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六月,日军占领富锦,四百多名日军在富锦驻扎。一九四二年日本关东军开始修筑位于富锦县城东南方的乌尔古力山富锦要塞阵地。
乌尔古力山,俗称“卧虎力山”、“五顶山”。它位于黑龙江省东北部富锦市区东南十一公里处,属完达山余脉,平地拔起,山峦起伏,形似金鱼,赫哲语“孤山”的意思,号称三江平原“小泰山”,富锦人民的脊梁。它海拔五百三十八米,西北至东南走向,面积一百二十平方公里。山体由海西花岗岩和上古生代浅变质岩系组成。山上森林茂密,山坡布满柞、桦、椴、山杨树等天然林,有鸟兽栖息。由于此山地处交通要道和距富锦县城、松花江较近,侵华日军于一九四二年划为军事禁区,强迫中国劳工修筑碉堡、暗道等军事设施。修筑了大量的永久工事碉堡、掩蔽部、指挥所、观察所、地下工事。整个要塞介于日军东部主攻正面和北部正面的持久防御作战地区之间,又离边境较远,其作用是以防御为主。乌尔古力山地区三江平原中心,居高临下,北临松花江,成为日军东北正面战略方向上防御苏军进攻,封锁松花江,西控富锦城区,扼守三江口通往佳木斯和哈尔滨航线的屏障,成为一艘陆地上的不沉航空母舰。
“要塞就在这下面。”护林员老赵跺跺脚,枯叶腾起一股霉味。日伪时期,日军抓来两万多名中国劳工,沿乌尔古力山的山体掏空隧道,号称“东方马奇诺”防线。图纸至今未被发现,入口被炸塌。老赵的爷爷当年给劳工送过水,在没有回来,村里人传下一句话:“山肚子里关着鬼,鬼叫起来,石头都淌血。”
当年的劳工张富盛, 辽宁省瓦房店人。他一九二四年生,一九四四年被征派到伪三江省富锦县太平乡五顶山出“勤劳奉公”当劳工,在五顶山上修工事,是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还有窦桂和,他是辽宁省新民市新农村乡照星台人,一九四四年被强制派出义务工来到伪三江省富锦县乌尔古力山修盘山道和地下工事物资库,也是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于福顺,一九二三年生,辽宁省瓦房店市谢屯镇七间房村人,一九四三年被征派到伪三江省富锦县,出劳奉公,在五顶山上挖山洞,是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在富锦当地最有名的幸存劳工是马运荣,他一九一0年生,富锦县大榆树乡宝林村人,一九四五年八月,被日军抓到五顶山用马车运送军需物资,在日军要逃跑时,对他和十二个车老板砍头,屠刀只砍断了他的大脖筋,没有伤着动脉,马运荣在死人堆里逃出,被苏联红军医院治愈,村民把他称为“马铁脖子”,他于一九七二年去世。
乌尔古力山绝密工程修筑完后,有近两万名劳工全部被日军秘密处死。听着向导讲着劳工的故事,我们沿山腰横切,拨开荆棘,看见露出一截水泥墙,厚得能有一米。苔藓爬进弹孔,像给伤口缝了绿线。墙后是一排半塌的碉堡,顶盖被苏军的炸药掀掉,钢筋朝天,像折断的肋骨。我蹲下来,指尖触到一撮焦黑的木屑——是当年的弹药箱,还是劳工的饭盒?无从分辨。风从碉堡豁口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回响。山好像在说:我在这里,我记得。
一九三七年秋,抗联七军二师,三师和独立师部分队伍在富锦乌尔古力山一带活动。一天上午,日伪军突然袭击抗日联军,四百余名日伪军在火炮、轻重机枪掩护下,向抗联阵地发起十余次冲锋,都被抗联击退了。五顶山战斗,三百名抗联官兵以少击众,共打死打伤日伪军六十余名,最后日伪军放弃进攻,仓皇撤退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震惊中外的五顶山事件发生在富锦的乌尔古力山中,这起事件制造者是民族英雄常隆基。 常隆基,一九二一年出生于辽宁省西丰县。一九四一年六月,被征为“国兵”来到富锦,编入伪靖安军二团迫击炮连二排四班,担任连长勤务兵。一九四三年五月,日本关东军高级顾问楠木实隆中将来富锦检查五顶山军事工程,常隆基以带马兵的身份做掩护,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迅速抽出事先藏好的手枪,击伤了楠木实隆,策马下山奔向富民乡富士村,在当地群众的帮助下准备渡松花江去苏联,遭遇敌军围捕,在无法逃生的情况下投江殉难,年仅二十二岁。
我下山时,路过一片紫花苜蓿。老赵说,那年之后,山脚年年开出第一丛苜蓿,颜色比别处深,像吸过血。我俯身摘一朵,花心里竟有一粒铁锈色的籽,硬得像未爆的子弹。
山阴面有一片洼地,雨后积水泛红,老乡叫它“血泡子”。一九三八年秋,日军将累病而死的劳工拖到这里,一层土一层人,三个月堆成万人坑。一九七三年,当地小学在此栽下三千株兴安落叶松,如今已成密林。树长得笔直,像被地下的骨头顶住了腰杆。
我踏进林子,松针厚软,踩下去渗出暗红水迹。阳光被树冠切成碎金,落在半截裸露的胫骨——不知是雨水冲刷,还是土地故意让它露出来,提醒后来者。我捡一块桦树皮盖上去,轻声说:“歇吧,山作证。”老赵用打火机点燃一撮艾蒿,烟袅袅上升。他说:“山把痛都吞进肚里,吐出来的是草木。”我望着烟散入暮色,忽然明白:乌尔古力山不是沉默的证人,而是活着的当事人——它的每道裂缝、每株野草、每粒砂石,都在替那些无法开口的人说话。
下山时,月亮从山缺处升起,像一枚磨亮的勋章。远处,富锦新城灯火连绵,火车掠过稻田,留下一串光的涟漪。我回头望山,山脊剪影清晰,像一个人举起的手。它在说:“别怕黑夜,我曾在更黑的夜里挺立;别怕遗忘,我的石头会替你们记住;别怕未来,只要山还在,血脉就不断。”
乌尔古力山作证——劳工的血汗、马运荣的脖子、抗联和常隆基的枪声……所有被践踏的尊严、被撕裂的骨肉、被焚毁的家园,最终都化作一粒倔强的种子,在黑土地深处,顶开八十年的冻土,长出稻浪、松涛、孩子的笑声,长成新时代的中国,美好的富锦。
乌尔古力山,山不说话,但乌尔古力山一直在说。不管有没有人倾听,它的沉默便是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