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孟祥海的头像

孟祥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03
分享

敲门声里的告别

周思源第一次见林奶奶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三月。他站在文三西路那栋老旧的单元楼前,手里攥着中介给的钥匙,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滴落,在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你是小周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思源转身,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站在楼梯口,手里拎着一袋新鲜的春笋,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

思源后来常常想,如果那天他迟到了五分钟,或者林奶奶早到了五分钟,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相遇。但命运偏偏让他们在那个雨天的下午,在单元楼前相遇了。

林奶奶的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思源跟着她一级级往上走,老太太的背影瘦小却挺拔,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老式红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长得正好。

"我姓林,今年八十一啦。"老太太把春笋放在厨房,擦了擦手,"这房子是我和老伴年轻时买的,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住太大了,就想着把其中一间租出去。"

思源看着客厅墙上挂着的黑白结婚照,照片里的林奶奶穿着旗袍,挽着一位戴眼镜的先生,两人都笑得含蓄而幸福。

"您儿子不在身边吗?"思源随口问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林奶奶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在澳洲,工作忙,两年没回来了。"她很快转移了话题,"你看看房间,要是满意,房租就按中介说的,三千五一个月。"

思源就这样住了下来。他是个程序员,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前端开发,每天早出晚归,和林奶奶的交集不过是偶尔在厨房碰到,点头打个招呼。

直到那个二月的早晨。

思源准备去上班,刚打开门,就看见林奶奶站在走廊上,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小周,能跟你说句话吗?"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发抖。

思源心里一紧,连忙把林奶奶让进屋里。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像个等待老师发话的小学生。

"我今年八十三了。"林奶奶开口,声音很轻,"从这个月起,你不用再给我交房租了。"

思源愣住了:"这怎么行..."

"听我说完。"林奶奶摆摆手,"但有一件事,你得帮我。"

思源点点头。

"你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来敲敲我的门。要是听见我应声,你就放心。要是...要是没动静,就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这是他在澳洲的电话。"

思源接过纸条,感觉有千斤重。他忽然明白了,这位独居的老人是在用房租换取一份保障,一份被关注的承诺。

"阿姨,您放心,我一定做到。"思源听见自己说。

从那天起,思源的生活多了一个固定仪式。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准时敲响603的房门。"林阿姨,我上班去啦!"门内会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路上小心"。晚上七点,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再敲那扇门:"林阿姨,我回来了!"有时候回应是一声"回来啦",有时候是"饭在锅里,热热再吃"。

林奶奶的厨艺很好,尤其擅长做春笋。每年春天,她都会做一大锅油焖笋,用玻璃罐子装好,给思源送几罐。"你一个人住,肯定懒得做饭。"她说这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思源恍惚看见了照片上那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

渐渐地,思源知道了林奶奶的故事。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杭州工作。丈夫是工程师,她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们有一个儿子,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路保送,最后去了澳洲读博,就留在了那里。

"我儿子叫林峰,属猴的,今年该四十八了。"林奶奶翻着相册,指尖轻轻抚过一张照片——年轻的林峰站在悉尼歌剧院前,笑得灿烂,"他媳妇是澳洲人,生了两个混血娃娃,可漂亮了。"

思源看着照片,发现林峰长得很像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们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思源问。

林奶奶合上相册,叹了口气:"三年前,他爸走的那年。回来奔丧,待了五天。"她的声音低下去,"那天他爸心梗,我一个人在家...要是早点发现..."

