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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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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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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阳光鲜奶+肖多(笔名)


时隔多年,街镇上的人们早已忘了当年的阳光鲜奶,如果不是无意间提及,相信谁也不会突然想起阳光鲜奶封存在冷柜里的日子。但张星星没忘。过去了那么多年,一晃眼他都这么大了,但他居然还记得阳光鲜奶这个名字。其实十几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么些年,阳光鲜奶一直在记忆里沉沉浮浮,时不时就会突袭一下他的注意。过年的时候,恰好表哥在,他假装不经意,问起阳光鲜奶的事,问现在还有没有得买,问在镇上的表哥还记不记得。

表哥修剪脚指甲的手一顿,那个啊,我以为你说什么呢,你说那个啊?阳光鲜奶,我怎么知道?

坚硬的脚指甲在指甲剪的压力下炸飞,啪嗒掉到了垃圾桶外面,表哥看也没看一眼。怎么,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想喝?

张星星抱着手机,任谁看来他也是专注在屏幕上的姿态。他说,没有,刚好想到了,我就那么一说。

 

 

你想知道张星星和阳光鲜奶的事,就要把注意力拔回十几年前,那个时候张星星还在村里上小学。大姑托了公公婆婆的关系,让娘家人送侄子来县城读书。差不多九月,爷爷,奶奶,张星星,祖孙三口提着全部家当,大包小包,踏上去往县城的班车。那个时候的张星星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铁皮客车的气味惊心触目,让他一路想捂着鼻子或者干脆睡死过去。

班车下在一条陌生的街路,这是一条城市的大街。两边建筑鳞次栉比,各种宽大的招牌显得美丽。只不过那也是一条晕乎乎的街路。没来得及多想,一下车张星星和奶奶就蹲在路边狂吐,呕声连绵不绝。尽管是吐在路边,但干净的街路仍然凭空多出两滩难闻的秽物。

你来过县城,就知道这里和乡下不一样。城市的路人穿着体面,打扮讲究。祖孙三人身边飘过一个个讲究入时的身影,却没有一个肯驻足停留。爷爷在一旁张望着,两个笨重的行李坠住手掌,蛇皮袋耷拉在一边。张星星和奶奶需要缓缓,他只好耐着性子等这两个坐不了车的人。

寻找大姑家的过程是摸索前行的过程。爷爷拿着电话大声嚷叫,你说是三栋二单元,是不是三栋二单元的二楼?电话那头传来大姑急切的声音,就是在假山后面啊!爸爸你找到假山就找到我们家了!爷爷和张星星把头看向旁边的假山,更准确说是一座土丘,上面建了一座亭子。爷爷拉着嗓子,是在有亭子的假山前面吗?我看到了,我们看到亭子,看到假山了!

张星星却很疑惑,山怎么会有假的呢?县城真是怪,还有假山。乡下孩子的脑袋顺藤摸瓜,心里想,大姑这儿的人为什么要在房子附近造一座假山?有精力造一座假山,干嘛不干脆做一座真山?

一行三人依然是边走边问路。住在假山附近的人那天如果刚好出门,会看到祖孙三个在小区迷迷迭迭地找路。三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显得臃肿而步履蹒跚。其中的乡下妇人不无惆怅地弓着腰,一旁的丈夫看上去很不耐。只有那个小孩,背着蓝色的书包,提着红色塑料袋和一个小面盆,一路不急不缓,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初来乍到的张星星不无好奇,他仰着脸,环绕假山走了几步  ,之后站在山脚默默打量起眼前的假山。他看见山上有很矮的树木,十分瘦小,但树杈和树叶子确实在逼真地起伏。有一座木头色的亭子,四根方形柱子顶住电视里见过的那种四方锥子顶。山腰是成片的青青草,间杂灰色的茎杆。山脚围了一圈怪模怪样的石头。一群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站在亭中的长凳上跳上跳下,嬉笑追逐。大人坐在亭子里,说一些稀松平常的话。

张星星疑惑渐平,塑料袋走起来噼哩咕当响,是奶奶收齐的牙刷或筷子。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他想,原来这就是假山。

 

 

你如果知道,张星星拜访表哥家时是怎么一个情景,你也许就能理解,为什么后来他会对阳光鲜奶念念不忘。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一共六个行李,六个大包小包。大姑的婆婆,也就是表哥的奶奶打开门,先进去的却是那六件形状各异,凌乱局促的行李。表哥奶奶的脸先是像她满头的银发一样是闪亮的表情,你们来了!之后是惊异的感叹,吓,你们大包小包提了这么多东西!表哥奶奶回转身,喊,先泰,先泰,你快来帮亲家把东西提一下!

