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笔名)
月光抚摸着我的羊群,我们谈谈笨拙的灵魂吧!今晚!就今晚!
——题记
第一章 金黄
(1)
这是我的第十只小羊羔。
我生过的羊羔里,有些当上了一个羊群中少有的堂堂种羊,它们是羊群的形象大使,也是主人的心肝;也有些和我一样给主人、给自己生小羊羔,它们都像年轻时的我一样有着发达的臀部和洁白发亮的羊毛。作为一只母羊,臀部和羊毛是最值得炫耀的地方,主人常常也是以羊毛取羊,以臀量羊。
至于这只小羊羔,我不记得它的父亲是谁。
去年秋天,有几只种羊像往常一样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偶尔还跟我说些不要脸的话。那时候我还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作为一只经验丰富的母羊,为了多享受这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快乐,我故意不让种羊们一下子配完种。
那天,天上有砂纸般的云朵,地上秋气爽朗。
种羊们不会因年迈而厌弃每一只母羊,只要母羊屁股后面有那种如饥似渴的、要想成长壮大的、令人动心动骨的生命的味道,它们便会一概上跨。想到我也曾生过那种既得到主人的保护又受到羊群敬佩的种羊时,我心中顿时颇有些自豪——我觉得我没有白费我的母羊一生。
配完种不到一个月后,是一场薄薄的雪覆盖在大地上的一天。那天,牧场里还吹着一阵阵不同寻常的寒风,主人把挂在我脖子上的铃铛取下来,然后把我拉到一群肉羊里。我早知道一旦落入肉羊中就无法回到这个破旧的羊圈里,除非是已死未眠的羊魂。
我该怎么办呢?我的肚子里还有一只小小的、令母羊担心又令母羊骄傲的一只无罪的小羊羔。我心中有些失落,我用心掂量掂量自己,觉得自己已经很老。那些年和我一起吃过山头的草,喝过秋天的水,生过可爱羔羊的母羊们都一一被主人像此时的我一样拉入肉羊的黑名单里。我记得前些年有一个已死未眠的母羊的灵魂,在深更半夜里来到了羊圈的周围,用很多不同的姿势看着我们,用熟悉的腔调叫了我们很多次。它的声音使我一下子想到了与它一起度过的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哎!好像刚发生一样,也很像正在发生。也许它叫的是它自己的孩子,也许是我,也许是主人,也许是那几只硕大的种羊——虽然主人和种羊是我们共有的,但我相信它不会因此而不眷恋这美丽的牧场。我很多次试着回应它的叫声,同时也做了许多它一看就知道并使它能感到快乐的动作,但它好像从来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果然,死与活之间真的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距离。
我不想死去,我想把肚子里的羔羊生完。我用衰老的眼皮看了主人一眼又一眼,用叫羊羔的语气叫了主人许多次,但他终究还是没看我一眼,冷冷的,像个从来没有跟我打过交道的陌生人。
主人的沉默使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谢谢你,主人!
既然我已经老成这样了还怕死亡干嘛?
死是归去,死是安乐,我不怕死。
有个似曾相识但一时内叫不出名字的人,把我们几个不幸的肉羊一大早就赶往村子里。我当然走在最前面,相比之下我最熟悉通往村子的路。每次冬末初春,到了产期,主人把所有怀有身孕的母羊们都分到村子里的主人家里去,好日子的剧目由此拉开。在这里,主人会将劣质的青稞、油菜籽杆等很多富有营养价值的高等草料喂给我们,让我们感到非常的快活。
伴随着一种微微扬起的尘土——也许那是临死前最直白的预感。我们进入很熟悉的羊圈里——但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屠宰场。我们都感到有一种不知何而来的巨大的恐惧压抑着我们的心脏,我们的肌肉绷紧,呼吸急促。我们互相看着,互相作别。那几只硕大的公羊把自己的尾巴快速地摇来摆去,以此表达我们对人类的这种做法极大的不满。它们的屁股里不由得排出亮晶晶的羊粪蛋。“咩……咩……”我们都一起说:“不用怕!不用怕!哪一天我们也会变成人,到时候好好惩罚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两脚兽。”
我的主人不在,有好几个陌生人把我们围了起来。当我们互相贴紧身体时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难以想象的心脏的震动。那些壮大的公羊用敌对的眼神看周围的陌生人。我的伤感来自内心,我的眼泪来自心底——我的肚子里还有一只无罪的羔羊。
在这好几年又似乎很短暂的母羊一生里,有多少个满天星火的夏夜,我们整只羊群在这个如今已经成为屠宰场的羊圈内,打着一个接着一个的饱嗝儿,咀嚼着白天硬塞在胃里的草。
夏天,我们从山上的牧场回来大多是为了主人方便剪我们的羊毛,有时还为了主人给我们补盐[①],那些都是幸福的事儿。剪完羊毛后的我们焕然一新,吃了很多海盐后的我们性情再次变得温顺无比。
在这个有羊的味道的羊圈里,不!在这我们只能彼此看一眼的屠宰场里,我不得不反思我的母羊一生。在那些不冬不春的古怪季节里,主人给我们既喂草又盖篷;到了夏季主人会挤我们的奶,我不知道主人挤那么多奶是干什么用的。
一到秋天,我们这些母羊们换气换毛,恢复我们的美丽。我们的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味道。我们时不时地看那些骚气十足的种羊,一看到它们两腿之间那种神圣的东西——我们是既渴望又害怕——有几只种羊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我们会迫切地等待着种羊们陪我们过秋天里最浪漫的一天。
到了冬天,高原的风一刮,主人和我们一起吃生活的苦。
“哇!高原一词,我怎么想出来的?”
