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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雪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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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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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雀

(一)

社日的春酒香气四溢,钱庄坳的村民们正举着艾草花环围着菱角河跳傩舞。艾草的翠绿与花环上点缀的野花相映成趣,散发出清新的草本气息。远处的山庄传来社戏的唱腔,正唱着“五谷丰登人安康”。

没人注意到她。

她柱着一根粗木棍,手背上皲裂的皮肤近乎和它同色。她拖着那条残废的右腿,一步一颠地沿着河岸挪动。乱蓬蓬的头发像干草一般,几缕碎发粘在她满是尘垢的脸上。她的眼睛深陷,没了往日的光彩,仿佛两口枯井,呆滞地望着热闹的人群,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你……同志……你可见过俺的莺儿……”她逢人就问,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那人把她推向一旁,嘴里咒骂着这个疯婆子,怕被她的晦气惹上身。本就摇摇欲坠,她一个趔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失衡。那根粗木棍也随着她慌乱的动作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她试图用那只健全的腿稳住身形,可终究是徒劳。她像片枯叶,被风无情地卷落,重重地摔在河岸的泥土地上。残废的右腿扭曲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却似已麻木,只是微微颤抖着。

尘土扬起,又缓缓落下,落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粘在她满是尘垢的脸上。

“喂!刘三娘!快起开罢!”村民们喊道。

那个疯婆子就是刘三娘,人们也叫她长贵嫂,至于她从前的名字,大抵是没人知道的。她十一岁那年被卖到钱庄坳刘家当童养媳。刘家那个儿子刘长贵,简直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成天病怏怏的。

在她之前,刘家还买过两个小姑娘当童养媳。头一个,到刘家当晚,就用根麻绳在房梁上吊死了;另一个,据说趁着夜色往后山跑,哪料运气坏到了极点,掉进狼窝里,被一群饿狼撕咬得没了人形。轮到她来了之后,钱庄坳的男女老少,就都喊她“三娘”了。

三娘是个倔性子,来到刘家不吃不喝。刘家当家的男人几年前就害肺病死了,剩了他老婆刘节妇和儿子两个人。怕她也跑,刘节妇当夜趁她不备,操起木棍狠砸三娘的右腿,一下就打折了。

从那之后,刘三娘只得在刘家苟延残喘。

和她一同被卖来的,还有邻家的小她两岁的杨顺妹。顺妹生得瘦小,却有双灵动的眼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爹杨德旺用五斗小米的作价把顺妹卖到钱庄坳给虎子当童养媳。虎子家也穷,几间破土屋,歪歪斜斜,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一进门,虎子娘就黑着脸,上下打量她,嘴里嘟囔着:“就这么个瘦巴巴的丫头,能顶啥用。”那晚开始,杨顺妹被安排睡在厨房的柴草堆上,潮湿的地气夹杂着柴草的霉味,熏得她直咳嗽。

虎子家与刘家,仅隔一条胡同。虎子和长贵,打小便有交情。一来二往,顺妹与三娘,也有了交集。在这陌生的世间,她们两个相互靠近,似是要在这薄凉里寻些暖意,如此罢了。

(二)

社戏的唱腔飘在山庄上空,刘三娘拖着残腿挪步,河水映着她的影子,忽长忽短。

菱角河的水,多少年了,还这般流着。

钱庄坳只有这菱角河,一条大河。女人们洗衣,都得从山前山后绕过来。这河,大抵是钱庄坳唯一的水源,承载着众人的生计。

 菱角河静静流淌着,河水看似清澈,却也藏着几分浑浊。岸边的石头,被岁月与河水打磨,棱角不再。它就这般横亘在村庄旁,像一位沉默的看客,目视着钱庄坳的女人们日夜忙碌。

女人们来来往往,三两成群地在河边浣洗衣物,手中的棒槌一下又一下,溅起的水花转瞬即逝。

那时的菱角河也是这般模样。

顺妹搀扶着刘三娘到河边洗衣服。她勉力抱着一大盆脏衣,瘦弱的身板,在沉重衣物的压迫下,微微佝偻着。拿起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衣服,小小的胳膊上,青筋微微绽起。因为年纪小力气弱,有些污渍总是洗不去,杨顺妹急得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宛如无奈凝结的霜。

 三娘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杨顺妹,满是心疼。

“顺妹,莫太用力,莫要累坏了身子。”

杨顺妹抬起头,费力地挤出一丝惨淡的微笑:“三娘姐,不妨事的……早些洗完,虎子还在家候着我做饭呢……”说罢,又埋下头,继续费力地洗。

顺妹捶衣裳的空当,眼角溜到河边人家檐下几只麻雀在跳。青灰的毛上沾着菱角河的潮气,嘴尖啄着石缝里漏下的碎米粒,慌里慌张地往窝里钻——那窝搭在矮屋的旧梁下,几根枯草缠成个歪歪扭扭的团子,风一吹,晃得像是立刻要散架。

 她望着麻雀,棒槌悬在半空。三娘顺着她的眼瞧过去,正见一只小麻雀扑棱棱跌下来,翅膀沾了洗衣溅的污水,在泥里挣了两挣,就被路过的土狗一口叼了去。

三娘心里猛地一抽,赶紧把顺妹往怀里揽了揽:“快些洗,天要黑了。”

棒槌声重又起来,惊得梁上那些雪似的麻雀毛,簌簌落在洗衣盆里,混着水上的泡沫打了个转。

三柱子晃悠着膀子,趿拉着鞋,从河对岸溜达过来。他斜着眼,嘴角挂着笑,朝着刘三娘喊道。

 “哟,三娘!今儿个这衣裳洗得可真白,莫不是想给哪家后生瞧?”

 刘三娘皱了皱眉,瞥了他一眼,索性不理。

三柱子见她没反应,更来了劲,大喇喇地走近几步,扯着嗓子又道:“三娘,你这手跟葱白似的,光洗衣裳可白瞎喽!不如跟我去城里耍耍,保准你乐呵!”

 顺妹停下手中的活,直着眼睛瞪他,大声斥道:“你个烂嘴三!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三柱子见状,便将那副皮相又摊开几分,胳膊随意往身侧一甩,怪声怪气道:“哟,小妮子还挺护着三娘,莫不是怕我把你三娘抢走喽!”说罢,嘴角一咧,露出几枚泛黄的牙,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声响。那笑声在河边回荡,惹人生厌。

三娘扬起一捧清水,朝他身上泼去。他倒也不恼,只觉得无趣,眼皮子也不抬,将头歪了歪,弯腰折下一根草,朝地上啐一口唾沫,把草叼在嘴里,而后甩着胳膊,脚步拖沓地转身,踢着石子走去,裤脚带起些尘土。

“顺妹,莫理他,快些洗完衣裳回屋做饭。过几日二月二,祈福的物件得早早备齐。”刘三娘说时,手里的棒槌砸在衣裳上的响,也急了几分。顺妹应着,额上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水里,连个响也没有。

 河边的风忽地凉了,萎黄的草在岸边长着,没精打采。日头渐渐西沉,把菱角河水染成昏红,像极了被揉搓旧的绸缎。女人们嘈杂的谈话声,这般琐碎,便随着暮色,沉进河里去了。

(三)

  二月二,龙抬头。钱庄坳在这天有“撒灰引龙”的旧俗。天不亮,家家户户就拿着草木灰在院里画圈,盼着今年收成好。村口老槐树下,按例摆了张矮桌,族里长辈要念祈福词,孩子们则围着抢撒在地上的炒豆,脆响混着笑闹,倒让这贫瘠的村子有了点活气。

 天刚大亮,一阵“咚咚锵”的拨浪鼓声便从河对岸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货郎挑着担子蹚水过来,担上插着五彩的绒花、绣着龙纹的帕子,还有给孩子玩的泥哨子,都是村里少见的新鲜物。“龙抬头赶市集哟——”货郎吆喝着,担子刚放下,就被孩子们围了个严实。

三柱子也混在人群里,眼睛早黏在货郎腰间那只鼓囊囊的蓝布钱袋上。他挤到前头,拿起支绒花在鼻尖蹭了蹭,嬉皮笑脸地问:“外乡人,这花——可换么?俺家里头,新摘的荠菜,可鲜亮哩!”货郎刚要回话,三柱子手就往钱袋边溜,被货郎眼疾手快按住手腕:“这位兄弟,买卖归买卖,手脚可得干净。”

 周围人哄笑起来,三柱子脸上挂不住,甩开手骂了句“悭吝胚子”,却没真走,蹲在旁边盯着。货郎给孩子们递泥哨,给婆娘们讲外头的事:“城里头龙抬头,女人们也能上街逛,有的还去庙里烧香求平安,不用总守着灶台转呢!”婆娘们听得直咋舌,顺妹也听了去。

刘节妇也在场,听到此话,在旁“呸”了声:“不守灶台?想上天不成!”

日头渐升,晒得河边石头发烫。刘三娘和杨顺妹在菱角河洗衣。棒槌起落间,顺妹小声问:“三娘姐,货郎说的城里,女人能不守灶台,是真的不成?”三娘抬起头,暼了眼人群,压低声音:“听听便罢……”

 话未落,就听村口传来喧闹——原是族里长辈带着后生,捧着草木灰来“撒灰引龙”了。老槐树下,青壮们把灰往地上泼出蜿蜒长痕,喊着“青龙引到咱家来,今年一定发大财”;孩子们举着染成彩色的豆,追着往对方脖颈里塞,笑闹声惊飞了树上麻雀。刘节妇挤在人群里,往自家院角泼灰时,特意啐了口:“女人家乱跑,龙王爷都不待见!”

