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祖传跌打损伤
那位后生占据着角落的桌子大半小时了。老板的眉毛向着他挑了好几下,我不情愿地点了头。正是早上最忙的时候,等肠粉的人排到门口。负责点心的霞姨,恨不得把手挥出残影。每张桌子周围都站着几个人,对坐着的人虎视眈眈,屁股做好了预备,等待椅子空出来的一刹。早餐店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没什么特别,只有这位后生,每个人都不敢靠近他,却都在用眼尾吊着他。他的周围,方圆两三米没有一个人,旁边的空凳子也没人敢坐。我挤过去,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骚味,骚味之中混合着腐臭气。这股骚味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败了炸酱面、排骨和凤爪的香味,冲进我的鼻子。没办法,老板叫我去。
我站在后生的身后,他脖子上淡黄油亮的衣领,以及缀着一块块头皮屑的发尾,让我不忍直视,那头皮屑随着他身体的颤抖,摇摇欲坠。我不由自主把端着碗筷的手别到自己背后,尽管那些碗筷已经被客人用过。他将一条腿搭在那张空凳子的横梁上,抖得凳子咔哒咔哒响,裤脚高高卷起,露出一片红黄的烂疮疤。早餐店里很吵,我不知道叫他能不能听见,又不想用手碰他,我在犹豫,我知道身后一屋子街坊邻居的目光都粘在我的背上,终于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靓仔你点单了吗?想食咩啊?”
后生回了头,我看清了他的脸,心里咯噔一下,我终于知道店里异样的气氛是为什么了。这小子回来了。我想,下班了,要到王氏祖传跌打损伤去一趟。不对,差点忘了今天星期二,小王师傅休息。不管,我还是要去看看后生想干嘛。
老黄师傅倒下的前五分钟,还在抓着我的手给我关节复位。那年我刚到早餐店做工,包云吞包烧卖这些手艺活轮不上我做,我做的都是最重的活,没几天,我提两桶食用油上楼梯的时候突然左手扭了一下,一伸直就疼。我下了班就来黄氏祖传跌打损伤这儿找老黄师傅看。我跟老黄师傅很熟。我儿子小时候调皮,三天两头爬上桌子往地面跳,崴了脚,都是来老黄师傅这弄好的。我很感激他,他这一门祖传手艺帮我们街坊邻居省了不知道多少去医院拍片敷药的花费。
老黄师傅抓着我的手臂,前后屈伸了几下,“弹性都没了。”他拿出一瓶药酒,往我的关节上弄了点,揉搓了几下,正准备用力,这时候收音机里的粤曲戛然而止,“嘟——嘟——嘟——嘀——北京时间中午一点整”,黄师傅扔下我的手臂,跳起来,一手抓起外套,消失在内巷。我僵着手臂喊:“喂,黄师傅同我整完这只手再走。”黄师傅的声音穿过几面墙传过来,“买菜煮饭!都一点了我还未买菜煮饭啊!”