当我从回忆中醒来做好死亡的准备时,有一条金黄色的哈达落在我的脖子上。随后有一个健壮的男人把我拉到另外一个地方。有一位年迈的老女人系紧我脖子上的哈达后,给我喂草、送水,还给我喂糌粑和酥油,还硬要我喝酒。我喝了一点,不就是主人天天喝的那个鬼东西嘛!虽然有点难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味道。
吃饱喝足以后我便躺在地上,四肢伸展。入冬的阳光失去了它原有的威力,很像一只老母羊失去了它原有的青春娇气。我直视着没有力气但还是挂在天上的太阳,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久以后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钻入我的鼻孔,我便起身左顾右看,我听到了人们叽叽喳喳的话语。我转来转去,从这边跑向那头,从那头跑到这里。“咩……咩……”我叫了许久,可是仍没有人理我。我用浑身的力气撞翻那个忽悠老母羊的象征性的门(做母羊以来我一直规规矩矩,我从来没有翻越或撞翻过主人设置的各种门槛,但今天有一股非凡的力量催促着我,我哪能知道那么多)。
完了!完了!那些和我一起刚从牧场赶回来的肉羊全部被杀光了。有的四肢登天,有的骨肉裸露,有的口吐白沫,有的白眼睁大,有的从屁股里排出亮晶晶的羊粪蛋。正当那位年迈的老女人再次想把我关进我刚刚吃草喝水又睡觉的地方时,我就飞奔而走。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绝不会回去。
我从很远的地方听见:“别追了,已经放生了,再说了也是一只老母羊,不一会儿就回来的”是的,我不得不回到我的牧场,没有主人我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主人真有一片菩萨心。
当我戴上金黄色的哈达回到牧场时,羊群和主人用惊奇的眼睛看着我。主人起初露出坦白的笑容,慢慢,变得泪水满面。我当然知道,主人看到我后就想起今早与他分离的那些又壮又温顺又好看的他的好羊。主人喜欢把整个羊群当做他自己个人独有的,无论跟谁说话,主人都会说“我的某某羊”。
主人跪在地上,把我抱在怀里,我的女儿和孩子都簇拥在我的周围,看着我脖子上金黄色的哈达,问我怎么逃过来的。恍惚间,我觉得我已经离不开这个破羊圈和羊群,还有我的主人。主人用手把酥油一点一点地抹在我的额头上,主人要庆祝我的归来。悲喜之河流淌在我的心里,我的浑身变得火热热的,水珠般的眼泪,一滴滴地掉在主人的手上。
(2)
“喝完闲茶后的鸡巴,硬如种羊角”。主人的满嘴骚话我已经听惯了,我们母羊们深秋发骚,主人闲下来发骚,秋天是母羊们高兴活泼的季节,而春天是主人发骚难熬的季节。
那些既不是春天又不是冬天的季节里,主人把我们赶到瘦骨嶙嶙的草地上——纯粹是为了散散我们的心,让我们这些懒散又好吃的母羊们一时内很直接地体会到没有主人的可怕性。这段时间里,主人很闲,主人会烧一天的茶,喝一天的茶,随后主人会翘起坚硬的鸡巴在我们这些刚产完羊羔的母羊面前悠然自得的撒尿,一波又一波。主人偶尔用手搓一搓自己的鸡吧,速度越来越快,当那些白色的液体飞向天空时,主人会仰望天空,发呆许久以后,主人睡着的鼾声会很自然地响起。
在这个与村子较近的牧场,偶尔遇到金雕袭击羔羊外,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足以令主人担心。即便主人睡醒了,给我们撇一撇眼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喝茶,撒尿,再喝茶,再撒尿。主人还会吹一些深不可测的口哨。
我想起了很多令母羊至今难忘的事情。我从屠宰场里回到牧场的那一天晚上,那块儿牧场的几个放羊的都聚在主人的小屋里,说了许多另母羊似懂非懂的话,主人对着别人说的半真半假的话语里隐藏着他对我的厚爱。
“妈妈放生了一只母羊,但我觉得这次放生会给那只母羊带来巨大的痛苦,那只母羊的口里几乎没有牙齿,也生了几十只羊羔,前些年你求我换的那只种羊也是那只母羊产的……”。
“那样的话太老了,不过你那只种羊到了我那里以后天天斗殴个不成,不配种,虽是一身好力气,但不配种的种羊就是一只废羊,当年就阉割宰了”。
“我不信,看看你那些不成羊样的母羊,我的如山如猛虎的种羊一上跨要么断了腰,要么钻到地里,还好意思跟我说我的种羊不好?不要脸啦?一个堂堂男子汉”。
“你瞧不起人啦?”。
“哪里有人过完水就忘了桥……”。
我闻到重重的酒气,随后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睁开眼睛时有一头凶狠的金雕在天空旋转,不一会儿金雕就像石头似的落在我的小羊羔的身上。主人比我还清醒,主人又叫又跳,拿着乌朵[②]赶金雕,所有的动作都在惊慌失措中完成。等金雕飞的无影无踪后,我的小羊羔才慢慢反应过来,主人即在小羊羔受伤的地方涂少有的青霉素,又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羔羊的头。而我呢?竖着耳朵,跺跺脚,乱叫几下以外不会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想不到做什么——作为母亲为此我深感内疚。
(3)
我虽年迈体弱,但这方圆几十里的牧场周围,没有一只羔羊比得过我的羔羊。出头的人很难,出头的羊更难。我的小羊羔很调皮、很光鲜亮丽、很招人喜欢。光这点足足让我白天吃不好草,夜里睡不好觉。
果然成真了。其实我亲眼目睹那次屠宰场的悲凉以后,我成了一半是羊一半是鬼的不鬼不羊的一种可怪的动物。我早料到我的这母羊一生快要告终。偶尔,主人,我的小羊羔,还有整个羊群在我不鬼不羊的眼里成了阎王和阎王府里大大小小的里里外外的侍从,我从他们那些反复又反复的单调里感受到一种莫名奇妙的疲劳。有时候,疲劳是一种陌生的热闹;但有时候,疲劳也是一种亲眼目睹的重复。主人一味的对我的呵护和关爱使我不能轻易放下生的愿望,有个叫但丁的诗人曾经好像说过;“要么死的一清二楚、要么踏踏实实活下去、不要落在中间当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于是我打起精神,为了我的“活下去”而艰苦奋斗。时期未到,我怎么可能自个儿去死。
