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潮生,海上明月共潮生的那个潮生。
我阿爸是个矿工,他走的早,我对他了解的不多,印象里他除了干活和喝酒也没什么别的事做,但他会每个月带三个大洋回来给我阿母,他从来不在家多留,呆两天就绝对该离开了。我阿母是个绣娘,年纪不大的时候她就开始给人家绣衣裳挣钱了,她也不绣别的,就绣婚服,要是头家给的多了她还会送上一两件小绣品讨个好。嫁给我阿爸了之后,来找她订婚服的人就没了,毕竟那个时候的山区里还在讲究着未婚女子才可绣婚服的奇怪规矩。
我印象里阿母除了卖些小绣件,换点微薄的报酬,便没有其它的收入。我的这一家子人,全靠着我阿爸在矿上做工换来的钱勉强度日。
日子也不算差,至少安稳的度过了我人生前七年。
到我七岁那年,先是阿母病了,大夫说很难治,只能靠药吊着命,但那个时候我刚上了小学,交了一年的学费书费,甚至还差着一些,我阿兄在县中读书,还住校,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我阿母治病了。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天晚上,阿爸在门槛上坐了一整宿,天蒙蒙亮,他像此前许多个月初一样拿上手套要出门了,但是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转身又进了屋,走到我和阿兄窝着的那个草垛旁摸了摸我和阿兄的头,用一种极度怜爱的泉州闽腔对我们说:“照顾好你们阿母嗬。”即使此时还未清醒彻底,但我敢确定,这是我平生听见阿爸说的这么多句话里,唯一带上点温情的话
阿爸又去矿上了,并且好几个月都没再回来过,只是托和他一同做工的一个同乡人每个月捎上五个大洋回来,到了第七个月,捎钱的人又来了,照例带了五枚大洋回来。
临走时,他似是想起什么了,笑道:“陈二嫂子,你家潮生下个月十五就满八岁了吧?水法哥说了,下个月要回来,给小潮生过生日呢!”我颇意外阿爸会记得我的生日,毕竟他在家的时间太少太少了,我也从未和他有过任何感情交流。
小半个月后,捎钱的人又来了,我有些许意外,这又不是月末的,而且前不久才捎过一次钱,按理说这是不应该的。但我发现他这次带来了好多钱,足足三十个大洋,就那样堆在小矮几上,我开心的跑过去,稚嫩的脸上全是对于这么多钱的喜悦。
三十枚大洋,意味着阿母未来一整年的药都有着落的同时,我和阿兄也可以继续上学,不用担心是否还欠着学费的问题。
我完全沉溺在这三十块大洋所带来的美好里,神经大条的丝毫没有注意到此时阿母正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潮生”,唤我名字的这位是村口林伯家的德海叔叔,也是和我阿爸一同做工,每月捎钱回来给我阿母的那个人。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他哽了哽,才又继续说道:“你阿爸出意外,没了。”
我错愕的站在那儿,仔细想着德海叔叔到底在说些什么。我阿兄也从学校赶回来了,他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嘴唇张合了半天,却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屋子里一下陷入死寂。
阿母终于动了,她那双眸子瞬间变的通红,一下哭的撕心裂肺,边哭边用她早已改变多年的漳州腔闽话念叨着。
阿爸的后事料理完后,阿兄也回了县中。不过月余,阿母便收拾好了情绪,照例接着绣活,她还是喜欢坐在门槛上绣东西或是编草鞋,偶尔空洞的看着远方;她还是会在月底带我到镇上换钱,一切和从前似乎并无两样。
只是德海叔叔再也不会每个月捎几枚大洋到我家来了。
1933年的时候,日子开始难过起来了,粮价疯涨,我阿母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那一年的冬天,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坐起身来了,婶婶说她怕是熬不过这一年了,便把我阿兄从镇上叫了回来,几个亲戚也到我家来守着了。
阿母果真没能熬过那一年的冬天,她在闽地鲜少有的雪夜里溘然长逝,那夜寒风呼啸,像是诉说着一个女人悲哀且短暂的一生。
我和阿兄穿着白色麻衣在阿母跟前跪了整晚,次日,阿库(闽南话里舅舅的意思)来我家接我阿母,他沉默地将我阿母轻轻抱起,温柔的放进一口暗红木棺里,直到合上棺木,阿库眼中的泪才落下,他喃喃道:“小妹,阿兄来接你回家了。”
