一九七四年的清明,雨像细线,一针一线把村子缝在灰雾里。
十岁的我,穿着一件补丁叠补丁的蓝布褂子,每天放学要路过生产队的牛棚。牛棚是土墙草顶,门口有棵歪枣树,远看像驼背老人。
那天,枣树下蹲着个陌生的男人,敞开的衣怀,瘦得能数出一根根肋骨,鼻梁上架副断了腿的黑框眼镜,用白胶布缠着。他正把牛粪铲成小山一样齐,袖子卷到肘弯,露出的手腕像两根干树枝。我无意间听到大人们低声说:“新来的右派,姓沈,城里来的。”同伴也拽着我往远处走:“别靠近他,他是个坏人,来咱这里改造的。”可我偏偏看见了他抬眼的一瞬——那目光温温的,像井水,没有大人们说的“凶狠”,反倒有着说不出来的那种亲切。
隔了一天,很不走运的我在牛棚跟前摔倒在泥地里,膝盖翻出粉红的肉。我正咧嘴在哭,一个身穿洗得发白、折痕利落布衫的人蹲到了我的面前。“别动。”他声音不大,却像老师在课堂点名。
他从裤兜掏出一块手帕,四方方正,边角磨得起了毛,却仍是黄白。他用手帕沾了水,轻轻沾走我伤口上的泥,再轻轻按住了伤口。
“疼就咬牙,数一二三。”我数到“三”,他笑了,眼角牵出两条温柔的纹。
“等我啊。”他回牛棚,用粗瓷碗端来捣碎的凤仙花瓣,混着井水和盐。
“凤仙活血,不留疤。”他柔和的声音告诉我,又把花泥糊在我膝盖的伤口上,用那条手帕扎紧。手帕上飘出淡淡的皂角味,像母亲的怀抱。我忘了哭,只记得花瓣在伤口上凉丝丝,像星星落在皮肤。
从那以后,我成了牛棚的常客。我把母亲蒸的玉米面窝头掰一半,偷偷的掖在怀里一路小跑,趁没人的时候,塞进他手里。他先推让,后来看见我坚定的眼神才收下,可他又掰成两份,把其中一份再塞回给我。
“一起吃,这样吃才更香。”他笑得脸上像褶皱的布。
后来,又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教我认字写字,用一根柳枝在地上写:
“上、中、下、人、口、手……”
我写得歪歪扭扭,他就用脚尖轻轻擦掉,再写一个端正的做示范。我恭敬又小心的问他:“沈……沈右派,您原来做什么的?”他推推眼镜,反问我:“你,你叫我什么?”我有些心虚:“叫你沈右派呀!”他无奈的笑出一声叹息,认真又严肃的对我说:“对,没毛病,我可告诉你,我是沈右派,但是我不是坏人啊。你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堂堂正正告诉你,我是教书,也教别人写这几个字。”
夜里,他用小刀削树枝,给我刻小兔子、小乌篷船,又拿旧《人民画报》,撕下一页,指着上面的高楼、火车:“以后你去城里,就坐这个。”我问他:“高楼有多高?”他伸出手指,在空气里划一条遥不可及的线:“有一百棵枣树接起来那么高。”我就睡觉都在想:“那么高的楼,得咋上去啊。”
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铁锅。队里派他挑大粪,从村头厕所到田里,来回三里地。别人避之都不及,他把粪桶梁上缠了旧布,怕勒手,然后一趟又一趟的去挑,渴得不行,我心里很疼他,就偷了家里的凉白开,灌进父亲装酱菜的空罐头瓶子里,一路跑,一路洒,等到他跟前只剩下半瓶子水了,递给他,他接过,“咕咚咕咚”喝下,喉结上下滚动。高兴得一气喝没了,连声对我说:“真解渴,甜”。他说。我看见他眼角亮晶晶的,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喝完水,继续挑粪,直到默默的完成任务,又把粪桶刷得锃亮。中午,知了叫得人心发焦。他喂完牛,蹲在水缸边舀水洗手,指节上全是血口子。
牛棚门口,他开出一畦地,撒下一把凤仙花籽。他说:“牛粪肥,花会长得欢。”一个月后,红的花、粉的花,在灰黑的牛粪堆旁开得耀眼。村里的孩子路过,伸手要摘。他拦住,蹲下去跟他们平视:“别摘完,留几朵让它结籽,明年还能看。”孩子们互相看看,竟也乖乖缩回手。我在人群后,第一次觉得“右派”两个字,离坏人很远。
一九七六年的霜降,村口开来了一辆绿色吉普车。到了牛棚门口,车停下,车上下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递给站在门口的沈右派一张盖红章的信纸。一个干部说:“沈文愈同志,组织决定为你平反,跟我们回省城。”他接过纸,手抖得像风里的枯叶,却努力挺直脊背。
消息像火星,瞬间点着一村人的舌头。“哎呦,他原来是冤枉的!”“人家是大学教授呢!”牛棚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他收拾行李:一条薄被、两套换洗衣裳、一摞用草绳捆好的书。衣裳依旧叠得方正,书角却用砂纸磨得圆润。最后,他解下门口晒的一小包凤仙花籽,放进缝补过的布袋,又把那本掉皮字典递给气喘吁吁也来看热闹的我。
“字典旧了,字还是新的。想我时,就种花。”我攥着布袋,鼻子发酸:“右派,您还回来吗?”
