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未出行,“溜溜”的《康定情歌》已在耳边响起。迎着朝霞,闪着七彩光芒的马儿在如绿地毯的草地上肆意的撒欢,一股脑就跑到了“溜溜的山上”。那“一朵溜溜的云”轮廓分明,像个大大的棉花糖,横枕在山远端,直挂在天际间。“溜溜”的康定城像是打曲和折曲怀中的婴儿,躺在折多山的怀抱里,安宁而祥和。
晨语朝歌:帐篷帘外,山色初醒
昨天凌夜时分,黑云从北西卷袭而来,不一会就盖过头顶,把川西大地压在云下,伴随而来的是比黄豆还大的雨滴和怒吼的狂风,但有一个孤独的枯木在帐篷外留守了一夜,雨也许会洗涤它的心灵,但风绝吹不垮它的躯体,它挺拔而独立,坚韧而倔强。
天光未亮,帐篷里火炭的炽热,包裹着炭中松木的清香在空中弥漫。从睡袋中探头出来,看到28岁的多吉已蹲坐在铁皮炉前,老练地用藏刀尖儿挑动着烤土豆。受炭火炽热烘烤的土豆表皮,渐渐鼓起焦黄的泡泡,那香甜的焦糖味儿,混合着酥油茶的清香,早已在帐篷里弥漫开,钻进了密不透气的睡袋里,让睡梦中的同事再也无法躲藏,纷纷探出蓬松的头来。我掀开帐篷帘子,深秋的康定立刻送来一个寒噤,它在帐篷外守了一夜,大概也是禁不住山里的寒意——远处“溜溜的山”还隐在青灰色的晨雾里。站在帐篷前的一片空地上,露水不经意间打湿了胶鞋,在鞋面滋润开来。远处浮着一溜薄雾,环在山腰间,断断续续向帐篷周边绵延,与帐篷四周散发的热气连在一起。嘴里不自觉哼起那首耳熟能详的《康定情歌》,那轻快的音符仿佛在云层间打转,等待着第一缕阳光来唤醒它的旋律。
“趁热吃,大家趁热吃。”多吉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递来烤得焦黄的土豆,外皮焦脆,内里绵软,你可以看到土豆那一粒粒豆沙,反射透过帘子钻进来的阳光,散发出多彩的光泽。就着酥油茶下肚,咸香醇厚的暖流从喉头直抵胃底,驱散了山间的寒意。这是我们进入康定开展区域综合选区工作的第13天,今天的目标是穿越高山峡谷,抵达雪线附近的冰川遗迹区,实地调查发育在那里的数条伟晶岩脉。
等吃完简单的早餐,太阳已挂在东边锯齿状的山梁上方,那山的轮廓被冰川剥蚀的基岩呈现出来,那山峰像要刺破上方湛蓝天空的利刃,不时反射出冰川刺眼的光芒,证明着这山的倔强,诉说着这山的苍凉。
山路行歌:经幡摇转,藏寨如画
打包完毕、整装待发。我们一行六人,每人背起三十余斤的行装——地质锤、罗盘、样品袋、干粮、水壶,还有一个夜夜陪伴我们入眠的睡袋——多吉他们发动摩托车,即时回声在山谷中回响。我们跨上摩托车,沿着碎石铺就的简易山路向深山进发。摩托车随着颠簸中在起伏之间和着“旋律”,多吉的简易藏袍下摆在路过的晨风中叮铃作响,为了让声音更清脆一些,他会在摩托车上故意扭动着屁股,做出帅气的甩摆动作。最后,路面的起伏像琴键、他扭动的屁股不时按下琴弦、藏袍下摆的铃铛,合成了一曲轻快的“早班曲”。时不时路边迎风招展的经幡向我们点头示意,那无暇的白塔向我们展示着藏族同胞的纯洁与智慧,溪流上三五成组的金黄色转经筒顺时针均匀的旋转,像跳着弦子舞的阿佳欢迎我们客人的到来,那写满金色“六字真言”的玛尼堆默默守护守护这这一方水土的乡亲,为往来山路上的人们指引着方向。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几只拖着蓝色尾羽,几乎满身白色的野鸟突然斜冲过来,跑到摩托车前。多吉说,这是白马鸡。它们近似像“S”形曲线追逐着,闪动着红色的眼睛不时回头张望,沿着沟谷一直向上向上,直至消失在晨雾里的灌木丛中。
约莫行进一个时辰,多吉再次紧急刹车,轮胎在碎石路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散发出烧焦的味道。前方道路被滑坡土石堆积阻断,不时还有松散的土石散落下来。我们怔在原地,看着土石还在不断在眼前堆积,心沉了下去。“车不要过不去了。”多吉摇摇头,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他们利落地卸下装备,用牛皮绳重新捆绑行李。我们取出地质锤,小心翼翼地靠近滑坡边缘,观察暴露的新鲜断面结构,那鲜活的溶蚀痕迹结构教材呈现眼前。
