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孟祥海的头像

孟祥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04
分享

心中的大白杨

十月初秋,西安市红庙坡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希望小学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孩子们像麻雀一样蹦跳着四散。唯独一年级的林穗穗被老师牵到门卫室旁的小板凳上。

“穗穗,今天是你六岁生日,对不对?”老师弯腰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爸爸妈妈说一会儿就到,给你带大蛋糕。”穗穗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一排小白牙。她把手背在身后,悄悄数书包夹层里那六根彩色粉笔——早上上学前,她自己在院子里捡的,准备回家在水泥地上画一棵大树当生日礼物。

然而放学铃声响过三遍,校门口的人群由密到疏,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那辆熟悉的银灰色自行车依旧没有出现。穗穗把书包抱在胸前,脚尖蹭着地面画圈。一个穿橘红外套、烫鬈发的女人蹲下来,递给她一根棒棒糖:“穗穗?我是你妈妈的朋友王阿姨,你爸妈今天临时加班,让我先带你去吃肯德基,再去取蛋糕。”穗穗抬头。女人的口红太艳,笑容太急。可那根棒棒糖是她最爱的草莓味。六岁的孩子对世界的警惕,终究抵不过对甜味与蜡烛的渴望。她牵住了那只陌生的手。

长途汽车在黑夜里颠簸。穗穗醒来时,窗外是陌生的荒塬,月亮像一瓣削薄的蒜贴在天上。王丽压低声音打电话:“……对,女娃,六岁半,长得乖……你先把钱备好。”

几天后,陕北延长县某个窑洞里,穗穗见到了王红林。男人左眉有一道疤,像爬着一条褐色蜈蚣。王丽揪着她的后衣领往前一搡:“叫爸!”穗穗哇地哭出声。王丽反手一巴掌:“再哭!再哭把你扔沟里去!”

当晚,她的碎花外套被扔进灶膛,火舌舔出焦糊味。王丽把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男式毛衣套到她身上,袖口长出一截,像镣铐。“以后你就叫王盼盼,盼望的盼。记好了,你亲爸亲妈出车祸死了,你是我从西安福利院领回来的。”

黄土高坡的风卷着沙粒,一夜之间把“林穗穗”三个字埋了。

头一年冬天,雪落得厚,盼盼被安排睡在灶台后的小土炕。半夜火熄了,她冻得脚趾失去知觉,只能把脚抵在灶台余温上,第二天脚底鼓起水泡。

王丽嗜赌,输了钱回来就把她当出气筒。一次,皮带扣划破她的左耳廓,血流进脖颈,结了黑红的痂。王红林蹲在门口抽烟,眼皮都不抬。

盼盼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察言观色。王丽哼歌时,她主动去灶前烧火;王红林咳嗽,她立刻把搪瓷缸递过去。第二件事,是沉默。她把“西安大白杨”五个字在心里默念,像念经——那是她记得最清楚的地址,小区门口有一棵很高的白杨树,秋天叶落,妈妈会抱着她转圈,让叶子落在头发上。

那年春天,王红林带回一个烫卷发的陌生女人,桌上一捆粉红钞票。王丽用指甲蘸口水数钱,笑得露出金牙。

当天夜里,盼盼被塞进一辆面包车。车窗外,山峁像被刀削过的馍,一帧帧后退。她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西安、大白杨、六岁生日、草莓棒棒糖……她怕自己一松手,就再也想不起原来的世界。

河南延津县,麦浪翻滚。孟家夫妇在村口等她,女人姓李,男人姓孟,村里人都叫“老李”“老孟”。

第一次见面,老李给她煮了一碗飘着蛋花的面,还往里滴香油。盼盼低头扒拉面条,肩膀抖得像筛糠。老李伸手想摸她的头,她下意识缩脖子。家里有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眉眼温和,村里人都说是“老李从山西抱来的”。夜里,男孩偷偷塞给她一颗大白兔奶糖:“我叫孟凯,你呢?”她不敢说“林穗穗”,只含糊:“盼……盼。”

