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红晕的暮光里,不远处山岗,两个墨绿色的身影并排蜗居着,眼下一片荒土,碎的产不了粮,虽说部队里日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但这块土实在难以开垦,锄头刚下去,当的一声,不知道又挖到五六年前谁二舅的战功了,刚打走小日本,又要跟自家兄弟掐架,战争年代谁又好过呢……
‘诶,你说,咱这一仗又要打几年?我十六岁半路出家,到现在都二十三了,部队那么多壮年小伙子,出来时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这家里人不都等着回去呢’开口的小伙子叫郑向前,十六岁跟了八路军,走南闯北,这六七年攒了不少战勋,身上哪里还剩一块好地方,提起来他总说,要不是年纪小队里老大哥护着他,那轮得到他在这胡吹,那些回不来的才是真英雄。
‘那可不嘛,出来不就是为了家里人能过上安稳日子吗,要真生在和平年代,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多好啊’搭腔的姑娘叫陆亦梅,两人关系很好,在部队里碰过面都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更何况这两个平时连话都说不完的小青年呢,多少次郑向前从前线被抬下来,都是陆亦梅接手上药包扎,她常开玩笑说他的半条命都在她手里,每次这样说他总是眼睑低垂,又不好意思的笑笑,手搓搓后脑勺只是一味的点头。
‘也是,俗话说要活命先革命嘛,革完小日本反动派的命,回家过咱俩的好日子’夕阳给小伙子的发丝镀一层金光,一明一暗间,目光流转到了姑娘脸上。
‘说什么咱俩,谁要跟你一起过,我看你一点也没有狠劲和冲劲,不知道那些老大哥替你死了多少回了,谁会看上你这个怂货’
‘你这是什么话,给小爷我走着瞧,总有一天让你膜拜我,不过话说回来,那不还是因为你们医术高超吗,像我那次被抬下来,本来都想着这次非要去和我爹他们团圆了,谁曾想到最后睁眼又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嘿嘿,多亏了你们,这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哈,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那可不,谁跟你一样五大三粗的’……
战友陈诚来叫该睡觉了,郑向前三步做两步就下了山岗,陆亦梅被落下好远,小步随着。
回去路上陈诚和向前两人聊起战况,一致认为现在抗战局面已经很清晰了,虽然如今作战条件依然十分艰苦,但长征之后,战线持续向前推进,战士们都觉得希望就在眼前了,浑身都充满着干劲,满心都充斥着阳光,就寝前,陈诚像往常一样拍拍郑向前的肩膀‘今夜睡个好觉,明天勇赴前线,后天赢取胜利。’不知是不是因为小伙子们年轻气盛,全军上下都充斥着这般昂扬的气息。
夜里,躺在床上,郑向前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除了战争,他的心里总是空出了一片地方,在那里生长着一片麦田。此刻他的脑海里总是有太多脸层层叠叠,一丝燥热的风把他吹回了十六岁离家那天。
那是丰收的六月,人人脸上都挂着暂时的笑脸,虽然都传国家战事吃紧,这好日子怕是过不了多久了,可是这庄稼人谁看了黄灿灿的麦子心里不欢喜呢,每天天刚蒙蒙亮,郑向前就拎起镰刀赶在爹和大哥前面,三人前后挤着急匆匆地奔田里去收麦,院里堆着如山的麦穗,嫂子和娘忙着打麦磨面粉,小侄子老早就吵着要吃白面馒头,这下终于有盼头了。那一天干到半晌却没觉得热,疑惑间抬头一看,天灰蒙蒙的,这哪是什么好兆头,三个人顾不上骤雨一般滴落的汗珠,袖子挽到肩头,上演了一出‘低头折腰只不答’的好戏,爹说这新割下的麦要赶紧运回家心里才踏实,用驴车装了满满一车,吆喝着叫不上名的戏,也不知道是他几百年前看会的,一路拍着驴背乐呵呵地往家赶,向前和大哥嘴唇干裂得如同爹脸上被时间刻出的裂痕,手也磨出了豆大的水泡,多少次撑到了人类的生理极限,可一想到侄子嚷着要吃白面馒头的小脸,手上就多出了千斤力气,不觉间,麦田突然被拥在一层暖光中,天放晴见太阳了,只是眼看这太阳都要偏西了,爹还没回来,大哥说要向前回去,看看爹是不是又逗小侄子玩忘入了迷,把干活这一回事忘了,人老了真是什么糊涂都犯,向前说自己手停不下来死活不愿去