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哥年过三十,刚在村里和读初二的儿子过完年,他就搭班车连夜去了隔壁省某大城市。下车的时候,他只拎着一个灰色手提包,里面就几条牛仔裤,短袖衫,天气还有些冷,但也只有一条蓝外套,有些破旧,洗脱了色。此外,就是一个红色塑料罐里,已七十来岁的老母亲给他亲手腌制的酸菜。无论在家不在家,水生哥每顿饭都需要一点酸菜,夹到饭或粥里搅两搅,他觉得非常好吃。
这些年工作都不好找,老家没什么活干,可刚上初二的儿子阿狗,在学校里需要钱。水生哥不得不把儿子留给老母亲照顾,他一个人跑到城市里找工作。其实,他也注意到,每次回去,阿狗都愈发寡言少语,放假总是呆房间里打游戏,喊出来吃饭也不理人,难得出一趟门,儿子阿狗也是无论热不热都戴一顶鸭舌帽。
“阿狗都初二了,还是没长高,唉。”
背地里,老母亲经常说起孙子的身高问题,别人家的孩子都高出阿狗一个头了,但水生哥除了努力赚钱,给儿子买各种营养品之外,他毫无办法。
下了车,水生哥一个人在城市的大马路上走了许久,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天还蒙蒙亮,路灯已经熄灭,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一个扫大街的阿姨向他走了过来。
“呃,哪,有住的?”他的普通话非常蹩脚。
可阿姨立即明白了水生哥的意思,手中的扫把朝他面前左右比划两下,示意他去那一片高矮不一,密密麻麻的独栋楼房找。那边是路边的城中村,水生哥知道那种地方,前几年他住过,只是头一次来这个城市,不太了解。
“些,些……”水生哥想说谢谢。
他觉得有些冷,身上是一件棕色棉外套,底下是牛仔裤,再底下是叽啦响的拖鞋,脚趾头都冻红了。刚才车上有空调,还好,不过等太阳出来就好了,水生哥边朝城中村走,边想。
等他走到沿街的房屋时,除了还没熄灭的一些店铺的灯光,他已看见东边愈发清澈,一道道激动人心的白光刺透了夜色。天就要亮了,水生哥找到一家包子铺,买了两个大馒头便一下子拐进逼仄的小巷子。原本就不多的阳光转瞬间就彻底消失了,水生哥又走进了黑夜。
也没找多久,他就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不包水电,一个月五百,押一付一,每个月还要交二十垃圾清理费,但水生哥执意说垃圾自己拿出去丢,甚至以另找一家做要挟,最后那浑身横肉的中年大叔同意了。
当天,水生哥没有休息,直接出去找工作了。
开始,他想去工厂打工,但很多工厂都不招人,那干净的告示栏上只有稀稀拉拉两张招工信息。不得已,水生哥挑了一个包装厂打去电话。
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对面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枣,工作……”
“我们还要人,你过来吧,往里边走右手第二栋三楼。”
“好,好。”水生哥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对方就挂电话了。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有些热,他把棉外套脱了搭在肩上,里边是有些褶皱的红衬衫。水生哥在家里喜欢喝酒,结果外套一脱就露出了那结实的啤酒肚,同样是因为喝酒太多,他的手脚,乃至于整张脸都浮肿,去年还因为甲状腺肿大去市医院做了手术,所以脖子一边有一条明显的伤疤。水生哥按照指示朝那栋楼走去,好不容易爬到了三楼,此时已气喘吁吁,后背冒出了黏汗,手脚开始颤抖。
他敲了敲工厂办公室玻璃门,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带着他往一边的生产车间走去,推开黄色的铁门,两条长桌就映入眼帘,有四个女工在匆忙地组装纸壳,那应该是耳机的包装壳,工人要把原来扁平的纸片折成正方体。
那男人带着水生哥看工人怎么做,但轮到他来操作时,不知是紧张,还是爬楼太累了,两只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别说准确折叠纸壳了,就连抓住都难,还不小心把一旁折好的成品碰倒在地上,散落一片。那男人生气了,一旁的工人也骂了几句。
最后,那男人把水生哥带出了车间,说:
“你找别的地方吧。”
可是,水生哥在各个工业园区转了一上午,没吃午饭又转了一下午,无论是轻松的电子厂,还是危险的机床加工厂,愣是没有一个人要他,有的嫌弃他不会干活,有的说他脖子有道伤疤,总之,当傍晚他走回那暗无天日的小巷子时,走回出租屋时,他一无所获。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在这之前,在他没有做手术之前,他是干家政的,准确说是给高楼大厦擦玻璃的。别人觉得这工作危险,但水生哥很小就敢爬五六米的龙眼树,在树枝间跳跃如猴子一样游刃有余。莫非,又要去擦玻璃?他简单洗个澡,躺在黑漆漆的床上想着。
出租屋的房间里,厕所门外的洗手池墙壁上,有一块虽然碎裂,又被胶布粘过,却是房间里唯一的一块镜子。水生哥有一个习惯,无论早上还是中午,睡一觉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而甲状腺肿大也是得益于此,早早就被他在镜子里察觉到,所以手术一割就没事了。这让他更加爱上照镜子。他这个习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了,小时候没有,那应该是结婚之后吧,在阿狗没出生前。
第二天早上,水生哥径直朝昨天偶然看见的一家家政公司走去,人家没开门,他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瓷砖台阶上。有些冷,他还是穿那件棉衣。大概九点时,有一个阿叔来开门,他冲上去问了几句。
“遭,人吗?”
