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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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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灼

玉米第一次叼住我裤脚那天,我并不知道这条土狗是火灾中唯一的幸存者。更不知道在它主人残缺的耳廓里,藏着一整片未被烧尽的桃花林。

他给我第一印象就不好,所以我没打算和他接触,旁人亦是。

小孩见到他便号啕大哭,大人只得捂住孩子的眼睛把人带回家中。

男女老少,皆避之不及。

他倒也没什么感觉,每天出村,又进村,跟随他的只有一只小土狗,还有他的废旧三轮车。

他原本不叫拾张,他姓石,名张,他叫石张。

因依靠拾荒为生,便由磐石变为了现实。

任凭多么不可摧的石头,历经了日夜风吹雨滴也会被穿透折服。

拾张便是这样,历经了数不尽的磨难和困苦,最终向命运低下了头。

因为一次偶然,我和玉米有了接触。

玉米闯进来时,我正给豆角去筋。这畜生叼着我裤脚死不松口,拖得板凳吱呀乱晃。

“滚开!”

我抄起扫帚吓它,却见那瘸腿拾张已杵在门口。

他缺耳的轮廓被夕阳镀了层血痂似的边,张嘴是夹生的普通话:“玉米它中意你[1]。”

他说着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我听着心烦,南方人原来他是。

“看好你的狗,它一直咬我裤脚。”

“会的,你叫乜名[2]”

“陈木。”

“对不住哈,陈伙计。去我屋饮杯茶,当我同你道个歉得不得。”

他眼里满是歉意,我看着也不好推脱,就跟他去了。他家在山脚,村子最里面,最偏僻的角落。

木头房,茅草棚,还用铁网围出了一块地来种玉米。

我跟着拾张走进那间摇摇欲坠的木头房子,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感觉下一秒就要坍塌。

屋内比我想象中要整洁许多,虽然家具简陋,但每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随便坐,我去泡茶。”拾张把玉米放到地上,跛着脚走向隔壁房间。

那只土狗立刻跟了上去,尾巴摇得像风中的芦苇,晃得我愈发烦躁。

往旁边一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桃木柜吸引。

它立在墙角,通体呈现出温润的木色,在昏暗的屋子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像在呼唤我过去。柜边雕刻的几枝桃花栩栩如生,花瓣的纹理清晰可见,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单调却吸引人。

我忍不住走近细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精致的纹路。

这手艺绝非寻常木匠能做出来的,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既保留了木材本身的质感,又赋予了它新生。

“你中意?”拾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猛地缩回手。

他端着一个缺了口的茶壶,脸上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可怖,我不敢看他。

“还..还行。”我尴尬地搓了搓手指,有点无所适从起来。

“这柜子挺特别的。做工真好。”

拾张把茶壶放在木桌上,我这才发现这木桌边缘也有木刻,是桃枝。

桃花,桃枝,桃木柜,有关桃的所有,好像都在他这间不起眼的木屋里。

“自己做的,年轻时候的手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过光芒,而后又暗淡下去,像往潭水里投了一块石子,激起一点涟漪后便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你是木匠?”

“曾经是。”他抿了口茶,叹了口气,像把积压许久的心事叹走了。

“现在就是个捡破烂的。”

玉米过来蹭了蹭我的裤腿,这次我没赶它走。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茶水的热气在我们之间缭绕,我试图开口打破这寂静。

“能看看柜子里面吗?”