那天风雨交加,主人因滑倒在地上受伤而迟迟不来。没有组织的羊群纷纷上山,尽管我们几只老母羊和几个有见识的公羊多次试图组织这群丧魂的羊群,但终究还是以失落为告终。我们羊,亏就亏在我们有点笨。笨是我们的本性。细雨作伴微风的天气里,在那些云雾缭绕的地带,饥饿的狼最喜欢叼走小羊羔。
对!那天我为了救我调皮的羔羊而死在恶狼的口里,我很遗憾自己没能死在主人的身旁,但也为此我觉得我是个非凡的母亲,作为一只母羊我值得为此骄傲成千上万的来生和前世。
我被狼抓住以后,主人看见羊群有了异常的波动,便起身又叫又跳,拿着乌朵赶狼,那时主人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动作永远刻在我的心里,永垂不朽。
还没有完全死之前我还可以利用我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把临死之前挣扎的动作放的很大很夸张,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主人和羊群知道此地有狼,叫他们赶紧离开此地。我的小羊羔,不,我的女儿在不远处来回跑去,咩……咩……刹那间,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种声音,那是爱的声音,那是孩子叫母亲的声音。滚!你该长大了,好羊不会死在狼的口里。我的女儿,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便低头跑向羊群里。它那我跟主人一起养成肥大的羊尾巴,在它那已经超过年龄而如此发达的臀上摇来摆去。我还看见它那微微发红的羊吊,我知道那是生命的源头。我知道,那是我来过这世界上的唯一一个痕迹——现在,那痕迹在我女儿身上。可喜也可悲。
临死之前,我从我的小羊羔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高傲、侠气或者淳朴宽厚。也许,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你从你的孩子身上看到你的影子。不管怎么样,那是我自己的影子,是自己的影子就应该接纳,见到了,就更应该完全接纳。
我死后,我的灵魂依旧眷恋着那个破旧的羊圈和我的小羊羔。我的羊魂环绕在那个破旧羊圈的周围。我偶尔叫一叫我的主人和我的小羊羔,但他们从来不回应我。偶尔我觉得他们撞上了我,但他们毫无反应,有一种心酸的感觉使我死去活来。
我死去的第一天,主人拿起橡胶乳头给我的小羊羔喂奶。其实我的小羊羔应该早就断奶,但它还是痴迷地吃奶,不吃个脑满肠肥不肯罢休。这点也是临死前我最担心的事。
当主人硬把橡胶乳头塞进我的小羊羔的嘴里时,我的小羊羔起初还很不情愿,咩……咩……叫的使我撕心肺裂——天呐!我已经死了,哪来的心脏和肺,纯属不正经,瞎编乱造,狂呼乱炸,该当何罪,斩!也不觉得。死后,感觉生前的是是非非都在,但确实与生前的好像不一样。
主人把不肯吃奶的我女儿放在地上,思索许久,再抓起来,喂奶,不肯吃。再放下去,思索许久,再抓起来,喂奶,还是不肯吃。再放下去,思索许久,再抓起来,喂奶,还是不肯吃。热闹、幽默、疲惫。我该站在谁的立场?我不知道,我没有立场,绝对的。
面对丧母的羔羊,主人只有一种方法——执着。执着是主人的指导思想和所有的方法论。我们羊,是被主人的执着所征服的,是被主人的执着所感动的。其实我们羊轻如鸿毛。
经过好几次的折腾以后——不叫折腾,那叫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小羊羔终于吃了橡胶乳头里的奶。我心悲喜交加。我,只想闻闻我的羔羊的屁股,只想闻闻我的羔羊那快速来回摆动的尾巴。我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味,好了!亲爱的!乖!我的宝贝!妈妈可以放心走了!
我本来决定要走了。但一件事情还没有做完。我不可以走。我整天围绕着羊圈转个不停。我不用吃草,也不用喝水,我闻一闻羊卷里散发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和主人偶尔烧的酥油,干茶,盐的味道就饱了。有很多次我与我的小羊羔目光对峙的时候,但它不再也叫它的妈妈了。沉默像陌生的他乡。
像我一岁时主人用剪刀剪我的耳朵一样,主人剪了我的羔羊的耳朵做了标记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我的羔羊了,我的羔羊已经有了主,我的羔羊已经成了我主人羊群中的一员,它有了归宿。
我可以放心走了。
一条金黄大道上,我无为。
但来生还是想做只羊。
第二章 温红
(1)
我今年13岁,我的嘴巴里几乎没有像样的牙齿,但我的屁股后面仍跟着一只比我还大还精灵的小羊羔。我老了吗?没有。
作为一只母羊,我还想再给主人给自己生几只小羊羔。
我的母羊一生总共产下了12只小羊羔;有公的、有母的、有黑的、有白的。有些早被人吃了,有些还当上了堂堂一个羊群中少有的高贵父亲——种羊,有些和我一样给主人给自己生小羊羔。倘若没有前些年那些风雨变幻,也许我还在一个像样的羊群里炫耀着我们这个羊族的辉煌历史——别看不起我们羊族的历史,事实可以证明,历史也可以帮助证明,一个满山覆盖的羊群,有时候还真是靠着一个羊族来慢慢成长壮大的——这点,外行是看不出来的——作为一只老母羊,我深有体会。可惜村里搞了那个令我似懂非懂的“合作社”以来,该走的都走了,该散的都散了。相聚是一场梦幻,急促的梦幻,短短的梦幻,连梦幻都不是。哎!我这老羊何必吹这个已经过去的牛呢!哎!羊老了,羊的心事就多了起来。多就多吧!今天,让我这只老母羊说个够吧!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那我就开讲啦!请竖起您的耳朵,不要忘记,把您的心也带过来,用心听,才有意思。听好啦!一,二,三——人的历史靠什么延续的?那羊的历史呢?靠什么延续的?好!言归正传。其实我心不是没有悲伤,有悲伤就说不好。说不好就干脆不说吧!但心里确实很想说。那就说吧!别有压力。来。从我是一只母羊开始吧!