思源突然明白了林奶奶为什么要他每天敲门。那不是简单的问候,而是一个老人对孤独的抗争,对意外无声的恐惧。

日子一天天过去,思源和林奶奶越来越像真正的家人。他会在周末陪她去菜市场,帮她提菜篮子;她会在他加班时给他留一盏灯,锅里温着饭菜。有时候思源觉得,这栋老楼里最温暖的地方,就是那扇总是为他留一盏灯的603室。

直到那个二十号的早晨。

思源像往常一样八点整敲响603的房门:"林阿姨,我上班去啦!"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三下,提高了声音:"林阿姨?"还是寂静。

思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纸条上的号码——关机。又打林奶奶的手机,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冲到物业,保安老张一听情况,立刻跟着上了楼。他们又叫了开锁师傅,等警察赶到,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门开了。

林奶奶安静地躺在床上,穿着那件淡紫色的绒线开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床头柜上放着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三个人都在笑。床头灯还亮着,像无数个夜晚那样,为晚归的思源留着光。

思源站在门口,突然迈不动步子。他想起昨天傍晚,林奶奶还给他端来一碗酒酿圆子,说春天吃点甜的,心情好。他当时急着回邮件,圆子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现在那半碗圆子还放在他的餐桌上,早已凉透。

林峰是在三天后赶回来的。思源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眼睛红红的,但神情冷静得近乎冷漠。

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老街坊和思源。林峰全程没掉一滴眼泪,只是机械地答谢来宾。思源注意到,林峰的手一直在抖,签名时钢笔掉了两次。

"你要卖房子?"葬礼结束后,思源忍不住问。

林峰点点头:"我在澳洲有工作,有家庭,不可能常回来。"他顿了顿,"这房子太老了,留着也是负担。"

思源跟着林峰回到603收拾遗物。林峰的动作很快,像在完成一项必须尽快结束的任务。他把父亲的遗物装进纸箱,标注"捐赠";把母亲的衣物打包,标注"处理";至于那些相册、旧信件、纪念品...

"这些都不要了?"思源指着林奶奶珍藏的一盒子票根——泛黄的电影票、老式火车票、甚至一张1984年的西湖游船票。

林峰扫了一眼:"澳洲家里放不下,而且..."他耸耸肩,"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思源站在林奶奶的书桌前,看着那个总是摆着全家福的相框现在空荡荡的,突然一阵心痛。他想起林奶奶说过,这张照片是儿子一家上次回国时拍的,她每天睡前都要擦一遍相框。

"我能留几张照片吗?"思源问,"就当...纪念。"

林峰犹豫了一下,从相册里抽出两张:"可以。"

那是一张林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照,站在西湖边,笑得明媚;还有一张是林峰小时候,被父母一左一右牵着手,在柳浪闻莺拍的全家福。

林峰走得很匆忙。临走前,他把钥匙交给思源:"你再住一个月吧,找到房子再搬。"他顿了顿,"谢谢你这两年...照顾我妈。"

思源想说点什么,但林峰已经转身走向出租车。思源看见他上车前抹了一把脸,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603室很快挂上了出售的牌子。思源每天回家,看着那扇门,总觉得下一秒林奶奶就会探出头来,问他要不要喝银耳汤。

他开始整理林奶奶留下的东西。在衣柜最下层,他找到一个铁盒,里面是林奶奶这些年给儿子写的信——有的写了"峰儿亲启",有的写着"给未来的孙子"。每封信都厚厚的,却都没有寄出。最新的一封写于今年春节:

"峰儿,今年你们又不回来。妈不怪你,澳洲太远,工作太忙。只是妈老了,记性差了,总怕哪天忘了把存折密码告诉你。那密码是你生日加你爸生日..."

思源抱着铁盒坐了一夜。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月后,思源辞掉了杭州的工作。打包行李时,他把林奶奶的照片、那盒未寄出的信、还有半罐没吃完的笋干都小心地收进了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两年的小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家的火车上,思源给爸妈发了条微信:"爸,妈,我辞职了,明天到家。"几乎是秒回:"回来就好,给你包饺子。"

思源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想起林奶奶曾经说过:"人这一生啊,走着走着就散了。但家在那里,父母在那里,就总有个归处。"

现在他懂了。在杭州的最后那夜,他梦见了林奶奶。梦里老太太穿着那件淡紫色开衫,站在老房子门口对他挥手,笑容像春天第一朵绽放的玉兰花。

"去吧,"梦里的林奶奶说,"别让等待的人等太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