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这个31平米的出租屋的那个夏天,妈咪在布市指着蓝花楹花纹的布料说“就这个吧,像把春天留在屋里”。
从此每天睁眼看到的是她最喜欢的蓝花楹窗帘,阳光透过窗帘洒到白瓷砖砖上,印出了花的形状,格外好看,我心中没由来的烦躁也被挥散。
我躺在了地上,阳光照在脸上格外舒适,只是瓷砖的冰冷让我感到刺骨。
“盈盈,你瞓在地上干什么呀,现在是冬天很冷的啊,蒙仔!”
妈咪的声音让我如梦初醒,我睁开眼时她已经来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来摸我的额头。
“你也没发烧啊,怎么会这样呢。”
“没事,我就想晒太阳。”
“谁晒太阳像你这么晒的。”
“哎呀,早餐食乜嘢呀妈咪。”
“皮蛋瘦肉粥。”
“好啦,去洗手吃早餐吧,你瞧你这样,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就这么爱吃皮蛋瘦肉粥吗。”
“当然。”
“得得得,快点刷牙洗脸,吃完早餐上学去。”
我已经闻到了粥的味道,它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它在等我,粥的焦香是我童年的图腾。
我火速把自己收拾好帮妈咪把早餐进来,锅盖一拿开,人间美味的面纱也被揭开了。
我给他们装好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入口的瞬间,像给我这一天加满了油。
“姐姐呢,姐姐还没收拾好吗?”
我专注于粥不想说话,便用下巴指了指洗手间。
“就知道吃,没礼貌,你出去外面可不能这样,在家这样就算了。岚岚!快手点啦,等下粥凉了!”妈咪的声音像要穿透我的耳膜。
洗手间里传来姐姐含着牙膏泡沫的嘟囔“知—道—啦—,三分钟。”
我趁机又偷偷舀了一勺粥,舌尖被烫得发麻,我却舍不得吐出来。
我粥碗见底时姐姐才来,阳光也爬上了桌角。
我转头看向窗口,那帘晒褪色的蓝花楹在风里轻轻摇晃。
“阿盈,你别发呆了,走了上学了,不然迟到了啊。”
我一转头,姐姐已经背好了书包。
“哎唔系,你怎么吃这么快啊,你属饕餮的啊。”我边往外走边说,往门外走了两步才发现书包没拿,又折返去取。
“阿盈,你再慢点我不等你了哟。”
“不要,等等我嘛!”
七点二十分的阳光斜斜切进楼道,冬天的风猛地灌进我的领口,让我打了个寒战。
我抬头看了看窗口,那帘蓝花楹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和我说放学见。
姐姐的车铃在前方作响,像是在嘲笑我追不上,我马上骑上了车追着姐姐的尾气到达学校。
时间就在我们每天早晨的一追一赶中流逝,我们都在长大,这年姐姐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分水岭。
妈咪在洗手间放了盆薄荷草,每天刷牙洗脸的时候我总往里面泼水,它却愈发张牙舞爪,变得茂盛。妈咪说:“你们倒是像亲兄妹,越糟践越精神。”
我如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等待,姐姐在一旁坐下。
“你黑眼圈好重哦,昨天晚上去偷东西了吗?”
“懂屁,熬夜复习了,今天一段考。”
“这么拼干什么。”
“不这么拼怎么上大学呀,你这丫头想得真是简单。”妈咪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回答了我的问题。
“一定要上大学吗?”