 顺妹趁着洗衣空当,偷摸拾了几颗彩豆塞进布兜,禁不住尝了一颗,甜香在舌尖化开,眼里却泛了酸。

 日头偏西,村头的男人们也散去。

货郎收了摊要走,三柱子不知从哪蹿出来,箭步冲到货郎担前,三角眼瞪得铜铃似的,伸手便去薅货郎的衣襟,扯着嗓子嚷:“你这外乡野汉,敢偷老子的钱!”

货郎被拽得一个趔趄,扁担上的琉璃珠撞出细碎响,忙不迭摆手,喉头滚动,急忙辩解:“这位兄弟,休要胡来,买卖讲的是公道,我断不会做那偷鸡摸狗腌臜事!”

三柱子哪肯罢休,粗糙手掌活像铁钳子,死死攥着货郎手腕,唾沫星子喷得货郎脸生潮,骂骂咧咧道:“不是你偷的,两文钱能长腿自个儿跑咯不成!”

货郎急得额头沁出细汗,扁担在地上拖出歪扭印子,周遭几个看热闹闲汉,抱着胳膊,咧着嘴,活像看猴戏,半声不劝。

正拉扯间,刘三娘抱着刚洗好的衣裳路过,冷眼睨着,冷声戳破:“你今晌揣钱去赌,输得精光,倒来这儿撒泼,当旁人都是瞎子?”

三柱子猛地一怔,攥着的手松了松,白了三娘一眼,那眼白多得像死鱼翻肚,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地上,随后弓着背、缩着肩,活像只斗败的瘟鸡,灰溜溜地挪开步子,骂骂咧咧的话含在嗓子里,像咽不下去的馊饭。

货郎谢过刘三娘,从担子里翻腾许久,塞给她块细棉布:“这布软和,比粗麻贴肤。”三娘攥着布,指腹摩挲着,不敢多语。

日光斜斜照下来,那布白得像菱角河初春时未化的薄冰,触手绵软,上面绣的小花,是未曾见过的,浅粉浅黄,像是沾了朝露,要从布里绽出来。果真城里人的手艺细腻。

货郎挑担远去,三娘依旧摩挲着那块棉布。她低着头看——原来外头的花,不止菱角河旁的野菊一种。

(四)

二月二的余温残喘着,菱角河的风里,渐渐漫开不安的腥气。几只麻雀蹲在院墙头,啄着去年的谷壳,见女人们端着木盆出来洗衣,“扑棱”一声飞了,像被什么惊着。

杨顺妹攥着从货郎处听来的“城里话”,像攥着颗挣出冻土的芽,在河边洗衣时,眼尾偷扫三娘,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问:“三娘姐,货郎说城里女人能逛街、能去庙里……咱当真能这样?”话落,又压着嗓子低咳,惊得墙缝里那只瘸腿麻雀,歪头啄她掉在地上的糠皮,模样呆笨又可怜。

三娘不语,只闷头洗衣,棒槌落时走了神,生生砸在手背上,她猛地缩回,把顺妹的话囫囵咽了——这话若叫虎子娘听见,定要啐“女娃子不安分”,拿唾沫星子将人淹死。

一到换季,刘长贵的痨病便愈发严重。夜里,长贵咳得凶,三娘起来摸黑煎药,窗纸上落着只麻雀影子,翅膀扑棱得纸响。

 她瞅见长贵枕边压着半块啃剩的窝头,是白日里虎子塞给他的,窝头边沾着点灰,像被谁随手蹭过。长贵咳得胸腔像破风箱,嘴里却嘟囔:“虎子那混球要卖……哎……女娃家,终归是要嫁人的……祖祖辈辈都这样……可别叫顺妹那丫头……遭了歪算计……”三娘攥药碗的手微微发颤,药汤泼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疤。长贵这没头没脑的话,像团雾罩在心里,她实在摸不清究竟,只隐隐觉得不安,却连这不安的来由,都掰扯不明白。

 没几日,三柱子赌钱输光的事,像长脚麻雀,在村里蹦跶开,老老小小都拿这事嚼舌。

顺妹去井边打水,刚提半桶,人就晃了晃,手按在井沿上直喘,指缝间渗着冷汗。

她踉跄着撞进院里时,麻雀们 “呼”地飞起来,在她头顶盘旋,翅膀扇起的风里,裹着她带痰的喘息,可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当是日晒得狠了。

夜半三更,顺妹被尿憋醒,摸黑往茅房走,两步一喘,月光照见她嘴唇泛着青,像霜秋檐下挂着的霜茄子。路过柴房,忽听见里头有动静,她心猛地一提,轻脚凑过去,门缝漏出虎子娘的声音。

“三柱子,你急个甚!等把顺妹换去张家,聘礼银钱还能少了你的?”

三柱子骂咧:“你个老货,别哄我!张家那跛脚汉,谁知道哪天咽气……”

 顺妹只当是虎子娘又和人置气,捂嘴后退,怎料撞翻了墙角瓦罐,惊得夜猫子 “嗖”地窜上房,瓦片响得惊心。

(五)

虎子娘追出来时,顺妹正往刘长贵家跑,辫梢红头绳甩得像条慌蛇,跑几步就弯下腰轻咳,背都驼成了小虾。

虎子娘抬手要打,却被长贵的咳嗽拦住——长贵不知何时挪到门边,瘦得脱形的脸在月下泛青,哑着嗓子说:“婶子,您甭……别惊着顺妹……”

虎子娘瞪圆眼:“你个病痨鬼,与你何干!”

顺妹缩进三娘怀里,咳得胸腔发颤,却还笑嘻嘻着说:“三娘姐,我听见虎子娘骂人哩,像老鸹叫……”

三娘抱着她,左腿抵着炕根,摸到她后颈温热,脉搏跳得匀净,悬着的心稍落——这丫头憨,咳几声、晕几回,全不当回事,倒叫人更揪心。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谁在暗处磨牙。顺妹很快便蜷在刘三娘怀里睡去。

天快亮时,顺妹又发起低烧,胡话里混着 “彩豆”“城里”,断断续续的,像被夜风吹散的纸鸢线。三娘守在炕边,看她眼睫上沾着的泪,像草叶上凝的露,心里揪得慌。

“该找……郎中瞧瞧。”长贵坐在门口,气不足,低哑着说。

 三娘望着顺妹,身子在炕沿边晃了晃,指节抠进炕席破缝。她从炕头摸出几枚铜板,左手攥着铜板,右手拄着炕沿下地,瘸着的右腿在地上拖出细碎声响。刘长贵拖着板凳往屋里挪了挪。

她屏着气挪过刘节妇窗下,檐角挂着的破灯笼晃了晃,映得她影子歪歪扭扭。生怕屋里咳嗽声停了,门板缝漏出点响动,她便钉在原地,右腿直打颤。摸到篱笆门时,手心汗早把铜板浸得发潮,瘸腿在地上拖出深痕,踉跄着往村西头挣着跑。风灌进喉咙,却不敢咳一声。

鸡叫第三遍时,三娘才瘸着腿撞开院门。裤脚挂着草刺,铜板早攥成了泥团。

郎中背着药箱,被三娘连拖带拽搡进屋时,天已泛白。药箱磕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惹得三娘一惊。他摸过顺妹的脉,又掀开炕席瞧了瞧,浑浊的两眼猛地一睁,枯树皮似的手戳着炕席。

“长年累月睡在湿窝里,潮气浸了骨头,当然遭不住!”说罢便从药箱掏出包黑褐色药末,扔在桌上。“每日煎了给她灌,能不能活,看造化!”

三娘攥着药包,指节都要陷进布里,两腿跪在地上,求他多开几副药。郎中却已跨出门槛,药箱带起的风扫过三娘额前乱蓬蓬的头发。

刘节妇那屋的灯,在郎中跨出门槛时亮了。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像只眯缝的眼,在黑夜里盯着院外的动静。

 三娘浑身一僵,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瘸着右腿往门后缩,恨不能钻进墙缝。刘节妇的咳嗽声慢悠悠飘出来,混着拐杖拄地的“笃笃”响,离院门越来越近。

 “这五更天的,是哪家在折腾?”苍老的声音裹着寒气,像冰锥子扎过来。

三娘攥紧药包,指节发白,右腿抖得站不稳。

刘节妇拄着拐杖挪到炕边,浑浊的眼扫过顺妹蜷曲的身子。顺妹咳得身子抽搐,带起的土灰飘到她鞋尖,她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

 “作孽。”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拐杖往炕沿上一磕。

“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时候败兴,是嫌这院子还不够晦气?”

见顺妹没应声,只喉咙里呼噜响,她又啐了口:“活着是个累赘,死了也是桩麻烦。趁早拖出去,别污了屋里的地。”说罢,转身就走。

三娘想拦,却被她一个眼刀剜回来。

“瘸蹄子少管闲事,仔细自家的日子!”那眼神冷得像菱角河冬日结的厚冰,冻得三娘攥着药包的手直发抖。

(六)

微风拂过菱角河,裹着秽味敲打着泛白的窗纸。

喝下三娘煎的草药,顺妹的病便时好时坏,多半时候蜷在炕上,望着梁上的空雀窝发呆,彩豆被她摩挲得发亮,贴在颊边能焐出点虚热。

“三娘姐,雀儿还会回来么?”