爷爷在门口弯腰,把蛇皮袋递进屋里,点头回应说,衣服,被子,鞋子,东西收得多过头了!他转身又提起一个透明的塑料袋给表哥奶奶,指着里面的不锈钢盆说,你看冬春,非要把家里的洗脚盆也带来,冬春生怕城里买不到洗脚的盆。

表哥奶奶呀呀惊叹两声,把张星星手上的东西一一接了进去,她这时候才看到行李后面拧着身子的亲家母,拍了下大腿,说,你看我都忘了,我忘了冬春坐不了车!她说,仙林是跟我说过,说你坐不得车,怎么样,是不是晕车了,是不是不舒服?

奶奶蹲在地上,捂着小腹,伸出手摆了摆,嘴巴里吞吐的话让人听不清。爷爷忧心忡忡,替她回答说,冬春不知道怎么好,她这个人,坐不了车。

所有东西都搬进去了,一行三人还站在门外,表哥奶奶和表哥爷爷招呼他们进屋。奶奶拦住猛头猛脑的张星星,尽管身体不舒服,却仍要对孙子提点。她对乡下小子耳语说,记得换鞋子再进。张星星明显愣了一下,爷爷已经开始提起脚后跟脱鞋了。表哥奶奶顺势说,那换个鞋吧,这里都是拖鞋。她从鞋架子上放下几对拖鞋,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天天换鞋的,麻烦你们换个拖鞋再进来。

张星星和爷爷奶奶一阵忙乱,换下鞋又穿上鞋。他们的儿童凉鞋,廉价皮鞋和老式布鞋被放在鞋架上,和表哥一家人的鞋子放成一排,脚底下已经是柔软蓬松的棉拖鞋了。三个人走进屋里,一行三人才终于算进到了表哥家。

天蓝色的沙发多年来熟悉了坦然的生活,这一天却托起了三个腼腆又拘谨的屁股。在表哥奶奶热情的招呼下,祖孙三人前后往沙发上放下自己的屁股,开始环顾起四周。

表哥家的房子很干净,墙壁光洁如瓷。天花板白闪闪的,脑袋上一个巨大的雕纹吊顶灯悬挂。面前横着一个简单的茶几,几上列着一些杯子什么的。有一张塑料的陌生卡牌被扔在上面。一些色泽鲜丽的水果,苹果和橘子。看上去既显眼也很安恬。

表哥爷爷看上去年纪最长,他指着那个苹果,说,星星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拿,接着又示意爷爷奶奶,米良和冬春,你们不要拘礼,想吃就拿。表哥爷爷的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你们来了就要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爷爷奶奶连连点头,说自己不渴也不饿,自己渴了饿了会吃的。爷爷奶奶摩挲着大腿,嘴上熟稔客套。这还会客气,这有什么客气的。我们肯定是当自己家一样。他们对视起来,在拘谨中确认彼此的意见,而最小的张星星也跟着点头。

面前是一架巨大的横屏电视机。屏幕之大,根本不是松林村老家的电视机可以比拟的。这么大的电视机,张星星想,那看起电视来会是什么感觉?

左进好像是卧室,右手边是阳台。有一条花纹富丽的石质长桌,桌边摆放了一些规规矩矩的原木椅子,不知道多少个。张星星知道,表哥一家人每天就是坐在那里吃饭。

啪嗒,电视机缓缓打开,像一台戏剧拉开了巨幕。入目却是一个看不太懂的国际新闻。表哥爷爷只停留了几秒,之后把遥控器放到茶几上,示意爷爷奶奶去用,他说,不要客气,到了女儿家,就是自己家一个样。张星星看到表哥爷爷也对他点了点头。

 

 

客厅的空间还算宽敞,但一行三人的行李杂七杂八,让屋子里不太好看。观感上像一坨黄色泥巴,噗地砸过来,噗地一声打破了水池的纯净。表哥奶奶看了眼她的客厅,不禁搓了搓手,说,你看看你看看,都堆这里了,我看还是放阳台那去吧,都堆这里挡路呀!