越过滑坡体,真正意义上的徒步开始了。没有了引擎的轰鸣,随着回声渐渐隐去,山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溪水淙淙,鸟鸣啾啾,我们仿佛都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在谷间回荡。转过一个急弯,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这时传来一串狗吠,由近及远越来越清晰响亮。一片或白墙红窗、或青瓦红檐,或由石头原色石墙堆砌的藏寨突然闯入眼帘,白色显得鲜亮,红色尤为艳丽。这些房子像躺卧在大山的臂弯里,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这个山中草坝。窗棂上彩绘着的吉祥八宝图案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在狗叫声的间隙,寨子又静得出奇,只有几缕从房顶烟囱缓缓升起的白色炊烟,告诉我们这是一副“生动”的画卷。寨旁,有一个向山沟上方延伸的巨大草坝,白马、白牦牛,红棕马、黑牦牛,自由自在的散落在草场上,他们或静立咀嚼,或低头啃草,或凝神远望,或跪卧浅眠。也有三两头刚出生的小牛犊、小马驹竞相追逐着,不停穿越在牛、马之间,不一定为了要跑多块,但一定要把后蹄踢得更高更远。一道蜿蜒的溪河从草场一角流过,河水或清澈湍急,或静若明镜,偶尔可见几条小鱼箭飞般游过,再看,早已追索不见了踪影。几匹白马在一处水湾处低头饮水,不时扫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顾不到看那荡起的波纹打破的水中矫健的身影。但,每当它昂起脖颈,那一溜白色的鬃毛在晨光照射中闪着银丝般的光泽,必定是它最骄傲的神态。
虽已进深秋,但那些倔强的小草还咕咕地吸收泥的养分,葱葱郁郁地抽着新叶,仿佛要抓住太阳照射下来的每一条光线,证明者生命必须要倔强。它们平铺在平坝里,或如冰丝般的绿色,让你有一种不好下脚,又想躺下来,不如与牛马相伴,享受当下的祥和时光、乐道自然。你看,土拨鼠先生从一个土堆旁探出头来,忽高忽低,两个小眼睛溜溜转,窥探着四周的不安,最后它整个站到了土堆尖上,高高举起前肢,放肆地享受这阳光的温暖,也许它也眯着眼睛窥视着远处的指指点点。
越往里走,草坝变得“斑斓”。这里你可以看到凸起的草甸,如果踩到上面,感觉随时它会整体下陷,我们不得不加快脚步,像刚放学的小孩们,蹦蹦跳跳地大步向前。当然还好草甸足够大,我们也足够快,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草甸没那么松软,否则还没等我们抬起脚,靠着我们自身的重量,脚早就深陷到草甸下的泥巴中间。
快得都来不及看两边半山坡上那看似整齐排列着一道道彩林。由下而上,红黄绿,三条彩带,像三道水彩笔画。当你要寻找颜色之间的边界时,也许脚已踩进了草甸丛间的泥巴中。色彩之间的自然过度,让你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神奇迷人与美轮美奂。
逆流而上:独木悬河,秋林尽染
快速通过草甸区,我们沿河道旁人行便道,逆流而上。越往上游走,小路开始变峻,河谷变窄,河水的轰鸣声越发震耳。不一会又进入了密林当中,有些碗口的松木或是因雷击只留下干枯的枝干,直插天空,太阳会借“空隙”照射到铺满枯木落叶的小路上,给树下的阴凉带来一丝温暖。那些倒下的树干跌入水流中,与河水中浸泡已久的枯木盘错在一起,挂满了盘丝青苔。这里,我们遇到了今天的又一道难关——一座横跨在五六米宽河面上的独木桥。这根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的原木表面因河水浸泡而显得更加湿滑,树干下河水奔腾,泛起白色浪花。我们不时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像只笨拙的岩羊一步步挪过去,手心沁出的汗水几乎要让地质锤滑落。
累的时候,停下来到河边捧几口高山雪水,清澈刺骨,带着某种凛冽的甜味,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不时还可以看到河滩上,冰川搬运来的棱角分明的砾石,我捡起一块灰白色花岗岩,在其表面发现了清晰的冰蚀擦痕——这是古冰川活动的重要证据。
过桥后是一片难得的平地,这里有缀有蓝色小花的草地、有斑驳的太阳光照射、有几个凸起的石头,我们决定在此午饭。说是午餐,不过是就着冰红茶,嚼着青稞面饼,外加一小条风干牦牛肉。多吉“贡献”出了他的私家凤爪。不知何时,多吉却变戏法似的用食物包装果皮拼成了“国庆”两个字,这时我们才心领神会——原来他记得今天是10月1日,国庆节。他给我们讲了发生在他们家的一个农奴翻身做主人的故事,原来他心里一直装着那一份感恩。他提议:我们一起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技术员小许用红色记号笔在样品袋上制作出一面国旗,当国歌的节奏刚响起,当小许将国旗举过头顶,我们对着那抹迎风招展的鲜红,映着阳光,在太阳下在这海拔三千八百米的无人之境,仪式虽然简单,但格外庄重。我看到了他们浸润的眼眶,而多吉却早已偷偷低下了头,有点泣不成声。