“我不懂啊,等老板来,你再问咯!”
又过半个钟,一辆黑色轿车拐个弯停在门前,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男子走下了车,这男子穿着很朴素,花格外套,黑色长裤,一双擦的油亮的皮鞋,手上拎着公文包,还戴一双木纹框眼睛,看起来很斯文,脸上些许的青春痘暴露了他的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五。
男子还没走两步,水生哥就扑了过去,把对方吓的连忙退后三步,差点被轿车后视镜刮到。
“你想干嘛!”男子站定,同时挥手示意阿叔过来。
“老板,他说来找工作……”
“这样啊,进来谈吧!”
于是,没一会,水生哥就一屁股坐在一张不锈钢椅子上,男子——老板就在远处的茶几上泡茶,鼓捣好一阵子,烧水,洗茶壶,放茶叶包,晃两晃,等几分钟倒到茶杯里。水生哥不敢先说话,只是低着头看地板,那是简单的淡黄色有裂纹的大理石地板。
“喝茶?”
水生哥好久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问自己。
“不,不呵……”
“喏,真不喝嘛?”男子喝罢点了根烟。
“不……”水生哥还是不敢抬头。
“那抽烟?”
“这……”
“来一根!”
只见男子抛来一根烟,水生哥居然下意识地凭借右手的中指与食指,把飞来的烟夹住了,只是夹到了烟尾。之后一个打火机又飞过来,这次水生哥还是想都没想就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奇怪,这次他手脚都没有颤抖,反而利索地点起了烟。
“嗯,看不出来啊,反应够快,你以前干过家政?”
“我只会查脖黎……”
“窗户玻璃?”
“是……是。”水生哥边低头猛吸口烟,边点头。
“你也知道,这活一般人干不了啊,我呢,正好缺一个这种人。”
男子话音未落。
“我来!”水生哥忽然抬起头,把正在喝茶的男子吓了一跳。
“OK,明早就来报到,我手头有活,你和另一个人去把一栋二十层的高楼玻璃擦干净。”
“你知道怎么做吧?”
“我,没闷题!”
随后,男子很快给水生哥签了劳动合同,他显然没注意到,或者不在乎水生哥脖子的伤疤和鼓囊囊的肚子。
次日早上七点,水生哥就坐在公司的车上,跟着另一个年纪明显比他大的男人去往工地。
“具体怎么做,用我告诉你吗?”那男人边开车边说道。
“不用……”
“二十层,可高啦!”
“不扒!”
“你当真干过擦玻璃的活?”那男子扭过头,给水生哥递来一根烟。
“嗯。”不一会,车里就烟雾缭绕。
果然是二十层高楼,从下往上看,哪怕脖子扭折了也看不到头。这是立柱一样的,外部全部由湖蓝色玻璃包裹的高楼,太阳刚刚爬上来,在靠东面位置留下一片绚烂的彩霞。
“干活吧!”说罢,他们就扛着工具箱搭乘电梯到了楼顶,再爬两段楼梯,用提前拿到的钥匙打开了楼顶大门。门外是密密麻麻的管道,这都是水生哥习以为常的了。在靠近外墙的一片空地上,他们用安全锁在一根石柱上扣好攀爬绳,一根绳子用来攀爬,还有一根绳子尾部做成T字,当做安全绳套在身上,上面有一个滑扣,只要拉一下就可以往下滑,松手就刹住。至于怎么上来,那就要靠工友往上拉了。很快,攀爬的绳子已缓缓抛到楼下地面。
“你来,还是我来?”
