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城市像一匹刚卸了辕的马,蹄声犹未散尽,尘土却先软下来。天边最后一抹赤金被高楼的棱角切碎,落在街角卖茉莉花的老婆婆的竹篮里,白得几乎透明。我踩着斑马线过马路,耳机里循环着一首旧歌——《晚风如你》。旋律一响,风就真来了,自江面爬上岸,掠过梧桐,掀起我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像多年前你替我扣好的那样。
那时我们住在城南的老弄堂,木门斑驳,门楣上“紫气东来”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肿。每到傍晚,你搬出竹椅,坐在巷口,把收音机调到一个沙沙作响的频道,等天气预报。我说:“反正明天也是晴天。”你摇头:“可是我想听他的声音。”那个播音员的声音醇厚得像一碗温过的黄酒,你说听见他,就觉得明天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原谅。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你喜欢的也许不是声音,而是“被安排”的感觉——有人替你把明天拆开、熨平、递到你手里。
后来你走了,把收音机留给我。我把它放在书架第二层,与《追忆似水年华》并排。夜里失眠,我拧开旋钮,只有电流的“嗞啦”声在黑暗里游,像一条找不到岸的鱼。
晚风继续吹。它穿过空无一人的游乐场,把秋千轻轻推了一下,仿佛替谁来赴约。铁链发出叮当一声,像铜铃落在青瓷碗里。我想起你曾在这里推着我,笑到喘不过气。那时我们多大?十七岁,还是十八岁?记忆像被水洗过的墨迹,边缘晕染开来,只剩下一些确凿的细节:你白色短袖下摆有一滴冰淇淋的印子;你左手腕系着一根红绳,末端坠着一颗小银铃;你说“以后我们老了,还要来这里抢秋千”。
后来游乐场拆了,立起一座玻璃幕墙的写字楼。白天它反射太阳,夜里反射霓虹,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无数个我,却没有一个我敢抬头确认。
风把一片梧桐的叶子送到我脚边,叶脉像一张缩小的地图,标记着我们曾经到过的所有地方:图书馆后排靠窗的位置,旧唱片店门口那只会打喷嚏的猫,还有火车站月台——最后一班绿皮火车开走时,你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栏杆上,说:“别追。”
我走到松花江江边。江水在暮色里缓慢地吞咽光线,像一头温顺的巨兽舔舐伤口。渔舟的灯一盏盏亮起,漂浮在黑色的江面,像谁打翻了星空的墨瓶。风从水面升起,带着潮湿的腥味,钻进我的袖口,贴着皮肤游走,像一只寻找巢穴的蛇。
你说过,风是有记忆的。它会反复经过同一条街道,同一扇窗,只是为了确认那个人还在不在。那年受台风影响,我们躲在出租屋的厨房,用胶带把玻璃贴成米字。断电的瞬间,你点燃最后一支蜡烛,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固执地不肯熄灭。你把手掌围成半圆,罩住那簇光,说:“你看,连火都想活下去。”
第二天清晨,台风走了,留下一地断枝和碎玻璃。你赤脚踩在地板上,捡起一片蓝色的碎瓷——是我们唯一一只完整的盘子,现在只剩半只。你把它放在窗台上,盛了点清水,插一枝从楼下捡来的葱兰。那枝花活了整整一周,直到根部腐烂,你才扔进垃圾桶。
风转进一条更窄的巷子,路灯的光被屋檐切成菱形,落在潮湿的砖墙上。墙根有只三花猫,卧在一只倒扣的纸箱上,尾巴尖轻轻摆动。我蹲下来,它抬头看我一眼,又懒洋洋地合上眼。你以前也这样,蹲在路边喂流浪猫,把火腿肠掰成小段,排在水泥地上。你说:“它们记得谁对它们好。”我问:“那你记得谁对你好?”你笑而不答,只是抬手揉乱我的头发。
后来我在动物救助站做志愿者,每天铲猫砂、洗食盆、记录疫苗本。有一只黑猫,左耳缺了一角,总爱趴在我膝盖上打呼噜。我给它取名“小晚”,因为它的呼噜声像极夏夜的风。志愿者问我:“为什么不领养?”我摇头——我怕它像你一样,某天突然消失,只留下一个被揉皱的名字。
风突然大了。它卷起我的衣角,像要把我从地面拔起。我想起你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也是这样的风声做背景。你说你在北方,站在一大片麦田中央,麦浪起伏如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一万只鸽子同时振翅。你说:“原来世界这么大。”然后信号断了,再没接通。后来我查过地图,那片麦田附近有一座废弃的火车站,铁轨锈成橙红色,像两条干涸的血迹。我想象你沿着铁轨走,走到太阳掉进地平线,走到风把头发吹成一面破碎的旗。
我走到公寓楼下。信箱里躺着一张明信片,正面是莫奈的《睡莲》,背面只有一行字:“风把麦浪推向我。”没有落款,邮戳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地名。我把明信片贴在冰箱上,与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并列——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看电影,片名叫《海上钢琴师》。散场时你哭得喘不过气,说:“他为什么不下船?”我答:“因为陆地没有风。”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不敢下船的人。我把所有与你有关的记忆锁进一只铁皮盒子,埋进阳台的桂花树下。每年八月,桂花开得肆无忌惮,香气从窗缝钻进来,像一只偷偷返乡的猫。
夜深了。风渐渐小了,像一场盛大的演出落下帷幕。我打开窗,让最后一缕风进来。它拂过我的额头,停在我耳垂,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清,却无端想起一句诗:“晚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原来你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在每一次晚风降临的时刻,在每一次桂花猝不及防的香气里,在每一次我蹲下身喂流浪猫的瞬间,你都如约而至。
我关上窗,把收音机拧到那个沙沙作响的频道。电流声里,隐约传来一个醇厚的男声:“明天,晴转多云,南风三到四级……”我笑了,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明天。风停了。我躺在床上,像一艘终于进港的船。床头灯的光晕里,一只飞蛾在盘旋,翅膀投下的影子像一片小小的乌云。我想起你说过,飞蛾扑火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光里有它前世的记忆。
那么,晚风如你,是否也是我来世的预告?我闭上眼睛。在即将入睡的边缘,我听见风又回来了,它贴着窗棂,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别怕,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