,大哥没办法只好自己回去牵回驴车,向前虽说年纪不大,手上的活却是一点不比别人少,终于割完最后一把麦,起身舒展一下腰,才发现连回家的路都看要不清了,天都将黑了两个人还没回来,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丝不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侄子一个小淘气,又闹腾着吃白面馒头和大嫂起了小冲突,导致一家人又围着小侄子转了起来,连麦都不管了,他收起镰刀,又累又气地往家赶,快到家门,远远的看着门口端坐着小侄子,顿时心情美了起来,也不怪大家都喜欢小侄子,就是稀罕人,天都晚了还坐在外面等着叔叔呢,侄子看见向前,高兴地伸出手,向前扔下手里的镰刀就飞奔过去要抱,走进才发现伸出的手竟是爹用的镰刀,一边埋怨爹怎么能随便把镰刀给小侄耍,一边又心疼小侄的懂事,才这么小就学着拿镰刀割麦,天实在是黑了,连小侄的脸都看不清了,屋里也静悄悄的,小侄也不说话,估计是实在困了,向前只好抱起小侄回屋睡觉,进屋里点上油蜡灯,刚要发牢骚,转头就看见,嫂子一丝不挂躺在地上,妈呀,吓得向前赶忙扭身,大喊着说嫂子天热躺地上就算了,这也不能不穿衣服啊,转身看见大哥的手从里屋伸了出来,他慌里慌张地要把大哥拉出来,抱怨着怎么这么沉,正把侄子放下要伸另一只手去拉,却瞥见侄子歪在一边,不行先扶……这一转身把向前吓得不轻,原来那镰刀不是拿在手里的,这道弯从胸膛拐到眼里,手柄和脊背屁股恰好形成稳定的三角形,才使小侄能端坐在门槛上,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明明早上走的时候还是生龙活虎的,叫着要吃白面馒头,这怎么再一见就……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把手放在嫂子人中,感受不到一丝气息,这时的他身体已经完全僵住,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往下落,滴进地上的土里,他手脚并用,像狗一样擦着湿润的土爬到大哥身边,不出意外,抬眸间就看见三个最亲的人整整齐齐的躺在那里欢迎他回家,就像是艺术品一样,赤条的娘横在爹和大哥身上,这三个笔画怎么凑出一个亡……此时门外又传来声响,一股由恨意支撑的力量从心脏迸发到全身各处,撑起他抄起椅子往外冲,眼看这板凳就要砸在门外那人头上,只觉得一股力气突然将其挡下,来不及反抗,自己就被控制,血性上来,他一下拱开那人的臂膀,只听见一句‘呦,小伙子这么有劲,跟着我们打鬼子吧’。这一句话一瞬间剥夺了向前反抗的力气,他再一次瘫软在地。
想到屋里躺着的一家子,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看着眼前的蓝衣服,郑重的请求加入这场战役,蓝衣服搂住少年的肩,关切的看着他的眼,轻声又不乏坚定的语气说出了改变少年命运的话‘你们村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是我们来晚了,对不起,今晚把家里的事处理一下,明天早上就走’,这句话为郑向前注入了力量,他委托几个女兵帮嫂子和娘穿好衣服,又颤抖着手把侄子的镰刀‘夺’过来,他把那把镰刀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实在是想不明白上午拿在手里收割希望的东西,怎么到了晚上就把侄子的命给收走了,一颦一念间,赶在泪落之前,郑向前把镰刀插在腰间,中间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拿着医疗包跑进跑出,不时抹着眼泪,嘴里呜呜咽咽地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不隔多时,她第一次蹲在郑向前身边,轻声的询问家里有没有草木灰,看着侄子的脸,郑向前本就乱如麻的心在这一刻瞬间被点燃了,他像一头被挑衅的雄狮,怒吼道‘人都死完了,要什么草木灰’女孩的身体抖了一下,抿抿嘴解释说‘你别激动,我想把她们身上破的地方皮开见肉的地方补好’,听见这话,郑向前站起身,用麦秸烧起了火,火光一明一暗,将少年未落的眼泪蒸发,旋入天际,女孩凑近向前的脸,把手搭在郑向前肩膀上,说话的语气甚至比当夜皎洁的月光还要温柔‘别太难过,我叫陆亦梅,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