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和朋友在外闲逛,路过一家雪糕批发店。店里的雪糕种类很是齐全,才刚初夏就吸引不少顾客。难得如此悠哉,便放纵自己买上一个。
我挑了一个放在冰柜角落里的雪糕。这个雪糕,很像我模糊的记忆里,弄堂里的老人卖的那种——青绿色的包装袋,细长的木棍上一个西瓜形状的雪糕。但记忆这般模糊,忆不真切。
“老板,这雪糕多少钱?”
“四块钱一个!”
我很是惊喜,十几年前这雪糕才卖五毛,这会儿竟涨到四块钱了。我轻轻撕开包装袋,咬上一口。浓郁的西瓜味直冲味蕾,细碎的冰渣落到手上,微凉的晚风吹起衣角,不禁让我打了个寒噤。
这熟悉的味道,这细腻的微风,让我残缺的记忆,一片一片拼到一起……
儿时,因为外公工作需要,我们家搬到上海的一处老弄堂里。记忆里,每每立夏之时,都会看见一个七旬老人,推着一辆挂着风铃的自行车在弄堂里穿梭。车后座上,绑着一个保温箱,用半截棉被盖着,里面放着一根根西瓜味的棒冰。
一个棒冰五毛钱,每年都是。老人把车架在弄堂深处的一棵老树下,摇一摇风铃,整个弄堂里的孩童便都会被吸引过来,争先恐后地从箱子里掏棒冰,生怕被人夺了去。老人瘦得像竹竿,皮肤因为烈日的暴晒而显得黝黑,可一开口,声音却像浸了蜜的凉茶:“慢些挑,冰又不会长腿跑了。”一来二往,那风铃清脆的声音和棒冰的清凉便成了我们的童年里最为美好的事物。
午后的阳光炙热而悠长,连扇子扇动的也是燥热的风。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在大人都躺下休息的时候,偷摸地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五毛钱,骑着自己的滑板车,到老人那买一根棒冰。说实话,五毛钱也不算小钱,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大人们是会察觉到口袋里总是少钱的,但是看着傍晚回家的孩子嘴角还挂着雪糕化了的糖水,自然也就没那么在意了,尽管他们都会有些许的生气。毕竟贪吃是孩子们的天性。
或许是因为那时并没有什么可以玩弄的物件,弄堂里的孩子们总会不约而同得从家里溜出来,结着伴一起钻到深巷那棵老树旁边的角落,丢石子、跳皮筋、弹弹珠……伴随天边的残阳渐渐褪去那炽烈又温婉的驼红,直至天青色的夜幕逐渐笼罩整个弄堂,不被大人的吆喝声打搅是不会回家的。
夏天的时候,老人自然也是我们最好的玩伴。
他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他的故事比棒冰更解渴。讲杨白劳躲债时,他会突然蹲到车底下学狗叫;说小二黑结婚,又捏着嗓子扮新娘子,惹得我们笑得直打嗝。同伴桩子总说老人年轻时准是个戏子,不然哪来这么多花样?老人听了也不辩,只从棉被深处摸出块冰糖,用锤子敲碎后分给我们:“戏文里的苦都是假的,人间的甜才是真的。”
我和弟弟最喜欢的还是他那个风铃。那是一只铜制的旧风铃,挂在他的车把手上,铃身上刻着些模糊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每当夏夜的风穿过弄堂,风铃便发出清越的声响,不似寻常铃铛的清脆,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被时光磨得温润的呼唤。
老人说,这风铃是他年轻时从一位云游僧人那里得来的。僧人告诉他,这铃铛里住着一个“眠灵”,只会在最宁静的夜晚低语。我们当然不信,但总忍不住在风起时竖起耳朵,试图从叮咚声中分辨出什么秘密。有一次,桩子信誓旦旦地说他听见了“眠灵”在念诗,结果被我们发现是他自己捏着鼻子在哼哼——为此我们笑闹着追打了半条弄堂,直到老人拿出棒冰分给我们才叫停。
那是一个台风夜,大雨滂沱得下了一整晚,风刮得弄堂的木窗吱呀作响,老树也不堪风吹雨打得叶落一地,整个弄堂深处一片狼藉。
好在,尽管担忧了一夜,老人清早还是照旧来卖棒冰。若不是我们趴在窗边盼了许久,是不会察觉到他的到来的,因为没有了风铃的声响。我们一股脑地钻出去,以为是老人把风铃藏了起来,扒着自行车四处找。老人只是望着身前的一地落叶,挥了挥手说:“眠灵跟着风走了。”
第二天,桩子在弄堂口的石阶下捡到一小块铜片,边缘还留着半道熟悉的纹路。我们知道这是那个风铃,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进了装玻璃弹珠的铁盒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个夏天的一缕风声。
后来,弄堂外来了个收旧货的。那人拖着长腔吆喝"破铜烂铁换糖喽",桩子撒腿就往家跑,回来时手里攥着那个铁盒。我们围在石阶上,看收旧货的用黑指甲掐了掐铜片:"哟,老铜,能换两块麦芽糖。"不知为什么,桩子又猛得把铜片抢了回去,摆了摆手,惹得那个人一头雾水。
老人再来卖棒冰时,车把手上系了截麻绳,空荡荡地垂着。我们不敢再提及风铃,倒是他掀开棉被时,多给了每人半块冰:"吃慢些,舌头粘住了可没铃铛报信。"我们美滋滋地吃着,他望着弄堂深处那棵老树说:"风铃跟人一样,待久了就有灵性。那年发大水,我亲眼见着河神庙的铜钟自己响起来......"话没说完,他便咳了起来,故事就断在了半空。
夏天快要溜走时,老人咳得更加厉害。他从布袋里掏手帕,带出一张泛黄的相片——年轻的他站在黄河堤坝上,腰间赫然挂着那只风铃。我们这才知道,铃身上的纹路是"风调雨顺"四个古字。怪不得没有了风铃,这个夏天一直阴雨连绵,看来这个风铃里真的住着“眠灵”。我们一致肯定。
后来的夏天,弄堂里依旧没有风铃清脆的声响,可是,却也不见了老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崭新的冰柜,里面棒冰的种类可真不少,但唯独没有那个西瓜味的棒冰。管理摊货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一件白背心,胡茬儿满面,躺在老树下的躺椅上,默默地看报。
风吹来。树叶在树枝上转了个圈,阳光正对着树梢间的小孔,在地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光斑颤巍巍地爬过弄堂角落的半截砖墙,墙缝里突然掉出个亮晶晶的东西——是桩子那只铁盒,盒底的铜片已经长满绿锈,但"风调雨顺"的"风"字还清晰可见。
我们渐渐地忘却了棒冰的西瓜味是何等的浓郁,也逐渐模糊了记忆中风铃的清脆,和老人推自行车的身影……
风又来,冰碴又落了一手,呛得我咳了出来。朋友看着我,一脸不解。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好像是“眠灵”的低语——
“急什么,甜味儿又不会长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