其实按规矩阿库是不能将我阿母带回她的家乡安葬的,一般是要将阿母抬到山上,和我阿爸埋到一处才对。但是这时候也没人说什么了,我和阿兄的去留成了两边人更为头疼的问题,也无人在意这些规矩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处理好我阿母的后事,我几个姑姑还有我阿库便开始商量起我和阿兄的归宿问题。
阿兄时年己满了十六,且己在镇上和老师傅学做了木材,有基本的谋生手段和一定的收入,最主要的是在纠结于我的归宿,他们想把我过继给我阿爸这边的三叔公当孙子,他是个老独身,年纪大了也没人照顾。其实几十年前他也娶过妻,只是这位不曾谋面的婶婆在婚后没多久便因为急性脑膜炎去世了。
眼瞧着我的归宿就要被敲定下来了,沉默了许久的阿兄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我养他,”阿兄刚过了变声期,声音略显的喑哑,但也平添了几分气势来。
在座的亲戚均皱了下眉头。阿库率先表示了反对:“海平,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养另一个孩子?”阿兄跟着回道:“阿库,我去年就满了十五岁了,已经成年了,而且我现在己经可以赚钱养潮生了。”是了,在闽南15岁就算是成年了,更别提他辍了学早早就开始学手艺打工赚钱,众位长辈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见阿兄如此坚决,一众大人的目光便落到了我身上。
美合婶婶蹲下来柔声问我:“潮生啊,你怎么想呢?”
我不说话,只是抓住身旁阿兄垂下的一只手,意思很明显了,我选阿兄。
我能感觉到在我抓住他的手前,他并没有面上那般的镇定自若,整个人都在不自觉轻颤。而在我抓住他的一瞬间,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也不再发抖了。
他回握住我,眼里浮出坚定之色。
丧期之后,阿兄带着我搬到了镇上,白天我就窝在柜台替老杠看店阿兄就在后面和老杠学手艺,到了晚上我们便窝在铺子的小阁楼上,这个时候阿兄就会翻出他从前的国学教材,给我上课,他老是愧疚于目前没办法送我去学校里读书,尽管我说了无数次这样就很好。
寒暑易节,春夏轮至,闽南的雨季又一次不告而来。
盛夏的骤雨仿佛来自遥远的异地,虽来去匆匆,却令我始终觉得无比潮热。
1938年的时候,镇子上也开始不太平了,外面回来的人说厦门沦陷了。
我知道厦门,很近,老家院子背后的山翻过去便是了。阿兄是去过的,他说厦门是一个特别繁华的地方,说有机会一定带我去看看,只是我到现在还不曾去过。
也是在这一年,镇子上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外国人,他说他叫贾斯汀还是什么斯汀的,据说还是个美国佬,也不知道到中国来干什么的。
他的中国话太蹩脚了,我着实是理解不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倒是阿兄会点英语,他是镇子上唯一读过县中的人,县中也教英语,所以他成了镇子上唯一能和贾斯汀正常交流的人。
贾斯汀特别喜欢来木工铺找我阿兄,但我阿兄总是在忙碌,于是贾斯汀便转而看向我,他先是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发现我压根理解不到他在说什么之后,他张嘴朝院后大声呢哩咕噜又叫了好几句,过了一两秒,我听见我阿兄叫我:“潮生,洋鬼佬说要教你说英语!”我又看向贾斯汀,他用力朝我挤出了一个热情过分的笑容来,“好!”这话是说给阿兄听的,似也说给我自己。
虽说这洋鬼贾斯汀中文说的不好,但他却写的来大多数汉字,不说漂亮,也算得上齐整,他写下一个单词以及其中文,又念了一遍,我也大概明白他是在教我这些个单词的读法,遂跟着认真重复读了好几遍。
大半年下来,我的英文已经比阿兄的水平高上许多了。贾斯汀在教我的空闲之余也会提及许多基本地理知识,比如日心说地圆说,又比如厦门海的那头是台湾岛,往正南是南洋,南洋的那头是马来西亚和菲律宾拦住,往东南是太平洋,他告诉了我他来自太平洋那边的圣弗朗西斯科。
他给我讲他17岁就开始前往世界各地旅居,到过东边的日本西边的英吉利德意志。他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的大门,我这才知道,原来山的尽头是海,海的那边竟然也是一片大陆,我忽然明白,在闽南深山里自小生活的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多么浅薄。