拾张的表情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茶杯在他指间微微颤抖,暴露出了他此刻被扰乱的内心。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但他只是点了点头。

“看吧,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放下茶杯,走向那个桃木柜。

柜门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老人疲惫的叹息,如同刚才拾张那般。

柜子里放着几件叠好的旧衣服,一个铁皮盒子,还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我的目光被笔记本上的一张照片吸引。

照片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清上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英俊挺拔,女子温婉秀气,两人站在一棵盛开桃树下,笑得灿烂,单是看着就很幸福。

“这是….”我拿起照片,难以置信地看向拾张,我没办法将照片上的人和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他走过来拿过了照片,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

“三十年前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温柔和悲伤。

我仔细端详照片中的年轻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与眼前这个丑陋老人的相似之处。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已经浑浊,但形状确实一模一样。

“她是谁?”我指着照片中笑得灿烂的女子。

拾张的指尖停在女子脸上。

“阿桃,我妻子。”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柜子里突然传来玉米的呜咽声,它不知何时钻了进去,正用鼻子拱着那个生锈了的铁皮盒子。拾张弯腰把盒子拿出来,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捧着什么珍宝似的。

“她走了六年了。”

铁盒打开时,有烧焦的味道。

那朵木桃花蜷缩着,花瓣边缘发黑,像是被火舌舔过又匆忙收回。

铁盒内侧粘着片融化变形的塑料片,上面压着“桃花坞塑胶”的凸字。

“这是...?”

“厂牌。”他忽然剧烈咳嗽,“流水线上的计时牌...烧化了粘在铁盒上。”

“她死后找到的就这个。”他左耳的残缺在阴影里突然明显。

“毕竟,木头比人经烧。”

他喝了口茶,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这是去找她时留下的。”

我喉咙发紧,不知该说什么,此刻我心中生出了一丝羞愧。

我突然明白了他耳朵的残缺,明白了那些“黑色污渍”是什么。

那是被火吻过的皮肤,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残缺,是他和妻子永隔的印记。

拾张合上铁盒,把它放回柜子里。当他转身时,我看到他那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水光。

“喝茶吧,快凉了。”他说,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沙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机械地走回桌,端起茶杯。茶水已经不那么烫了,但我的手指仍在发抖,我的心里也在发抖。

我脑海中不断浮现照片里那个英俊的木匠和眼前这个丑陋的拾荒者,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岁月,还有一场夺走一切的悲剧。

“你现在还做木工吗?”我试图找些话说,来缓和现在的气氛。

拾张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扭曲的左手。

“烧伤了,握不稳刻刀。”他顿了顿,“况且,做了也没人买。大家看到我的脸就躲得远远的。”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头完全低下了,我何尝不是以貌取人呢,我何尝不是一个庸俗至极的人呢。

玉米去蹭拾张的脚,他弯腰抚摸它的头,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个粗鄙的拾荒者,倒像一位父亲。

“玉米是阿桃最喜欢的食物。”他突然说,“她总说等我们老了,要在院子里种一片玉米地,然后养一只小狗,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只狗会有这样的名字,想到刚刚骂它,我心里又有种莫名的愧疚。

屋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屋顶沙沙作响。

拾张起身去关窗,他的背影佝偻得像棵被风雪摧残的老树,没有生命力,只剩躯干。

“那个柜子…”我忍不住问道,“是给阿桃做的?”

拾张的手停在窗栓上,良久才回答。

“结婚礼物。她说喜欢桃花,我就去学了雕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本想等有钱了给她买真的金首饰,结果一辈子都只能给她木头做的。”

我胸口发闷,我盯着茶杯里晃动的倒影,拾张的脸在水面裂成无数碎片。

那个曾经避之不及的丑陋老人,此刻在我眼中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桃木柜不再只是一件家具,而是一个木匠对妻子倾注的爱,是他在失去一切后唯一保留下来的珍宝和记忆。

拾张关好窗,跛着脚走回来坐下。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脸上,那道疤像一条干涸的河床,记录着无数个无泪难眠的日夜。

“茶凉了,我再给你倒一杯吧。”他说着要去拿茶壶。“不用了。”我按住他的手,触感像树皮一样粗糙。

“我…该回去了。”

拾张点点头,没有挽留。

我起身走向门口,玉米跟在我身后,这次没有咬我的裤脚。

“陈伙计,”拾张突然叫住我,“谢谢你今天来,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旧事,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

我回头看向他,阳光下那个桃木柜散发着温柔的光,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我突然明白,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最珍贵的不是某件物品,而是这个被嫌弃的老人心里那份从未熄灭过的爱。

