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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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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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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吞吉林古城的早霞

早晨六点,我踩着下岗职工的自行车,沿着老哈同公路到“霍吞吉林古城遗址”碑前。

古城的水泥的碑身裂了三道缝,像被谁劈过三刀,又被岁月草草缝合。我伸手去摸,指尖沾满铁锈色的泥,像摸到自己刚刚结痂的伤口。碑背面刻着“富锦市文保单位,1981年立”。1981,那是我考进二道岗乡的年份,也是我人生唯一一次以“状元”身份被乡邻敲锣打鼓送出村口的一年。如今我五十七岁,副科待岗,办公室抽屉里只剩半包潮了的“红塔山”。我蹲下来,和石碑平视——像两个被罢黜的老兵,隔着三百米庄稼地,互相清点对方身上还剩几两骨头。

我出生在大屯村西南头的永华村。小时候常来把城墙当马骑,扒拉残土,捡过锈蚀的箭镞、青瓷碗底、开元通宝。母亲把铜钱穿红绳挂在我脖子上,说是“避邪”。我不知避什么邪,只知道箭镞没有铅笔刀锋利,削铅笔一点都不好使。

1981年,我揣着全村凑的三十七块八毛钱学费,挤进二道岗乡政府。临行前,父亲把箭镞包在油纸里塞进我行李:“带着咱古城的骨头,别忘本。”那时我懂什么“本”?只懂得能转非农业户口,就能“吃皇粮”。

1994年,我分到乡团委。我来到大屯古城,买两瓶“北大荒”白酒,和朋友蹲在城墙缺口喝到傍晚。月光下,残墙像一条冻僵的龙,我和朋友就是龙鳞缝里两只活得鳞片,醉醺醺地拱来拱去。那天我特意从城墙最高处掰下一撮夯土,包进红绸,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像把祖先的牌位供进体制。此后十年,我学会了写“汇报材料”,学会了“高度重视”“扎实推进”。夯土在红绸里慢慢变黑,像一块被岁月风干的血痂。

2007年冬,终于享受“副科级”。任命宣布那天,我独自开车到古城,在雪地里站了十分钟。雪片落在烫手的脸蛋上,融化像汗水也像眼泪。我把手平放在雪里,给祖先看——老宅的墙根、铜币、箭镞、夯土,你们看见了吗?孟家终于出了一个“副科”!

副科是道分水岭。以前我叫“小孟”,后来叫“孟馆长”。以前开会我记录,后来会议记录里出现“孟馆长意见”。我搬进城里的集资楼,买了第一套西装,学会了把钥匙挂在裤腰,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像挂一把看不见的枪。

我也第一次尝到“众星捧月”的滋味:县报记者也追着我采访,说要写《一位基层文化干部的古城情怀》。

我把那篇剪报贴在办公室墙正中,旁边再配上自己用毛笔写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字很丑,但我每天抬头看见,就觉得日子像古城墙一样,虽然残破,却根基深厚,谁也推不倒。

可我也隐约听见墙后另一种声音:

——“孟副科?就是那个教书的?靠写材料爬上去的……”

——“他懂什么古城?就会忽悠领导要钱。”

——“听说当年他爹贼老实的,一家子土鳖。”

我把这些闲话折成纸船,扔进松花江,看它们被漩涡卷走。我告诉自己:人一旦上了岸,就别回头听水声。

2019年机构改革,我踌躇满志:十八年副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扶正了。民主推荐那天,我早早到场,给每个人发一瓶矿泉水,笑容练得比矿泉水还标准。唱票结果出来,我倒数第二。

当晚我开车到古城,坐在城墙根,把一瓶六十度“散篓子”一口气灌下去。月亮像一块生锈的铜镜,照着我扭曲的脸。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捡的那枚箭镞,想起父亲说的“别忘本”——原来“本”不是城墙,不是铜钱,是随时可以被人抽走的梯子在半空发出的裂响。

2020年春,我被“调”到驻村工作队,分管砚山镇扶贫。以前见面喊“孟主任”的人,开始用鼻孔看我:“哟,老孟,来检查扶贫啊?要不要给你配副手套?”我低头笑笑,把洁厕灵拧得紧紧的,像拧住自己的脖子。

有空我一个人也常常走到古城。雪没过脚踝,遗址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我蹲下来,把一支烟接一支烟,抽到太阳西沉。烟头在雪地里排成一串省略号,像替我回答所有疑问。

我成了单位里的“隐形人”年老的,年轻的看见就像没看见一样,如同空气。我胖了二十斤,头发白了一半,电话没人打了。

没事就骑车回古城,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庄稼地“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嘲笑。

有一天,我碰见几个半大孩子,正用铁锹挖城墙土,说要回去垫猪圈。我冲过去,夺下铁锹,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孩子们哄笑:“你谁呀?这破墙是你家的?”

我蹲下去,像当年被民主推荐落选那样,抱着脑袋蹲了十分钟。月光照在空铁锹上,冷得像一把倒扣的刀。

我胃里一阵翻涌,转身走到城墙根,点了一支烟。烟灰落在夯土上,立刻被风吹散。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古城墙,塌是早晚的事,可你得给自己留一块完整的砖。”

我蹲下去,用手扒拉,竟真的挖出一块带花纹的残砖——大概是金代遗物。砖面冰凉,却在我胸口烙出滚烫的印。我把它揣进兜里,像揣着最后一张通行证。

昨天早晨,我又一次回古城。六点朝霞把松花江照成一条血带。我提着铁锹,把那块残砖埋回城墙根,上面压了一枚铜钱——是我小时候母亲给我避邪的那枚。

然后我在碑前坐下,打开一瓶“北大荒”,给地上倒一半,自己喝一半。

我对石碑说:“老伙计,我陪了你三五十年,你也看了三五十年。如今你立着,我也站着,咱俩扯平。”也像听见它说:我明白我的,你醉你的,咱们也是朋友。

是啊,早霞的古城是和我一起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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