爷爷干笑两下,还真是,还真是挡到了路,东西太多了!几个人于是起身,合力把蛇皮袋和大包小包搬到阳台。各种物什制造的声响传到张星星的耳朵。张星星听到有乒里乓啷声,他想到家里的不锈钢盆,那是奶奶带来的洗脚盆摔出来的声音。乒里乓啷。

初来乍到的张星星不无拘谨,他在县城的表哥家里,过于清爽的空气提醒他这不是松林村老家。他这时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花纹繁复的瓷盘,许多水果就是坐在那上面。数个水晶杯子围了一圈,那不明质地的做工显得闪亮而精贵。

表哥奶奶略显轻快,她拍了拍手,在沙发上坐下,你们吃水果呀,这是新鲜的,一点不酸,苹果崩脆崩脆的,你们不要客气,都尝一尝。

爷爷摆手,拒绝了亲家母的好意,说,不用不用,还用说么。我们不用招呼,我们都不拘礼,怎么还用你来招呼呢。

表哥奶奶是个热情的人,她亲自把一个橘子塞进奶奶手里,冬春,你晕车难受,吃一个橘子,总好过一些。奶奶还在缓晕车的劲,摇着脸说不用。爷爷干脆亲自把橘子皮剥好,递给奶奶,奶奶最后还是伸手接了几瓣橘子。

表哥奶奶点点头,顺着说,衬衬心,衬下肚子嘛。之后又抓了两个橘子,一个塞给张星星,一个要塞给爷爷。爷爷固执地推却,不要不要,最后两个橘子都到了张星星手上。

窗户外鸟儿叽叽喳喳,听上去很悦耳。空气清新美好,气候仿佛正在一年里最宜人的时候。这里的九月貌似和松林村的九月一样。张星星观摩把玩着手上的两个橘子,看上去却不知从何下嘴,犹豫自己要不要吃。你知道这样的乡下小孩,从小到大被教导要谦谨有礼,在外人的馈赠面前很容易不自在。

按照一贯的作风,张星星没有吃下的打算。但今天少有不同。这是县城表哥家的橘子,是表哥奶奶亲自塞到自己手里的。况且大家都说,不要客气,要把表哥家当自己家。手上的橘子传来一阵一阵冰爽的触感,张星星想,既然这是在自己家,那他就是吃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他一点点剥下橘子皮,捏着那些涩人的橘皮却不知该往哪放。脚边有一个套着黑色袋子的小桶,他的神情些许惶惑。表哥奶奶脸上绽放出可亲的笑容,她把垃圾桶推了过来,这个就是垃圾桶,橘子皮扔这吧。

张星星把橘子皮都投进了桶里,内心升起对县城的好感和对表哥奶奶的感激。

确切地说,不是投进桶里,而是都投进了黑色塑料袋。县城的垃圾桶居然要套一个塑料袋,这是张星星没有想到的事。如果一直以来,你家里的垃圾也草草率率地扔进桶里,回头多洗一次桶,你也会因为县城的聪明做法而惊异。一些类似于惶恐的情绪滋长,正被那塑料袋放大,张星星看着那袋子油亮漆黑,疑心投进去的橘皮会弄脏它。

表哥奶奶这个时候一拍大腿,脸上有了忙乱的神情。哎呀我忘了,我忘了去叫周帆起来,告诉他外公外婆来做客了。她斥责说,外公外婆都来了,还不起来,真是不像样子。

说话间表哥奶奶起身,绕过茶几和沙发,走进左边的一间卧房。大家都听到她的喊话,她敲了敲表哥的门,帆,还不起来吗?外公和外婆来了,星星也来了,你还不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赶紧的!