“我!”
说罢,水生哥就跳上台阶,看都没看底下就用专门的鞋子轻轻踩住玻璃,往下沉一些屁股,等工友递来清洁玻璃专用的拖把,他就一边行走在二十层楼高的玻璃外墙上,一边熟练地用被绳索固定在身上的拖把卖力擦了起来。在这个高度,水生哥清晰看见太阳爬了上来,一抹清澈的阳光打在他的大腿上,虽然隔着工作裤,但他隐约感受到了温暖。起码有工作了,工资也不低,他想到了家里的阿狗和老母亲,干活更加卖力,没一会就擦干净头部五层玻璃,随后和工友交换休息一下又继续干。
太阳已经爬的很高了,阳光非常刺眼,不过没事,公司发有黑色防护眼镜。原本要两天的工作量,此时已经完成大半,水生哥说傍晚前搞定,但工友摇了摇头,不乐意了,明早再来吧,工友说。于是,劳累半天的水生哥搭车回到了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他啪嗒一声打开房间里昏暗的灯,脱的只剩下裤衩,走到厕所门口,这里比较亮,因为洗手池边上就是一扇窗,为数不多的中午阳光艰难地照了进来。洗澡前,水生哥情不自禁地对着镜子瞧了好一会,这时才发现绳索把右边侧脸划出了一道伤痕,还流了血,此时已结疤。说也奇怪,正如他老板说的,他手脚虚胖,还有啤酒肚,怎么也不像可以高空擦玻璃的人,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好奇,自己的力气平时都跑哪去了。
“管那么多,洗身!”水生哥用老家话说道。
但就在他准备把目光从镜子移走时,恍惚间,水生哥还没意识过来,镜子里的背影就消失了,准确说,那可能是镜子正对面,坐在床边的人影,而且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为什么说是女人的,而不是男人的呢?水生哥其实也没注意到区别,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是女人的身影,但转瞬间就从镜子里消失了,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是走神了,可还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触动涌上心头,那么久了,原来自己还没有释怀,他自言自语。
这一晚,水生哥时隔多年,再次梦见了她,但只是她的背影,梦中的她走在前面不远,披头散发,似乎只要伸出手便可触碰到她的肩膀,可梦中的“他”怎么也操控不了手臂,似乎梦中的“他”是没有手的残疾人。但无论如何,即使没有看见她的正脸,“他”也万分确认,那就是朝思暮想的她。梦中“他”明确看见她穿的衣服模样,甚至听见她说了什么,可半夜醒来却忘的彻底。该死,梦醒后,水生哥骂了一句,拍开床头灯,抽出一根柜台烟盒里的烟,啪嗒一声,打火机一下子点起了火,这响声在凌晨的出租屋里格外刺耳。抽着烟,他恢复了平静,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无处可去,为了别那么吵,窗户都关死死的。抽完烟,水生哥没有来由地想去照镜子,他想看见什么,但瞪大浮肿的双眼,眼睫毛都触摸到贴着透明胶布的镜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睡意再次袭来时,他也没有在镜子里发现什么。
一大早,工友又搭着他去工地,重复同样的工作。只不过,因为昨天已擦了上半部的玻璃,今天不用跑到楼顶,只需从十一楼的走廊尽头窗户那边绳降下去即可。这次,还是水生哥第一个下去。
“好好干,晚上我们去大排档喝两杯!”
水生哥听到酒,浑身就来劲。
“嗯!”
工作比昨天还顺利,太阳还没有爬起来,水生哥就擦完了两层楼玻璃,那玻璃原本还是污浊不堪,擦过后就焕然一新,甚至可以像镜子一样照出水生哥自己的脸,如果楼里面开着灯,那么里面的每个人,他都看的一清二楚,只是每个人都在忙着工作,没有人在乎外面高空悬挂的水生哥。
“上来吧,到我啦!”工友喊道。
“磨事,怀阔以!”