也是在这一年里,阿兄成婚了,娶的是糖铺的佳慧姐姐。佳慧姐姐是糖铺主人谢三的独女,年前谢三到我们木工铺上来打一套柜子的时候见我阿兄长相端正,又听了许多乡邻评价我阿兄其人性情温良,知礼有德,就有意将自己的独女许给我阿兄,二人私下见了一两次,都觉得对方挺合缘的,于是便订下了这门亲事,那个时候什么情爱都是有钱人才配拥有的东西,只要合点眼缘,性子合适,便就搭个伙过日子了。
闽南人讲究订婚后十二天即要正式成婚。木工老师傅早把我和我阿兄当亲孙子在照顾,此番阿兄迎亲,他激动的找庄二姑娘扯了块布给我阿兄和嫂嫂做了身传统婚服。一把年纪了还一直在我和阿兄住的小院里指挥着人布置着。
我阿兄正式成婚的那天,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年轻的姑娘们都到佳慧姐姐跟前给她添妆——也不是些什么值钱物什,但全都是各家的诚意。整个仪式走的是传统闽南婚礼,也不繁琐,到了傍晚来贺礼的也就都散了。
阿兄和嫂嫂回了小院,木工老师傅和 Justin则带着我回了小阁楼。Justin半开玩笑的说:“小潮僧(他总是叫不对我的名字,)你的哥哥结婚了,你是不是要搬出来住了?”我很不明白为什么,Justin笑呵呵地继续说道:“你哥哥嫂子现在结婚了,在我们那边,作为弟弟,你是不可以继续和他们住的,这会被人耻笑的。”我特别无措的看向老师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我又去看 Justin,嘴唇张合了半天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无疑,Justin的话让我陷入了两难,我几乎是彻夜未眠。
第二日上午,阿兄哼着调子到了木工铺。脸上掩不住新婚的喜悦,进来就看着我有气无力的趴在柜台上,他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打趣我道:“潮生呐,你昨夜莫不是被老鼠咬了魂去?这般无精打采。”他伸手在我额上一探,又奇道:“没发烧,倒像是有心事。”
我抬眼看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把Justin的话说出来。那话像块烧红的铁,烫在喉咙口,阿兄见我不语,便收了玩笑神色,搬了条板凳坐到我对面,认真道:“可是洋鬼佬又教了什么难懂的洋玩意,把你糊住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终是低声道:“Justin说...你和嫂嫂成婚后我若是再和你们一住着,外头人会笑话。说弟弟不该再跟哥哥嫂嫂同住,说……该分家另过。”
阿兄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拍着我的肩道:“就为这个?Justin是洋人,不懂咱们闽南人的规矩。咱们山里人家,兄弟一辈子住一屋的多了去了。你是我亲弟弟,只要我在,你就永远有地方睡,有饭吃。谁敢笑话?笑的也不是你,是我没本事给你另起一间屋罢了。”
他语气轻快,像春雨打在门前的老瓦檐上,一声声都润了干涸的沟壑。
我眼眶一热,忙低头去擦柜台,怕他看见。
可阿兄他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一个眼神,一次呼吸,他都懂。
他沉默片刻,忽而道:“我跟你嫂嫂商量一下,把后头柴房收拾出来,给你起个小间。你如今要学的东西多,总得有个安静地方念书。柴房安静,只是小了些,日后你早晚读书写字,也不会被打扰。”
我猛地抬头,看向阿兄,他笑,“什么傻样子。再说了,你学了这么多洋文,将来未必困在这山沟里,你走出去了,也总得有个念想,是吧。”
午后嫂嫂也来了铺子,手里提着一篮刚蒸好的米粿,她笑盈盈地分给在铺子里闲聊着的邻里,见我不时望着她,便走到我旁边坐下来,轻声说:“潮生,你阿兄同我说了。柴房我也去看过了,只须换几片瓦,墙上再抹一层泥,简单拾缀一下就行了。我跟你三叔家的阿芳约好了,明儿她带人来帮着粉刷。你别觉得你是累赘,咱们是一家人。你读书,将来有出息,你阿兄脸上才有光,我也欢喜。”
她说话温柔,却有股不容推辞的坚定,不由得令我生出信服之意。
次日晨时,阿芳姐姐来帮忙刷墙了,她见了我就笑:“潮生,你可真是幸福。”
是啊,即使是七岁丧父九岁丧母,即使是日子穷的难过,可我还有我的阿兄和嫂嫂愿意全心全意的待我,我何其的幸运!