没个样!表哥奶奶走回时嘀咕。张星星目睹表哥奶奶的行动,却没有听见表哥的应答声。

就是这个时候张星星吃下橘子的。仿佛太久没有吃橘子,忘记正确的食法,张星星没有像惯常那样整个往嘴里塞,而是细致文静,一瓣一瓣抠下来,又一瓣一瓣塞进口中。地面统一铺着白瓷砖,一尘不染。墙壁也洁白光滑,宛如新作。橘子的滋味在舌头漫开,张星星想,县城的水果确实要特别一些。

桌上的那张硬卡一直放在那里,奇奇怪怪吊着一条蓝绳,张星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坐在美丽的沙发上,乡下小孩的眼睛看来看去,偶然间低头,注意到脚下他们这伙人的袜子。

三双脚上的三双袜子。除了他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丝袜,爷爷奶奶的袜子都显得老旧破烂。那是两双穿得太久的老袜子。奶奶的乳白袜子仿佛陈年旧物,在不断搓洗中褪色变质,而爷爷的红色袜子更是刺眼,脚后跟的一个破洞显得触目惊心。

张星星忍不住缩了缩脚,心里懵懵懂懂,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有点疑惑,想,爷爷奶奶怎么穿了一双这样的袜子?乡下小孩的脸烧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冲击着血管,张星星眼睛发木不敢再看脚底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袜子的事。他心里说,穿这样的袜子也可以来做客吗?

尽管,也许爷爷奶奶并不知道拜访亲家的代价是脱鞋,格格不入的袜子显得情有可原,但张星星仍旧因为这样的袜子坐立不安。有某种叫卖声穿街弄巷地行过,落在耳边却朦朦胧胧。张星星想,爷爷奶奶怎么穿这样一双袜子?

 

 

帆,你起来了。你还吃不吃粥?

表哥曳着棉拖鞋出现在沙发后面,却不给人姗姗来迟的感觉。上初中的表哥身上穿着适季的睡衣,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世界仿佛都没有睡醒,表哥张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爷爷奶奶先给表哥打了招呼,外孙脸上却是懒洋洋的表情。表哥懒气懒声地喊了外公,喊了外婆。爷爷奶奶却很受用,连连点着头,脸上绽出欣慰的神色。

奶奶吃过橘子后看上去好多了。她的鼻子耸了耸,透了好几口气,她对表哥奶奶说,周帆看起来长高了。爷爷笑意盈盈地附和,是比去年高了很多。

表哥奶奶嘴边挂起一抹微笑,说,长高了呀?外公外婆都这么说,那看来真的长高了。表哥奶奶翘起二郎腿,又说,仙林还怕帆以后会矮,我说怎么会呢?爷爷都有那么高,帆再怎么样不会矮。也是快,一眨眼,不就长那么高了!

爷爷摇摇头,批评了女儿的话。那是说怪话,不会长不高的。哪里会长不高呢?他说,先泰大哥都这么高,帆矮不到哪去的,家里人都高,帆才不会矮。

大家都笑了。张星星扭头看向乐呵呵的表哥爷爷,看向老人脸上和表哥相似的笑容。表哥爷爷有一个好名字。泰,寓意着高大,字的气质十分接近人。表哥爷爷就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人。一个人的名字里带泰,怎么能生得不高大呢?

表哥却对这种欢乐的气氛不置可否,整个人迷迷糊糊,在原地慢慢出神。张星星冲他打招呼,他摸了一下表弟的头,之后问,还有早餐没,现在还有没有粥?

张星星一行忙活了那么久才到县城,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尽管不了解城市的作息规律,张星星仍觉得这个点太晚,吃早餐的请求听上去显得糊涂。表哥奶奶却很自然地起身,给孙子热粥去了。但她也不是完全什么都没说,她的背后扔下一句话,下次早点起,刚出锅的粥,喝着才是最舒服的。

模模糊糊应答,表哥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僵硬的电视屏幕终于流动起来,松林村老家熟悉的频道在大屏幕上开始轮换,表哥一个一个地调来调去。

你们醒得真早啊,表哥没话找话,你们这么早来岂不是更早就要出发,你们是几点起的?

张星星说大概七点。表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感叹道,那你们可真够早的,说完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表哥似乎还在梦里,似睡似醒的模样。表哥奶奶于是又把他从梦里叫出,大家听见表哥奶奶的声音从厨房传出,你起来了,也招呼一下外公外婆,放个电视给星星看。

表哥于是转头,懒声懒气问张星星,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不?