“系呀,不上大学你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读书才是硬道理。”
她说着往桌上摆了个日历,上面写着“高考倒计时100天”,日历挡住了桌角的阳光,我看着碗里的粥变成了即食麦片,“快点吃,岚岚要六点到学校早读了。”
“我想喝粥。”
“没时间熬了。”
“我可以晚点自己去学校。”
“你早点去学校预习复习也好。”
我嚼着泡发的燕麦,突然想起从前粥锅里咕嘟咕嘟的泡泡声。
下楼时,姐姐已经走了。
真的有这么紧张吗。
日历在不断变化。她的复习资料在桌上越堆越高,像我们没能带走的旧屋楼梯间。
6月4日的日历页角,被姐姐折成纸船的形状。梳头的时候我发现梳子上缠绕的头发变多了。
还剩43天,姐姐生日到了,她连吃蛋糕的时候都要看背诵资料,妈咪说:“岚岚啊,你要考个好大学,然后找份好工作。”,爸爸说:“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学习,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管,别分心,爸爸会努力赚钱换个大房子的。”
还剩32天,我为她端去了热牛奶,“妈咪说喝热牛奶助眠。”
“知了,你等下出去轻点关门哦。”
但她每次睡觉的时候牛奶已经变成常温的了,我经历过后才知道。
我出去准备把门关上时,妈咪推住了门进去了。我站在门外听到她们的谈话,断断续续的,什么“前途”什么“未来”什么“后悔”。
还剩25天,深夜去厕所时,看见姐姐房间门缝漏出的灯光。我贴着门听见吸鼻子的声音,还有钢笔尖狠狠划破纸的沙沙声。
还剩17天,我为姐姐整理试卷的时候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考不上就跳珠江”,我用铅笔在旁边画了个小人,写了个“relax”
还剩9天,姐姐的钢笔摔在了地上,墨水溅在白瓷砖缝里,像一条小小的珠江。
妈咪举着锅铲冲出来,却在看见姐姐苍白的脸色时僵住。
三个人沉默地注视着那滩墨迹,最后是爸爸用纸巾一点点擦干净,他弯腰擦地时钥匙串压到墨迹,黑色墨水渗进匙牙的沟壑,像珠江支流注入他掌心的裂纹。
"没事,爸爸再买新的。"
洗手间的薄荷草枯死了。
我蹲在花盆前,手指拨弄着蜷曲的褐叶。
还剩0天,妈咪穿了件我从没见过的红旗袍,别着"金榜题名"的胸针。她往姐姐书包放文具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校门口挤满家长,有个阿婆在卖蓝花楹绢花。
我踮脚想买,却被妈咪拽住:"别搞这些没用的。"
她旗袍后背的汗渍慢慢洇成紫红色,像枯萎的花瓣。
“你穿旗袍不也一样。”
“你不懂,这个叫旗开得胜。”
我看着姐姐出来再进去,进去再出来,我也紧张起来。最后一科考完,姐姐笑着出来,那是从并未有过的轻松。
高考放榜那天,楼下肠粉摊挂出'贺学子金榜题名'的横幅,爸爸的皮鞋第一次踏进了房产中介的门槛。
三个月后,我们的旧屋消失在推土机下,爸爸在现场看着那栋楼消散,他沉默不语,似有重重心事。
爸爸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工地上的灰,他把钥匙“叮”地丢在餐桌上,金属碰撞的声音比往常清脆——旧屋的瓷砖有磨损,声音总是闷闷的。
妈咪伸手去拿,钥匙锯齿划过她的指腹,她“嘶”了一声,才发现上面缠着创可贴,边缘已经泛黄。
是爸爸在工地监工被钢筋划伤时贴的。
搬家前一天,我蹲在客厅,用螺丝刀一点点撬那块染了墨迹的瓷砖。刀尖卡进砖缝,瓷砖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像在抵抗。
墙角因为漏水积着陈年的水垢,指甲刮过时,触感像砂纸。
“做什么?”姐姐倚在洗手间的门框上,白炽灯从她身后照得晃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带不走31平米的宇宙,至少要带走一片珠江。”我用力一撬,瓷砖终于松动,背面粘着几根枯黄的薄荷根须,像愈合的旧伤,那是我之前塞进去的。
新家的白墙太干净了,显得那块旧瓷砖格外突兀。
我伸手摸那道墨痕,它早已干涸成珠江的形状,可指尖蹭到的却是爸爸刷墙时沾的白漆。
阳光照进来时,瓷砖边缘的缺口会在墙上投下一道细小的阴影,像旧窗帘上的蓝花楹枝条。
直到后来才明白,推土机推不倒记忆的承重墙,那31平米的宇宙早已通过瓷砖的裂纹,渗进我们的骨隙。
新家的第一晚,我习惯性伸手去摸墙,却触到一片陌生的光滑。
旧屋的瓷砖有细微的裂纹,指尖划过时能感觉到起伏,像地图上的河流。
而这里的墙漆太新了,连指纹都留不住。
