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白昼尽显豪情,万物不由分别地被多彩粉饰。生存,难免会在如此油墨幻彩中遗忘本色,固执地将自己托付于量产的泛爱——喧嚣的孳物。
坐在由南京返程的飞机上,看人间的灯火从密布的窗格中渗出,楼宇被余光包围成座座灯塔矗立在沉默的大地上。向下望去,鳞次有别忽明忽暗的闪,恍若浮动的星群在浩瀚的苍穹上锚定存在。霎时间你会觉得,城市,原来是倒挂的星空。
我在这片土地上踩下第一个脚印时,正午的太阳正垂直地悬在头顶,阳光并不比别处更温柔,它平等地灼烧每一寸土地,也平等地灼烧着我这外乡人的皮肤。机动车从身边飞驰,我行走在路旁人行道上,空气中肉眼可见的被车轮撩起的灰尘固执地打转。我像一枚从故乡掷出的种子,本该乘风越洋来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城市,借一方水土的慷慨落地生根,可我没有那样的运气——我是徒步走来的。一路上长途跋涉,汗水足以将尘土诱惑成泥泞,让我在跌倒的路上望见自欺。
飞机的轰鸣反复锤击我的思绪,却无法阻碍我的妄想,可我那为数不多的倔强正在被一点点搜刮殆尽。妄想,在自己的世界,我毫无理由胆怯人间的冷眼。不可动摇——这近乎宗教般的虔诚,恰似金川河沿岸屹立在传说中的宝塔,经年之久虽塔身尽毁,却依然在平凡中提炼神性。舱灯突然关闭,乘客们到了该休憩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键盘的敲击声,这微响跳出来反衬午夜的沉寂,与我的妄想不谋而合,虽属不同领域对暮色温柔的反抗,但也算得是小范围的惊世骇俗。
黑夜渐渐如浸透墨水的棉絮,城市的轮廓即将与大地趋同,耳畔的回响逐渐消沉,我又有了足够的空间在灵魂暂栖的孤岛上重塑生命。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孤独,舷窗背后还隐藏着一个虚无的身影与我隔空对峙——从南京拥挤的弯道甩向半空,攀附我飞机的一隅落脚。这是偏安捷径的代价,也是天赐的隐喻。
航程还未结束,身仍在半空漂浮,心却已不耐寂寞出去和那虚影相会。在涣散的时空中相遇,我尚有孤岛可栖,他该向何处借宿?胜者以其勋荣光耀门楣,败者依然有昂首看天的权利。而我的存在——虚空的知己,灵魂渴望的共鸣,终将在探索中望见羞愧。我们共享盛宴,在虚无的最高处,俯视一片星空在我脚下,看人间的举子四处奔忙。白昼的缤纷彩绘没将我迷惑,片刻的失意却让我想要逃避,急切地从另一个失败者的身上寻求庇护。这是懦夫的逃跑路径。存在的意义一直停留在己身的妄想里。我忽然明白,舷窗背后藏匿的原来并非是盲从的幻影,而是另一重自我,毕竟苏东坡早有预言印证: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当脚下的星空渐渐隐匿在墨色中,机舱内传来熟睡的鼾声,我忽然想起加缪在《局外人》中写的:“长夜将尽,汽笛叫了起来。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个从此和我无关痛痒的世界。”而我,或许正是一个与这里“无关痛痒”的局外人。我想此刻我应该躺下来休息一下,循这鼾声的轨迹,回到属于我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