说话间遥控被啪啪啪摁了好几下。张星星眼花缭乱,顿了顿,回答说,看动画片吧。表哥的大拇指快速动了几下,又翻过好几个台。你看哪个台的?少儿频道,金鹰卡通,还是这个?

张星星抬头看表哥嘴里的“这个”,入目是一些轻松诙谐,人物线条流畅的新动画形象,色彩和风格显得稀奇古怪。然而别具一格,和他从前看过的动画片截然不同。可惜在右栏没有这部动画的名字。屏幕左上角是频道的名称:优漫卡通。

优漫卡通。张星星从没听说过优漫卡通这个频道。松林村老家的电视上没有这个台,表哥家的大电视机上面却播放出优漫卡通,这让他感到惊奇。你不得不承认县城的独特与新异,县城里总是会有松林村没有见过的东西。橘瓣,套塑料袋的垃圾桶,以及优漫卡通。这就是县城。张星星想,优漫卡通也只有出现在这么大的屏幕上才显得合情合理。

这个吧。

表哥又连着轮放了几个频道,最后叹一口气,把优漫卡通找了回来。动画继续上演着,刚刚的情节却被错过了。

那就看这个吧。表哥的语气听上去很遗憾。优漫卡通的台也就一般般,周末怎么都没什么好看的呢?

表哥奶奶已经在厨房把灶打开了,灶火呲呲地响,听上去很生机勃勃,在舔锅的底,她已经在给表哥热着粥了。表哥的爷爷这时候问,帆,你喝不喝牛奶?你想喝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去取。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张星星,刚好也给星星带一瓶。

任何礼遇和招待在一行三人这里都有被拒绝的可能。爷爷奶奶连忙摆手,不要不要,星星不喝。张星星自己也在摇手拒绝。表哥却没有理会,自动把表弟的拒绝视作客套。他把手搭在张星星羸弱的肩膀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余光里的爷爷眼巴巴望着他,他回说,那你去吧,草莓口味的。顺便带一个拌粉回来。

拌粉,你不是喝粥吗?

表哥奶奶从厨房那走出来,你不是说喝粥吗,怎么又要吃拌粉了?

表哥奶奶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铲子,瞠目张嘴对表哥说,我正在这里给你热着,还打算把菜也热一下。你不是喜欢吃娃娃菜?冰箱里有娃娃菜。你怎么又要跑去吃拌粉,你不是喜欢就着娃娃菜喝粥吗?

表哥奶奶的疑问一声连着一声,显得余赘。表哥很不予置会地躺到沙发的另一边 。腿一时伸不开,表哥索性踢了踢爷爷先泰,让他往外头挪。

他啧啧嘴,哎呀你们怎么这么烦?我又没有说要喝粥,我就是问一下而已。是你们自己要这么做的,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喝粥?

先泰爷爷默认了孙子的不懂事,不气也不恼,他把桌上的那张硬卡拿在手里,没事,吃拌粉也行。还是在老王家买?我现在就去。

表哥打发他,去吧去吧,说着两条腿往沙发里头蹬了蹬,慢吞吞又伸了一个懒腰。表哥把眼合上,等早餐的时间他能再补一觉。

张星星一言不发,从始至终不对表哥的行为置喙。但他看见了表哥的脚。表哥的脚非常细长,脚趾苍白瘦嫩。表哥长了一双女人的脚。

星星早上吃了吗?

张星星把眼睛看过去,忙说吃了,吃饱了。问题又转到米良和冬春。米良和冬春摇头,他都吃了我们怎么可能没吃,吃得闷饱,你不用管我们,我们不用招待。米粮和冬春一齐把身体小心懒在沙发怀里,一般模样地摇了摇手,婉拒掉亲家的好意。

你不用管我们,我们来这里不就是跟家里一样!

丈夫的脚步声远去。表哥奶奶走到灶台边,又从厨房走了出来,嘴上没说什么,或许心里有了不满。面对孙子的行为,表哥奶奶多少不情不愿。

粥都热了,一锅粥都热好了你又说不吃粥了?女主人忽然转过身来,她想到热好的粥或许不至于浪费,大厅里是乡下来的客人。表哥奶奶问起一行三人,米良,冬春,你们喝不喝粥?