我是一只母羊。
我从二岁开始生小羊羔,因此主人对我特别关照。我的母亲为了救我丧失了自己的性命——这种英雄事迹不说咱们羊,甚至骄傲自私的人类当中也很少见到的,呸!人类的英雄嘛,只是他们自己说说罢了,人类从来不会也不能与动物不一样。但主人的心还是肉长的,自从母亲被狼吃了以后由主人呵护我,主人不分昼夜地呵护我,我觉得其实这世间并不悲哀。起初我还真不习惯那个橡胶乳头,冰冷冷的,没有母亲的奶子那味道,即便里面的奶是主人用火热的,但依旧不能喝出母亲双腿之间那种熟悉而又贯入灵魂的味道。主人一次又一次的强迫使我不得不喝橡胶乳头里的奶,到后来我也发现其实橡胶乳头里的奶也没有那么不好喝。慢慢的,我开始恋上了主人手上的橡胶乳头,这样,我一直跟在主人屁股后面,咩咩!主人看我一眼,咩咩!主人喂我一口奶,这样叫了许久以后,尽管其他所有小羊羔都不吃奶,我也要吃主人橡胶乳头里的奶,咩咩!主人看我一眼,咩咩!主人喂我一口奶,主人从不厌烦,反而给我喂奶时跟我说些有关我母亲的事情,主人反复又反复的话语里,我知道了我母亲的非凡,真幸运。
我因天天吃了主人橡胶乳头里的奶而比所有的一岁小羊高长得高,长得俊美。深秋过后有几只种羊对我感兴趣,它们时不时地用迷人的眼睛盯我,起初我还被它们两腿之间那种具有非凡气味的东西所诱惑,我为我的所思所想感到非常的害羞,我还不到两岁,我还在吃奶,想到这些时我会想起我的母亲,但我的母亲早已被狼吃完,我感到无助和惧怕。
满身力气的种羊们发现我频繁地看他们以后,它们开始闻我尿液的气味,接着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像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一样——呸!我这比喻,简直是用来锁住句子的。我被它们被爱情所征服,我把它们带到河水的岸边、带到岩石的夹缝里、带到群山之巅,我为我的约会感到非常的满足。这样我从小就踏入母羊的圈子里,贵圈子里的所有事情,我似懂非懂。圈外的事,我也似懂非懂。这样有了今天的我——主人不可没有的我。
至于小羊羔的回忆——母亲的死、橡胶乳头、奔跑着的约会……
那年的冬天,主人给我的脖子上系铃铛,身上还涂了一点红色的东西。主人还把手中的糌粑和酥油塞到我的嘴里,还有酒,天呐!酒这东西俺这个黄花闺女喝不了,俺不停地打喷涕,俺像什么?俺不知道,俺找不到恰好的比喻了,俺向听众道歉。但主人硬要俺喝,就像主人当初硬要俺喝橡胶乳头里的奶一样。主人嘴里念个不停。主人念什么?主人念的词里面有拜风土的词、拜土神山神的词、还有拜羊的词——俺是几十年以后才知道的,俺不知道俺说的是否正确,但俺说出来了,俺大胆。主人还拿那个烧香的盆子在俺的周围转来转去,俺在一层层烧香的白烟里,俺像什么,俺不知道,俺不敢把俺自己比做云层里的度母。俺是一只羊,还不到一岁的一只羊。一开始,俺真的不知道主人在干嘛,但到了后面俺发现了每到这个季节这个时候主人都要在俺的身上涂东西。喂俺糌粑和酥油,还有青稞酒。主人还用针线在俺的肩胛部位的羊毛上拴一个方形的布子——俺发现那个小块布的颜色每年都不一样,白、蓝、红、黄、绿主人只会用这五种颜色。整个羊群里,就会有那么几只羊的肩胛部位的羊毛上拴布,俺就是其中之一。完事了之后主人把俺放在羊群里,羊群用异样的眼神看俺,有些还来到俺的身旁闻一闻俺身上的香味,有些舔俺嘴边的糌粑和酥油渣,俺不感到厌烦,俺是一只有教养的羊。就这样,俺就成了羊群中闪闪发光的一束光,俺这次比喻的相当漂亮吧!俺把自己比做光,一束光,妙也。俺是羊中的诗人。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发现我的身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粗壮。那年的冬天主人一直喂我青稞粒子和糌粑之类的东西,就那样无论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我都保持着原来的体貌。
生了羔羊后,我依旧是羊群中的一颗星星。
屁股后面有一只小羊羔以后我不再那样的孤单了。母亲被狼吃的几个月里,我能在深夜里常常听到母亲叫我的声音,但我不能看见她。我学会喝橡胶乳头里的奶和主人在我的耳朵上做了标记以后,再也没听见母亲的声音。起初我还为此事高兴,觉得母亲安心地走了,但后来我还是在夜里想听那种母亲叫我的声音,我觉得我很依赖这种声音。
夜里,我的小羊羔咩咩一叫,我不再去想我的母亲。
“该挤奶的时候还得挤奶,该剪羊毛的时候还得剪羊毛”,这是我的主人放羊做事的思想道路。“该宰羊的时候还得宰羊”,这是我想到的,不是主人说的,我调皮。我的主人对我们还是非常客气的。但是到了别人的手里就不一样了。放在主人的眼中我们是羊 ;是温顺的羊、是洁白的羊、是可爱的羊、是懂事的羊;但在别人的眼中,我们是一坨肉,美味佳肴,羊杂羊头羊腰子——人们拼了命地吃我们。
到了夏季以后,主人把所有的母羊与羊群分离。把三四个月的小羊羔们都分到羊群里,把我们十几只母羊单独放。那些时候我们几十只母羊都很担心,也很想自己的小羊羔。
当奶子感到疼痛时我们会更加想念自己的孩子。
我二岁那年产下了羔羊——再说这句吧!我生性就喜欢说这句,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也是那年的夏天主人挤了我的奶,天呐!当时我还是那几十只母羊里面最小的那只。主人用绳子把我们几十只母羊的头部都交叉拴在一块儿,把屁股指向两边以便于主人挤我们的奶。我记得那时候帮主人挤羊奶的还有两个小孩,一个手持棍棒,专门负责揪那些挤奶时搞小动作的母羊。我从来没有被那小子打过头,这是我后来在那群母羊里当上一队之长的重要原因。另一个孩子跟着主人一起挤奶,那时候我极希望他能挤我的奶,因为那孩子的手没有主人的手那样粗糙——也不是,因为那孩子对我好,我好像生性喜欢那孩子,天!又来了个生性。我说着说着就糊涂了吗?
说起一群母羊的队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主人把我们拴在一块儿挤奶时牢固地坐在羊群最前面的位置,保持整队的平衡与端正,还有平稳。其实我们羊,跟你们人差不多,你们别小看我们。我们见了狼就只能选择逃跑,你们不就是——见了枪子儿不就拼命地跑吗?
