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广袤无垠的华北大平原深处,黄河故道边,有一座黄沙古渡,渡上横卧着一座经年的老木桥。起风时,它就那般倔强地在黄沙中傲立,似一位不屈的勇士;明月高悬,它又静静依偎在芦苇的怀抱里,宛如一个温柔的孩子。
我的故乡,便在这片充满故事的土地上。父亲少小离家老大回,离家三十多个年头了,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故乡始终是他心中魂牵梦萦的所在。1966 年,父亲带着我,踏上了归乡的路途。我们下了拥挤的班车,顶着炎炎烈日,在黄沙土中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不远处,那座破败的老桥渐渐清晰起来。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那里,他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那座桥,目光中满是深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父亲在“九一八”事变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以流亡学生的身份,怀揣着满腔的热血,不畏艰辛地四处宣传抗日,从此浪迹天涯。此刻,他站在这座老桥前,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年久失修的桥栏杆,栏杆上隐隐约约可见一排排弹孔,那是岁月留下的伤痛印记。
年逾古稀之年的伯父,是一位伤残的八路军老战士。当他得知我们要回来时,心中满是兴奋与期待。他知道,这座始建于光绪年间的老木桥,是我们归乡的必经之路。这座老桥,历经了岁月的洗礼,又遭受过当年侵华日军的损毁,早已是危危可及。它地处乡间僻野之处,行人稀少,桥梁的险情无人知晓。伯父放心不下,拖着他那伤残的身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百余里的沙地上,只为来到这座桥上,反复来回行走查验险情。当他发现几处卯榫松动,拱顶桥板开裂之处时,没有丝毫犹豫,设法找来工具,就地砍伐木料,对老桥进行修葺加固。
当父亲牵着我的手即将跨上桥时,不远处一个由秸秆搭建的废弃瓜棚里,颤颤巍巍地走出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这就是我的伯父,已在这儿守候三天。他张开了怀抱,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父亲儿时的乳名,然后快步扑了过来。风扬起了他满头的白发,在如血的残阳里摇曳,那画面,仿佛一幅古老的铜像。
我们三人手牵手,缓缓踱步上桥。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父辈们聊起了久违的往事,那陌生而又亲切的乡音,如同一条时光的河流,缓缓流淌,铺陈出一幅幅沧桑的画卷。伯父停下脚步,指着两岸风中摇曳生姿的雪白芦花,沉痛地说道:“当年,我的堂兄和战友,也是你的几位堂伯父,就是在这里,因寡不敌众,牺牲在了鬼子的枪口下。”他抚摸着桥栏杆上密密匝匝的弹孔,手在微微颤抖,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鏖战情景。
那一刻,风似乎静止了,只有那雪白的芦花在轻轻摇曳。我们似乎回到了当年狼烟四起的华北平原,看到了那些满头高粱花子的汉子,擦干了眼泪,掩埋好同胞的尸体,布满青筋的大手操起了大刀长矛走向了杀敌的疆场。一幅幅母亲叫儿女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画面铺就在天际滚滚黄尘之中……这座伤痕累累的老桥伴随了那段血与火的历史,也见证了无数铁血男儿的悲壮。
我感觉到了它那股黄土地特有的力量。它就像故乡的人们一样,淳朴、善良、坚强。在岁月的长河中,它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用它那苍老的身躯,护卫着故土的安康。
站在桥上望着远方,那片广袤的土地,那流淌的小河,那摇曳的芦花,那滚滚的黄沙都让人心生感慨。
在这如血的残阳下,我们静静地伫立着,感受着那份淳朴而又深沉的情感。风一阵阵吹起,芦花舞动,老桥瘦骨嶙峋的傲骨在斜阳中矗立,与天地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