手上的长柄铁勺指了指厨房,刚刚热过的粥,热得肚子舒服,你们要不要喝一点?冬春,你喝一碗尝尝?

客人意料之中地拒绝了。爷爷奶奶说,吃过早饭来,闷饱的。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都蹙了蹙眉头,手掌配合地摸了摸肚子。他们说,怎么可能吃得下,我们都吃得闷饱了,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

 

 

现在,炎热的季节已经远去,但空气中秋意远不够浓。风把窗外的树叶吹得哗哗响,九月是开学的日子,但张星星来到县城,已经是失约的十月了。

尽管一再推辞,尽管张星星在一种为难的情况下表示自己已经喝不下更多什么,但这是表哥家,阳光鲜奶毕竟已经买回来了,张星星不好再拒绝。

大家看到,表哥把那瓶印有“阳光鲜奶”字样的玻璃瓶插了吸管,递给张星星,自己却慢慢躺倒在沙发上,咬着吸管,眼珠一瞬不错地盯着电视。

先泰爷爷提醒孙子,你不趁热把拌粉吃了吗?老王家的,没有放辣椒也没放葱,你还不吃啊?

表哥耸了耸鼻子,你放在那,我待会儿就吃。过一会儿,表哥瞥了一眼丝毫不见动静的张星星,身为表哥的周帆问,你怎么不喝,草莓口味的,你不爱喝吗?

张星星还在犹疑,是奶奶冬春的话让他最后做了决定。奶奶问他,你喝不喝?乡下来的老妇人额头上常年挂着两撇鱼须子般的头发,或许挤在班车上有一点热,那两撇鱼须看上去没有精神。奶奶脑袋低垂,看了精致的瓶身一眼,你想喝就喝吧,这是在姑姑家,自己姑姑家里,也不要太过害羞了。

爷爷米良和奶奶冬春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让人难以揣测他们的心情。张星星注意到爷爷奶奶的注视,那是多年来,松林村老屋子里鲜少出现过的注视。

阳光鲜奶。张星星拿着瓶子,摸到装着牛奶的这个玻璃瓶冰冰凉凉,和爽人的空气一样。他于是低头咪了一口。注视着他的爷爷奶奶不约而同露出了忸怩的笑容。爷爷呵呵地笑了,奶奶耸了耸鼻子。

奶奶把双手插进并拢的双腿,跟亲家母攀谈。可以买一箱在家的,星星在松林的时候,每天都喝一瓶奶。一天一瓶,我不许他喝多。你们直接买一箱在家,省得先泰大哥还跑去买,那多麻烦呢。

表哥奶奶听到亲家的话笑出了声。那样子多少突兀。但她随后就解释了。她说,不一样的,这个不是店里的奶。阳光鲜奶是专卖店,喝的时候才去提一瓶回来。表哥奶奶对客人说,这不是超市里的奶,是鲜牛奶,喝瓶奶还要专门办张奶卡呢。

表哥奶奶年过半百,但牙齿仍然很好,整齐齐的一排。开合间十分雪亮。

奶奶指了指桌上,就是这个吧?她咧嘴笑了笑,刚刚先泰大哥手里拿着这个,我还以为是哪要刷卡进出呢。奶奶吸了吸鼻子,是啊,是要喝奶,饭养人,奶里也有营养。星星要喝奶我从来都让他喝,我不让他喝多了是怕他喝了奶就不肯吃饭。奶奶冬春补充说,人是铁,饭是钢,喝了奶不吃饭怎么行呢?

也许长辈们关于牛奶的议题各有计较,但在张星星这里,阳光鲜奶确实足够惊艳。你如果喝过阳光鲜奶,也被清甜的草莓气味冲击过鼻子和喉咙,相信你也会畅快得说不出话。这样的鲜牛奶张星星从来没有喝过。阳光;鲜奶。张星星不得不承认,县城的牛奶相较于松林村老家确实更出类拔萃。

张星星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几上的那张奶卡。塑料卡牌很受待遇地套着专门的卡包。看上去新奇又独特。张星星心里涌现出一口接一口凉滑滑的幸福。

张星星腿上放着牛奶,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周帆从电视中脱出来一眼,问,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