“我..明天能再来吗?”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拾张愣住了,他的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了一丝惊喜。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个生涩的微笑,像一抹弯月。“随时欢迎。”

走出拾张家,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木屋,突然觉得,或许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藏着整个村子最动人的故事。

次日一早,我踏着露水去往了拾张的家,茅草屋上蒸腾起袅袅炊烟,在阳光的照耀下更为瞩目。

我看得入了迷,玉米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它嘴里还叼着一个红布包。

“放下!”拾张跛着脚追出来。

“我数到三你畀我松嘴。[3]“

看到我时他明显怔住了。

玉米乘机把红布包塞到我两脚之间藏住,用湿漉漉的鼻头顶着我的脚后跟。

拾张在我面前停下,他边在围裙上擦手边说“来的真早…”他弯腰想捡起布包,我抢先一步拾了起来。红布已经脆化,露出里面半截雕花的木簪子。

“阿桃的发簪。”他声音突然哑了,又有种无形的悲伤又把他笼罩了。

“玉米总爱翻她留下的柜子。”

木簪上的桃花纹路与柜子如出一辙,只是断口处还留着焦黑的痕迹和黄色的斑点。

抬眼再次看向拾张时,他眼眶已经红了。

他拿过木簪,没做言语转身往屋里走,铁皮水桶在他手里哐当作响:“进来食[4]早饭吧,蒸了芋头糕。”

灶台上的蒸笼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拾张用残缺的左手给我夹糕,芋头混在腊肠的香气里,很神奇的香味。我突然注意到墙上发黄的日历停在了木棉花开的时节,上面某天被画了一朵花,日期旁还有铅笔写的“发薪日”三个字,最后那个“日”字被一道焦痕贯穿,像有人拿烟头狠狠摁过。

“火灾那天?”我问。

他的筷子尖颤了,一粒糯米掉在桌上:“嗯,玉米也是那天捡的,它那时被阿桃护着。”

阳光透过塑料布钉的窗户,在发霉的墙纸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照到了拾张身上,那一刻我觉得面前这个老人心中如巨石般沉重。

我们坐在木桌上相顾无言,就这样解决了早饭。

吃完我说去洗碗,拾张拦住了我。

“来者皆是客。我来吧。”他拿过我手中的碗碟,一步一步地走向院子里。

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他其实很孤独。

我时常看着他寂寥的背影,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我又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尽我所能。雨季来临前,我决定帮拾张修补漏雨的屋顶。

翻找工具时,我在床底拖出个落满灰的木箱。

掀开盖子,几十把刻刀整齐地排列在红绒布上,刀刃都闪着冷光。

“咪睇那个![5]“

拾张从梯子上踉跄着下来,烧伤的左手像枯枝般痉挛,有蓄势待发向外生长的错觉。可我已经拿起最细的那把端详,刀柄上刻着“桃李春风”四个小字,显而易见,这是拾张的刻刀。

“能..教我雕桃花吗?”我举起刻刀,阳光在刀尖凝成一点银芒,似要划破空间的阻隔。

他残缺的耳廓动了动,像在思考,他突然抓起块木料按在桌上。右手握住我的手腕,烧伤的左手勉强固定木块:”下刀要斜三十度,花瓣的弧度是阿桃的眉。”

木屑纷纷扬扬中,我感受到他手背烧伤的疤痕硌着我的脉搏,不看也让我如有视感触目惊心。那只扭曲的左手小指始终翘着,保持着握刻刀的记忆姿势。

我们雕废了七块木料,直到我的拇指和食指都磨出了水泡,才勉强刻出一朵歪斜的桃花。

“比我犀利啦[6]。”

拾张看着那朵歪斜的花突然说,“我学了一年才能雕出能看的花。你很有天赋。”

“是你教得好。”