碰巧阿兄此时正自院外回来,我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在他的臂膊间闷声道:“哥,我会好好读书的,你放心。”
日子一天天安然的过去,直到我十七岁这一年,这样安然的日子到了尾。
这一年,是1941年。打县城来了几个管征兵工作的人,他们带来了福州沦陷的消息。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兄正抱着他未满两岁的阿囝(囝即儿子)。
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将我小侄仔陈觉小心翼翼的交给我,也不说话,自顾推门出去了。我猜他是去找寿材铺的惠安、惠平两个去了,他们近些日子总围在一块讨论着什么,前些日子还听见他们提到“闽侯”“八十师”之类的字眼,但总听不真切。
阿兄直到傍晚才回来,他关了铺子,默默将木工铺的钥匙交到我手中,眼神坚定如铁:“潮生,我要去参军了。国家有难,我不能躲在山沟里做一辈子木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看向嫂嫂:“等我回来,我若是回不来...”他没有说完,但是嫂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在一旁攥紧他的手,喉咙发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战事吃紧,没两日阿兄便要跟着部队走了。
那日清晨,镇口锣鼓喧天,同乡的几十个青年列队排列,我在人群里看见我的阿兄穿着借来的军装,背着行囊,就站在排头。他和他们向人群敬礼,而后决然转身,往镇口山路走去,边走边一齐大喊着:“来年日寇除尽,吾等定归乡。”
那声音是如此洪亮坚定,小阿觉像是被吓着了,在嫂嫂的怀抱里大声哭嚎着,我想阿兄他一定是听见了,但不曾回头,不敢回头。
他只是毅然踏上征途。
我和Justin沉默的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后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道上,我恍惚间好像是看见一株株青松挺立于此间风雨之中,宁折不弯。
阿兄走了,嫂嫂带着小阿觉回了她娘家安置。
自那以后,家中只剩下我一人,Justin偶尔会上门来找我,告诉我近来外面战况的种种。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消息的传播也是时有时无,我只能从报纸的只言片语中拼凑阿兄的踪迹:他先是随福建抗日自卫军转战闽北,后来在崇安一带伏击日军运输队,再后来又去参与了守卫福州的战役,随后我便不知道他到了哪去。
某一天嫂嫂收到了阿兄辗转寄来的家书,落款已是两月前。嫂嫂不识字,就拿到铺子上叫我读给她听,我看着阿兄熟悉的字迹,是那般潦草却坚定。
他在信里说:
“勿念,国在,家在。”
而另一头的Justin,因战事升级,被美国领事馆强行召回。
临行前,他找到我,神情凝重:“潮生(他终于念对了一次我的名字),你不能留在这里。战火会烧得更旺,而你还年轻,还有未来。跟我走,去美国,我会让你继续读书,让你看见更大的世界。”我盯着他那双墨蓝色的眼眸,其中正闪烁着希望的光。
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我跟你去。”
临行前我向嫂嫂告别,她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阿兄走的是保家卫国的路,你走的是读书明志的路。你们兄弟俩,是要替我们山里人看看这世间的光。”她转身进了屋里,再出来时递给我一个纸包,道:“潮生,这茶你带好了,无论你是到了哪里,也别忘了,这是家乡的味道。”
我沉默的向她鞠了一躬。
从谢家的院舍出来后,我也顾不上再回家收拾东西,Justin连夜带着我去了东山港码头
在浩瀚的大洋上,我回望故土,望着沉睡中的小城,此时山河破碎,炊烟袅袅如泣。但我就是觉得,要不了多久,世界将会还这片古老的土地一份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