我不知道手臂的关节有多少在对的位置上,不敢动。黄师傅的徒弟小王,甩着两只沾满药膏的手掀起门帘,他朝我抬了抬下巴,“芳姨,等下啊,我洗下手。”他洗了手回来,在我面前坐下,抓住我的手臂,“不好意思啊,芳姨,我师傅是这样的。唉,为人服务嘛,我都未吃饭。”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咔哒两声,我的关节像开了闸,瞬间松快了,手臂伸直不疼了。
小王师傅前后屈伸我的手臂,抚慰刚刚归位的关节。突然他扔下我的手冲了出去。我刚要嗟叹我的手臂连续被两位师傅抛弃,如此命运多舛,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黄师傅走着出去,被人抬着回来。小王趴在他身上,给他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我赶快掏出手机打120。救护车呼啸着来了,呼啸着走了。几个阿姨嬷嬷聚在店外长嗟短叹了很久,散了,几个病人耷拉着脱臼的手、扭伤的脚慢慢走了。我有些失神,叉着腰看着黄氏祖传跌打损伤的卷帘门张着大嘴,布帘被风吹得高高鼓起。我想起黄师傅还有个儿子,今天周六,他应该在铺里。那一弋小铺一眼望得到头,他肯定不知道跑哪儿撒欢去了。我刚想帮他们拉上卷帘门,就听见膏药柜子后爆发出一阵笑声,我走过去,发现他儿子躲在柜子背后刷短视频。
过了一晚上,小王满眼血丝回来说黄师傅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想找他儿子,我们找遍了铺里,还有黄师傅家里,都见不到他儿子的身影,打电话也没人接。黄师傅的老婆很早就死了,他没有别的亲戚,我们一群街坊邻居跟着小王到医院送他最后一程。黄师傅全身上下插着无数根管子,深陷的眼窝青黑青黑的。我们高高低低地喊黄师傅。他的眼皮抖动着,手颤抖地升起来,抓住了小王的手,仅仅在小王的胳膊上抹了一下,就滑下去了,我想起他平时可以掰动三百斤壮汉的大腿,眼眶热热的。他嘴里冒出几个字来:
“你……去……去……闯去……混……不……了……回……回家……让小……小王……教你……你……跌……”
最后只剩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嘎嘎响,突然就没了声息。
第二天清晨早餐店刚开门,小王带着黄师傅的儿子进来,这个后生两手插袋,神色平静,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放地上跟凳子一般高。小王要了糯米猪肉丸、紫菜蟹肉卷、红米肠、虾饺、凤爪、烧卖,蒸笼摆了一桌子,还专门向老板要了一只陈年的柑普茶。
“待在家里,我把你家祖传的技艺原原本本教给你,多好,你看你爸,诊金收这么低,每天还能挣那么多,你也是见着的……”小王边说,边泡茶,他喜欢喝俨的,摁住壶盖等了近半分钟,倒出来的茶水紫得发黑。
后生喝了一口皱住了眉头,他泼掉小王给他倒的茶,要了一瓶果粒橙,自斟自饮起来。
“现在大形势不好,自己捱好难捱出头,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我真的吃够本了,他死了我就解脱了。我恨不得把‘祖传’这两个字从我家招牌上抹掉。我太爷爷,我爷,我爸,一代又一代,活得都一样,你不会明的,我们家就似一条看不到头的铁链,每一环都是一样的,每一环都是一样的,将我锁在上面……”
“靓仔我真心讲一句,你还是太后生,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有几羡慕你,你不会明白嘅,要是我家有祖传,我早就竖起一个‘王氏’的牌子,用不着山长水远来到这里拜师了。唉,既然你爸应承你出去闯,你闯不了就回家,我会一直等你。”
“唓,你以为我好似你这么傻咩,死心塌地服侍那个老鬼,你想拿黄氏祖传的招牌嗻嘛,你么拿去啰,我没咩所谓嘅。我现在走了不就成全你啰。”
“你……”我看见小王的后背有一股劲在往上爬,爬到他手上,他捏茶杯的手在颤抖,差点要将茶杯捏碎,我以为他会拍案而起骂一句“食碗面反碗底”之类的。但他没有。他放下了茶杯,把一整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虾仁烧卖塞进嘴里,咀嚼着,伸长脖子让烧卖顺利通过喉咙,举起茶杯,哑声说。
“我们好歹兄弟一场,碰一下,你就走。”
后生举起果粒橙,避开了小王的杯子,昂起头一饮而尽,一手提起背包,扬长而去。
小王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不打包点心路上吃吗?”
