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三江平原的风就换了腔调。它不再像夏天那样湿漉漉地贴着人的脸,而是带着干爽、带着草籽、带着夜里刚降的清霜,从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三条大江交汇的草滩里刮过来,一路钻进家家户户的院子,掀起晾衣绳上的衣服,也掀起母亲额前零落的碎发。
这时候,母亲就知道,做韭菜花的时辰到了。韭菜花不是花,是韭苔顶端那一撮将开未开的骨朵,用它加工成一种佐饭的咸菜,叫韭菜花。
三江平原的秋天短得像兔尾巴,一场重霜就能把田野里最后一抹绿掐断。于是,赶在霜前,母亲要掐回足够一家人吃的整整一冬的韭菜花骨朵,洗净、剁碎,和上粗盐、花椒、姜丝,再浇一小盅白酒,塞进坛子里。坛口蒙一层纱布,用麻绳勒紧,最后压上一块从江边捡回来的鹅卵石。石头被江水冲刷得溜圆,像一枚巨大的卵,母亲把它叫作“压口石”。她说:“压住了,才跑不了味儿。”
跑不了味儿的韭菜花,要等足足等一两天。一两天里,每天清晨,我都能听见母亲开柜门、挪坛子的声音。她蹲在仓房的角落,把坛子轻轻转半圈,侧耳听。母亲说,那是韭菜花正在“回魂”——把平原的风、把秋日的光、把她手上的温度一起酿进去。
我就趴在炕沿上,看她背影。母亲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肩胛骨在布料下微微起伏,像两片悄悄张开的鸟翼。那时候我七八岁,觉得母亲是一座山,可这座山竟也有如此轻的动作:她只用两根手指托住坛肚,其余手指翘起,仿佛怕惊扰坛子里沉睡的精灵。后来我才懂,那不是怕惊扰,是怕惊扰自己的盼——盼这坛咸菜能在漫长的冬天里,替她把远在山上伐木的丈夫、在县城住校的女儿、在村口疯跑的儿子,统统系在一起。
父亲每年九月进山,跟着林场的大卡车去别拉音子山里打“秋楞”。所谓“秋楞”,就是赶在雪封山之前,把最后一批落叶松运出来。父亲一走,家里就像被抽掉一根主梁,“吱呀”作响一样。活计都由母亲担着,白天去生产队割豆子,晚上就着煤油灯给我们补胶鞋。补完鞋,她还要剁韭菜花。咚、咚、咚——刀声落在案板上,像另一颗心脏在跳。我蜷在被窝里装睡,眯一条缝看她:她的手腕已经肿了,一圈一圈的红,是剁辣椒时留下的“辣箍”。可她不停,刀背在她手里翻飞,韭菜花的馨香漫开来,钻进我的鼻子,闻着我直咽唾沫。唾沫还没落下,母亲忽然回头冲我一笑:“小崽子,别装睡,明早给你烙韭菜花鸡蛋饼。”
第二天清晨,灶膛里的松木柈子“噼啪”作响,铁锅上氤氲着白汽。母亲把一勺猪油滑进锅,再舀一勺韭菜花,嗞啦——香气炸开,像一束光劈进昏暗的厨房。我光着脚跑到灶台边,踮脚看。母亲用铲子把韭菜花摊平,磕两个自家鸡下的蛋,蛋液裹住翠绿的碎末,渐渐凝固成金黄。她用戗刀尖挑起一小块递到我嘴边:“烫,吹吹。”我呼呼地吹,吹得唾沫鼻涕一起流。母亲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河水。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三江平原的秋天都被烙进了那张饼里。
两天后,开坛。母亲把坛子抱到院子里,掀去纱布,一股冲鼻的别样的清香扑面而来,像一匹脱缰的马。邻居婶子们早就端着碗在门口等,母亲给这家舀两勺、那家舀两勺,碗底还要再添一点汁:“回去炖豆腐,省得放味精。”婶子们千恩万谢地走了,母亲才舀出第一碗正经的韭菜花,就着刚捞好的高粱米饭。米饭红得像夕阳,韭菜花绿得像初春的草芽,红白绿搅在一起,是平原最泼辣的颜色。母亲把饭扣进搪瓷缸,还有一罐头瓶韭菜花,用包袱皮包好,让我给住在县城的姐姐送去。
那年我十岁,第一次独自坐长途汽车。车窗外,大豆地、玉米地、甜菜地一帧帧往后倒,风从车窗缝灌进来,带着韭菜花的味道。我紧紧抱着搪瓷缸,像抱着一团火。到了姐姐宿舍,她刚下晚自习,鼻尖冻得通红。我把缸递给她,她揭开盖,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咱妈……”她话没说完,我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咱妈的手腕,咱妈的煤油灯,咱妈半夜剁韭菜花的背影。那天夜里,姐姐分了一半韭菜花给同寝室的哈尔滨姑娘。姑娘是第一次吃,咸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一边哈气一边问:“你妈还缺闺女不?”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在山上出了事。一棵落叶松倒下来,砸断了他的右腿。林场用吉普车把他送回家时,平原刚下过第一场雪。父亲躺在炕上,脸比雪还白。母亲没哭,她只说:“正好,今年不用进山了,陪我腌韭菜花。”