排在羊群最前面的位置以后,我经常要跟那手持棍棒的小子打交道。我当然是个温顺可信的羊,很快招上了那小子的喜爱,那小子时不时地喂我糌粑,苹果等很多其他母羊一生都没吃过的东西,那小子什么都喂给我,我什么都吃,我们成了好朋友。
(2)
加布是个鬼东西。
他打伤的羊数不胜数。
他用乌朵砸死了我们家一只价值千金的种羊。
说起加布,他是个不三不四的东西。加布春夏季几乎不在村里,去城里打工,秋季回来帮他的父母收割完后又去放羊。自从父母帮他弄出来的那个鬼老婆又回娘家以后,他常对众人说:“我才不需要那娘们儿,那娘们儿简直不是人”。加布身高马大,力大无穷,说起话来声音很大,我们不难想象说这句话时加布的表情了——妥妥是一个愤怒的旧式英雄,或者张嘴就批判万物的大学教授……
加布放的羊虽不多,但他很像一个放一辈子羊的人一样该要有的东西全有;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齐全。而且加布有的有些东西其他一辈子放羊的人还没有。加布有一个屏幕碎得像我在教室里看到的世界地图一样的手机,那个小玩意儿里有很多黄色视频。仗着那些视频,加布经常在那些一辈子放羊的人面前吹牛。加布讲的最终还是那几个城里贾母的屁股和各种各样的做爱姿势以及他所模仿的那几种尖叫声。加布把那些放羊的人说服得连连点头。经过加布的思想洗礼,牧场里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现象——就是几个家里有妻子的放羊人,到了晚上把羊关在羊圈以后连夜回家的事情。次数越来越多。开始的时候,村里的几个女子偷偷在私下聊自己丈夫的不同寻常。慢慢,整个村子里起了加布带来的风。村名们只能请喇嘛。喇嘛还能说什么?不就是那东西嘛,喇嘛又不知道怎么说。
加布真是个鬼东西,他给这宁静的村子带来很大的麻烦。他给这很传统的村子进行了一场无形的革命。加布真英雄,真狗屁。
那时候我还在读初三。那场小地震以后,我们村子里每家每户都在明里暗里把自己房子的某个角落拆的很像被地震倒塌,以便于申请政府的救灾金。就是那年的二月里,我叔叔去砖头以后只能我去放羊。那年有好多放羊的人去打专头,有好多老人重新上山放羊。我想那是一个开端。
我到牧场的第一天就叔叔就对我说少跟那个鬼打交道。
其实我很羡慕加布,正是因为这份羡慕我恨加布恨的比任何人都不一样。加布满手力气,浑身像一只秋天的种羊,用重新上山的那些老人的话来说:“加布是个鬼东西,让他赶羊像饿狼进入羊群中一样,把宁静的羊群从西边的山头赶到东边的山头……”。
牧场里放羊的几天里,加布看见我给那只老母羊喂糌粑时,笑着对我说:“小贼子!别把第一次弄给一只老不死的鬼母羊,要有点志气才对”。
初冬的太阳像死一般没劲儿。我跟加布在山上一起放羊。我们坐在山顶看着两家加起来400只多的庞大的羊群。阳光下的羊群慢慢变得四分五裂,我有些担心说;“我们赶紧把羊群弄到一起吧!”加布说;“小贼子,放羊要胆子大一点,才能放出好羊来,俗话说;‘只要人能坐得住,羊就自个儿回来’”。 加布真英雄,真狗屁。
我跟加布一起看了很多很多黄色视频,一遍又一遍,一片又一片。加布用手指着他的那个挺得像驴鸡吧一样的东西说;“小贼子,一到春天我要去城里,城里有我的情人”。看完黄片,收完鸡吧后,我跟加布躺在山顶仰望没有一丝云的天空。在我的央求下,加布开始讲起他的爱情史。
“那年,就是因为我这难以改掉的脾气,导致我们分手。她,现在有孩子有家。我,28岁了,有个城里的情人。”加布噗嗤了一声,继续说道:“城里的情人算什么,电话一样,没钱就停机。看到她和她的丈夫,心里不是一般的滋味”。
晚风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那不是冷。
加布这么一说,我的脑海里不自由地出现了一个女孩,她跟我是一个班,我对着她表达过我对他的爱,但他对我的爱一动不动——你再说我就去找老师。我本性难改,明里暗里对着她说了好几次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以后要娶你做老婆。她果然叫了老师,老师在班会上痛骂我后,我变成一只阉割过的种羊,再也不敢对那事儿感兴趣。慢慢,我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上课时那些跟着老师叫叫嚷嚷的同学们,很像我放过的羊,老师呢?像一只正在发情的母羊,用各种姿势和言语吸引他的种羊,我呢!是一只阉割过的种羊——我知道在那里没有关于我的事情。
当我在课上不以为然地流泪和大声笑时,老师叫我滚到门外。同学们用大大的眼睛看我,一脸蒙蔽。我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就开始漫步行走,我凭着一种感觉去找我想找到的东西……当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上初中的时候。
加布果然一下子就把分散了的羊群弄到一块儿。他用乌朵赶羊群的那种姿势和气场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再打一个,让我看一看”。
西山的影子和金色的阳光交界处的那条线在移动。永远都在移动。我的老母羊带着它所产下的和羊它所产下的羊产下的羊在那条移动着的交界线附近吃草,聊天,玩戏子。晚风吹在羊毛上。
当我听到一声嗡响时,我们家那个价值千金的种羊倒在地上。老母羊和它所产下的羊和它所产下的羊产下的羊在围着种羊转圈;逃离的羊群不在乎着什么,也好像在乎着什么;加布迅速地跑过去,即摸种羊的骨肉又从种羊的耳朵吹气;西山的影子和金色的阳光交界处的那条线突然停止了,不在运动了。不说话、也不走、种羊不再挣扎了。
“鬼养的!这么脆弱”加布说。我看见种羊的两角之间有一个很小的伤口,不流一滴血,我们家的种羊就那样死了。加布把种羊放在地上,一只已死的羊放在地上,与它活着时的模样根本不一样。老母羊还在种羊周围转圈,盯着我们。
“小贼子,把那个吃肉的刀子拿出来。”
“干嘛!”
“你不会想把整只羊背走吧!”