她声音细得像蛛丝,咳得胸腔发颤时,那点声气就断了,要等好一会儿,才能从齿缝里再挤出几个字。

“货郎说……城里的雀儿,冬天也有窝……”

 三娘正往灶膛添柴,火星子溅在脚背上,她没躲,只盯着顺妹鬓角的汗——那汗是凉的,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鹅卵石一般。

“快了,等槐花开了,雀儿就回来了。”三娘往炕上铺了层晒干的艾草,草香混着顺妹身上的药味,倒像副没配好的药方。

 长贵来得勤了些,总在黄昏时倚着门框站会儿,手里攥着半块红糖,是他用两捧口粮从货郎那换的。顺妹见了他,露出点发黄的牙,要把彩豆塞给他看。

“刘大哥,你看这豆,像不像货郎说的城里灯笼?”

长贵不接,只把红糖往三娘手里塞,喉咙里滚出几声咳嗽,转身要走时,却被顺妹叫住。

“刘大哥,虎子最近咋不来了?”顺妹歪着头,眼窝陷得更深,像两口蓄着水的浅井,“他说要教我编雀笼的……”

长贵的脚顿了顿,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个“嗯”。三娘瞧着顺妹深陷的眼窝,背抵墙,把哽咽咽回去,攥艾草的手被绳勒出红印。

没过几日,张家托媒人来了。那婆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嘴角的痣上沾着饭粒,往炕边一坐就直咂嘴:“这丫头片子,瞧着是弱了点,好在是个囫囵身子,张家不嫌弃……”

顺妹正咳得厉害,没听清她说啥,只觉得那婆子的眼神像黏在身上的蛛网,难受得紧。她往炕里缩了缩,攥着彩豆的手发颤:“三娘姐,我冷……”

虎子娘不知啥时闯进来的,一把推开媒人,指着顺妹的鼻子骂:“赔钱货!还不起来给张婶子磕头!”顺妹被她吓得一哆嗦,咳嗽声猛地拔高,竟呕出点淡红的痰来,溅在那婆子的蓝布衫上。

“晦气!”婆子跳起来拍衣裳,虎子娘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扬手就要打。刘长贵不知从哪冲出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婶子,她还病着……”

 “你个病痨鬼敢拦我?”虎子娘挣了挣,没挣开,“这丫头是我家的!要卖要嫁,轮得到你插嘴?”

长贵见状,声音突然亮了些,“祖祖辈辈的规矩……倒也没说要把病丫头往火坑里推!”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粪坑,溅得满院人都愣了。顺妹躺在炕上,望着屋顶的破洞,仿佛正有只麻雀探进头来,歪着脑袋瞅她,她忽然笑了,笑得咳嗽更凶,眼泪混着汗往下淌。

“我知道了……你们要把我卖了……换虎子哥娶媳妇……”

三娘扑过去抱住她,摸到她手心里的彩豆,豆子凉得像块冰。

虎子娘见状,猛地挣开长贵攥紧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挠出几道血痕,转身就扑向顺妹,将三娘推到一边。她肥厚的手掌像铁钳,薅住顺妹枯黄的头发往炕沿磕。

“赔钱货!你倒会装病偷懒!”

顺妹没有反应,彩豆从指缝簌簌滚落,虎子娘抬脚要碾,被媒婆慌忙拦住——媒婆瞅着顺妹咳在蓝布衫上的淡红痰迹,指甲抠进布纹里,尖着嗓子喊:“这是要咒死张家!我这蓝布衫可是新浆洗的,沾了痨病鬼的血,日后咋见人!” 说罢掏出帕子狠命擦,帕子上的胭脂被蹭得乱七八糟,活像张哭花的鬼脸。

三娘被虎子娘搡得撞在炕沿,左腿膝盖磕在地上,碎成几瓣的疼。她连滚带爬往炕上挣,摸到顺妹时,只觉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眼睛却亮得吓人,紧盯着梁上的空雀窝。

“三娘姐,雀儿……还回来么……”

“死了倒干净!省得拖累人!”虎子娘的叫骂声盖过了顺妹微弱的气息。媒婆也跟着呸了声,拽着虎子娘往外走,说要去寻张家另议亲事,脚步带起的风,掀起一阵尘土。

那日傍晚,菱角河的风裹着泥土的腐腥味溢进院里,顺妹攥着彩豆咽了气。长贵劈柴的斧头落在地上,砸起片尘土。胡同外虎子娘的哭闹声,被风卷着往河下游飘,倒衬得院里静得慌。

 三娘把一粒彩豆塞进顺妹手里,往自己布兜里也塞了一颗,又在顺妹辫梢系了根新的红头绳,忽然想起她问过“城里的雀儿有窝么”,喉间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泪珠子砸在炕席上,哑着嗓子挤出:“有……都有的……”

梁上的麻雀“扑棱”一声飞了,没再回来。

(七)

菱角河的水漫着腐草气息,暮色卷着纸钱灰,在顺妹停灵的柴房屋顶打转。

虎子娘嫌晦气,只丢了领旧蓑衣裹顺妹尸身,往乱葬岗荒坡一扔——那坡上野狗刨坑,白骨摞着白骨,顺妹的彩豆滚进泥里,被野狗蹄子踩得稀碎。

乱葬岗的风是腥的,混着腐草与血的气味,刮在脸上像带了刺。三娘瘸着腿,一步一滑地扑过去时,顺妹那点残骸正被野狗叼着撕扯,旧蓑衣的破片挂在骨头上,在风里抖得像面烂旗。

她没哭,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手伸出去,不是去赶狗,倒是直愣愣地往泥里刨,指甲劈了,血珠滚进黑土,洇开一小片暗褐。

顺妹的彩豆早被踩碎在泥里,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三娘就那么跪在那儿,把散落在草里的碎骨一块块捡起来,揣进怀里。风卷着纸钱灰,扑在她脸上,她也不擦,只望着那堆新刨的土,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这世间的苦,原是嚼碎了,也得和着血吞下去的。她知道,顺妹到死都盼着的城里风,终究是没吹到这乱葬岗来。

从那以后,三娘常盯着货郎给的细棉布发呆。布上浅粉浅黄的小花,像沾了朝露要绽出来。她摸得久了,指尖似要抠进那布纹里——仿佛抠进去,就能触到城里的风。

 三月廿三,是钱庄坳人盼了一春的燕归节。天未透亮,老槐树桠还缠着薄霜,戏班子的马车就碾进了村。车辕铜铃叮当,惊飞槐树上宿着的老鸹,扑棱棱的黑影,砸在青石板路上。

这戏班子,说是城里最火的“春台班”。刘节妇赶早就揣着铜板出了门,青布裤脚卷着隔夜的露——她要占“春台班”最中间的座。

三娘也想去,可刘节妇啐她:“瘸蹄子也配听戏?洗衣裳去!”

河水刚化开冰壳,碎冰碴子撞着木盆,“咔啦咔啦”直响。三娘费力蹲下,舀了一盆水,忽然听见对岸传来戏班子吊嗓的声,细得像丝线,却直直钻进耳朵——是《燕衔春》里贫女求自由的唱段,讲那深宅女子被强嫁给个老东西,夜里换了男装逃了,一路吃苦受欺,却靠唱曲活了下来。

棒槌落下去,在衣裳上砸出闷响。

如今这调子漫在菱角河上,倒比冰碴子还扎人。

“咚”一声,棒槌磕在青石上,震得三娘指节发麻。她才回过神来。

日头爬到老槐树梢时,村口已经聚了半村人。小媳妇们把脸藏在蓝布帕子后,听角儿唱“燕衔春信到寒门”;老头们叼着旱烟袋,看武生翻跟头,烟锅里的火星子,和戏台上的油彩光,在三月的风里晃啊晃。刘节妇占了好座,却在《孝妇传》唱到“割肉奉亲”时打起盹,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没人看见她藏在袖口里、攥得发白的手——那些被戏文挠起来的心思,到底是不敢露头。

三娘蹲在河边,把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河水浸湿了她的裤脚。远处戏班子的锣鼓声忽大忽小,她望着河对岸蒸腾的炊烟,心早被三月的风卷着,飘进戏文里去了。

河水浸湿的裤脚泛着凉,远处锣鼓声混着风里的柳絮扑来,三娘甩了甩手上的水,想擦擦脸上不知何时漫出的汗,抬手间,瞥见戏班子后台闹哄哄的。

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小旦,正跟班主吵:“说好教新戏,凭啥变卦!”班主骂咧:“丫头片子懂啥!不想唱滚蛋!”小旦梗着脖子哭,泪珠砸在青石板,溅得生硬。

三娘咬咬牙起身,抱着盆,拖着右腿往后台挪。挪到台边的木柱时,三娘攥紧手中的棒槌,指节泛白。

 “俺……”

三娘哑着嗓子开口,棒槌磕在盆沿,发出沉闷的声响。

“俺听货郎说,城里女人……能自己活……俺也想……学戏,挣口干净吃食……”

小旦抽搭着抬眼,泪糊的脸映着后台昏黄的油灯光,像张浸了水的戏文残页。

班主叼着旱烟闯出来时,烟袋锅子在昏黄油灯下泛着晦暗光。他斜乜着三娘,喉结滚了滚,烟杆往地上重重一磕,烟灰簌簌落在青砖。

“瘸腿的,也配想戏台子?城里的角儿,是你这号人攀的?回你那村去,捣你的衣杵,别在这儿碍眼——白费力气,还脏了人家的地。”

 话音刚落,刘节妇便拄着拐杖从人缝里楔进来,青布帕子往腰间一勒,指着三娘便骂。

“好个没规矩的!让你洗衣裳,倒敢勾连戏子!” 拐杖往青石板上一顿,“笃笃”响。

三娘没躲,棒槌攥得掌心通红。她哑着嗓子迸出半句:“城里女人……”

话没说完,刘节妇的拐杖已扫过来,擦着她的右腿砸在木盆上,“哐当”一声,水花溅了小旦满身。小旦吓得往后台缩,趁乱塞给三娘个油纸包,边角沾着戏台的香灰。

班主的烟袋锅子抡得更凶,刘节妇在旁帮腔:“打!这种不安分的,就该学学《孝妇传》里的割肉奉亲!”