可那年秋天的韭菜花开得不好——先旱后涝,骨朵小得像米粒。母亲带着我,蹲在自家自留地里,一根一根地掐。我问她:“这么小,能做几坛?”母亲把最后一撮骨朵拢进篮子,说:“能做多少算多少,够咱一家人吃就行。”
那天晚上,母亲剁韭菜花剁到后半夜。父亲拄着拐杖,坐在炕沿上陪她。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案板上,韭菜花的碎末泛着银光。父亲突然说:“要不别做韭菜花了,你这么累,我还帮不上忙。”母亲没抬头:“还用你伸手,看着就行了。”父亲笑了,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得胸口起伏,像风箱。母亲这才停刀,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水里漂着几粒枸杞,红得像早春的杏花骨朵。
那一年的韭菜花,我们只腌了一小坛。母亲把它藏在炕柜最里面,每逢父亲换药疼得冒汗时,她就挖一小勺,让父亲就着热粥吃。父亲吃得龇牙咧嘴,却连说“香”。我知道,他吃的不是韭菜花,是母亲藏在韭菜味里的那句安慰——“疼就哭,哭完还得活下去。”
后来我考上大学,去了更南的地方。那里没有三江平原的霜,也没有母亲坛子里的鹅卵石。食堂的咸菜甜得发腻,我就写信回家:“妈,我想吃韭菜花。”
信寄出第十七天,辅导员喊我去收发室。一个纸箱,用麻绳捆得横平竖直,贴着“易碎勿压”的红条。我拆开来,里面是一坛韭菜花,坛口依旧蒙着纱布,压着那块鹅卵石。石头用旧报纸包着,报纸上还沾着黑褐色的泥土。箱底塞了一张纸条,母亲的字歪歪扭扭:“别嫌少,今年不收韭菜花,我只做了这些。”
我把坛子抱回宿舍,放在窗台上。夜里熄灯后,室友都睡了,我偷偷拧开电筒,照那坛子。月光下,它像一颗沉默的心脏,在异乡的土地上跳动。我舀了一小勺,放进泡面里。香!清香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室友醒了,迷迷糊糊问:“什么这么香,你咋了?”我吸着鼻子,打马虎眼说:“风迷了眼。”
再后来,我工作了,结婚了,把父母接来城里住。母亲却待不住,她嫌城里的韭菜没味,嫌阳台晒不到三江平原的太阳。于是每年秋天,她都要回老家,掐那一季最后的韭菜花骨朵。
我劝她:“超市什么咸菜没有?”
她瞪我:“超市的能压鹅卵石?”
我说不过她,只好随她去。渐渐地,我也习惯了:每年秋分前后,快递小哥会扛一个纸箱上楼,箱子里是一坛韭菜花,坛口依旧蒙纱布,压鹅卵石。不同的是,纸箱里多了一包用塑料袋封好的豆瓣酱、一包晒干的蕨菜、一张写着“给小孙子”的字条。
去年秋天,母亲病了,心衰。医生不让远途劳累,可她非要回去做韭菜花。我拗不过,只好陪她回去。高铁换汽车,我们折腾了整整一天。到家时,天已擦黑,母亲却顾不上休息,径直去了后菜园。
韭菜地荒了,草长得比韭菜还高。母亲蹲在地头,用手扒拉半天,才找到零星几撮韭菜花骨朵。她叹口气:“老了,连韭菜都欺负我。”
我拿来篮子,和她一起掐。秋虫在草丛里低唱,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母亲的手抖得厉害,韭菜花骨朵从她指缝里漏下去,滚进泥土。我弯腰去捡,她却拦住我:“算了,今年不腌了。”
我愣住。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母亲第一次说“不腌了”。
那天晚上,母亲坐在炕上,把那块鹅卵石擦了又擦。石头上的江水纹已经被岁月磨平,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她突然说:“其实,韭菜花的味儿不在韭菜,在盐。”我不解。她继续说:“盐把韭菜的辣味压住,才把清香味提起来,就像人——我把你们生下来,你们再把我活下去的味道吊起来。”
我没接话,只是握住她的手。那手瘦得能看见血管,却仍旧温暖。
回城前,我偷偷去镇上买了两把韭苔,掐了骨朵,照着母亲的法子腌了一小坛。开坛时,母亲尝了一口,皱皱眉:“盐少了。”我笑着往她碗里又添了一勺:“将就吃吧,明年再改进。”
母亲没等到明年。冬至那天,她走了。临走前,她把那块鹅卵石塞到我手里:“压住了,才跑不了味儿。”
今年秋分,我带着孩子回老家。后院的韭菜地重新翻了土,韭苔长得半尺高。我和孩子蹲着一根一根地掐。孩子问:“妈妈,为什么要压石头?”我摸摸他的头:“因为石头里有外婆的魂。”
夜里,我独自坐在厨房,咚咚咚——刀声落在案板上,像另一颗心脏在跳。孩子趴在炕沿上装睡,眯一条缝看我。我回头冲他一笑:“小崽子,别装睡,明早给你烙韭菜花鸡蛋饼。”
窗外,三江平原的风刮过,带着干爽、带着草籽、带着夜里刚降的清霜。我忽然明白,母亲把她的山河、她的岁月、她的疼痛与爱,统统腌进了这坛咸菜里。而我,正在用同样的方式,把这一切继续腌下去。
坛口蒙着纱布,压着那块鹅卵石。我知道其实不用压,也跑不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