我把吃肉的刀给了加布。
“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加布点完我叔叔的电话号码以后把他的那个破手机给我。
“等一下”,电话那头的我叔叔说。
我跟加布处理完种羊肚子里的脏东西以后,剩下的准备要背回牧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觉得加布也应该不清楚接下来怎么办,因为我叔叔只回我们一句“等一下”。羊群跟着西山的影子和金色的阳光早已离我们远去,晚风中的微尘正对着我们冲来。
老母羊还没回去。坐在原地,闻着被我们抛弃的种羊的一部分。
“你把这只羊赶回去”,加布很不高兴地说。
加布说的话使我不高兴,但我不敢说什么。
叔叔一脸生气地从加布的手里夺走那只已死的种羊,并且小心翼翼地放在摩托车上。叔叔还把那些滴在地上的血滴一个个用土盖住。完后,我把叔叔带到种羊死的地方。一路来叔叔把能见到的血滴用灰土盖住。到了死种羊的地方以后,我叔叔不顾不看地那些被我跟加布抛在地上的羊肚子里面的脏东西藏在地下,藏的一干二净。叔叔不顾不看地挖土、盖土的样子真像那只老母羊的固执。从头到尾,我叔叔连一句话都没问我。回忆中,那时我对那只已死不久的种羊产生无边无际的敬畏。
“打死就是打死,谁让你动我的种羊?”。
“你不是没有放过羊的,你会从那么远的地方背过这么重的羊吗?”。
“我这是一只种羊你不知道吗?”。
“不就是一只羊嘛!不行你现在就去我的羊卷里挑个最好的种羊背回去”。
夜里,我发现在羊圈里有异常的动静,我穿着毛裤走出小屋。月光皎洁,我看见那只老母羊从羊卷里跳了出来。我不知道老母羊是怎样跳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它要去哪里,我跟在老母羊的后面,犹如它的一只羔羊,夜深人静;叮当……叮当……当老母羊的铃铛响起的时候,我就想起我的那位女同学,尽管她叫了老师,尽管老师让我不能再爱她,但我还是很爱她。
我跟老母羊在死种羊的地方呆了许久。我想着我的那位女同学。老母羊躺在地上,不停地打着嗝,咀嚼,思索。一缕缕羊粪的味道和种羊那种特有的味道在我的周围蔓延。
上六年级那年,我跟我的那位女同学一起去读“强训班”,目的就是考上内地西藏班,但据说我们那届考的很不好。记得那时候到了县城第一件事情就是剪头发,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要把头发剪的短短的,以便于洗漱从而拥有更多的学习时间。但那时候我哪能知道那些,反正那个时候就得剪发、买闹钟,买字典、词典桌子上放一推书——越多越好。但我的那位女同学拒绝剪发,就这样她就成了“强训班”里头一次被老师骂的学生。而我呢!天天要挨骂,理由是课上打瞌睡,还有发呆等。
“碰……碰……”听到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敲门的动作,知道敲门的动作就知道敲门的人是加布。拴在小屋里的老母羊和我一起醒过来。
“鬼东西!还在睡觉?”
“人家已经到了山顶快点起床,到我那里来吃饭吧!”
“没意思……”。
加布走完后,我赶紧起床,到加布那里吃饭去了。
第三章 银白
(1)
夏天的黎明时刻,家乡的空气里有一份寒意。
叔叔把许多只羊脖子上的铃铛一一摘下来,放在羊圈的门口。父亲、母亲、奶奶、还有我——我们都站在羊圈外,看着叔叔把许多只羊脖子上的铃铛一一摘下来。铃铛,挂在羊的脖子上,响;不挂在羊的脖子上,不响。如果有一种声音能敲醒我,那就是羊的铃铛声——我在山上放羊偶尔睡着时,远去的羊的铃铛敲醒我;我在备考研究生的每一个早晨,远去的羊的铃铛敲醒我。有时候,一种远去的羊的铃铛声代表着我的好多情绪;急促、苍茫、宁静与妄想,含有我敏感的心灵。
叔叔还把那几只种羊肚皮下方形的布子也摘了下来,递给父亲,说:“记得把这些布子藏在一个比较严密的地方”。用黑色氆氇做成的方形布上,有些白色的东西——那是种羊们忍不住而射出的精液。看着父亲手上的布子,我闻到了一只种羊——秋天的种羊。
接着,叔叔把从羊群里随便抓几十只年轻的母羊,从羊圈分到外面。父亲在羊圈外面,数着叔叔分来的年轻的母羊,偶尔抓一只母羊看一看牙齿,量一量臀,还说些什么再分几只年轻一点的等。
那只身上披有棉衣——棉衣上标有英文字母superme的老母羊在羊圈门口焦急的转来转去,跺脚、摇尾巴、排羊粪、大声叫。
我想那只老母羊一定很想跟着其他母羊一块儿出来。
“我要出来,你们要给这些母羊们喂什么好吃的吗?赶紧把我让出去,我是一只母羊,一只老母羊,赶紧”。
我相信,叔叔肯定懂那只老母羊的意思,但叔叔依旧不理老母羊。老母羊依旧转个不停,叫个不停,脖子上的铃铛也像它自己的心脏一样,丁零当啷,响个不停,给这沉重的气氛添上一种直白的活跃。
去年,这只老母羊差点儿被叔叔分到肉羊群中,但叔叔终将舍不得让这只老母羊宰下去。原因是叔叔太舍不得这只老母羊,在私下里跟很多人说;“这只老母羊嘴巴里几乎没有一颗牙齿,没有我天天喂糌粑什么的,就会饿死,我不想看到老母羊再继续受到它不该受的罪”。
“三十只就够了,分多了不好,被发现了对人家也不好。”
父亲说完后,背上背包准备行路。那只老母羊依旧转个不停。
“忘了,还分一只种羊吧!”父亲说。
“不需要种羊,这年头没人管种羊,这些母羊应该都是受过精的”叔叔回给父亲。
“分一只吧!就一只”。
叔叔抓了一只种羊,分到那几十只母羊里。
“这只老母羊不要分吗?”我问叔叔。
我不想把那只通人性的老母羊交给合作社或者卖给羊贩子,我想起了当年我跟弟弟帮叔叔挤羊奶时很多难以忘怀的事情。三四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我跟叔叔把那件我的标有superme的棉衣披在老母羊的身上,生怕老母羊被冻死。从此以后那件衣服钉死在老母羊的身上。偶尔剪羊毛什么的时候修一修就够了。每次我放学回来去赶羊时,我会从远远的地方看见那件标有superme的棉衣,就知道那群是我们家的羊。
“没有人喂它糌粑,它就活不了几天,我没脸再求人家”。
我,还有我的家人,在羊圈门口。目送被父亲赶走一个有几十只母羊组成的羊群。父亲走向的山头,云雾茫茫。一些驰着大车的羊贩子,纷纷来到我们家的羊圈边。他们盯着我们家的羊,谈着我们家的羊,买我们家的羊。