他打开桃木柜,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一个人默默地看着。

我凑过去瞧了几眼,发现里面贴着上百张素描,全是阿桃,托腮的阿桃,梳头的阿桃,鬓角永远别着木簪的阿桃,有正值花季时的她,也有到不惑之年的她,栩栩如生,如同她此刻出现在我面前了一样。

“要先用眼睛记住,才能刻出来。”他说。

我正思考这这句话的深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后生仔呀[7],前途无量。”

这几天玉米总冲着村口的方向吠,拾张说:“怕是又有生人进村了。”

拾张的猜测是对的。

我在河边碰见个穿绸衫的男人,他拦住我:“听说你们村有个老木匠?我想讨件木雕。”

我皱眉:“他早不做了。”

男人笑笑:“无妨,我自己去问问。”

我带他去时,拾张正拿着狗尾巴草逗玉米玩。

“师傅,我想找您讨件木雕。”

拾张眯起眼打量了他一翻。“没什么木雕能给你讨的,你趁早回去吧。”

商人没理睬拾张的话,一直探头往屋里看。

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推开我们直直往屋里走。

“哎你有没有礼貌啊你,怎么随便进别人家呢。”我能没拦住他。

他站在桃木柜前,突然说:“这柜子……被火烧过吧。”

拾张愣了一下,没作出反应。

他接着开口问:“这个多少钱啊,我买了。”说着还作势要从裤兜里掏钱出来。

“不卖!”拾张如梦初醒走到他面前,他的脸涨成紫红色。

商人却掏出厚厚一叠钞票甩在柜子上。

“您这手艺,埋没在乡下可惜了。城里人就爱这种‘带故事’的老物件……您开个价?”

拾张摇头:“我说不卖,你听不懂吗”

商人压低声音:“听说火灾那年,这柜子是唯一没烧透的?真巧啊,偏偏先烧了账房。您想想,它本该值多少钱……”

我看见拾张的右手攥紧了,骨节发白,指甲好似要陷进肉里。

下一秒,玉米突然扑上去咬住商人裤腿,商人见状把腿抬了起来,玉米也悬在了半空中,它依旧紧紧咬着。看着这混乱的局面我鬼使神差地喊出声:“那柜子是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跑过去抚过柜门上的桃花:“这是我给我姐姐订做的嫁妆,您看,这里还刻着我姐姐的名字。”我的指尖点着某片花瓣下几乎不可见的“桃”字——那是昨天拾张才教我认的暗记。

商人听了我的话冷哼一声说:“年轻人,你还嫩着呢,能骗得到谁?”

他塞给我一张名片:“小兄弟,你师父固执,但你年轻,总得为自己打算……改主意了找我,随时欢迎。毕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啊,你说是吧。”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他转身时袖口扬起,露出手腕上一块亮红色的方形疤痕,边缘笔直如刀切,像是被某种模具压着烫出来的。

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之前镇上的塑料厂惩罚不听话的工人就会用烧红的铁牌烙上标记。

他走的时候还把玉米的碗给踢翻了,玉米朝他吠了好几声。

拾张蹲下身抱住玉米,安抚它的情绪,他把脸埋在狗毛里。

突然开始剧烈咳嗽,他这毛病又犯了。

我发现他灰白的发丝间,粘着片新鲜的木屑。

我低头看着他递来的名片。边缘微微卷曲,摸上去有股塑料受热的涩味,仿佛刚从某个发热的机器里吐出来。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把名片丢进了一旁的火堆里。

我低头看那张被丢进火堆的名片,塑料材质蜷缩成焦黑的方块,边缘竟和商人手腕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玉米突然冲着燃烧的火堆狂吠,拾张也抬起了头。

“它记得塑料烧起来的黑烟……比火跑得还快。”

这件事被传开了,村子里的人开始好奇我和拾张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走在河边碰到李婶,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怎么了李婶,你有话要说吗?”我开口询问像是吓到她,她往后退一步,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小陈啊,你是不是被那个拾张下咒了啊……”听到这个回答我哭笑不得。

“没有啊,我们是朋友,他人很好的。”