尽管面上若无其事,但张星星心里多少恍惚。表哥问他的话,张星星睁大眼睛认真想了想。

星星是这么和表哥说的,他说:喝的第一口,觉得舌头被舔了一下。

噗哈哈哈。表哥忍不住笑了。表哥一笑起来脸上绽出好几个褶子。表哥说,你可真逗。

后来表哥就无暇言语了。大家看到,表哥闲情慢意,用筷子一口一口挑起拌粉。大家听到,表哥吃得畅快,嘴巴不断发生嘶溜嘶溜的声音。表哥差不多没空搭理别人,只有先泰爷爷问他是不是没放辣和葱花,是不是多放了花生米的时候,他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

嗯。

对比张星星的满足,表哥对鲜奶却似乎并不上心。那瓶阳光鲜奶始终在几上静静伫立,泛着冷光,只有咀嚼完嘴里的拌粉,表哥才有闲光临一回鲜奶的滋味。

看得出来,表哥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张星星有所不同,好像那不是堂堂正正的阳光鲜奶,而是一种稀松平常的物什,是生活的常态之一。这令人联想到饭桌上的汤匙,垂头不语躺在金黄的蛋羹上,被使用的时候仍然默默无闻。松林村老家的勺子出现在脑海,勺面上有黑斑点点,摇摆浮动,似乎要站起来往农村少年的脑袋上猛敲一击。阳光鲜奶就那么好喝?

任谁也觉得奶奶在无事生事。奶奶双手埋进大腿,缩着身子,却对孙子的喝相指指点点。她低声附耳,喝慢些,你别喝得着急了。喝着急了肚子会不舒服。

张星星很顺从。那之后歇上一会才吸一口。奶奶对起身要去倒热水的表哥奶奶解释,他没有事,我是怕他喝凉的不舒服。我只是叫他喝慢一点。他小孩子不知道,奶一下子是不能喝太多的。奶奶对大家说,他在松林村总是去打吊针。

张星星在一边,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不免烦闷。喝快一点碍什么事了,喝得快怎么就生病了呢?张星星不无牢骚。说晕车不舒服的人是你,你才应该多注意注意!

 

 

后来吃中午饭,招待远道而来的亲家一家。饭菜丰盛可口,光张星星没有见过的菜肴就有好几道。表哥家吃饭的摆盘看上去都十分讲究。菜盘用一些花花绿绿的碟子托住,还没开饭,每道菜拿一个彩色罩子罩拢。看样子,这些碟子罩子不可或缺,甚至釉彩碗和细铁筷子也都成为午饭的一部分。它们不能用牙齿咀嚼,用肚肠消化,但却都是会被吃进肚子里的一部分。

表哥原本没有打算入席午餐。太饱了,他杵了杵自己的肚子,撇嘴说,我才吃的早饭,又要吃午餐,怎么吃得下?

是表哥的爷爷和奶奶好言好语,说,你吃两口,特意为你弄的土豆丝和鸡丁,吃不下米饭,你吃两口菜也不碍事。表哥奶奶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两瓶大瓶的饮料,喏,橙汁,帆你不是要喝橙汁吗?来吃两口吧,和星星,和外公外婆一起喝两杯。

爷爷米良奶奶冬春也一齐劝,大家都对表哥这么说,你应该趁热吃点,你不吃饭怎么说也要吃两口菜。

他们这么殷勤,似乎表哥已经被架到一个不得不上桌的地步。最后表哥面无表情地坐下,就在张星星身边。就是离席最方便的那个位子。

表哥奶奶给桌上的人挨个酌饮料,给一次性杯子和水晶杯里倒满橙汁。星星连忙拒绝了,他说他那瓶鲜奶还没有喝完。表哥奶奶说要喝的时候别拘礼,于是又喊客人夹菜,说,这跟自己家一样,不要太拘礼了,转身又招呼表哥,问他夹不夹得够,问要不要帮他夹一些鸡丁。

表哥的嘴巴已经咀嚼出了滋味,他把一只胳膊撒在星星椅子后边,指着桌子上的其中一盘,对表弟说,你吃这个,这个好吃。张星星顺着表哥的指引看去,那是一道热气腾腾的荤菜,表哥奶奶不给张星星推脱的机会,夹了两筷子到张星星碗里。就是表哥爱吃的那个鸡丁。