三娘猛地把木盆往地上一掼,拖着右腿往后挣,攥油纸包的手死紧——包里是啥说不清,只觉硌得掌心生疼。

暮色渐浓,三娘攥着油纸包,一瘸一拐往回走。路过戏台,那曲《燕衔春》的余音还在暮色里打转,她倚着残旧的木柱,展开油纸包——是半本戏文残页,边角处还画着只振翅的春燕。

回到刘家那间逼仄偏屋,刘长贵盖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正睡得熟。三娘轻手轻脚把残页压在炕头,对着窗上摇曳月影,就着男人匀净的呼吸,轻轻哼起戏文调子。

窗外,菱角河水静静流,檐下悬着几串新抽的杨花,风过处,白絮悠悠飘,像未化的雪,像顺妹念叨过的梦。

(八)

菱角河的暑气,闷在罐子里沤出霉味,往人骨头缝里钻。日头偏西,河面腾起的热气,把垂柳影子泡得发皱,蝉鸣也黏在枝桠间,扯不利索。

三娘在灶间,就着昏黄油灯,把半本戏文往褂子内侧缝,针脚歪扭,像是给破洞的窗户糊糙纸。

她瘸腿挪到门后,听刘节妇在堂屋骂骂咧咧要收拾出门,去给族中小子说亲,鞋底磕青砖,砸得她天灵盖发紧。

自小旦塞给她那半本戏文残页,她便着了魔。洗衣时棒槌刚落下,耳旁就晃起戏文里的腔,手一僵,衣裳上的水溅得老高;做饭添柴,火星子蹦到手背也不觉疼,嘴里默念着戏词,左腿跟着拍子轻轻晃。

柴房破洞漏进月光那晚,她摸黑进去,就着那缕光,学戏文里的调门。起初跑调跑得像断弦胡琴,可练着练着,竟也有了几分婉转,叫她铁了心要往城里去,学正儿八经的戏,挣个能喘气的活法。

灶间昏黄油灯晃着,将三娘影子扯得老长,外头蝉鸣聒噪,堂屋传来刘节妇踢踢踏踏的换鞋声。

待木门“吱呀” 合上,三娘弓着腰,从柴垛后探出身子。去年暴雨冲开的破洞,砖缝卡着半截枯草,风灌进来,带着腐腥气。她攥紧鞋窠里三个铜板,顺妹的彩豆裹在棉布、藏进发簪,而后猫着腰往破洞挪,裤脚猛地被钉子勾住,布丝撕裂声在寂静里炸开,她僵了僵,咬着牙把瘸腿往外拔,一步步往村外蹭 。

布丝在风里抖索,像只断了翅膀的虫。夜露把土路泡得发黏,每一步都陷进半指深,带出“咕叽”的响,在死寂里格外扎耳。

过晒谷场,草垛黑影幢幢,像蹲满了窥伺的鬼。往前,河腥气淡了,风里漫进酒糟味,混着汗臭与劣质烟草的呛,是村头那间临河酒馆在透气。

木门板裂着缝,昏黄油光从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洇出几块歪歪扭扭的亮。檐下挂着的破灯笼晃悠,竹骨早被虫蛀空,红布烂成丝丝缕缕,被风扯得猎猎响。里头猜拳声撞在土墙上,弹回来碎成一片,混着骰子落碗的脆响,还有人用粗嗓子唱跑调的荤曲,惊得檐下夜蛾乱撞,扑在灯影里烧出细小的火星。

三娘贴着墙根挪,砖缝里钻出的蒿草刮着裤腿,刺得皮肤发麻。窗纸破了个洞,能看见里头男人们的身影攒动,酒气顺着洞往外涌,冲得她胃里发紧。忽然,一只黑布鞋从门里飞出来,“啪”地砸在对面柳树上,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掠过头顶,带起的风裹着柳叶,扫在她的脸上。

石板路硌得脚底发麻,鞋窠铜板叮当,酒馆里猜拳声、骰子响搅成黏糊的粥。她猫腰加快挪,忽有熟悉的醉腔撞进耳朵。

“老子就不信,这把还输!”是三柱子的叫骂声。

三娘心猛地一紧,脚像钉住,却又怕惊动,裹紧衣裳,右腿慢挪,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三柱子赌得正酣,忽觉有风从窗纸破洞灌进来,凉飕飕的。抬眼瞅见个影子贴墙根晃,酒气熏得他眼睛发涩,却认出是三娘,骂骂咧咧起身。

“瘸腿婆娘,撞老子眼皮子底下!”踉跄着扑过来,伸手就抓三娘后襟,脏指甲刮过布衫,扯得她往前栽,藏在发簪的彩豆滚落,在石板路上蹦跳。

三娘被扯得踉跄跪地,膝盖磕在碎石上,疼得眼冒金星。三柱子醉醺醺地弯腰,蒲扇大的手掌卡她肩头,酒气混着汗臭糊在脸上。

“好你个贱骨头,深更半夜瞎晃荡——说!要去哪?莫不是想跑?”拇指狠狠按她的肩窝,像要掐进骨头里,浑浊的眼珠瞪得滚圆,映着酒馆漏出的昏黄。

三娘弯腰跪着,喉咙堵着团棉絮,慌得唇瓣发抖。可瞅见三柱子脚边,顺妹彩豆正滚到阴影里,猛地咬住舌尖,疼得眼眶发酸,哑着嗓道:

“俺、俺…… 想给顺妹烧纸……”右腿在地上乱蹭。

三柱子骂骂咧咧松手,却踹她右腿:“装啥幌子!你要敢跑,把你瘸腿打断喂狗!”踉跄着回酒馆,把赌局摔得叮当响。

三娘趴在地上,抠起彩豆往怀里藏,听着酒馆里的喧闹,泪混着冷汗,将彩豆攥得更紧,左腿撑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朝着村口方向蹒跚而去。

(九)

钱庄坳的野路像条灰白的蛇,把刘三娘的鞋底啃得稀烂。

夜露把野路泡得发黏,草叶上的虫鸣缠在脚边,像无数细针往骨缝里钻。月亮在云里躲躲闪闪,把三娘的身影扯得忽长忽短。

天边泛出鱼肚白时,露水凝成霜,沾在眉骨上冰得人发抖。她抹了把脸,见城根的轮廓从雾里浮出来,在晨光里慢慢显了形。

城郊的风裹着泥土腥,推搡着她往城门走。天光刺破混沌时,“吱呀”一声,城门洞开,腥甜的市井气裹着人声浪涌而来,撞得她往后缩了缩,又咬着牙,拖着腿往城里探。

贴着青砖墙根挪,茶馆里的说书人正拍醒木:“那名角儿手持双刀,刀光闪过,奸臣脑袋便落了地!”她想起货郎的话,说城里城隍庙前的戏台最是热闹,就在东边。瘸腿便不管不顾,往东边撞去。

城隍庙前的戏台,朱漆剥落的柱子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戏文里的刀光剑影正鲜活。旦角水袖扫过台沿,彩绸上的金线晃啊晃,晃得三娘眼疼——顺妹说对了,城里的光,真能把日子烫出洞。

旦角水袖翻飞,似春燕掠水,金线绣的牡丹在彩绸上绽了又绽;武生亮相,靴底跺得台面“咚咚”响,刀花挽出银白弧光,晃得人眼晕。三娘猫在人群后,彩豆在掌心焐得发热,看那戏文里的悲欢在台上流淌。

没人留意墙根下的瘸腿婆娘。她像块融进阴影的旧布,被喧闹的人潮推搡着、挤压着,却又固执地钉在那儿。

戏台前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三柱子也在里头。他本是来捡人扔的空酒坛,好换俩钱买醉。脚下趔趄着,眼睛扫着地上的空酒坛,忽的左脚被个东西绊了下,酒气冲脑壳,张嘴就骂:“哪个龟孙……”抬眼瞥去,就见墙根缩着个人,瘸腿支棱在暗影里,正痴愣愣地瞅台上。

三柱子眯起眼,借着台上明灭的光,认出那是刘三娘。那瘸腿、那身发皱的旧布衫,再熟络不过。心里 “咯噔” 一声,酒意混着算计往上涌,啐了口唾沫,酒坛子也不捡了——这要是告诉刘节妇,说不定能得点好处,哪怕是块干硬的馍、半碗馊酒。

他转身就往外挤,被人推搡得东倒西歪,像片没根的破布,却不管不顾。酒气熏得脸发烫,脚步踉跄,心里暗喜:“好你个刘三娘,倒教老子撞上……刘节妇晓得这事,能少了老子好处?”边想边咧开嘴,露出两排黄牙,醉醺醺地往刘节妇家踉跄而去。

半晌,三柱子撞开刘节妇家木门,破门板晃得挂在墙上的蛛网直颤。刘节妇正就着咸菜啃窝头,见他醉醺醺闯进来,窝头渣子沾在嘴角,骂道:“死酒鬼又来讨酒?滚!”

三柱子涎着脸,凑到灶前,酒气喷在窝头筐上:“嫂子,见着刘三娘了!在城里戏台……缩墙根瞅戏哩!”