“可是他那样……长得也不像好人啊,你不要被他骗了呀,年轻人分不清好坏,你要擦亮双眼才行的。”李婶抓住我的手,她手心的掌温传了我的手背。她像一个母亲,在劝自己误入迷途的孩子。

“没事的李婶,他真的是个好人。我们不能因为人外表不堪就断定他内心也是肮脏的,这对别人很不公平不是吗。李婶你们有空可以来他家看看,他很厉害。”

我说完拍了拍李婶的手便转身回家了。

冬至清晨,我被砸门声惊醒。开门看见李婶抱着满脸是血的小儿子:“小陈!快叫你那瘸子朋友开车..孩子摔下山沟了!帮帮我!”

我冲进拾张家时,他正在给玉米梳毛。听完二话不说跑去树下挪车出来,车斗里还垫着阿桃的旧棉袄。

山路上的雪还没化净。拾张单手把着方向盘,烧伤的手死死压着孩子冒血的额头。

后视镜里,我看见他缺耳的侧脸绷得像块老木头,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孩子脱险后,李婶硬塞来一篮鸡蛋,拾张推拒不过,最后收下两颗,剩下的悄悄放回她家窗台。

村里人对拾张的看法慢慢变了,大家发现拾张一直在为村子默默付出。

村口塌陷的桥墩被木板临时加固,边缘刻着桃花纹路。暴雨冲垮山坡前,有人提前用废木料做了防护栏。独居的赵叔公门口总出现捆好的柴火,直到玉米叼着柴堆里的半截木雕,大家才意识到是拾张放的。

有人依旧觉得拾张是在“装好人”,觉得他是在骗同情,但时间告诉了他们一切,拾张的外表和内在根本不一样。

有人开始叫他“石师傅”,还有人偷偷往他院里放木柴。春节时,村长甚至请他在祠堂梁上雕朵新的桃花,孩子们在围栏外偷偷看他刻木雕,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刚开始是恐惧,后面就是好奇。他们便壮着胆子去找拾张学刻木雕,一切都在变好。

村里的孩子们开始叫拾张“桃花爷爷”。

起初只是三两个顽童蹲在院门口,看他用残缺的手指捏着刻刀,在木头上雕出栩栩如生的飞鸟、游鱼。

他们回家后和大人们说拾张是个很好的人,小孩子只懂得好坏,不懂得其他的东西。他们想着有好的东西就要分享,便叫着自己的朋友来。

越来越多的孩子聚过来,带着从家里偷出来的木块、断枝,央求他教他们刻一朵花,或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狗。

开春那天,我带着新买的刻刀去找拾张,发现院里挤满了人。孩子们围着他要学雕刻,而他正用残缺的手捏着块木料,一点一点教给他们。

拾张教七岁的阿宝刻木雀时,会先让他摸真麻雀的翅膀。

“羽毛是倒着长的,要逆着纹路下刀。”

他残缺的左手按着木块,右手引孩子的手指摸刻痕,

“这里要留三分肉,不然就飞不起来了。”

最顽皮的黑娃总刻不好花瓣弧度,拾张就摘来野桃枝让他咬在嘴里。

“记住舌头压住的凹处,那就是花瓣背面的弯度。”

后来全村孩子都学会了这招,春天路过桃林总见他们龇牙咧嘴地啃树枝。

阳光透过他新补的茅草屋顶,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桃花瓣。

玉米跑来叼着我的裤脚往屋里拽。

桃木柜前,摆着个新做的木匣,里面整齐排列着二十把刻刀,每把刀柄都刻着朵桃花,上面还刻了精雕细琢四个字。

匣底圧着张字条:“给陈木:先雕看见的,再雕记住的。”

