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在自己藏书的最里面的角落,我抽出一本一九五六年版的《飞鸟集》。拿着书脊轻翻,“咔哒”一声轻响,像谁把时光掰下一小块的声音。一片薄如蝉翼的银杏叶倏然滑落,叶脉在昏黄灯泡下泛出古铜色的光。它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金币,又像谁随手夹进书页却从未取走的秋天。
我弯腰拾起它,指尖触到叶柄的时刻,仿佛触到一条暗河——河水里漂着一九五六年的晨雾,漂着泰戈尔尚未译成中文的孟加拉原稿,漂着一个穿蓝布衫的女生在树下抬头微笑的侧影——那是母亲的隽永的签名:1956年10月12日 富锦新华书店。她把叶子夹进书页的那刻,风把她的辫梢吹得凌乱,也吹得银杏树沙沙作响,像替她鼓掌。后来,她是否把青春夹进了别的扉页?是否把掌声听成了离别?无人知晓。只有这片叶子,替她把一九五六年的阳光保存得如此完好,连叶缘的锯齿都未缺半分。
我把叶子重新夹回书里,却把自己也夹进了那段被压干的时光。此后许多年,每次搬家,我都带着这本《飞鸟集》。我只要翻开封面,就像打开一口小小的井盖,就能听见水底传来遥远的银杏雨声。
有时写作到深夜,窗外霓虹像失控的万花筒,我也会把案头的这本书打开,让那片叶子当书签,当船,当月亮。它不说话,却用清晰的叶脉告诉我:所有叶子奔跑的终点,不过是回到一棵树的根部;所有翻山越岭的疲惫,都能被一片落叶轻轻托住。
那年冬天,母亲病重。在她的病床前,消毒水味把记忆漂成一张空底片。我拿着书,在她的床边翻开,银杏叶滑出来,落在我的掌心,也落在母亲插满管线的手边。她睁眼,目光穿过氧气面罩,落在叶脉上,忽然笑了:“这是咱家门口那棵老银杏的叶子吗?”是啊,她年轻时在不知哪棵银杏树下捡过叶子,把它夹的书,只是后来插队、远嫁、返城,叶子早在奔波里干枯了踪影。此刻,她颤抖的指尖摩挲着叶柄,像摩挲自己遗失的半辈子。那一刻,我懂得:所谓时间,不过是把记忆压成薄片,让漂泊的人能在任意一页里,与过去的自己迎面相逢,只是挤去了水分,保留了色彩。
母亲出院时,我把《飞鸟集》留给她。书页合拢,银杏叶像被重新钉进一九五六年的天空。而我,带着从复印出的扉页——那片叶子的黑白影印——继续上路。影印件没有温度,却在我钱包里发烫,像一枚被岁月反刍过的月亮,照着我穿过乡路、高铁、得意、失眠、失恋,照着我把人生一页页撕下,又悄悄在背面写下批注:“别怕,你终将成为别人的旧书,也终将有谁的目光,在你不经意的褶皱里,找到他整个青春的银杏雨。”
今年深秋,我回到老屋。老屋重修,窗户也换成了塑钢的了,玻璃也是大块的落地玻璃,唯一没动的是那棵院子里的银杏树。它更高了,像把整片天空都镀成金色。风一过,叶子纷纷扑向地面,发出“沙沙”的掌声。我弯腰捡起一片,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不是诗集,也不是名著,只是一本记录地铁票价和快递单号的普通册子,但扉页上有我的签名和日期:2025年10月1日。
我想,三十年后,若有人偶然翻开,是否也能感觉到听见二〇二五年的秋意,吹到二〇二五年的秋风?听到二〇二五年的秋声,想到二〇二五年秋天的一个人?会不会也看见一个穿灰风衣的男子,在树下弯腰拾起一枚银杏叶子时,眼里泛起潮湿的阳光?
到那时,这片新的银杏叶我想一定已经薄如旧信,而我也将成为别人掌心里,被岁月轻轻托住的另一枚,被重新默读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