让我拉你走出深渊好吗’郑向前推开女孩的手,把侄子抱上没有了驴的平板车,坐在门廊,捧起一把大麦,揉啊揉揉出麦粒,一点一点的塞进侄子胸膛上被镰刀捅出的的洞里,他想还给孩子一个完整的身体,却怎么填也填不满,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驴车满员了,看着大家整整齐齐的躺在一起,郑向前不满的推了大哥一把,嘟囔着‘你能不能往旁边去一点,真是的,把你儿子眼珠又压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填回去的’给家人排好位置,他和部队里管事的商量好明天一早村口报道,就借着月色推车上了路‘你们一个个的,在那边又成一家人,留我在这边推你们去睡觉,累死我算了,一个个沉的像死猪一样,就这么欺负我,亏我还一心想着要给你们报仇’没到半路,郑向前就没了力气,这时后面响起一句女声‘要不要我帮你’,郑向前突然加快脚步,想甩掉这个烦人精,女孩一个箭步追上来扶住车把使劲推着,‘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郑向前’‘这个名字好,一切都要向前看嘛……’转头看见男孩阴沉的脸色,陆亦梅自知不便多言,终于到了和大哥最后告别的地方,郑向前赤脚走到麦田中央,刚割过的麦秆就像一把把立起的镰刀,让郑向前的每一步都带着血,那一夜,月光中定格着少年挥锄头的动作,泥土里交织着女孩流不尽的眼泪。
第二天早上,行军前,陆亦梅找到郑向前,微笑着递给他一个荷包,郑向前看清是什么东西后,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要’,陆亦梅瞅准机会塞到他手里交代道‘昨天晚上你把那个男孩抱起来的时候,有一把麦粒掉在地上了,我捡起来掺了一把土做成了这个,我是医务兵,平时缝伤口缝惯了,这些手艺活做起来是有点生疏,好像是是有点丑,但是你别嫌弃,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留着好歹有个念想’,听闻这话,郑向前攥紧荷包,面色凝重的说了句谢谢。
自那以后,陆亦梅算是真正走进了郑向前的内心世界,作战时,一个全力往上冲,一个尽责在后保。休息时,两人就形影不离,谈天说地,在郑向前眼里,陆亦梅就像一个百科全书,源源不断的向他倾注着许多从未接触过的知识,慢慢的,郑向前觉得陆亦梅和自己不一样,他开始好奇陆亦梅为什么参军,却始终打听不到她的身世,他觉得可能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一个深入内里的疮疤,每次提起就如同从心中将它挖出来剖给众人看,所以他从不多问,只是觉得她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一个诗书礼仪医样样精通的人,怎么也会搅进这吞人的泥潭呢,有时候忍不住问起,陆亦梅总是轻描淡写的用一句‘看不下去同胞过苦日子’搪塞过去,看见平时大大咧咧的姑娘突然开始躲起他的眼神,他就知道真是不该多问。
一切疑问在打完一次胜仗后终于解决了,那一天队里中午吃饭添了肉,队长说这是击败一个地方武装头领收缴上来的,,奖励给全部参战人员,全队都在大快朵颐,唯独找不见陆亦梅的身影,绕着营地转了一圈,才发现她正对着一张黑白照片发呆,凑近一看,照片中的几个人怎么这么熟悉,惊觉后面来了人,陆亦梅赶忙把照片藏了起来,发现是郑向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揉衣角说‘你都看见了,照片上那个地方武装头领你也知道,他就是我爸爸,他和一群叔叔在家商量事不避人,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看队里收人不查身份,就偷了家里几个几件仆人的衣服,带着便携的几件医疗工具,偷跑出来做了一个医务兵,队里没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求你别说出去,今天眼看我爸爸成了阶下囚,就算是我的报应,虽说这作为一名革命战士,这胜利的果实有我的一份,但我实在是怎么也吃不下去这碗饭……’话没说完,陆亦梅的眼泪就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看着平日要强开朗的姑娘落泪,郑向前在那一夜后再一次感受到