刘节妇捏窝头的手猛地一紧,窝头碎成渣,眼睛瞪得像铜铃,跳起来抄起烧火棍:“这贱骨头!敢躲老子眼皮子!”火棍砸在三柱子脚边,惊得他酒醒三分,忙不迭引路:“嫂子且走,晚了怕跑……”

出了门,刘节妇的小脚在土路上跺得咚咚响,烧火棍捣得地面直冒烟。三柱子跟在后头,偷瞄节妇攥紧的火棍,嘴里嘟囔:“看这架势,好处跑不了……”

夜风灌进领口,刘节妇骂骂咧咧:“偷跑进城享清福!看老子不扒她一层皮!”声音像淬了冰碴,在黑夜里撞出回音。

到了戏台,见三娘还缩在墙根的戏箱后,刘节妇嗷一嗓子扑过去,火棍照后背抽。

“你个赔钱货!跑这躲清闲!”

三娘被抽得往前栽,却猛地旋过身,右腿在泥地里跺出个浅坑,枯瘦的手死死攥住刘节妇的火棍,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哑着嗓子吼。

“我偏要听!这戏里的活法,凭啥不让我看!”火棍擦着她的掌心往下滑,右手被烫得通红,仍死咬着牙不松。

刘节妇见拽不动火棍,急得骂骂咧咧,三娘趁机往旁挣半步,瘸腿在地上拖出道倔痕,怎料手里的彩豆撒了一地,有的滚进泥坑,有的卡在砖缝。三柱子在旁抻着脖子瞧,盼着节妇赏他两句,却听刘节妇啐道:“死酒鬼就会添乱!”攥着三娘就往回拖。

“俺也想……唱戏活!”

三娘的嘶吼混在戏文锣鼓里,成了没人听得见的呐喊。刘节妇骂着扑过去拽她,三娘却拿脊梁骨撞过去,把墙边的酒坛子,撞得晃了晃。旋即扑过去抓住身后的戏箱沿,死不撒手地摇晃,挣着脖子又嘶喊一遍,声音扯得喉咙生疼,像把碎玻璃碴子全咽进嗓子眼儿里。

刘节妇这下听清了,脸涨得发紫,火棍往戏台角的空酒坛上一磕,“咚”的一声闷响,骂道:“丧门星!也不瞧瞧自己是啥东西!”她攥紧三娘胳膊往后拽,三娘发狠地往戏箱上撞,箱盖晃得厉害,抖落几片金箔,飘在看戏人脚边的泥坑里。

周围人只当是哪家媳妇儿撒泼,嗑瓜子的照样吧嗒嘴,说戏文的嗓门没低半分,金箔沾了泥,被谁的鞋底碾成碎末。

“死酒鬼!还看!”刘节妇扭头瞪三柱子。三柱子没动,脚边的空酒坛滚了半圈。他只眯着眼瞧,咧开嘴嘿嘿笑,露出黄黑的牙,像瞧戏台上的热闹。

刘节妇气不打一处来,单拽着三娘往戏台外拖。三娘的右腿在青石板上磕出“噔噔”响,裤脚蹭过看戏人丢下的花生壳,蹭得稀碎,喉咙里哼的半句戏词,被风刮得只剩气音。

三柱子眼巴巴地望着刘节妇拖着三娘远去。他在原地杵着,夜风卷着戏文余音,灌进空荡荡的酒坛里——他算计的好处,到底是没影了。窝头渣子还粘在刘节妇嘴角,一路走,一路掉,刺得三柱子眼睛生疼。

他转身,瞥见地上散落着三娘的彩豆,猛地啐了一口,浑浊的唾沫带着酒气和泥尘落在彩豆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咧了咧嘴角,露出两排泛黄的牙,而后,抬起脚,重重地朝着彩豆踩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彩豆在他的脚下破碎,豆粒被碾进泥土里。

“哼,都没好果子吃!”三柱子嘟囔着,声音里带着醉意未消的含糊,手往破衫里一塞,又晃荡着找酒摊。

戏台前挤挤挨挨,众人仰着脖子,眼睛直勾勾钉在台上。武生耍刀时,喝彩声炸雷似的响;旦角甩水袖,又有人跟着抹眼泪。谁也没管墙根的事儿,戏文里的热闹,照常用悲欢填满他们的眼——这戏,唱了一场又一场,台下人看了一遭又一遭,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挨着。

(十)

出了城,星月都躲进了云里,野路黑沉沉的,只有脚底下的泥发出“哧溜”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拉扯。

刘节妇死死攥着三娘后领,往钱庄坳的方向拽。

三娘的右腿在泥里磕绊,攥紧拳头想甩脱,又不敢真动手,只抽抽搭搭地哭:“娘,疼……别拖了……”

刘节妇不理,闷头就往村里拽。直到望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才猛地松了劲,叉着腰喘口气。

进了村,她像是攒足了力气,突然扯开嗓子喊,声音撞在土坯墙上又弹回来:“都来瞧!咱钱庄坳出的好货!放着正经日子不过,跑到城里戏台子底下听戏!还想跟那些戏子混——”

邻舍的灯一盏盏亮了,有人扒着门框问。

“听戏?这婆娘疯了?”

刘节妇立刻接话,唾沫星子喷在三娘脸上:“可不是疯了!戏子是什么东西?那是千人骑万人看的货!她倒好,巴巴凑上去,是想学人家抛头露面卖笑不成?”

这话像往油锅里撒盐。男人叼着旱烟袋骂骂咧咧地探身:“咱村出这号媳妇,伤风败俗!”婆子们挤在门槛啐唾沫:“女人家学戏子浪荡,就该拿麻绳捆了!”有小媳妇缩在窗后,攥着帕子发抖,默默记牢“女子该安分守家,戏子的营生碰不得”的规矩。

刘节妇被哄得来了劲,抬脚踢三娘的右腿:“瞅瞅,全村人都咒你,贱骨头就该烂在柴房!”

进了院,她一脚踹开柴房破门,把三娘搡进去,铁链“哗啦”一锁,骂道:“在这好好反省!再敢惦记戏台子,就把你拴磨盘上,看你还咋往外跑!”三娘摔在干草堆里,听着外头刘节妇“砰”地关上房门,浑身抖得像筛糠。

长贵赶来时,正听见他娘在院里喊:“明个就让她纺十斤线,纺不完不准吃!我看她还有闲心惦记戏台子!”

长贵讷讷地劝:“娘,少说两句吧……她到底是刘家媳妇,饿死了,外人要戳咱脊梁骨……”

刘节妇眼一瞪:“我不说?等她真跟戏子跑了,你替她背这骂名?”

长贵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脚在原地挪了挪,胸口一阵发闷,手慌乱地抹了把脸,像只被拎住脖子的鸡,声音都带着颤:“娘…… 我、我不是这意思……您别气……”想再劝,却被刘节妇横过来的眼刀钉在原地,最后只敢往柴房方向偷瞥一眼,喏喏地退回屋里,任院角的骂声灌进耳朵,连句完整话都掰扯不出来。

柴房里静了半晌,三娘才敢松开咬得发白的嘴唇,草堆里的硬茬硌着骨头,疼得她倒抽气。窗外的月光漏进来一小缕,照见墙角结的蛛网,网住只扑腾的飞蛾——想挣,却连翅膀都张不开。

往后日子,三娘被钉死在柴房纺线。刘节妇隔三差五就拎着荆条过来,骂她线纺得松,骂她心思还在戏台子上,骂够了便踹门离去。长贵偶尔端来半碗冷粥,搁在门槛上,看她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转身跟着他娘的影子走了。

柴房里,三娘盯着窗缝漏进来的日影发怔——那光有时斜斜照在锭子上,晃得人眼晕,像戏台上洒下来的追光;可等她伸手去抓,光又顺着指缝溜了,只剩满手线毛,扎得人生疼。

她常恍惚看见顺妹挤在戏台下,举着半块糖糕冲她笑,糖糕上的芝麻亮晶晶的,像戏文里说的星子。可眨眨眼,又只剩刘节妇的荆条影子,抽得空气“啪啪”响。

那出没看完的戏,锣鼓声像隔着层水,模模糊糊的,总往她脑子里灌。

戏里的悲欢还在锣鼓里打转;戏外的日子,把些微光亮,揉进了柴房纺车吱呀的响。

(十一)

日子像纺车的线,抽得又细又长。柴房的木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风从破洞里钻进来,呜呜咽咽了不知多少个秋冬。纺车的木轴磨得发亮,锭子上的线换了又换,缠成的线团在墙角堆出半人高,落满了灰。

三娘被放出时,步子虚浮得像踩在云端,却又实实在在地落回这满是“烟火气”的院子,冷飕飕的,混着尘土腥。

长贵端来吃食,总要在檐下顿一顿,等正屋的骂声飘远了,才把碗往三娘手里塞。他的手碰着她的,像被烙铁烫似的缩回去,头埋得快抵着胸口——怕自己眼里那点说不清的东西,被娘的唾沫星子砸破。

灶膛火灭了又生。三娘数到第一百零八回添柴,觉着腰腹坠得慌。摸出粗布一裹,惊觉肚子鼓了。

这团肉,是长贵的骨血,也是刘家“香火”的指望。刘节妇骂得更凶,却往她碗里多添半勺米汤,转身啐在地上:“生不出带把的,照样塞你回柴房!”

