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遇诗农

筑路工地上的雨来得很突然，像是谁把天捅了个窟窿。大雨落在河面上，一片迷茫。我抱着工具包狂奔着寻找避雨的地方，发现附近的桥下的桥洞是避雨的好地方。我来到桥洞，发现在桥洞的阴影里，已经站着一个农民工，他撕破口子的灰蓝色的工装零星的沾着水泥的痕迹，正用什么在桥墩上划拉什么。

“”挤挤？"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那人往旁边挪了半尺，露出桥墩上新鲜的划痕——是石子新刻出的字迹的印痕，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倔强。

我看见那字迹是一首诗"红尘滚滚我如沙，四海漂泊何为家。莫问余生何处去，清风伴我走天涯。"我惊叹说：“真是好诗。”就怀疑的问他：“这是你写的吗？”他听见夸赞，腼腆的开口回答我的问话说：“没事儿，看见这个大水流淌，就想着划拉着几下。”他的笑脸憨厚，声音沙哑。我这才看清他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水泥点子，五十岁上下的脸庞被太阳晒的黝黑，泛着深铜色的光。

"老哥好文采。"我凑过来，发现他用的是铺路剩下的花岗岩碎料，边缘还沾着沥青。他不好意思地用鞋底蹭了蹭地面，把水泥的粉末蹭进泥土里去。

"加减乘除，算不出人间富贵——"他忽然又捏起块石子，在桥墩上划拉，这次划得更快，石屑蹦到我手背上，像场微型冰雹，"笔墨纸砚，书不尽世上苦辡辛酸。"水泥粉在指缝间簌簌落下，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沥青油，此刻倒像特意调配的墨。

我数着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好像看见那些蜿蜒的河流里流动着多少混凝土的配方。当"柴米油盐，调不出世间美味佳肴"出现时，我的心里突然浮现出食堂大铁桶里漂着葱花的白菜汤，我们多三百号人蹲在工棚的沙地上“吸溜”的声音，原来都是押韵的。"功名利禄，填不满私心欲望。上下左右，写不出社会公平、酸甜苦辣，尝不尽人间苦涩。"最后一下刻得极重，石子"啪"地断了。他捏着半截石头发愣，忽然把断口按在水泥上碾成粉。"买了两斤猪头肉，给主任喝酒，没看上眼。"他小声自语，粉末飘散被雨水冲成灰色的泪痕，顺着桥墩爬进下水道。

我从衣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锡纸里还剩三根烟了。我抽出一根递给他，他摆摆手，从工装内袋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捆着二十根烟——全是从工地废料里捡的半截烟头，他说：“这个卷烟有劲”。他眨眨眼，笑着露出的牙齿在阴影里闪了闪。

雨越下越大，桥洞成了水帘洞。他忽然站起来，用整个手掌抹平墩子上的刻痕。那些诗句在泥水中模糊成一片，像被水晕开的旧报纸。"我惋惜的说：“诗都冲掉了。”冲掉了更好。"他声音混在雨声里无奈的传来："上次被主任看见，扣了二百。"

我们挤在桥墩凸出的地方，像两枚被雨水泡发的香菇。他摸出第二个塑料袋，这次是个完整的烟盒——"供品，给死人的。"烟盒上印着烫金的"地府银行"，他小心地拆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裁成钞票大小的烟纸。我看见这，不由的感叹：“真不容易啊。”他慢慢的点着了了卷好的一棵烟，沉思了半晌，幽幽的说出："待我了无牵挂，便去孟婆约茶。忘川河边饮酒，奈何桥头赏花。"他忽然用很有底气的声音朗诵起来。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檐滴在烟纸上，那些金色的锡箔淌下泪水的形状。

“唉。”我长叹了一声，他说：“现在死都死不起呀，得把养我的送走，得把我养的养大真羡慕那些出家人啊。想当青灯佛前客，奈何红尘缘未尽。黄沙一梦已陌路，重逢已是陌路人。”我猜他是悟出了这份看破红尘的洒脱，可又被世情所扰，他是，谁又不是呢？我问他：“老哥，你家里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啊？”他见我这样问他，瞅瞅我说：“你看我这样，褴褛衣衫不蔽身，瘦骨嶙峋如断魂，家徒四壁盼富贵，勤劳仍连困穷根，哎呀，日思柴米夜思钱，忙碌半生未得闲。我笑青山颜不变，青山笑我已暮年。不说了，一说我都想哭了。”我禁不住又问；“你家都有什么人啊？”他听我这么一问，更皱起眉头：“哎，咋说呢，我家里四口人，老伴，两个儿子。大儿子可下供成研究生毕业了，却送起了外卖，可下成家了，买的房子还得还房贷。真是天下房奴出儿辈，一签合同月月催，娶妻生子还房贷，最后只剩一块碑。”听他这寥寥数语的房奴诗，这是道尽不少人的心酸无奈呀，真称得上是现代版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又问他：“那你小儿子干什么呢？”他听我这么一问，更是把没抽完的烟使劲一撇，撇进雨水里，“呲”的一下烟头灭了。他愤愤的说：“一说老二我更来气。他呀，都三十多了，整天玩游戏，躺平，都愁完了，哪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唉，你说人家那真是天下自由在吾辈，不签房约不受催。不婚无子心无畏，逍遥人间梦不碎。简直就是废废。”听他这么一说，我本想安慰他几句，可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出口，只能说：“哎，活着真累。”他也默默的看着雨晴之后滚滚东流的河水没有出声。

最后，他奋力的一会手臂感叹说：“天下房奴无其数，三十余载还款路。父母无力去偿还，儿子继承继续付。”这感慨，这父债子偿的房贷，这哪是传承家产，这是传承债务呀，好一个世袭贷。我强挤笑容，附和说：“大哥，你的诗真好。”他无奈的说：“诗有啥用，也不能养家，就是可以说出心里的话。走吧，咱还得为了生活，拼命！”

走出桥洞，走在前面的他，逆光的身影在阳光照射下，感觉是那么的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