了心的悸动,他将陆亦梅搂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学着当初那晚她的语气轻轻地说‘没事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心底纯真善良的孩子,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爸爸也算是为自己的行为赎罪了,别伤心’,听见郑向前努力使自己公鸭般的嗓音听起来温婉动人,陆亦梅破涕为笑,一把推开郑向前,背身说了一句‘谁要你安慰’,一边抹干眼泪,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看着陆亦梅远去的背影,郑向前想着陆亦梅被自己逗笑的脸,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不停地在心里嘀咕着‘亦梅亦梅,腐肉里长出的也是梅。’
转眼间,大小伙子们立军功的时候又要到了,太阳还没出来接替月亮出工的时候,郑向前就和战友们就起了个大早,开始为自己一天的行动做准备了,先是吭哧吭哧忙活一大阵挖了一米多深的战壕,又忙着一趟又一趟地把弹药往战壕里送,没等一切安置妥当,头顶就刮起了冷风,对面已经启用了枪林弹雨的法术,郑向前停下脚步,趴在沙包上开始反击,装弹、瞄准、发射,一切都是那么娴熟,只是敌方攻势实在太猛,郑向前连冒头的机会都难有,身下的沙包收到子弹撞击后不断晃动着,不断要求他提升精确度和专注力,突然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郑向前脚边炸开,但他眼里都是瞄准镜,实在无暇顾及,此时又明显感到手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他不耐烦的甩甩手,在沙包上摸净后又重新支起枪,任何一秒他都不想浪费,一阵激战之后,郑向前终于有时间停下来收拾收拾粘粘的手,他想搞清楚流到手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顺着手往后看去是陈诚炸开的脑壳,这一手灰白原来是战友的脑浆,一瞬间,郑向前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强迫自己极速镇静下来,试图帮陈诚拼好身体,多次尝试后发现实在是七零八碎的,怎么也拼不回去,崩溃又无助,身心耗能都已到达极限的他只能靠在土墙上,头也无力地歪在一边,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突然发现荷包不见了,每次作战前,他总要把那荷包上上下下摩挲一遍才安心,这次突然不见,他心里好像瞬间被抽走了什么东西,腾的一下弹了起来,却又唰的一下瘫软在地,原来那时炸在脚边的东西剥夺了他直立的能力,趴在地上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是他忘了上阵前交给一个管通讯的战友保管了,他舒了一口气,心想这次这么惨烈,给他总要保险得多,起身想去找找通信兵,刚直立的上身却又一次塌了下去,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低下头甚至能看到右腿的白骨,趴在地上,视野有限,只看见整个战道全是断肢残骸,脑浆与鲜血喷洒的到处都是,郑向前觉得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伸手去擦,竟然刮下一手鲜血,原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负伤累累,此刻他的感官终于正常,耳朵和脖颈都开始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不断在用荆条摩擦,此刻身后又响起了枪声,郑向前来不及犹豫,一个翻身回到战位,眼看自己身边战友越来越少,郑向前的手也不住的颤抖,这时靠过来一个身影冲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湿湿黏黏的,是荷包,转头一看,通讯兵兄弟也已鲜血淋漓,‘援军很快就到,我撑不住了,你的东西还……’,话未说完,他的手却早已落下,再回头,敌人已向阵地发起总攻,眼见数十身影向此狂奔,郑向前握紧荷包的手狠狠地向沙包上砸了一拳,他拔出作战前别在腰间的镰刀,狠狠地扎进自己那只断脚,又一使劲将刀尖深入土地固定住,架起机枪站起来扫射,很快吸引无数火力,霎那间,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都空了,控制不住向后倒去,最后一眼,他欣慰的看见敌人向他狂奔,他的手在周围摸啊摸,终于摸到一枚手雷,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无数烟花向他射来,他微笑着拉开拉环,手里紧攥着那个荷包……