来年春日,檐角柳絮飘得绵软,产房漏出熬药的苦香。三娘躺在糙草席上,听着布谷鸟叫,腹中绞痛。不多时,传出几声微弱啼哭——是个丫头。

“春莺……” 她望着襁褓,喉头动了动。

刘节妇扒着门框瞅了一眼,脸“唰”地沉下来,唾沫星子淬在地上:“又是个赔钱货!刘家的坟茔怕真是被你这丧门星冲了!”抬起脚踹翻了门边的铜盆,水溅湿半面墙,“养这么个丫头片子,将来还不是替别人家纺线织布?早知道是这路货色,当初就该让你死在柴房里!”

骂够了,她叉着腰在院里转圈,见谁都甩脸子,遇着来道喜的邻舍,也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喜啥?添张吃饭的嘴罢了,白糟践粮食!”转头又冲三娘喊:“别躺着挺尸!明个该纺线还得纺,难不成生个丫头,倒成了金枝玉叶?”

三娘没应声,只是把春莺往怀里紧了紧。襁褓里的婴孩似是被惊着,小嘴一瘪要哭,三娘赶紧拍着哄,指腹蹭过孩子细弱的脖颈,像摸着根随时会断的线。

春莺满月那天,长贵想扯块花布,被刘节妇一巴掌扇得踉跄:“给赔钱货扯布?不如拿这钱买筐芡实,给你爹上坟时扔河里——指不定能盼个带把的!”

孩子学步时,趁三娘不注意,摇摇晃晃扑到院门口,小手抓住了从河边飘来的菱角梗。刚要往嘴里塞,“啪”地一声被打落——刘节妇拎着她后领往回拽:“那脏东西也敢碰?将来怎么学规矩!”春莺摔在青石板上,膝盖磕出红印,望着滚远的菱角,小嘴瘪了瘪,没敢哭出声。

院里飘进锣鼓声那天,春莺正扒着三娘的腿玩。三娘低头给她辫梢系红布条,指尖缠着的线来回晃,像只停不住的红蝴蝶。河风裹着采菱人的号子,混在锣鼓里飘进来。她仰起脸问:“娘,什么响?”

三娘刚要答,刘节妇端着洗衣盆从檐下过,把盆往石板上一掼。

“戏班子的热闹,有什么好听的?听多了净学坏!”说着用皂角水泼了三娘的裤脚,“还不快去洗衣,等着衣裳自己长脚跑盆里!”

来年麦收刚过,菱角河涨了水,芦苇荡里野菱角坠得满枝。春莺挎着小竹篮,跟三娘去洗衣裳。她捡鹅卵石扔水,溅湿三娘的裤脚,三娘嗔怪着拍她手背,春莺笑得更欢。

三娘捶衣裳的棒槌落得又稳又重,惊飞芦苇丛里的蜻蜓。春莺蹲在一旁,学着娘的样子摁小褂子,皂角搓出白泡泡,沾得满脸都是。

“娘,刚才惊飞的蜻蜓,咋不回来啦?”她仰脸问,辫梢红绳被风吹飘。

三娘的棒槌猛地顿住,木柄硌得手心发麻。

“等日头往西斜斜,就回来了。”声音压得低,像怕被风听去。

芦苇丛里的风停了停,白絮落下来,粘在春莺的发间。她抬手替孩子摘下来,指尖抖了一下,又赶紧按住木槌——前年,顺妹睡着的乱葬岗上,也落满这样的白絮。棒槌再落下时,溅起的水花里,映着三娘抿紧的嘴。

忽有几只麻雀“扑棱”从苇丛里钻出来,落在不远处的洗衣石上,啄着石缝里残留的皂角渣。春莺眼睛一亮,挣开三娘的手要去追,被她轻轻拽住。

“别惊着它们。”

“娘,是小麻雀!”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

 三娘静静地望着那些灰扑扑的麻雀——翅膀沾着芦花,在石上蹦跳着啄食,而后扑棱棱地飞起来,绕着芦苇荡打了个圈,又落回离她们不远的矮枝上。

春莺咯咯地笑,伸手去够,却被三娘拉走。

“走了,衣裳该晾了……”

日头爬到头顶,衣裳晾满岸边矮树。春莺蜷在树荫,看娘叠粗布,手指被泡得发白发胀。她忽然凑过去,用沾皂角香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娘的指尖。三娘浑身一僵,没回头,只把竹篮往她那边推了推。

“拿着。”

春莺便乖乖拎起篮子的绳,跟着娘往家走。河风卷着她们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三娘的右腿在石板路上磕出钝响,一步,两步,木槌随着瘸拐的节奏轻撞竹篮。

身影拐进巷口时,夕阳把影子抻成歪斜的线,和河水碎光缠在一处,混着雀鸣,跟在她们身后。

(十二)

秋阳把河湾的芦苇晒得发脆,风卷过岸滩,带着芦花往刘家院里钻,像谁撒了把碎银子,落得满地都是。檐下悬着个旧鸟巢,几只麻雀在里边蹦跳,啄食着被风吹落的杂粮碎粒。

长贵的痨病入秋疯长,喘气似破风箱,每一声都顺着门缝、窗缝,往三娘耳朵里钻。

檐下药渣堆成小山,刘节妇骂声比秋雨还凉:“痨病鬼!吃药的铜钿能买十亩好田!”三娘腌菜的手泡得发胀,数铜板时,铜板总像生了腿,往药铺疯跑。

长贵这一病,把日子熬得更见了骨。每日天未透亮,三娘便摸黑起身,往灶膛添把柴,就着昏黄油灯纺线。纺车 “嗡嗡” 转,木轴摩擦声里,混着长贵断断续续的咳嗽,像根针,一下下扎在三娘心上。槐树上的麻雀醒得早,总在窗棂外蹦跳,啄着玻璃上的霜花,有时竟歪头往里探,小爪子把霜花踩成碎银,落进纺车影子里。

三娘纺线的手发颤,线轴上的棉线时紧时松。即便如此,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药铺的账还等着铜板去填,春莺的米汤得靠纺出的线换钱买。

刘节妇骂人的劲头愈发足,从早到晚,咒长贵是 “填不满的穷坑”,咒三娘是 “丧门星拖着一家子往下坠”。骂到气极,便抄起笤帚,往长贵躺着的屋里去,扫帚苗抽在土墙上,扑簌簌掉灰,惊得梁上麻雀 “扑棱” 乱飞,撞得窗纸沙沙响。

秋风卷着芦花,直往院里钻。长贵的病不见好,反倒添了新症,夜里总咳得翻来覆去,冷汗把被褥浸得发潮。三娘守在旁,用粗布巾一遍遍擦他额头,油灯昏黄,映得长贵的脸愈发青白。有回长贵咳得背过气,三娘慌得撞翻药罐,黑褐色药汁泼在砖地上,滋啦冒热气,惊得窗外的麻雀,绕着屋檐飞了半圈,又落回巢边,“唧唧”直叫。

刘节妇坐在堂屋里,把布包往石桌上一倒,几枚铜板、半块碎银滚出来,在裂开的泥地上蹦跳。她屈着指节数了三遍,数到第三遍,指尖在碎银边缘刮出毛边,还是凑不齐药铺掌柜比画的数。她垂着眼,紧盯着桌上的几两碎银。待再开口时,脸黑得能拧出水。

“这病再拖,家当都得赔进去!”

她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拍,直起身,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能换钱的早扒拉遍了——缺口的陶罐盛不住药渣,锈死的木匣锁不住铜板,连窗台上那盆半死的仙人掌,都被她瞪了两眼,嫌扎手,换不来半把米。

风裹着芦花撞窗,她忽然转身,眼睛在院里一扫,像鹰隼瞅见了兔子,直勾勾钉在柴垛后。春莺正蹲在那儿,用树枝划着土,辫梢缠着根狗尾草,绿得扎眼,在这满院灰黄里晃来晃去。

她突然想起邻村老光棍托人带的话,说愿意出笔“彩礼”,给十五岁的儿子讨个能洗衣做饭的丫头。念头刚冒头,脊梁沟倏地蹿起股凉气,半截砖坯在脚边磕出闷响。可眼尾扫到里屋门缝漏出的药渣影子,凉气又顺着裤管往下坠,坠成春莺辫梢狗尾草上的露,“吧嗒” 砸进土里。

“这丫头虽小,邻村老光棍给的‘彩礼’倒能填填药账……”声音粘在牙床上,张了张嘴,喉咙滚了滚,倒像在嚼什么没淬够劲的药。

她从堂屋挪出来,脚底板蹭过门槛的泥,留下道歪歪的印子。长贵屋里的咳嗽声弱了些。刘节妇把药碗撂长贵枕边,襟上蹭了点药渣,黑一块黄一块。

春莺还在柴垛后划土,辫梢狗尾草耷拉着,影子拖在地上,风一吹,晃得厉害。

灶膛余烬暗下去,只剩几星红,照得青石板泛灰。刘节妇踅到院角,舀瓢凉水泼向余烬,“滋啦” 声里,红火星子蜷成黑灰。她瞅着灰里的草屑,抬脚碾了碾,草屑混着水,渗进砖缝,跟白天扫的芦花糊在一处,再分不清。

(十三)

天没亮透,墨蓝的云压在钱庄坳西头的槐树梢上,风裹着枯苇子的碎屑,扫过脸时像细沙打疼。土路被夜露浸得黏脚,踩下去能印出半只鞋印,混着枯黄的草末子,成了土黄色的泥。

刘节妇大早揣着前儿藏的半块窝头往村西头挪,露水浸得裤脚沉,凉丝丝的倒比心里清爽些。路过老槐树,枝桠上的霜簌簌掉,落在手背上,她恶狠狠地蹭掉,像要抹掉什么脏东西。

老光棍蹲在歪脖子柳树下,棉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黑黢黢的绒。他缩着脖子,烟袋锅子在手里转来转去,火星子明灭得烦人。见刘节妇来,他慌忙把烟锅往鞋底上磕,烟灰簌簌落在雪地里,烫出几个黑窟窿。

“嫂子,那丫头……”他声音发颤,像被冻僵的舌头转不动弯。

“急着投胎?”刘节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混着霜星子“啪”地溅到老光棍鞋上,那鞋前头早开了绽,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

“那丧门星眼睛尖得像鹰,白天黑夜把那丫头拴在裤腰带上,不得找个空当?”