孟家待她不算坏:让她上学,给她买粉红色书包,冬天棉袄里絮的是新棉花。但饭桌上,老李总有意无意提醒:“你是我们花大价钱买来的,得听话,将来给哥哥换亲。”盼盼把“大白杨”三个字写在语文书最后一页的空白,再涂黑,像谍战片里的密信。

那年,孟家夫妇去成都华阳做水果批发生意,租了套两室一厅。搬家那天,老李把她的旧书包扔进垃圾桶:“到城里要换新。”盼盼半夜溜下楼,把书包捡回来,抱在怀里哭湿了一大片帆布。华阳街道的夜市灯火通明,烧烤摊的孜然味混着汽车尾气。盼盼读高一了,学籍卡上写着“孟盼盼”,出生日期被改成10月28日,比她真正的生日晚了十天。

微机课是唯一不用交钱的“副科”。2014年12月的一个周四,老师教“如何在论坛发布信息”。盼盼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敲下一行字:

【求助】有没有人知道西安市大白杨街?我叫小穗,六岁时被拐,现在想回家。

她用的是网吧里捡来的别人遗忘的QQ号,头像是一朵向日葵。帖子发在“宝贝回家”论坛,十分钟内就有了十条回复。有人问她耳后是不是有颗痣,有人说大白杨属于莲湖区。屏幕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林永强在帖子里看到“耳后痣”三个字时,正在西安南郊一家建筑工地绑钢筋。九年来,他跑遍陕西、山西、河南,睡过车站,贴过十几万份寻人启事。妻子李红霞的左脚踝骨裂过,是2008年在河南滑县追一个疑似身影时摔的。

他连夜注册了账号,私信“小穗”:孩子,我是你爸爸。对方回:你怎么证明?

林永强在手机相册里翻出穗穗四岁在兴庆公园拍的照片,穿红裙子,手里拿棉花糖。他把照片发过去,十分钟后,收到回复:爸,你明天能来接我吗?我怕。

2015年1月8日,成都华阳派出所的四名民警穿便衣,分两组守在水果市场。老李正把一筐砂糖橘往三轮车上搬,老李的媳妇在给顾客找零。穗穗背着书包,借口“学校早读”提前出门。走到市场拐角,一个女警迎上来:“是穗穗吗?”

她点头,眼泪瞬间涌出。

身后突然传来老李的吼叫:“盼盼!你给我回来!”男人像失控的卡车冲过来,被两名民警按倒在地。老李的额头青筋暴起:“我养她十年!十年!”穗穗没有回头。她钻进警车,车窗升起,世界骤然安静。

三天后,西安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林永强攥着报告单,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支持生物学父女关系。”李红霞当场跪倒在走廊,哭声像撕裂的布匹。穗穗站在两米外,嘴唇抖了又抖,终于喊出一声:“妈——”

2015年春节前,大白杨街拆迁了一半,老家属院门口的白杨树还在。穗穗仰头,看见枝丫间挂着残雪,像撒了一把盐。

家里原来的两居室变成了回迁房,客厅墙上挂着九幅寻人启事,最上面那层被晒得发白。

她的房间保持原样:小木床、蓝白格子床单、毛绒兔子歪在枕边。枕巾有阳光味,显然刚晒过。

晚上,李红霞做了六道菜,都是穗穗爱吃的:糖醋里脊、蒜蓉粉丝虾、牛肉饺子……吃到一半,穗穗突然放下筷子:“妈,我能把饺子留两个吗?”

“傻丫头,锅里还有。”

“不是,我想……带给孟凯。”

孟凯的DNA也录入了全国打拐库,三个月后比对成功——他原名许凯,山西运城人,2003年被拐。2015年5月,许凯在志愿者陪同下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王丽、王红林、孟姓夫妇相继被判刑。宣判那天,穗穗没有去法院,她坐在大白杨街的院子里,用那六支已经短得捏不住的彩色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了一棵巨大的树。树梢越过围墙,向着北方一路疯长,像要刺穿所有黑夜的密网。

风吹过,粉笔灰簌簌掉落,如同那年秋天的白杨叶,落在她的头发上,再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她终于回家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