‘我们这次作战,无论是在军需装备还是士兵数量上都远远超过他们,为什么会输,你们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敌军指挥官气愤地拍着桌子,桌上的灰尘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舞蹈。
一个刚从战场下来的小伙子努努嘴耷拉着脸开口道‘指挥长,他们援军到之前,我们确实有很大把握能赢,可就在兄弟们冲刺的时候,对面突然站起来一个不怕死的,你说这不是纯纯挑衅吗,这一下就给兄弟几个惹恼了,都向着那个地方猛冲,我们亲眼看着他肠子都被射出来了,直挺挺得倒了下去,谁能想到下去之后他还活着,手里还藏了个手雷啊,这一炸,把我们的优势都给炸没了,后面他们援军一到,我们哪还有赢的道理……’
‘那你的意思就是对面都是不怕死的斗战胜佛,我们这都是酒囊饭袋’
‘不敢不敢,实在是那个小年轻太出乎意料,我们作战十几年,这样实实在在拿命打的确实是少见,您说是吧’
‘你们都滚’
战后点兵,‘三十三团无一生还’,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了陆亦梅的心里,她不相信,冲进战壕,一眼就看见中间立着一把镰刀,刀刃已深深插进土地,虽说她比谁都更清楚镰刀对郑向前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绝不可能是他的东西,却还是止不住向那把镰刀狂奔而去,还没到跟前,就一下摔倒在地,嘴里不知道含进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吐出来一看,白中带黑,又夹杂着几丝红,是谁的眼球蹦在了地上,她连忙甩开,又发现绊倒她的是哪位士兵被炸下来的大腿,她彻底绝望了,手脚并用从血浆和脑花上摩过去,她的脸几乎要贴到地上,两旁是是无数的眼,愤恨, 不甘,又或是空洞的眼眶,好不容易挨到镰刀前,她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尸体虽然层层叠叠,但无一例外都是敌军的,这好歹让她舒了一口气,她想靠在战壕上喘口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着她,伸手去掏,是一块红色的不规则硬石头,她想细看,才发现这哪里是一块石头,分明是一个流干鲜血僵硬握成拳的手,忽的身体一颤,她一下将手砸进对面墙里,这一砸反倒把手砸开了,顺着墙体滑下两个东西,她想看清这是什么东西,可是腿已经软了,使不上一点劲,只好用手肘抵住后面的墙,让自己的身体慢慢俯冲过去,将其中一个红彤彤的拿在手里,映入眼帘的是层层的血迹,但凭形状和隐约透出的针脚,她还是一下认出这就是自己缝的荷包,那一瞬间,日积月累的伤痛夹杂着这一瞬间的心碎冲破了开朗的笑脸,她瘫软在地,用无尽的眼泪冲洗着荷包上层层叠加的朱砂。
一阵痛哭后,身后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是同伴们来整理烈士的遗体了,她深吸一口血腥污浊的空气,扶着墙体屈膝爬到发现断手的位置,一手隔着荷包握紧断手,一手拔起镰刀,刀刃割开了手上的屏障,郑向前留在世上最后的思念汩汩流了出来,镰刀反握在手,她扒开敌军的身体,越往下肉越碎,在一片焦黑中,她终于找到一块残布,拿起来用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终于揉净了郑向前留在世界的羁绊,向前两个字映入眼帘,陆亦梅破涕为笑,她想起从前这小子顽固的脸,两人斗嘴的种种瞬间,只是这一次,陆亦梅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讥讽郑向前的勇气,她觉得两只手沉甸甸的,又觉得心里重新被装满了,她骄傲的站起身,回去找了一个木盒,又回到此处捧一把焦黑的土密密的铺了一层,轻轻地放上那只断手,,压上荷包,又盖上一层碎土,最后把布片摁在土上封上盖子放在床头,又回到阵地收拾战友们最后的尊严。