不一会儿,时间到了中午。
不一会儿,我们家的羊就卖完了。
当装有我们家的羊(现在可不是我们家的羊了)的大车开始离我们远去时,天空一下子被乌云盖住了。车厢里的羊,不叫。羊不喜欢叫,喜欢叫的不是羊。我爷爷说我父亲是个羊,我很欣慰。
叔叔、母亲、奶奶、还有我——我们都站在羊圈外,看着空荡荡的羊圈里下大雨——这是个什么样的征兆呢?我们不用担心了,不用担心很湿的羊圈里羊没法睡。
大雨倾盆而下。
萎缩在羊圈里的老母羊很本能地叫几声。
吓人。
(2)
那年的夏季以后我再也没有挤过羊奶。
叔叔常在电话里说:“现在不挤羊奶了,挤不了,没有孩子的帮忙,挤羊奶是个很难的事情”。据说,我们村里还搞了个什么羊产值合作社。反正我离开家乡到了内地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挤过羊奶。
还没有落实那个不三不四的合作社之前,那位刚从县组织部里调来的布珠书记,从遥远的地方弄来很多肮脏的鸡。布珠书记让我们村子里的挨家挨户养鸡,那些奇形怪状的鸡又大又脏,下出来的蛋很大,光喂食就能下蛋,令我们村子里的人吃很大的惊。
布珠书记是个地中海,个头很小,笑眯眯的,与村里的好几个妇女处的非常不一样。那个地中海一开展工作就不是开开会那么简单,弄的几个村委很不舒服;他就喜欢到农民的家里坐坐客,喝喝茶,聊聊天。就这样,地中海很快把这个小小的村子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我那年考上内地班的事儿也他肯定能听到的。
布珠书记专门用那种坐客的喝茶的聊天儿的独有的工作风格,把那场养鸡工作在我们村子里搞得红红火火,连常年上山放羊的我叔叔都不得不回来修鸡圈,这不算什么,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据说那时候村里阿佳达瓦因死了一只肮脏的鸡而哭了一天一夜,为了这些事情我那个鬼哥哥写了一个小说——《肮脏与洁净》,他甚至宣称这是一部彰显历史烙印的好小说。
我考上了内地班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儿,不说我们那个村子里,整个乡也许我是第一个考上内地班的,是的!我创造了我们村子的历史。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他的什么舅舅什么叔叔经常要去内地要办什么事儿,不过那些事都是几十年以前甚至几百年以前的事,在新的时代里我就是被那两座山夹了好几千年以后,头一次出去睁开眼晴看一看世界的人。
那年我还很小,才13岁,用我那鬼哥哥的话来说;“连毛都没有”。其实我跟哥哥只有一岁之差,但我总觉得他什么方面都比我强的多的去了,尽管我考上了内地班,后来又考上了所谓的985院校,但我总觉得我比不过他,那鬼东西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情都会想到各种新的法子,哎!母亲为什么不把我先生下来呢!
我是从牧场直接去内地的,那天早上,我们还在挤羊奶。
夏末,我老家的每个早晨都一样,灰濛濛,从骨子里感到冷。
挤羊奶的日子里我的任务既简单又明了——就是不让那些调皮的母羊们乱动乱跳。那时候,我哥哥特别看不起我用棍子敲打那些调皮的母羊,他还说什么你把母羊们当成最好的朋友等什么很多奇奇怪怪的话。我那个哥哥鬼话连遍,鬼才晓得他那种整天翻白眼、说话叽叽喳喳、有头没尾、半真半假的表情和话语呢!他还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偶尔愣个半天——有些时候发愣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甚至挤羊奶的时候也会发愣,直到叔叔破口大骂时他才会怪嘴微微地挤羊奶。
哥哥很喜欢一只母羊,叔叔说那只母羊今年才二岁,当时我还以为叔叔在忽悠我,有点不信;那只母羊不仅比其他母羊长得一样高,而且显得比其他母羊显得更有经验、更温顺,怎么可能是二岁呢!再说了羊能二岁就能产小羊羔?
我哥哥除了睡觉的时候几乎天天跟那只小母羊一起,无论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给那只小母羊一半,甚至连五毛钱的那种辣条也喂给那只小母羊,那只小母羊像个狗似的整天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更令我恶心的是那只小母羊吃哥哥碗里的饭,这样我只能偶儿把那只小母羊当成人,偶尔不得不把哥哥当成一只温顺的小母羊,许多年以后我把这话说给那个鬼哥哥时他却对我说;“这就对了”。
到了内地以后,我经常想家想回家想哥哥想爸爸妈妈想叔叔想爷爷奶奶想牧场想挤羊奶想那只小母羊。我经常梦到我跟我哥哥还有我叔叔在细细的雨中挤羊奶的情景,我哥哥还把那只小母羊的乳头夹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来回摆动,我哥哥笑的抑扬顿挫。我醒来以后在也睡不着,一想到我那鬼哥哥,我就想起只有我俩才知道但叔叔后来慢慢才知道的事情——挤羊奶时我哥哥负责只挤一边的羊的奶,我叔叔也同样负责挤另一边的奶,那时候哥哥跟叔叔经常比谁挤得奶多,比挤羊奶的速度,我哥哥从来没有认输过,只有我那好胜的鬼哥哥才能想的到那些鬼法子。
起初哥哥把那些所有的温顺的多奶的母羊都排在自己的一边,但后来发现那样虽然自己挤的奶多,但时间方面吃亏很多,就这样,他的鬼法子由此诞生——就是把挤羊奶时母羊们时不时地放出来的尿液混入白白的羊奶中,当羊的尿液落入羊奶里发出哗啦哗啦声音时哥哥随时能自然地哈哈大笑,时间久了之后叔叔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我俩尽量保持装模作样,但叔叔很快会知道我俩在做坏事情,哎!人这东西,偶尔可以装一装,但有时候确实装不出来。
尽管弄了母羊尿液,我俩还是把用羊奶做成的样样美食都吃的津津有味。后来哥哥在电话里说,“羊奶、羊粪、羊的尿液都是母羊亲自做成的,都有羊的味道”。鬼东西!都过二十岁了,还鬼话连篇,那你就直接吃羊粪去吧!