自此,“黄氏祖传跌打损伤”铺里就剩小王一个人了。老黄师傅在的时候两个人都忙不过来,现在他每天清早五点开门,一直到晚上九点关门,除了每周日来早餐店和老板饮早茶外,连春节都不休息,铺外面摆的十几张竹椅,经常坐满。我怀疑小王除了八个小时睡觉,一个小时吃饭,没一刻不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清早和傍晚是菜市场最热闹的时候,人们都忙着买菜卖菜,他才得几分空闲。早上六点老菜农们进入市场抢摊位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店外面,辨认哪个阿公阿婆是刚来看过跌打损伤的,抢过他们的菜担子,念叨着,刚刚整好关节就抬重物,怎么好得了,要休息嘛。他的话没一个阿公阿婆听,他只好给他们挑一路的菜。傍晚他坐在门口看着对面鱼档的鱼跳出来就叫,卖鱼佬正给顾客刨鱼鳞像下雪一样,没空搭理他,他自己摁住那条鱼,扔回鱼池里。卖鱼佬向他点点头,剁一块鱼腩,塑料袋一裹,朝他扔过去,他刚好接住,摆在屋外的灶台边上,点着一根烟抽,继续看卖鱼佬卖鱼。我在给早餐店备料,做烧卖的猪肉馅要抛甩七七四十九下才出胶,我手上不停,眼睛瞅着小王,他的脸在云烟雾绕下,神色暧昧不明。
有一天下了一整夜雨,早上我到早餐店剁云吞馅,看见小王把电鸡停在铺门口的骑楼下面,他坐在上面抽烟。我说下这么大雨不会有人来看的。小王说,怕他回来找没人开门。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忤逆仔,那天你又做人工呼吸,我又叫救护车,七国咁乱,你以为那个衰仔去了哪?他躲在店里面看漫画书都不出来见他老豆最后一面!”
“芳姨,这些是我们的家事。”小王把烟头戳在土里,进铺里去了。我有点生气,什么家事不家事,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不算一家人吗?
这个周日早上,小王出奇地没有出现在早餐店,剩下老板一个人自斟自饮。第二天早上他来打包肠粉作早餐,我们围着他问东问西。
“在网上认识一个女仔,昨天同她去什么网红店饮早茶,咩鬼网红店,食得我一肚气,虾饺皮、烧卖皮好似食鞋底,里面的肉好似一嚿(块)粉。”他说。
“系啰系啰,下次带女仔过来这里吃嘛。那些预制菜,简直是在毁掉我们广府早茶的优良传统!虽然我们店是逼仄点,但我们坚持手工几十年啦。你看啊芳姨,日日未够五点就来包虾饺包烧卖。”老板倒了一盏茶给他。
我当时已经升做“技术岗”了,学到了老板娘全套的粤菜点心技艺。我在赵老板这儿做得很开心,也很感谢老板娘。以后要是女儿肯学,我一定把技艺好好传授给她。想到这,我包烧卖更起劲了,手里的这一个不小心塞多了肉,在一众烧卖里面胖得突出。
小王举起茶盏嘬了一口,腮帮子含着茶水乱动了一阵,咽下去,哈地叹了一声。
“广东早茶有你们就不怕,我就怕,真系不知老黄师傅的跌打铺掂算(怎么办)。”
“我理得你姓这个‘王’还是姓那个‘黄’,看得好就得啰。”我心直口快,已经将前几天小王见外的话忘记了。
小王开始咀嚼桌上的点心,一块红米肠分作三口,咬一口,欣赏了一下完美的横截面——外层桃红色肠衣,里层金黄色薄脆,中心是肉粉色虾馅,再吃第二口。吃完了桌上的点心,他没有回铺里,而是消失在了菜市场深处。这天之后,“黄氏祖传跌打损伤”的卷帘门没有拉开过,招牌也不见了。过了几天,招牌出现在了巷尾,牌子上的“黄”字变成了“王”,一道新的卷帘门拉开了。过了半年,小王师傅把一个女孩领进了店里,又过了一年,他们生了个儿子。
下班了,我准备往“王氏祖传跌打损伤”那里去。老黄师傅以前的铺在巷口第二道门,第三道门是公共厕所。我刚拐进小巷就看见黄师傅的儿子,在第二道门和厕所之间徘徊。一条邋遢的小狗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小狗在这附近流浪了有半个月了,前几天我妹问我要不要收养它。我妹说看它的身形,肩高和身长一致,体态方正,尖嘴杏眼,是纯种贵宾,要是去宠物店捯饬一番会惊为天人。我不懂狗,但知道宠物店很贵,还不如去二巷赵婆婆那里领一只自家生的小黄狗。
后生一回身看见了我,问道:
“黄氏祖传跌打损伤,大姨,以前不是在这吗?”