我望向窗外,拾张脸上的疤在阳光下像条融化的金线。他正握着个孩子的手教他下刀,而那只烧伤的左手,终于稳稳地按住了木料。

唉,那我这新买的刀可怎么办才好。

拾张的院子不再冷清,多了几分人味。

茅草屋顶下,木屑如雪般堆积,混着孩子们的嬉笑声。

他的桃木柜里,渐渐塞满了稚嫩的“作品”——粗糙的木鸟、歪斜的小花,甚至还有一块刻着“桃花爷爷最棒”的木牌。

桃木柜下层多了个藤编筐,装满孩子们的“失败作”:刻成方块的梨木、带着牙印的桃枝、某次黑娃偷偷刻的歪鼻子玉米肖像——拾张给这些“废料”都熏了松香,说木头知道自己被认真对待过。

我每次来,都能看见拾张嘴角挂着笑。

那道疤不再狰狞,反倒像是岁月刻下的另一道皱纹,融进了他日渐舒展的眉目里,逐渐变得自然。

“你倒是成了孩子王。”我打趣道,手里捏着一块新买的黄杨木,“今天教我刻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从桃木柜最底层抽出一本旧册子,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夹着一张未完成的草图——一枝并蒂桃花,两朵相依,一朵盛开,一朵含苞。

“阿桃没来得及看到的。”他轻声说,“本来想刻给她,当结婚二十周年的礼物。”

我接过草图,指尖触到纸页缘的焦痕。

“今天,我们刻完它。”

日子久了,拾张的咳嗽也越发严重,我带他去村医那看了看。

村医瞥了他一眼:“你这肺早烧坏了,治了也白治。”

玉米冲医生吠叫,村医冷笑:“这畜生倒是忠心,可惜跟错了人。”

“你怎么说话呢。”

“没事的,别冲动,老毛病了。”拾张摁住我,说完便起身要回去了。

“你这活不久的,别以为教别人雕几朵花就能活下去了。”

我转头看向村医,他眼里满是嘲讽。拾张却只是顿了顿便往外走了,我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回拾张家的路上很多人都来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拾张也笑着和他们攀谈。

我看到一旁的屋子里站着个人,手里拿着柚子叶在门口挥。我走上前才看清了是谁。

“六婆,您挥这玩意儿干啥。”

“去去晦气。你少去他家,他克死他老婆你不知道吗。晦气!”她边说边拿柚子叶往我身上扫。

“六婆,您别这么想。他是个好人。”

“你走开!你们蛇鼠一窝,别让晦气脏了我家的门!”她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一直把我往外推,我也只好顺着她往外走。

“六婆……”

“别叫我!你们离我远点!”

村里一年一度的社戏开演那天,拾张的院子却静悄悄的。

我推门进去时,发现他独自坐在桃木柜前,手里捧着那本素描册,玉米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灶台上的水壶呜呜作响,却没人去提。

“水要溢出来咯。”他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去提起来。

“不去看戏?”

他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抚过册子里阿桃的画像。

册页泛黄的角卷曲着,阿桃的画像是一幅炭笔素描——她总爱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额头那颗淡褐色的小痣,笑起来时眼睛弯得像月牙,嘴角却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忍笑。

“今天.....是她的忌日。”

我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块雕好的木牌,上面是一枝并蒂桃花,依偎在一起,一朵盛开,一朵含苞。

“昨天刻好的。”他递给拾张,“你说要刻完。”

他接过木牌,拇指摩挲着花瓣的纹路,久久不语。

玉米突然站起身,耳朵竖起,冲着门外低吠。

紧接着,院门被推开,一群孩子涌了进来,手里捧着蜡烛和野花。

“桃花爷爷!”领头的男孩喊道,“我们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们七手八脚地在院子里摆好蜡烛,点燃,火光摇曳,映亮了拾张的脸。

孩子们挤在院子里,烛火一支接一支亮起来。

有个小姑娘踮脚把蜡烛摆在桃木柜上,火光跳动间,素描册里阿桃的笑容忽明忽暗。

烛光掠过纸面时,阿桃耳畔那缕总也不服帖的头发在阴影中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她的笑声颤起来,村口那株老桃树开花时,也是这般模样。

拾张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疤痕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暖色,我感觉他身上的坚冰融化了。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看来,你早就不只是'拾张'了”