我从牧场离开去内地读书的那一天,也就是离开家的那一天,当然也就是离开后来我所知道的高原的那一天,我的母亲在我的行李中装了五个大桶(饮料桶)的羊奶和几个小桶的羊奶,还有很多很多用羊奶制作的奶制品,都是我及喜欢吃的,到后来我变得再也吃不惯那些东西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我那鬼哥哥的那首《人和鬼》的诗文,“爱的牧场落在青山上,我总奔向城里走,走着、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叔叔用摩托车把我送到县里,我骑在叔叔的背后,我的背后再也没有我那鬼哥哥奇。我的母亲仰望天空貌似求个好天气,到后来我才发现我的母亲是因为顶住泪水儿仰望天空的,我的奶奶手里举着酒壶,我的爷爷手捧青稞酒给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的土神只求个我的身体健康,我的父亲,我的大哥都不在家里,他们在城里打工。他们都不知道我一去就是三年,嘿嘿!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二哥,也就是我的那个鬼哥哥连影子都不见,估计跟那只小母羊在一起吧!
一路上,上车,下车,要么吃饭,要么坐车,有时候在车里吃东西,有时候在饭店里吃东西。坐了火车以后觉得很好玩,但做了很久以后再也不想坐火车,我很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我慢慢想起家想起二哥想起那些具有独特气味的母羊,火车里气味实在是太不好吻了。
二哥后来说;“你先坐火车,但我在家里‘当了一个独生子女’也不凡的”。果然,从离开家的那刻起,我看不见的领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譬如爷爷临死那一刻很多次叫了我,而我呢?连影子都没到。
后来奶奶用慢吞吞的语速对我说:“一到火车站我就会想到你,火车站的人那么多,每当我看见一个孩子手里拉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书包,还有一个小小的袋子拿在另一只手上时,我会想起你,孩子,为什么火车站有那么多的人?”时我不知道怎样答复奶奶,二哥,我不是当年那样装自己不知道的,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怎样答复奶奶。
二哥,你真的比我幸福多了,我现在才明白你身上那种独有的直爽的可笑的可贵的性格不单单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而是奶奶或爷爷或着父亲母亲传给你的,是吧!你不说就说明已经是了。
我跟二哥也就是我那个鬼哥哥一起去放母羊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令我至今难忘的事,那天母羊们刚剪完羊毛,二哥说要是今天下个雨那就是母羊们和我们的福气,那天我跟我那鬼哥哥一天都在盼望下福气的雨,我记得那天二哥没吃饭,光顾着天上的云。
果然,到了傍晚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那场福气的雨把刚剪完羊毛的母羊们洗的干干净净,犹如珍珠散落在高原夏天碧绿的苔原草地上,雨过天晴后,浓浓的阳光带着彩虹出现在母羊们的背上,彩虹啊彩虹,我那鬼哥哥说你的美关键在于你看得见却摸不着,要是人们摸到了你,那就会失去你的美,难怪老家有那么多的奇奇怪怪的关于抓彩虹的故事。
“二哥!不回嘛?”。
“二哥!该把羊群赶回牧场,叔叔在等我们”。
“二哥!……要挤羊奶了”。
我对着发呆的二哥说了很多话,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回牧场,我也不敢把草地上的母羊们赶往牧场。
等我跟叔叔来赶羊时,浅浅的月光照在每一个母羊刚洗完的后背,二哥仍然在发呆,此时的母羊们也不在吃草,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打着饱嗝咀嚼着中午吃下来的草,偶尔,挂在几只母羊脖子上的铃铛丁零当啷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才是艺术,叔叔即是摸摸二哥的耳朵又是摸摸二哥的脸庞,二哥不闻不问,好像死了。硪!原来死是这么一个。
上高三时二哥写过一首诗叫《今晚!就今晚!》,里边时这样写的;倘若是无辜的,你也要承认自己,月光抚摸着我的羊群,我们谈谈笨拙的灵魂吧!今晚!就今晚!”虽然二哥说这是一首爱情诗,写个他的初恋。但我总觉得这是那时候写的,算了吧!鬼话难懂。跟鬼远一点。
我跟叔叔把躺在草地上的母羊赶向牧场,月光,看着我跟叔叔赶羊。挤完羊奶后二哥才回来,不哭不闹。就是那天,二哥在夜里笑了好几次,爷爷说二哥是他的母亲的转世,闹革命的年代里爷爷的母亲被破去放羊,一放就是半辈子,村子里很少有女人去放羊,但我爷爷的母亲就是那很少中的一员。
从高原到内地的火车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吃了羊奶制成的奶制品,又喝了很多羊奶,起初有些人用异样的眼睛看我,后来再也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连天连夜的火车里让我睡醒的都是我自己吃多了羊奶后放的那种独有羊的味的屁,那种味道灌入灵魂,一闻到那样的味道我就会想到牧场想到母羊想到我那连羊的尿液都同羊奶一起吃的鬼哥哥,可惜我到内地以后再也没有闻到那种味道,是的,我离开家的那一年,也就是我们村子里搞了什么羊产值合作社又什么养鸡等等的那一年开始,我同我们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一样,都没喝上用羊奶制成的酸奶。
13岁的我到了济南以后整整拉一周的肚子,等班主任发现我每天都在喝从家里带来的羊奶以后,对我说“不能再喝已经变质的牛奶了!”我说;“那个不是牛奶是羊奶”。老师说;“不管什么奶已经变质了”好多年以后我把这事情说给二哥时,我那鬼哥哥一脸朦胧的,什么都不说,很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种羊。
2024.5.13.日改稿于拉萨
姓名:米玛罗布
联系地址:西藏自治区拉萨市城关区纳金街西藏大学(新校区)
就读高校:西藏大学
专业: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藏文)
[①]补盐:这是当地牧民为改善羊群肉质而特意形成的习惯。
[②]乌朵:牧民赶羊的器具,通常由羊毛、牦牛毛等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