我说,“边有黄氏跌打损伤,我在早餐店做了十几年,听都没听过。”
“那你的膏药在哪里买的?”后生指了指我手臂上的膏药。
“咁嘛,巷尾的小王师傅。”
“王师傅?不是黄师傅吗?”
“王,用一贯三那个王!行前,走到尽。”
后生迟迟疑疑地往前走,走到能看清“王氏祖传跌打损伤”招牌的地方,顿住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个招牌是王师傅在老铺子那里拆下来的,用白漆涂掉了“黄”字,写上“王”字。卷帘门紧闭着。
“明日再来啦,后生。今日星期二,小王师傅休息。”我在他身后说。
第二天早上,我以买膏药为由跟老板请了假,来到王氏祖传跌打损伤。门前一排竹椅差不多坐满了,我从队头走到队尾,都是熟悉街坊,每个人在我走过的时候都跟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远远地我就看见那个后生坐在队伍的最末端。我在后生旁边坐下,他衬衫雪白,头发蓬松整齐,我心里暗笑,还挺有诚意。
小王师傅的儿子坐在地上,以凳子代桌子,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王师傅对面,脱下鞋子,卷起裤腿。
“啊王师傅,我这个脚踝差不多半年了,看了好几家,个个都求求其其搓一下就烹我走,仲有直接叫我去医院拍片,人人都话你看得好,唔该你帮我驳好它。”
“来我这里,是拆骨,不是驳骨。你这个旧伤,要先拆掉,再重新长。”
“来,烧烤。”
“烧烤疼不疼?我很怕疼嘅。”
“都说烧烤啰,有不疼嘅?疼就叫出来。”
听到“烧烤”,我笑了,其他街坊邻居都笑了。
小王师傅拿出几个大排档里喝饮料的那种玻璃杯,点着一根柴火,将火苗伸进玻璃杯晃了晃,迅速把玻璃杯罩在女人手肘周围的皮肤上。玻璃杯把女人的肥肉吸出一个小山包。女人尖叫起来,尖叫完又自个儿咯咯咯笑起来。
“下一个,整手还是整脚?”
后生站起来坐到小王对面。
“哎呀,你这里过敏成这样,我先拿药膏给你搽。”
小王师傅揉着他的小腿,又活动他的脚踝关节,抬起头看他有没有疼的表情。
“后生,痛就叫出来。诶,你好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又记不起来,是不是经常来看。”小王师傅说了这句话,街坊们都捂着嘴偷笑。
“不是啊,我第一次来,还是亲戚推荐来的,说你治得好。王师傅,您的手艺是祖传的吗?从哪一辈传下来的啊?”后生问。
“我太爷,我阿爷,我爸爸,都是干这行的,代代相传,你即管放心。”小王师傅低头避开了后生的眼神,抓着他的脚前后左右旋转活动,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仰起头望天花板,我们知道他要发力了。
咔哒,咔哒,后生的鼻子歪向左边,嘴唇歪向右边,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痛就叫出来啦,靓仔,不叫会休克的喔。”小王师傅说。
“就是啰,上次有一个当兵的靓仔过来,直接晕了,哎呀,吓死人。”赵阿婆搭腔。
“肯定啦,当兵的还用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说。
后生努力将五官恢复原位,“那您……祖传只传给阿崽吗……收不收徒弟……”
“不收,你看我阿崽,别看他细佬仔,你问问他大个了想做什么。”
“我想做医生,像爸爸一样。”小男孩答道,他没有抬头,专心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凑过去看了看,纸上画着一具歪歪扭扭的骷髅,他正在给骷髅标注骨骼和穴位的名称。
真实姓名:蒋幸延
联系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山大南路27号山东大学中心校区
就读高校:山东大学
专业:新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