第二年春天,拾张的小院彻底变了样。

茅草屋顶换成了新瓦,铁网围栏拆了,改成了低矮的木栅栏,上面爬着几株野蔷薇。桃木柜依旧摆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多了个新打的大木架,摆满孩子们的“作品”。

村里人不再避着他。李婶常送来自家腌的咸菜,村长偶尔会来讨教木工活,就连当初的村医都偷偷塞了包药给我说“别和他说说是我给的。”但六婆直到去世都没踏进过拾张的院子。

我正式拜了师,跟着他学雕刻。

我的手法还很生涩,但他总说:“急不得,木头有灵性,你得等它告诉你该怎么刻。”

玉米叼木料的次数越来越少,整天趴在桃木柜下打盹。

拾张的腿脚也更跛了,可他的刻刀却没停过。

有一天,我在刻一块新木料时,忽然问:“师父,你后悔吗?”

他停下刀,看向院外那株新栽的桃树。春风拂过,枝头已有零星的花苞。

“后悔什么?”

“如果那天你没进火场……”

他笑了笑,疤痕在阳光下淡得几乎看不见。

“木头烧了,会留下炭;人活过,总会留下点什么。”

他的刻刀停在最后一瓣桃花上,风掠过时,木屑像烧过的纸灰般散开。

春风掠过新栽的桃树,柜门突然吱呀作响。

我扶住晃动的木门时,发现背面暗格边缘有细密的齿痕——像是被犬类动物经年累月地啃咬过。

打开一看,是那截木簪。

当我取出那半截焦黑的木簪时,柜内突然响起极轻的“咔嗒”声,所有桃枝纹路都微微隆起,仿佛终于卸下了六年来替主人保管这份痛苦的重量。

再次观察它,发现簪头雕着一朵未绽的桃花,花瓣边缘已被烧得蜷曲,但依稀能看出刻痕的精细,那是拾张年轻时的手笔,他说:“阿桃让我等这朵开了之后,再给她刻新的。”

缺耳的拾张站在春光里,他的疤痕此刻像极了桃树枝头将绽未绽的嫩芽。

那晚拾张咳得比往常都要凶,每一声都像是从肺里挣脱出来的。

我扶他躺下时,发现他烧伤的左手死死攥着木簪,眼睛却盯着桃木柜。

玉米趴在柜门前,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峙。

“早点睡吧,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你有很多个明天。”拾张对我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半夜,我被玉米的狂吠惊醒。

冲进屋里时,拾张已经没了呼吸。

他的脸朝着桃木柜的方向,嘴角竟带着一丝笑,像是终于看见了某个久别的人。

我知道,他是去陪阿桃了,久别重逢,再次相见。

整理遗物时,我挪开桃木柜想擦掉墙上的霉斑,却突然发现柜子背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阿桃夜班,塑胶厂童工十人,名单藏于柜底夹层。三月十五,厂主烧账本,火封宿舍门。我救得玉米,阿桃护柜而死。此柜桃木芯,故未焚。”

刻痕极深,有些笔画甚至渗出了淡黄色的树脂,像干涸的泪。

我颤抖着手撬开柜底,一张发脆的油纸包裹着十个孩子的姓名,最下方是阿桃工整的签名:“石张氏桃,见证。”

我把名单交给了村长。他盯着那些名字看了很久,最后只说:“这厂子……六年前就倒闭了。”

后来村里人砍了那株野桃树做新祠堂的横梁。

木匠下凿时,所有人都听见梁木发出吱呀声——像叹息,又像终于释然的笑。

木头比人经烧。

但有些话,木头能替人说上一百年。

比如爱,比如记得。

[1][注:粤语"喜欢"]

[2][注:粤语"什么名字"]

[3][注:粤语"我数到三你给我松嘴"]

[4][注:粤语"吃"]

[5][注:粤语"别看那个"]

[6][注:粤语"厉害"]

[7][注:粤语"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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