表哥奶奶恐怕比奶奶冬春年纪大。恐怕大得有一轮。但一头银发却保养得很好,根根分明,显得利落而端庄。她吃起饭来也有滋有味。不像奶奶,她的牙齿已经不行了,只能挑挑拣拣,吃一些绵软的食物。

银发老妇笑容和蔼,招呼张星星吃饭。同在餐桌上的米良和冬春摆了摆手,他不用招呼。他怎么还要你们招呼?米良和冬春说,我们会帮他夹。米良和冬春面对亲家的热情款待,遮掩不住脸上的高兴。他们意见一致,怎么会客气呢?我们都不会客气的。我们来了这里都当自己家一样。大家看到,风尘仆仆赶来女婿家做客的乡下夫妇兴致很高,脸上露出了农村人常见的那种因满足而不好意思的笑。

爷爷和奶奶笑眯眯地说,俗话讲,外甥狗,吃了喝了就走,我们带了这只外甥来他姑姑家吃喝,我们都不会拘礼。我们不会客气的。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不客气,冬春起身夹了一筷子什么菜。要夹给星星。先泰爷爷问,是不是夹不到?说着动手就要挪一下菜盘,换动几个菜的位置。

冬春连忙拦住了,解释说不用。冬春拦住了亲家的好意,不要的,我平常都让他夹,我是怕他不敢夹我才帮一下。

张星星没有说话。米良这时候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嘴角勾勒出一个讥笑的弧度,半是自语半是对外人调侃,冬春也真是个冬春,这么大人了有什么怕生?让他自己夹嘛!

奶奶反唇相讥,说不准是不是玩笑。怎么,我不能夹,我不可以夹啊?以为都像你们男人一样不管事!

奶奶把眼睛歪了一歪,还好意思说我,米良也真是个米良!

大家就都笑了,东道主一家人一时间都被客人逗住。表哥奶奶为亲家的玩笑话而高兴,最后总结说,谁也不用替谁夹,到了这里不就是跟自己家一样么,有什么好客气的?你们啊,都别拘礼,都是一家人。

这不得不说是一道令人满意的午饭。张星星品尝完表哥首肯过的鸡丁,点点头,认为那确实很美味。他低头吸了一口鲜奶,为草莓的气味深深满足。

表哥却难掩脸上的诧异,问,怎么,一瓶奶你现在还没喝完?

那瓶奶现在已经说不上是多少量,多大的一个瓶子装的了。似乎和平常牛奶一般大。张星星被问住了,有些尴尬。面对表哥的问话他摇了摇头。他是这么回答的,他说:喝快了不好,我故意慢慢地喝。

 

 

一晃眼,张星星都已经上了大学。爷爷米良的尸骨在前年下的葬,而奶奶冬春的头发也已经花白,头顶酷似冬季的荒山。时隔多年,张星星依旧没有忘记阳光鲜奶,阳光鲜奶馥郁扑舌的气味。这么看来,阳光鲜奶的气味确实在乡村青年心里打下了深刻结实的烙印,简直成为生命里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

任谁都不会想到,家里考取了重本,有望读研的大学生,会对一个多年来无人讨论的牛奶品牌重燃兴趣。就像是外公米良突来的病发,显得不可捉摸,而且莫名其妙。

是二姑的女儿回答了星星的问题。你说那个啊,阳光鲜奶,我知道。星星问表姐现在还

有没有卖。表姐摇摇头,估计是没有了。她跟表弟说,你记事好老啊,这么早的东西你都记得?这几年我没注意过,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阳光鲜奶。不是你说我都忘了。估计是找不到卖的了。

张星星问,你也喝过?

表姐诧异地说,你怎么回事,你记得阳光鲜奶不记得我喝没喝过?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我当然喝过啊,在大姨家喝的。  

表姐面带微笑,你忘了,小时候我们都在周帆家喝过的。

张星星顿了一会儿,说,还有这么一回事,我都不记得了。表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学生你怎么回事,我们一起喝的呀。表姐一惊一乍,哦,我记起来了!她笑吟吟地说,周帆喝的是原味,我们喝那个啊,是草莓味的。

 

 

真实姓名:周佳伟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 五竹街道沣京路18号西安石油大学鄠邑校区

就读高校:西安石油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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