他摸摸我的头,掌心有牛粪与凤仙花混合的味道,哈哈笑道:“右派不回来了,你要好好读书,去城里看高楼,我等呕。”我很难受,眼睛里有了泪水,我使劲的控制,不让它淌下来,可是它偏不争气,还是淌下来了,我知道我舍不得他走!
吉普车卷起尘土,像一阵风,把他吹回城市。我追着车跑,直到被黄土淹没视线。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体会到离别是咸的。
我照他的话,把花籽撒在自家破瓦盆。第二年春,瓦盆爆出红云。我蹲在花前写生字:“沈、老、师、谢、谢、您。”妈妈路过,叹口气:“小右派真是个好人,倒是冤枉他了。”一句话,迟了两年,却让我哭得不能自已。
一九八五年,我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火车驶过家乡的油菜田,我贴着车窗,在心里一遍遍练习重逢:老师,我来了,你还在等我吗?
可省城那么大,人海茫茫,我找不到他。我去教育局、去老大学、去旧书店,逢人便问:“您认识沈文愈先生吗?”有人摇头,有人告诉我一个模糊的地址。
我循着地址找去,却是拆迁后的废墟。推土机轰鸣,尘土像当年的吉普车尾巴。我站在瓦砾上,忽听身后有人喊:“小同学,你找人?”回头,是个修鞋的老伯。我把来龙去脉说了。老伯眯起眼:“沈老师?教中文的?早两年搬去北京女儿家了。”他递给我一张写着“北京海淀区××路”的便签,字迹歪斜,却像救命稻草。
我毕业留城,教小学语文。那年暑假,我坐了二十小时绿皮火车到北京。胡同深深,槐树把阳光剪成碎金。
我敲开一扇斑驳木门,开门的是位白发老人,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喷壶,正在浇一盆凤仙花。
“您找谁?”声音沙哑,却仍是记忆里那样温温的。我张了张嘴,竟然哽咽住。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捧的瓦盆——盆里,凤仙花开得正艳。
“小……小淮?”他竟然记得我名字。我点头,泪如雨下。
他屋里,四壁皆书,凤仙花排在窗台,像一面面小旗。我掏出那本早已翻烂的字典,封皮用透明胶缠了又缠。他抚着字典,手指颤抖:“我平反后,年年托人捎花籽回村,不知能不能落到你手上。”我把瓦盆递给他:“年年都种,年年都开。”他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我们隔着十六年的风尘,像两株凤仙,一老一少,终于并排。
傍晚,他留我吃炸酱面。窄小的厨房,酱油香混着花香。我问他:“先生,当年苦吗?”他夹一筷黄瓜丝,慢慢嚼:“苦啊,可一想到还有孩子等我教认字,就不觉得苦了。”我低头,眼泪掉进面碗。
离京前,他把一本新书塞进我行李——《现代汉语词典》,扉页写着:“赠小淮:
字里有光,照你一生。
沈文愈 1990.8.12”
二00二年,我收到北京来信,只有一句话:“花籽已撒,勿念。——沈”那年,他 八十岁。
我退休了,带着一箱凤仙花籽,回到老村。把花籽撒满荒废的牛棚旧址,春天一到,红粉交错,像一场迟到的盛宴。我在花丛中立一块小木牌:”沈文愈先生种花处”
孩子们围着问:“老师,右派是什么?”我蹲下,与他们平视:“右派是曾经被人叫错的名字,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人。”
如今,我六十六岁。每年凤仙花开,我就搬一把竹椅坐在花旁,读那本旧字典。风吹过,花瓣落在纸页上,像先生当年给我包扎伤口的手帕。月圆之夜,我抬头望天,自问自答:
“先生,您还好吗?”
“应该很好。就像我心里永远盛开的凤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