于是,工友也乐见休息,干脆跑厕所抽烟去了。可事情的出乎意料就在这一刻,想想也是,谁也无法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这直接让老板开除了这两个人,还赔了大笔钱给楼主。
事情是这样的,水生哥擦到第八层的玻璃时,他隔着玻璃看见灯火通明的楼里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与昨晚梦里的背影非常相似,同样是披头散发。碍于角度问题,她始终背对着水生哥,为此,他苦苦等了好久,也不见她站起身,回过头看一眼自己,哪怕就看一眼,我就知道是不是她了!水生哥十分焦急,生怕待会干完活,这么大的楼很难再找到她,迫不得已,他既然手脚放不开,就用戴头盔的脑袋使劲撞击玻璃,砰砰砰,才一会,楼里面办公室的人就乱作一团,纷纷扭过头看向水生哥,包括那个女人,她十分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怪物,就差发出尖叫声了。再过没多久,水生哥就被工友拉回了走廊,走廊里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五个大楼保安。这一天太阳还没爬到正中央,水生哥就被辞了,他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出租屋。
出租屋里,昏暗的灯光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被大雾笼罩,朦朦胧胧。差不多两天的工作,水生哥没有赚到一分钱。
为什么不是她呢?明明背影如此的相似,那黝黑的,长及腰部的发丝,那柔软的脖子,那小小的肩膀,乃至于那件红色的短袖衫,他记得自己买过一件给她穿,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反正那时阿狗没出生。日子怎么就过成了现在这样呢?不应该这样的,但事实就是,她跟别人跑了,听村里人说,趁着他在外面干活,几个月不回家,她就和村里一个养鱼的男人跑了,跑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反正再没有回过村里,当然,她是生下阿狗一年多后才跑的。只是水生哥从来不相信村里人的这一套,他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了解她的为人,不会的,真的不会的。后面,每当他问起老母亲,她究竟去了哪里时,老母亲总是支支吾吾,话也不说一句就回房间哭去了。
直到有一天傍晚,也没多久,大概手术前一年吧,具体哪天不记得了。那一天傍晚,他和村里一个常年在家种地的老头喝酒,从傍晚一直喝到天黑,花生米都吃了一碟又一碟,都醉醺醺的了。这时,出乎意料地,不可思议地,猝不及防地,水生哥听老头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
“唉,你老婆是被大车撞死的!”
“什么!”
“你不相信吗?我还去看过了,唉,真惨!”
“什么!为什么都十多年了,从不告诉我?!”水生哥一下子把桌子掀翻,啤酒瓶碎了一地,没喝完的酒水像小溪一样到处流淌。
此时,他已一只手纠起了老头的衣领,怒目圆睁,红扑扑的脸十分吓人,嘴里牙齿咬的嘎嘎响。
“为什么不早说!!”水生哥咆哮道。
“为什么?不就是怕你想不开嘛?”
屋里的老母亲看情况不妙,赶紧跑出来,把老头好言打发走后,转过身对水生哥说:
“别听他胡说,她就是和别人跑了!”
但,水生哥已彻底喝醉,浑身瘫软在满是玻璃渣的地上,呼呼大睡了,等他醒来时,一时之间已记不起来,那老头隐约说了什么。
水生哥打算回老家找工作了,已经订了今晚八点半的班车,现在是下午四点钟,还有时间洗好澡,吃个饭,收拾好行李。当他穿着来时的衣服,准备拎着手提包走出房间,可就在门已经推开,看见走廊尽头亮着的灯时,一个念头忽然掠过脑海,于是,他把手提包随手丢在走廊边,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洗手池的镜子前。是的,我看见你了,水生哥笑着说道。镜子里,她独自安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披头散发,那一件红色的短袖衫就是他当年买的,因为是十多年前,所以衣服风格有些不符合现在的潮流,只是简单的深红色布料,上面印了一个大大的黑色字母“Z”。镜子里的她像一棵树,如果没有微风吹拂,每一片叶子都静悄悄。可就在水生哥想问问她那年去了哪里,怎么消失了那么多年时,他的话语只是哽咽在咽喉深处,一眨眼,镜子里的床边已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在我的镜子里。”水生哥自言自语道。
临走前,他没有提前告诉房东,自作主张地把本已不完整的镜子撕了下来,那些胶布黏性不太够了,以至于失去了墙壁的支撑,整面长方形的镜子就耷拉下来。水生哥把镜子塞到了手提包的第一层,与那一罐没吃完的酸菜一起放着。
“回家咯,和你一起。”水生哥小心翼翼地拉上了门,走过楼梯拐角时,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走廊,但什么都没有发现。
姓名:刘存强
联系地址:广西北海市合浦县山口镇
学校:广西师范大学
专业:历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