她斜睨着芦苇荡,风卷着芦花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

“两担米,得是新碾的,一粒沙子都不能有;一块银元,边儿不能缺角。少一文,你就等着给你那傻儿子当一辈子光棍,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摸不着!”

老光棍喉结滚得像吞了个生核桃,脸憋得通红,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露出几枚银元,边缘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攥了很久的。他往刘节妇手里塞,手抖得像筛糠:“先付一半,事成了,剩下的立马……”

“少废话!”刘节妇一把抢过布包,捏得死紧,银元边缘硌得手心生疼,倒让她心里更踏实了些。

“这半块是定钱,办不妥帖,我不光拆了你家那破茅房,还得把你偷摸藏在炕洞里的那点陈米抖搂出来,让全村人看看你是个啥德行!”

她往怀里揣时,眼梢瞥见芦苇荡那头有个小小的影子,正拎着半筐枯柴往回挪,辫梢的红布条在灰白的天色里晃得刺眼——准是刘三娘又给绑的,穷人家还学富户讲究,真是贱骨头!

刘节妇脚步顿了顿,随即碾着结霜的泥地快走,鞋底碾过枯叶子,簌簌得响。

“三日内给你信”,她头也不回,声音被风扯得又尖又细。“别像条饿狗似的到处嗅,惊了人,我让你连这半块银元都摸不着边!”

这三日,刘节妇脊梁上像爬着没影的蚤。白日见春莺端药,辫梢红布条颤成血线,在眼皮子底下晃,晃得牙根发酸;夜里听长贵咳得炕席簌簌响,倒盼这口气早些咽,省得药罐子熬干最后几文铜子;老光棍像片甩不脱的灰,隔三岔五就到钱庄坳转悠,烟袋锅子明明暗暗,活像枯苇丛里飘的败絮,风一吹就滚几滚。

第三日天刚泛白,窗纸还浸在墨色里,长贵的咳嗽就没停过,每一声都裹着铁锈味,呕得人心里发紧。

刘节妇扒着门框往外瞅,见刘三娘挎着药篓往山上去。篓子带子磨得发亮,在晨光里晃成道细影,随着她一瘸一拐的脚步,一颠一颠地往山上挪 。

刘节妇猛地转身,枯柴似的手薅住春莺的辫梢,红布条吃劲绷直,“嘶啦” 挣断半截,勒得丫头脖子直往回缩,细白的脖颈上立刻勒出道红印。

“邻村东头那户,他家婆娘要双鞋,你去送趟!”指甲掐进春莺胳膊,力道狠得像要剜块肉下来,“别磨蹭,回来赏你块窝头!”

春莺怯怯地往后挣,断了半截的红布条扫过她的手背。刘节妇猛地甩手腕,枯瘦的指节撞在门框上,“咔嗒” 声里啐道:“贱骨头!给你口吃的还挑三拣四?” 说罢抄起灶边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往春莺身上抽,“快走!再磨蹭,连灶灰都别想扒!”

笤帚梢扫过春莺肩头,粗粝麻绳剐得布衫开线,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

她踉跄着往门外挪,辫梢断了半截的红布条在风里晃。出了篱笆门,秋雾漫上来,裹着枯草腐味往鼻子里钻。枝桠间宿雀惊飞,扑棱棱声撞碎雾霭。春莺攥着鞋包袱,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絮上,每一步都陷进露水草窠。

河湾芦苇荡早枯成灰黄,败苇杆儿东倒西歪,撞得她胳膊生疼。雾里突然窜出只野狗,齜着牙冲她吠,吓得她摔在泥洼里——包袱浸了水,鞋帮子溅满泥点,湿答答地糊在手上,重得坠手 。

春莺爬起来接着走,辫梢红布条被露水浸透,沉甸甸得坠在后颈。远处老光棍的破茅屋隐在雾里,轮廓被雾啃得七零八落,只剩片黑影。

芦苇荡里的风正紧,老光棍早把麻袋敞着口候在黑影里。麻袋套下来时,春莺的哭喊闷在布里,细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被风一卷,散在败苇丛里,倒不如芦花落地的声响实在。

与此同时,刘节妇在灶间数米袋补丁,粗粝的指腹摩过针脚,像在数春莺这趟 “差使” 能换几升米。老光棍弓着腰跨进院子,怀里的麻袋沉甸甸得坠着,一步一步往灶间挪。走到刘节妇跟前,手在麻袋里摸了半天才掏出银元,捏在手里抖得叮当响。

“您……您点点,就这些,都是干净的……”

刘节妇数米袋的手没停,眼皮都没抬,等银元凑到鼻尖前,才伸手夺过来,往牙上一咬,硌得牙床发酸,啐道:“少一分,拆你茅房当柴烧!”

日头擦山时,三娘背着药篓撞进门,筐底石头磕在门槛,溅起几点火星。裤脚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往灶间挪步——往常这时,春莺该在灶前添柴,风箱一拉一推,辫梢的红布跟着一甩一甩 。

灶间传来刘节妇啐骂:“老绝根的银元能有几斤重?数米袋都比数他的破钱省心!”

三娘迈出的脚在灶门槛顿住,草屑簌簌落到青砖缝里。她瞥见风箱还歪在老地方,却没了添柴的身影,只有落在地上的半截红布条在风里晃了晃。

(十四)

三娘放下药篓,弯腰拾起那半截红布条,灶灰裹得它硬邦邦的,指腹碾过,蹭下些黑渣,布纹里还嵌着星子暗红。

她攥紧布条,指节都发白,喉头滚了滚。

“娘……春莺呢?”

刘节妇正用银元刮锅底的黑垢,银元边缘磨得发亮,刮得“刺啦”响。

“卖了。”她眼皮都没抬,声音平得像块板。

三娘身子一僵,右腿使不上力,踉跄着往旁歪,好容易撑住灶台,可瘸腿到底没稳住,药篓“哐当”翻在地上,整个人摔在草药堆里。蒲公英白绒沾在她的破布衫上,一片一片,像没化的雪。

刘节妇把汗津津的银元往灶台一扔,银元撞在黑垢上弹了弹。随即弓起背,肩膀往前一耸,整条胳膊绷成硬棍,用肘尖往三娘胸口戳。

“撒什么疯!”刘节妇猛地蹬地,“那丫头片子吃我家多少米?换两担米三块银元,划算得很!你当这年月,人还不如米金贵?”

“她是个人!是我的命啊!”三娘扯着嗓子喊,哭声劈出裂缝,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像是有血往上涌。

“命?”刘节妇手往灶台上一拍,响声惊起只麻雀,扑棱棱撞在糊窗纸上。“命能当药钱?能填棺材底?你男人快断气了,你倒好,心疼个外人!我看你是被药熏糊涂了!”

里屋突然没了动静。那破风箱似的咳嗽声,戛然断了。

刘节妇抬腿往三娘腰眼踹去,甩着手松开她,转身踢开里屋的门,见长贵瞪着天花板,眼睛圆得像两枚铜钱,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手还保持着往炕外抓的姿势,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探了探长贵的鼻息,指尖冰凉,倒比屋外的风还冷,身子猛地一抖,喉咙里溢出声闷哼,像被灶火燎了下。这声还没落地,就被她咽了回去,脸上竟泛出点笑:“倒是省事,省得再掏钱。这钱正好,够买口薄皮棺材——别让他死了都占地方,糟践粮食!”

三娘僵在原地,哭声断在喉间,只剩胸脯一抽一抽的,把血沫往回噎,眼直勾勾地盯着刘节妇嘴角的那丝笑,喉咙里滚出点响动,攥着红布条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似要把它捏成碎末。

檐下麻雀乱飞,落下几片羽毛。

“莺儿……”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麻雀又落回灶台上,歪头啄着地上的药渣,看她拖着瘸腿往外挪,突然往门外栽,手在半空抓了抓,只捞到片被风吹进来的枯叶。

三娘瘫在门槛上,突然不闹了,直挺挺地坐起来,捡起地上的苦艾往嘴里塞,梗子刮得嘴角冒血,绿汁顺着下巴往下淌。

“春莺怕黑.....我得去接她.....”说罢站起身,瘸腿在草药堆里崴了下,膝盖骨咯嘣响,她却像没觉出疼,直挺挺地往外走。脚踩在草药上,裤管蹭着地上的碎梗,拖出沙沙的响。

刘节妇回头瞥了眼,在她身后啐了口。

“疯了才好,省得碍事!”