后来的每次战役,陆亦梅总被人称为‘拼命三娘’,如同陀螺一样在阵地临时搭建的简陋病房里转个不停,被评了多次先进,每次前线来调医务人员,未等命令下完,她的行李就已经收拾好了,人们总是好奇为什么小小的包袱里总要装一个木盒,她依旧是用标志性的开朗笑容回应着‘这里面装的可是我的致胜法宝’,一次深夜,几个小护士没忍住,趁陆亦梅熟睡偷偷打开要瞧瞧到底是什么秘籍,却只看见满盒焦黑的土,和隐约的向前二字,这让几个姑娘怎么也摸不着头脑,这几年陆亦梅总怕深夜病患惊醒找不见医护,所以总不敢深睡,几个小姑娘的动静惊醒了她,她起身看到一群身影围着床头,吓了一跳,惊叫道‘你们干吗呢,别动我的东西’,几个小姑娘赶紧盖好盖子,乖巧的站到一边,向来习惯了陆亦梅温柔的指导和亲切地问候,几个小姑娘都被她这一嗓子给吓傻了,颤抖着说‘梅姐,我们只是想……’,陆亦梅看到桌上木盒安然无恙,就摆摆手让她们走了,只叮咛一句以后跟着她好好学本事,别好奇盒子里的东西。几个姑娘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
又过几年,战争终于结束了,上级把陆亦梅叫进屋里,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开朗骁勇的姑娘,语重心长地说‘小梅啊,这几年,你真是辛苦了,你的付出上级都看在眼里,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登记一下个人资料,这样呢,以后你不论是回家,还是继续活跃在岗位上,我们都能给你匹配上你该享有的待遇。’该来的总会要来,但此时陆亦梅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坦荡,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她向组织坦白了一切,听完陆亦梅的讲述,政委点燃了一根香烟,透过烟雾他觉得自己好像看不清眼前这女孩了,思淳半晌,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开口问陆亦梅想得到什么结果,陆亦梅看着政委的眼,义正言辞地说‘政委,我知道您很难办,我不要任何功勋奖赏,只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家务农就行了’,政委弹下烟灰,叹口气吹散眼前的烟雾,看到女孩眼里的刚毅,点点头说了句‘你去吧’。
终于,陆亦梅抱着木盒子,拿着一把镰刀,又踏进了当年的院子,第一天,她把盒子放在堂屋的桌子上,里里外外地把家重新打扫了一遍忙碌了一天,晚上她就抱着那个木盒子坐在门槛上,看着月光在院子里流转,树影随风摇曳,如同鲜血横流的轨迹,这片她心心念念的土地终于再次拥抱了熟悉的眼泪。第二天,陆亦梅去地里种麦,家里的农具简单修缮后还是那么趁手,这让她十分欣喜,骄阳下,女人的身影与这片田地数十年前的主人奇迹般的重合着,日日在麦田和家中往返,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小麦发芽,抽穗,陆亦梅的脸上时刻都是幸福的笑脸,每年丰收的时候,她总要抱着木盒子来到麦地里五个土堆前坐上一天,看着太阳从东到西映着手里的木盒影子变长再变短,虽然此刻陆亦梅的身边空无一人,但她却实实在在地觉得这片麦田真热闹,有风吹过,麦穗莎莎的摩擦声像是数年前少年的低语,到了晚上,她又看见远方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左手拉着驴车,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男孩嚼着白面馒头满脸幸福的笑容,驴车后面跟着一对中年夫妻,臂弯里抱满着白面馒头预备着随时给男孩补上,最后慢悠悠走着一对老年人,笑嘻嘻的讨论着今年麦子收成,几人看见陆亦梅,隔老远就开始招手,唤着天晚了怎么还不回家,这个时候,陆亦梅就慢吞吞的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他们挪过去,她怕走的快一分,就早一分识破这幻觉,又怕走得慢一分,让少年等的着急。
