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日历翻到第九个月,风就学会了低声说话。它先是在夜里,把一片槐叶放在我的窗台,像一封没有字的信。 我拈起叶子,对着灯看,叶脉里奔流的,是夏天的残骸,也是秋天的序言。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成熟”,不过是把喧嚣熬成沉默,把锋利熬成圆润“我要”熬成“我懂”。 清晨,我路过果园红彤彤的苹果把枝条压得低于尘 埃,却高于一切虚荣。它不喊“我赢了”,只把最甜的部位朝向阳光,像“谢”。 我伸手,指尖刚皮,露水就抢先一步坠下——那一瞬的凉,像极母亲当年打我手背的戒尺:
“别把‘得到’当成‘应该’。”如今,戒尺已旧,苹果仍新,而我终于学会在每一次获取之前,先弯下腰。
稻田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一行行,押韵在金黄里。种地的大哥的背脊,是其中最挺拔的标点。他笑:“今年收成好,够给闺女交学费,还能剩两缸米酿酒。”说这话时,他身后稻浪起伏,像替他把多年的弯,一次性挺直。我拍照,镜头里他的皱纹盛满光,像干涸河底忽然涨起的月色——原来,丰收不是稻子低头,而是人终于肯抬头,看见生活的另一面辽阔,我还没有喝过大米酿的酒呢。
午后,我躲进银杏大道。两排树,着黄袍,踩碎自己影子,一步一步把“盛大”走成“淡然”。落叶擦过肩头,像一封被拆到一半又合上的信——
信上写着:“别怕告别,每一片离开枝头的叶,都在替树根把更深的黑暗,翻译成光。”
我像学生时代当年那样拾起一枚,夹进书页,也夹进自己未说完的慌张。日后翻开,它已薄如蝉翼,却仍脉络清晰,像提醒我:真正被铭记的,从来不在时间之外,而在时间之内,学会轻。
黄昏,我登上一座土丘,夕阳像一枚熟透的柿子,轻轻一碰,天就流出蜜来。
脚下收割后的田野,空旷得可以盛下整个星空,也盛得下我所有无处安放的叹息。
一只白鹭掠过,翅尖划开气流,像替谁撕开一封迟到的信:
“不必为凋零悲伤,那是树在归还;不必为离别落泪,那是人在积攒下一次相见。”我把信折成纸飞机,朝山谷放飞——风接住它,晃了晃,像点头,又像告别。那一刻,我听见胸腔里“咚”的一声:原来,人到一定年岁,心跳也会落叶,
落进更暗的土壤,长出更静的根。
夜睡床上,窗户赠我半片月光。听见一个声音说:“把这里扫干净,就是秋。”
竹帚划过石板的每一声,都像替我把积年的尘,扫成一圈圈涟漪。落叶重新飞起,一个声音还说:“散了好,散了才是它自己。”我望着月亮的清影,忽觉秋天并非季节,而是一种“了”——了断、了悟、了无可了,于是万物各归其位,我们也各安其心。
梦里,我写下一句:“致敬秋天,是把热烈熬成深情,把喧嚣熬成静默,把尖锐熬成圆润。”
城市霓虹像打翻的颜料,把月光冲得极淡,却冲不淡那一行字。我闭上眼,听见心底“嗒”的一声——那是果子坠入桶底的声响,是稻穗弯下腰的声响,也是我终于学会向季节俯首的声响。很轻,却足以让整颗心,空出大片位置,留给温柔,留给慈悲,留给下一个春天,也留给必然的冬天。
夜里十点,我煮水泡茶。去年的桂花乌龙,在滚水里翻身,像把整座山林的落叶,缩进一方小小的杯盏。
我举杯,对着看不见的月亮,对着看不见的田野,对着看不见的父亲与大哥,也对着那个曾经惧怕告别、如今学会挥手的自己,轻轻说:
“谢谢你,秋天。谢谢你让我看见——风雨的终点不是愤怒,而是果实;辛劳的终点不是疲惫,而是酒香;泪水的终点不是苦涩,而是澄明。谢谢你用凋零教我放手,用空旷教我包容,用沉甸教我谦卑。
如果说夏天是青春写给世界的一封情书,那么秋天,便是世界回给青春的一纸家书——上面写着:你已长大,请把每一次告别,都修成下一次重逢的序章;把每一次失去,都酿成下一次拥有的底气。
我相信,所有落叶,都会回到树的脚下,完成下一次仰望;所有远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像星,像灯,像不肯熄灭的自己。’”
茶微凉,我饮尽最后一口。把杯子倒扣在窗台,让它与月光一起,慢慢风干。
风从窗缝溜进来,翻动桌面的稿纸,“沙沙”作响,像秋天替我回答:“去吧,带着你的感恩,去成为别人的风,别人的雨,别人的果实。”
熄灯,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颗隐秘的果子,正悄悄熟透,等待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黎明,“嗒”一声,坠入大地,完成最安静,也最盛大的——
致敬。
如果谁也在某个深夜,听见心里有果实坠落,别急着捡起,让它在黑暗里发酵一会儿;等它裂开,你会闻到酒香——那是秋天偷偷塞给你的私酿酒,
提醒你:所有被风带走的,都会以风的形式归来;所有向季节俯首的,终将被岁月抬首相迎。于是,我把脸埋进掌心,像埋进一场金黄的细雨——不哭,也不笑,
只是轻轻说:“你好,秋天。谢谢你,把我变得空旷,也把我变得辽阔。”
向你致敬,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