早晨醒来时,没有阳光透过蓝花楹投下的紫影,只有遮光窗帘把白昼挡在外面,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坐在餐桌上等待早餐,智能电饭煲"滴"地响起。
妈咪端来的皮蛋粥冒着热气,米粒完整得像是超市包装袋上的图片。
我舀了一勺,突然听见姐姐说:"没有糊底。"
米粒在舌面滑动,像装修时总也擦不净的玻璃珠,怎么也尝不出当年铝锅底的焦香。
“买了新电饭煲,煮的比之前好味很多。”
“我觉得变难吃了。”
“你就爱吃糊底的。”
我吃了几口嘴里没滋味便放下勺子听着姐姐和妈咪聊天。
“多久回来一次。”
“一年两三次吧,也不远其实。”
“离家近点好。”
“嗯,盈盈下年也要高考了吧。”
“对呀,你传授点秘诀给她嘛。”
“哈哈,她不用秘诀也可以的。我相信她。”
“什么嘛!你都不告诉我让我少走点弯路。”
“努力就是最大的秘诀。”姐姐说完戳了戳我的脑袋。
我没继续听,回了房间,我把遮光窗帘拉开,昏暗的房间瞬间被点亮。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切都变得与之前不同。
新家阳台正对工地,每晚打桩声像在敲打我的太阳穴。
姐姐很少回来,爸爸和妈咪变得很忙,家里不再充斥着皮蛋瘦肉粥的香味。
妈咪留的字条被冰箱贴压着:阿盈:钱在抽屉,自己买早餐。
我的桌上也摆上了日历,数字一天天减少,像是有人用刀片在割我的神经。
直到日历撕到最后一页时,我才发现,原来姐姐当年钢笔摔出的墨痕,早已渗进了我的习题集。
妈咪每天晚上给我端来的热牛奶,喝的时候已经不热了,一次次模考出的成绩像过山车,也像救命稻草。
我理解了姐姐的感受,父母对我的期盼越来越大,我快要喘不过气。
我盯着“45天”发呆,想起姐姐高考前梳子上缠绕的头发,想起她半夜亮着的台灯,想起那张写着“考不上就跳珠江”的纸条。
现在轮到我了。
妈咪说:“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别的什么都别想。”
可我的脑子里全是“别的”
爸爸的钥匙串上多了新的工地钥匙,他的手指关节粗大,贴着创可贴。
妈咪的旗袍还挂在衣柜里,但这次不是“旗开得胜”,而是“别让我失望”。
我盯着试卷,字母在纸上浮动,像被水泡过的蓝花楹花瓣。
还剩21天,我摔了钢笔。
墨水溅在习题集上,蜿蜒成一条黑色的河,像珠江,也像姐姐当年瓷砖上的那道墨痕。
我伸手去擦,却越擦越脏,最后整张纸变成模糊的灰色。
妈咪推门进来,没骂我,只是叹了口气,拿来湿巾默默把我的手擦干净。
她的手指在发抖。
“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说:“早点睡,明天再学。”
还剩13天,凌晨两点,我揉着眼睛去洗手间,看见父亲蹲在玄关处粘皮鞋。
他的食指缠着创可贴,胶布边缘翘起,露出里面发红的伤口。
"爸,这么晚还不睡?"
他慌忙把皮鞋塞进鞋柜:"明天工地验收,得体面点。"
灯光下,他西裤膝盖处有两道明显的折痕——那是常年蹲工地落下的痕迹,怎么熨都熨不平。
我注意到鞋柜上摆着中介公司的楼盘广告,新城的户型图被红笔圈出又划掉,旁边写着我的高考日期。
还剩7天,我梦见了旧房子的蓝花楹窗帘。
阳光透过紫色花瓣洒在地上,我躺在那片光斑里,瓷砖冰凉,但阳光很暖。
然后,梦突然变了——
窗帘被撕下来,换成厚重的遮光布;瓷砖被撬起,换成光滑的大理石;珠江的水变成墨水,黑得看不见底。
我惊醒,发现自己在书桌前睡着了,口水浸湿了模拟卷。往窗外看,没有蓝花楹,只有路灯的冷光被不锈钢防盗网折射进来。
第二天,我发现洗手间的薄荷草又枯了一盆。
这次没人再种新的。
原来有些生命,越是精心照料越容易枯萎,就像那些被过度期待压垮的梦想。
高考那天,妈咪没穿旗袍,只是握住我的手。
“别紧张。”她说。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考完最后一科,我站在校门口。妈咪递给了我一朵蓝花楹绢花,我愣住了。
“你之前不是说这种东西没用吗。你变迷信了哦。”
“什么迷信,你喜欢就不算。”
回到家,我把那朵花放在书桌上,旁边是倒计时只剩零天的日历。
绢花不会枯萎,但也不再需要阳光。
原来,压力就像那块瓷砖。
你以为撬下它就摆脱了重量,却不知那些裂纹早已长进掌心——每次握笔时,硌得生疼。
就像31平米的宇宙,不在房子里,而在记忆的缝隙里生长。
搬家工人说31平米是房产证上的数字,但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用童年丈量出的宇宙,比任何户型图都辽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