不知道陆亦梅的手抚过了几个四季,多少次俯身,麦穗在她脸上划过,刻下了深深的纹理,镰刀又开启了它的轮回,不同的是,它的一端仍是那片麦田,而另一端却是思念代替了希望。
这一天,陆亦梅如往常一样带着镰刀,抱着木盒,坐到了土堆前,麦田里,这一次,她真真的看见了十六岁的少年直奔她而来,好多郑向前,越来越近,她开始好奇为什么这次向前胳膊上裹着红布,最近的孩子抄起她身旁的镰刀,一下挥了过去,来不及反应,从陆亦梅脖颈中喷出的鲜血再一次哺育了这片麦田,几人断定木盒里一定是这个顽固派小姐珍藏多年的稀奇宝贝,三两下砸开全部倒在陆亦梅身上才发现除了焦土就只剩一堆白骨,几人恼羞成怒,感觉受到了戏耍,就气愤地拿起镰刀刺向木盒,多年的木盒已经软了,镰刀虽已生锈,却还是毫不费力的刺穿木盒又穿透了陆亦梅的身体,将他们一同固定在了麦田上,在土丘前,几人走后,麦田仍然是无数的轮回,唯一不同的是,腐肉哺育出的麦长得是格外好,年年都要超出旁麦一大截,路过的人总忍不住侧目称奇,这高耸的麦看着就像是五个土丘的丰碑。
太阳不知又落下了几千回,野草终于贯穿大麦的身躯,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时,远方的路上又走来几个年轻人,一阵风起,毛茸茸的土丘热情的摇曳着满身的绿,为谁唱着重生的协奏曲,几人远远望见毛茸茸的土丘,就变得异常兴奋,摘下帽子搞搞挥舞着,兴奋地呼喊着‘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趟过这片绿海,不时有几颗麦穗划过这些年轻人的腿,痒痒的。几人俯身割去土丘前的草,森森白骨让他们瞬间软了膝盖,几人小心翼翼地把最上面的镰刀拿开,把这堆白骨整理出来,在这五个土丘前,挖了一个两人坟冢,用白布包好这些白骨轻轻地放进去,又在四周摘了大麦,揉了揉洒在白布上,又觉得缺了点什么,找了点梅花铺在上面,最后盖上土,在坟冢前把墓碑修成镰刀模样,又回到小院把它重修改成一座纪念馆,人们一进门,就看到一片麦田中央傲立着一株梅花。从纪念馆走出来的人总要拐到那片麦田去,在那个最小的土丘前放上几个白面馒头,,后来不知是谁,在两人冢前种了一株梅树,这梅树长得格外好,麦田也被人接着种了下去,每到丰收季,黄澄澄的麦摇啊摇,总是要淘气的依偎在梅树身上,梅树的两个分支好像在给麦田最大的拥抱。
慢慢的,村里发展起了旅游业,一个农业村以梅麦成海闻名了起来,不少人慕名前来,梅与麦相辅相成的美景成了当地的特色,每当有人问及这样种植的原因,当地人总是笑笑,不约而同的说上一句‘腐肉生梅,麦田护梅,这两个本来就是分不开的嘛’看外地人仍是不解,就将他们指到那座纪念馆,进去的人总是兴奋不已以为里面陈列着最新的农业成果,出来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用后来人的眼泪浇灌而成的。
村里的生命代代更新,孩子们长大了总是要问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别的村都叫忠勇,英烈,单单我们村叫向梅,听起来女孩子一样,让人不好意思说出去,就因为我们村长了很多梅树吗,还有还有,为什么村里人总是争着给一片没人要的地种麦子,那片地好奇怪,中间立着一个大镰刀,还有那么多人往那扔白面馒头,多浪费啊’,这时候,白胡子爷爷总要先仰头笑上一阵,再低头摸摸孩子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记住了,向梅是从两个人的名字里取出来的,有这个村名是骄傲的事,等你长大认识字了,爷爷就带你去村西头的院子里去,去了那,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久而久之,参观郑向前家的院子似乎成了村里每个孩子长大前必备的一堂人生课,从院里走出来的孩子,对梅树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这里,你常常能看到,村里人轻轻拍着梅树的枝干,就像拍着老朋友的肩。
一堂美术课上,老师要孩子们画出心中最美的风景,不同的画纸上统一地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麦田,中间立着一株梅花,伴着一把镰刀,更奇怪的是,孩子们的画纸,都不约而同的湿皱了一片,如同给麦田吹去一阵清风,换来一场金色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