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问径

钟声问径

清晨，薄雾漫散笼罩整座寺院，山门半掩着，料想是困闭太久也想透透气。山门半掩？料想是为了某个到来的人提前布设的招待？青石阶上的苔痕在脚下绵延成暗绿色的脉络，仿佛大地无声的秘语，仿佛踏进心路的视觉向导。我穿透迷雾沿着台阶直上，顺寻脉络的终点究竟隐藏着什么。古刹的钟声从森林深处浮起，一声接着一声，一句接着一句，声声清脆地荡漾，荡开雾霭，惊起檐角宿眠的麻雀。“骑凤仙人”静立在飞檐上，羽翼沾满了露水，似欲乘风而去，却又被千年的沉默钉在原处，它究竟在守望什么？抑或逃避什么？无人知晓。

近日常常觉得身陷一种近乎黏稠的困境，如陷流沙，愈挣扎愈沉坠，如涉雾海，四顾茫然却无岸可依。夜阑人静时对窗独坐，看灯火在玻璃上投出虚影，恍若另一个自己正隔窗凝视。可是，书中道理读尽，却如浮萍掠水，始终触不到心底的淤泥。

远处一老僧着长衫，面色慈祥，拖着长长的扫帚缓步走来。帚尖反复摩擦石面，沙沙声如春蚕食叶。我说春蚕食叶，没错！可现在是秋天，秋天就应该叫秋蚕。

“看您应该没有烦恼。”

“扫地时扫地，吃饭时吃饭，能有啥烦恼。”

老僧语声很平淡，但却如一颗石子投向湖中，瞬间荡开层层涟漪。我由此静立良久，脑袋里空空无寄，学他吧！拿起扫帚也跟着扫起阶前落叶来了。这木质扫柄表面粗糙不堪，忽然想起童年摩挲过的树皮——那些粗糙的触感越过三十年光阴，在此刻复活。那时我们常聚在树林里玩闹，爬树，粗糙的树皮总将裤裆磨漏，浑身沾满了树浆，被洋砬子蛰的直痒痒。童年的“无畏”很强大，我不想将其归咎于无知，有知者无畏，有知者懂对抗，懂取舍，更懂快乐。童年有知才不会放弃这快乐。童年有知没烦恼，才会追随这快乐。这快乐长大了或许就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才又去向孩童学习。修行呢？是不是要大人们长途跋涉的返璞归真呢？具象原来是解困的舟筏，当注意力栖于一事一物，心猿意马便被悄然驯服，所以，扫阶前落叶眼里就只有落叶。

蒲团承起欲望和疑问的宿主，香客们纷纷俯身叩拜，额角一定要轻触到青石，尽可能地透露虔诚。一女子低声祈愿：“求您帮我解开谜团。”青石被磨得温润，仿佛映出模糊的人脸，仿佛千万人的忏悔已渗入石髓。当年达摩面壁九年，山洞石壁倒映着觉悟的肖像。逃避的无助感和突围的求生欲是一样的，童年对长大的急切和成年后难返童年的尴尬是一样的，对死的胆怯和生的眷念是一样的。所有的困局似乎都是自我对峙。我们抗拒迷茫，却不知迷茫本就是生命底色，我们逃避不确定性，偏偏不知，这不确定性恰恰是万物生长的缝隙。

午钟再鸣，声波漫过经幡、古柏、琉璃瓦，随意飘荡，最后在耳中缴械。钟声如此慈悲，它不否定你的颤抖，不粉饰你的残缺，只如实地包容所有呐喊与沉默。古籍载：“钟声遍彻十方，众生皆闻自心音。”每声钟响都如空谷回音，你听到的始终是自己的心事。或许那“骑凤仙人”早已参透——它的固定姿态实非囚禁，而是选择。“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心即乐”。若不能飞向九天，便守护好这片檐角（当然这是一种选择）。钟声从不试图冲破云霄，只在自己的频率里震荡、扩散、消融……所以自由到底是什么？是对命运束手无策后肆意无为？还是大胆破局后无法无天？都不是！是认清边界后的深情栖息。

路遇一孩童问路：“大雄宝殿怎么走？”我用手指了指大概是那里，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他摇头：“这里的树和小路太多了，我来过，看每条路都像，又都不像。”像和不像都对！时间的风一直在吹，林中天地更迭一季，心也被吹熟了一季。路径是无定式的，意义终将在踌躇脚力下图穷匕见。我无视林雾障目，带着近一季的风雨悄悄从晨雾的缝隙里钻出和这个孩童会合，他告诉我这条路很像——每个虔诚的信徒都带着一样的沉默和诘问。他又说不像——一路上我并没有如他沿寻圣殿的足迹，“仁者心动”，“大雄宝殿”从来都在个人心里。

青石阶被足迹磨出了凹陷，木质扶手被触摸盘磨的温润如玉。这些痕迹皆非一日之功，是万千次重复动作雕琢出的时间图腾。很好，“时间”这个词很好，善恶至极都有奖惩，读书的时候把这叫质变是量变的唯一结论，若我们在错误的路径上走下去，时间又不给你透漏任何信息，那它就是个十足的凶手。生命都有期限，容不下负担过多的试错成本，未知的程式框架的命运踪迹无处寻觅，或者根本不需要去寻觅。王阳明讲：“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设若有人知道，程序化的人生似乎又变得没有意义了。

暮色四合时，山雨忽至。雨珠沿瓦当滴落，在石阶上绽开水花。我站在廊下看一洼积水：水面倒映着飞檐、乌云、以及碎片式的天空。一阵风来，倒影碎散开来，风浪平静后，又复归圆满——破碎与完整本就相生相成。恍然忆起香客那句“解开心迷”。或许困局之解，一直都藏在困局之中，不斩断荆棘，而是与它共舞。“骑凤仙人”与它共舞，飞檐上诠释坚守，孩童与它共舞，林中觅得真快乐。古刹钟声，它从未试图驱散这层迷雾，只是安然而清脆地震荡，与迷雾共谱那一刻天籁。

离去时雨已停歇。月光破云而出，将身影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那影子随步伐起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始终紧随不离，我知道，另一个自己正从地底深处长出，我正见证自己的新生。你，即是你的舟楫，你的岸，你的骑凤仙人。

钟声再度响起，一样清脆的三声，不！是三句话。

第一句劝慰：“孩子，这里没有别的。”

第二句点拨：“路，一直就在你的脚下。”

第三句印证：“神，曾经也是众生。”  

山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时间不早了，我也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