饭后继续上行,植被带悄然变化。阳坡出现大片干枯的灌木林,枯枝如铁肢银钩伸向湛蓝的天空。这些是高山杜鹃,花期早已过去,生命以另一种近似凝固姿态立在这高山之巅。我们注意到,在枯木根的边缘焕发出新的杜鹃幼苗,嫩绿的叶片在枯枝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这是生命的继承,也是绿色的延续。穿过这片生死交织的林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绿得发亮的河滩草地铺展在眼前,散落在草地上形态各异的冰川漂砾,有紫色的小花,加之半山坡红的、红色、绿的彩林,像上帝失手打翻的调色盘。
雪山静谧:心湖映雪,白马如诗
道路开始变得陡峭,我们沿着之字形台阶向上攀爬。这些石阶显然是前人依着山势、粗略开凿,覆满了一层湿滑的苔藓,显然已经很久每人经过此处了。GPS的海拔数字迅速攀升,四千五百米、四千六百米......我们一边大口揣着气,一边用地质锤当拐杖或者钩索,有时还要手脚并用。多吉他们却依旧步履从容,不时回头用生硬的汉语提醒我们:“慢点,慢点,山等着呢。”
穿过最后一片密不透风的青杠木灌丛时,我几乎精疲力尽。汗水模糊了视线,双腿如同灌铅。然而,当我勉强抬起头——一幅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墨绿色的高山草场如巨毯铺至远山,尽头矗立着锯齿状的雪山峰峦,冰川如白银铠甲披挂山体;一汪“心”形的海子静卧在雪山脚下,湖水是那种只有靠想象才能识别的蓝绿色,仿佛把整个天空和雪山都溶解其中;最神奇的是,数匹白马正站在海子边坡上,它那么白,白得像雪山的精灵,你不得不认为那是一种圣洁;在那草场一角,错落散布着几间低矮的石屋,只有精灵才配在此居住。我怔在原地,连呼吸都显得多余。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区域。
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就是草地边缘其中一座石屋。石块垒砌的墙壁厚实防风,中间搭建了简易灶台,灶台的两旁原地用土铺垫压实,再用泥巴和着稻草铺摸在台阶表面,形成一个土炕。多吉他们分工,有捡牛粪饼饼的,有提水刷灶的,有松绑行李的,有起灶生火的,计划今天隆重慰劳下自己,煮个奢侈的火腿开水泡面。当烟升腾而起,冲出石屋外,随着清风慢慢散开,在这海拔近五千米草场上立马就有了烟火气息。就着火光,我和小许整理着今天的收获:滑坡体的样本、冰蚀砾石、不同海拔的伟晶岩标本、石榴子石标本、电气石标本......每一件都诉说着这片土地亿万年的故事。
静夜舞语:星河低垂,情歌未央
饭后,我提着地质锤走出石屋。夜空如深蓝色天鹅绒缓缓铺展,星星稠密得快要坠落,诱惑着我们去登到山顶摘下。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几点幽蓝的光,那几匹马不知何时又回到海子边,静静地站着,像这大山永远沉默的守卫。空气中飘来多吉低吟的《康定情歌》,藏语歌词在夜色中婉转流淌。不知何时,多吉把灶台拖到了屋外门前的空地上。多吉拖着我们,让我们随着节奏一起跳锅庄舞,一开始的舞步生硬,慢慢放开了、放松了、放飞了,还有什么步伐是跟不上的呢。
我忽然想起清晨出发时对这首歌的遐想。此刻才真正明白,情歌如画,不只在旋律的婉转,更在这每一寸土地的真实触感里——在烤土豆的焦香中,在藏寨的静默里,在草场牛马的游走里,在独木桥通向彼岸的守护里,在枯木的坚韧里,最终,在与雪山、海子、白马构成了康定画卷。作为地质队员,我本是来解读大地的密码,探秘伟晶岩成矿的奥秘,分析冰川的遗迹演化,却在这漫长的一天路历程中,读到了一首用山河写就的永恒情歌。在此处,科学与诗意找到了完美的共鸣。夜渐深,篝火渐熄。多吉已在土炕上发出均匀的鼾声。我最后望了一眼门外天线下的雪山和白马,它们依旧保持着那个永恒的姿势。
明天,我们还将继续向冰川雪线处那几条伟晶岩脉进发,去触摸那些冰川留下的最新故事,去聆听这片土地更深沉的歌唱。而今晚,且让这首无言的情歌,伴我入梦,以梦为马,莫负韶华,以歌为画,国安民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