她抓起银元,对着日头照,亮闪闪的,晃得她睁不开眼。她突然抖了抖,把银元往灶台一扔,撞出“当”的脆响,惊得檐下麻雀窜出来,尖喙啄向地上银元投下的阴影,一啄一啄,像是要把这黑窟窿啄出亮来,却怎料把自己的影子扯得愈来愈长。

(十五)

刘家办丧那日,风里混着深秋到初冬的肃杀,细雪裹着残败的梧桐叶,扑扑簌簌往钱庄坳落。刘节妇将长贵的薄皮棺材掼在院角,新刨的棺木泛着青白茬口,像块在雪地里滚过、没焐热就冻硬的馒头。

她叉腰指挥撒纸钱,黄白纸片混着雪,落在积年的草药堆上——那些给长贵熬剩的药渣,早被雪水浸成深褐,与冥钱糊在一处。

村人踩着院角结冰的药渍与雪水的混合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李婶子裹紧灰布衫,颠着小脚挤进人群,眼梢往三娘瘫坐的门槛斜了斜,呵出的白气撞在细雪上:“你瞅那丧门星,一副死相,男人刚咽气,半滴泪没掉,早年克死娃,如今又克死汉子……”

话落,虎子娘像头扎进圈里的母兽,浑身的肉随着挤搡的动作直晃,油津津的蓝布棉袄在人群里 “吱啦” 响。她搡开挡路的三娃子,踉跄着往前拱,骨节粗大的手在半空乱抓,指甲缝里的黑泥跟着甩动,青肿眼泡往上一吊,喉咙里滚出破锣似的骂:“就她命硬!长贵那痨病秧子,拖累人半辈

子,死了倒算给刘家腾地方!”说罢,朝三娘啐口唾沫,又急慌慌地拿袖子抹嘴,慌不迭地在裤腿上蹭手。

雪粒子砸在他们肩头,把嘈杂声埋得发闷。三娘攥着的半截红布条,在寒风里晃得孤零。

她蜷在门槛上,头发结着雪粒,嘴角的血痂被冻得发亮。望着院角的薄棺,她目光呆滞。几只麻雀抖落翅上积雪,灰扑扑的身子压弯枯瘦草茎。细爪刚搭上残茎,雪沫子就簌簌往下掉,惊得它们又慌慌扑棱翅膀,小尖喙啄着枯草寻吃食,带起的碎雪沫,扑在三娘披散的发梢上。穿堂风从破窗灌进来,掀得三娘额前几缕乱发贴在嘴角的血痂上。

三娘盯着麻雀,喉管里“呼噜”滚出含糊气音——那晚大抵也是这样的风,从糊着破纸的窗棂钻进来,掀得炕席边角“哗哗”响。顺妹瘦得脊背骨支棱着,眼窝陷成两口浅井,攥着彩豆的手冰得发青,却偏要颤巍巍地抬臂,枯树枝似的手指逆着风晃。

“雀儿还回不回……”

三娘喉咙里 “咕噜” 响,突然踉跄着扑向院角的柴垛,枯柴上的残雪簌簌落。她攥住根细柴枝,指尖抠进皲裂的树皮,眼直勾勾发亮,胳膊直往麻雀那儿伸。

“顺妹,你看!雀儿……雀儿回来了!咱也回……回炕头数彩豆……”柴枝刺得掌心渗血,她浑然不觉,把柴枝往怀里搂,絮絮叨叨的话混着雪风,往没人处飘。

暮色往雪地里灌,院角薄棺浸在灰光里,像块发馊的冷馒头。三娘攥着柴枝,看麻雀归巢的影子被暮色抻长,眼睛忽地一亮——日头落得这样,春莺还在地里拾柴,该是要怕黑哭了。

猛地,她扑进人群,指甲抠进李婶子衣襟。

“你……见我家春莺没?她怕黑,我得去领她……”

李婶子惊得甩开揣着的手,胳膊直直抡到三娘脸上,粗布袖子扫起雪沫子——她却笑,又去拽王大爷裤脚。

“莺儿怕黑……娘接她……就来……”

王大爷踢开她攥着的手,旱烟袋“当啷”砸在雪地上。

“晦气!克死汉子又来作妖!”

春莺被卖去光棍家那晚,土坯房漏风,谷草硌得她腰生疼。她攥着草蚂蚱躲灶膛,炉灰迷了眼;听野狗刨土想挖洞,指甲抠出血,只刨下碎砖;撞灶台铁鼎,额角血染红草蚂蚱。老光棍用草席卷了,扔去了乱葬岗。

村里的风传得快,只是没人提老光棍家的事。人群“嗡嗡”响成锅粥,有人往三娘脚边扔烂菜帮子,有人用袖口捂鼻子躲瘟神。可谁也没真走,就这么围成圈,看三娘在暮色里跌跌撞撞,等着瞧她怎么再出丑。

刘节妇啐了口,霜雪沾在她鞋尖:“疯婆娘,克死一屋子,倒来晦气人!”

雪还在下,刘家的薄棺渐渐被雪埋住,只露出点棺木茬子。

三娘的脚印歪歪扭扭地印在雪上,跟着她找春莺的路,一直延伸到菱角河。岸旁的野狗盯着她,她却笑,往空处招手:“春莺,娘带你回家……咱不捡柴了,咱回家看雀儿……”

野狗的呜咽混着她的笑声,散在暮色里。

雪越下越密,三娘的脚印被新雪慢慢啃噬。菱角河的河水结着薄冰,倒映着暮色里扭曲的天空,把三娘的影子扯得稀碎,晃得她手里攥死的红布条摇荡。

(十六)

社日的艾草气息裹着野花甜味又漫上菱角河岸,把钱庄坳泡得发软。村民正举着花环跳傩舞,社戏的唱腔漫过山庄——“五谷丰登人安康”,尾音黏在新抽芽的柳枝上,颤巍巍地晃。

人堆里,刘三娘拄着木棍,右腿在泥地里拖出歪扭的沟。每往前挪一步,粗木棍就重重地捣在地上,震得手背上皲裂的皮肤直颤。那些裂口和木棍同色,像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疤。乱蓬蓬的头发缠着细碎的艾梗,贴在满是尘垢的脸上。深陷的眼窝盛着两汪浑水,呆滞又执拗,盯着跳傩舞的人群,嘴唇嗫嚅,把“莺儿”两个字嚼得稀碎,混着唾沫星子往外蹦。

女人们正给小孙儿系花环,彩线晃眼,撞见三娘的影子,手一抖,花环骨碌碌地滚进泥里。

“同志……你可见过俺莺儿……”三娘扑过去,枯手抓住那人的裤脚,粗木棍“当啷”一声砸在春酒坛上,溅起的酒沫子,沾在她满是尘垢的裤脚上,像挂了层碎珍珠。

那人甩腿要挣,却看见小孙儿瞪圆的眼,喉间那声“疯货”卡在嗓眼里,变成含糊的“起开!”

三娘的手还悬在半空微微发抖,喉间滚出声含混的呜咽。她缓缓地跪坐下去,残废的右腿曲成怪异的角度,乱蓬蓬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满是尘垢的脸。

三柱子趿拉着鞋,裤脚沾着草屑,腰间酒葫芦“哐当”撞着石头,隔老远就嚷:“哟呵,三娘又在演哪出?这酒坛子碎得正好,给爷盛酒喝!”他歪歪撞撞地挤进来,酒气混着汗臭扑向人群。

瞧见三娘瘫在地上,三柱子乐得直拍手,酒葫芦往腰后一甩,歪着嘴笑:“哟,疯婆娘瘫成滩泥咯!”说着便伸手去捞地上的碎坛片,浊酒泼在三娘手上,她却连眼皮都没抬,枯槁的手无力地搭在青石板上。

人群里的笑声稀稀拉拉,三娘垂着的脑袋慢慢歪向一边,发丝间露出的侧脸如同泥塑。她盯着自己沾满酒渍和泥污的裤脚,嘴唇嗫嚅,却再没吐出“莺儿”两个字,只有风掠过她枯瘦的脊背,掀动那片沾泥的破布,露出底下嶙峋的骨。

三柱子骂骂咧咧地踹了踹她的木棍,“晦气玩意儿!”酒葫芦在腰间晃得更厉害。他歪着肩膀转身,一只手甩在身后,另一只手把草叼在嘴角,不知瞅见了什么,又哈腰笑了两声,脚步拖沓着,裤脚带起的尘土,混着春酒的腥气,往三娘瘫坐的地方扑了扑。

刘节妇拄拐撞过来,鞋尖踢在三娘的右腿上。

“丧门星!克死一屋子人还来作妖!”

三娘踉跄着栽进春酒坛,坛碎酒泼,把“人安康”的红纸对子泡得发软,野枸杞红果从她襟怀里掉出来,滚进了菱角河。

“五谷丰登……人安康……”戏文断在了半空。

她望着河心打转的碎坛片,眼窝那汪浑水突然亮得瘆人,布满尘垢的脸使劲往前探,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响。她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扑向水边,头发糊在脸上,遮住半张脸,露出的那只眼直勾勾地盯着碎坛片,嘴里直嘟囔。

“坛片能漂……莺儿也能漂……娘捞你回家……”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又闷又黏。身子扑到水边时,半截身子栽进浅滩,溅起的泥水浇在身上,手在水里胡乱扒拉,指甲缝里塞满河泥,还死死地抓着几片碎坛片,硬往怀里搂。

远处山庄的社戏又起,唱腔漫过了菱角河。檐下灰雀扑棱棱飞起,巢里新下的蛋,滚出窝掉在春酒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菱角河水涨了又退,春酒绿了又黄,刘三娘的疯话年年社日都在河岸响。

钱庄坳的傩舞照跳,艾草花环岁岁新,只有她襟怀里的红布条,永远沾着血——把好些个春天,按进泪与唾沫搅的泥汤里,任其闷声发臭、烂成齑粉,最后融进土里,连个响儿都没留。

除了檐下的灰雀,偶尔啼一声,像谁没说完的“人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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