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一个早上,我开车回牧场的家去参加表弟的婚礼。车行驶在初夏的草场上,昨晚的一场雨使草场的泥土气息更为浓烈。我不禁回想在这里的日子,还有我群山一般众多的兄弟姐妹。这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而在我现在的大脑里像是极为遥远的往事。我放慢车速,把音乐从莫扎特的单簧管换成节奏简单欢快的锅庄舞曲,这样做也许有助于牧场的气氛融进车里。
表弟婚礼和我过去参加的牧人的婚礼都差不多:说婚人抑扬顿挫的祝词,女人们的讪笑,孩子们的吵闹和母亲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和兄弟们向客人们轮桌祝酒,热闹结束后又一起沉默的喝了一瓶又一瓶的拉萨啤酒,自从我离开牧场谋生后,我们已经无话可说很多年了。啤酒一不小心就喝多了,第二天七点钟被闹钟叫醒时头还是有点晕,家里除了母亲其他人还睡着,母亲正在炉火前忙着家务,从我小时候知道喊阿妈开始到现在,阿妈永远是忙碌的,就像绿度姆永远是微笑的。我起了床,到外面看我的车,车被哥哥挪到了院外,大概是停在门口挡着牦牛出栏了。
母亲身上带着酥油和羊粪混合的气味,默默坐到我旁边,褶皱粗糙的手把我买给她的眼镜戴上,稍微眯起眼开始念起祈祷我消除业障的经文。她逐渐沙哑的声音和重复的清嗓声让我想起童年时,我在牧场雨后昏暗的房间里生病发烧,模模糊糊地听母亲念经的下午,那也是我很久未再梦到的过去。经文念罢,她摘下眼镜,望了望睡在睡得正香的外孙,从怀里掏出擦眼的软布,边擦眼镜边和我说羊羔生病的事。
“长得可漂亮了。和初雪一样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母亲说,“羊羔都是过小年时生的,出生在夏天真是罕见。就是不知道得的什么病,不吃不喝有好几天了。”
“你大哥的意思是算了,他说羊羔虚弱得很,没必要去城里的医院,再说那身漂亮的毛能做羊袍。”母亲粗糙的手指不安地摩挲着经书,我从她的指缝间看见经书封面上绿度母轻盈的笑意,“但是我舍不得,那羊羔出生的前我梦见下雪来着,雪里有个孩子在哭,我找啊找,结果在雪坑里找到了小时候的你。那就是你,不会错的,你肚子上有胎记,我记得很清楚。你爸说我是夜里着凉了就梦到下雪了。再说,你车里不方便带羊的话就算了,我也是心软而已。”
母亲把眼镜小心包起来收好,笑着起身准备煮茶。我立马答应下来带羊羔去看病,母亲高兴的笑了,刚想说几句,但外孙醒来的哭声又让她忙了起来。我洗了脸,穿上衣服准备在大家还没醒来时离开。我问母亲羊羔在哪里,母亲哄着外孙,说就在羊圈的角落里,一身雪白,连尾巴都是白的,不会错的。
我的皮靴踩在晨露未散去的牧草上发出吱吱声,太阳还未从东边的山头冒出,自家的看家狗不停的朝我吠叫,我走近羊圈时羊群惊恐的叫着,像是退潮的海浪一样往后退去。在羊蹄掀起的飞尘中,我找到了那只白色的羊羔。它安然的蹲坐在地上,歪过头看着四散的羊群,毛色似乎没有母亲说的那么干净,但阳光就在这瞬间照进牧场穿透尘埃,将羊毛耀眼的白光反刺进我的眼睛,我想起母亲梦到的雪,度母的笑意,婴儿啼哭声似乎也随风灌进耳朵。
回到城市后,我订下酒店套房,接连接待了几个客户,都不费事,他们失去的梦和睡眠在我的古老咒语的帮助下一一找回。第三天下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间到酒吧一个人喝酒,等我冒雨回家时才想起羊的事情,羊羔已经被我忘在家里好几天了。等我推开门时,落地灯开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正盘坐在沙发上,仔细的摩挲着我的羊毛衫。我想不起来这个少女是谁。谨慎起见,我摸了摸侧兜里的防身短刀,巡视了一圈房间,但一切和这个雨夜一样平静安详,我换掉淋湿的衣服,把短刀不经意的别在后裤兜里。她只是瞥了我一眼,继续摩挲着羊毛衫。
“你是那个容易喝断片的画家?”我试着镇定的坐到她旁边,“上个月一起过夜来着。”
少女略带犹豫和试探的坐到我左侧,歪着头看我,鼻翼灵活的上下摆动着嗅着我的气味。她的脸没有雀斑没有疤痕,脸小而棱角分明,像是艺术家决定在最有限的材料上刻出最多的线条一样。嘴唇不够饱满,些许红润的血色也像是匆匆涂上的一样。最奇特的是她向外张开的一对耳朵。她的裸体和完全不显羞涩的神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肌肤在落地灯昏黄的灯光里也白的异乎寻常,眼神清澈的像故乡草甸间的潭水。
“那你是上周下雨天在酒吧一起喝酒的女孩?”
她慢慢靠过来闻了闻我又闻羊毛衫,似乎在确认那是我的衣服,进而肯定是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通常来说,我家里是不可能有访客的,在牧场没人知道我住在这里,在城市里我没有朋友。说起来,这几天家里倒是有只羊。”我说,“是几天前从牧区的家带来的,母亲很喜欢,羊羔生病了需要看医生,但我连续接了几个单子,客户都很着急。这个工作闲的时候连续几个月一个客户也没有,烟都快买不起了,愁的我都想拿上祖父的猎枪抢劫便利店的烟柜,当然了,枪是坏的。”
她似乎没听懂我说的,把羊毛衫放在盘腿上继续摩挲着,似乎整个房间里只有羊毛衫是个让她着迷的存在。
“话题回到羊身上,今晚活儿干完了去酒吧喝了点酒,有几个想搭讪的女孩都一副苦相,一个人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又累又喝醉了,我就直接回来了,到家才想起来羊的事情。”
她突然下定决心似的穿上了羊毛衫,穿上后像是接受植皮手术的病人一样不无谨慎的摸了摸,看着我指了指羊毛衫又指了指她自己,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挺合身的,送给你了,你好像挺喜欢。”她似乎听懂了这句许可,不出声的笑了,我也笑了,把硌屁股的短刀扔到桌上,瘫软在沙发上,“问你是谁你也不说,那你就是羊少女了?”
她笑的更开心了,但她的笑没有声音,唯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哑巴的笑一样,我在牧场独眼哑巴的哑巴女儿那里看见过这样的笑,我还想说几句,但她穿着羊毛衫躺下来睡着了,呼吸平稳踏实,我也忘了要说什么,我们就在雨声里睡了过去。
几乎我的所有客户都以匿名或者假名的形式找到我,治疗的过程中———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们也藏在可见和不可见的面具背后,将冷冷的眼神投向我。最开始的顾客都通过我的私人按摩广告上附言的小字找到我,带着怀疑但走投无路的态度打来电话,治疗结束后却信誓旦旦的推荐给几个亲密好友。有了第一批客户后,我不再需要广告,一个以我的治疗为中心,以密友为链条的类似于俱乐部的客户群体就自然形成。但同那些依靠熟人的生意不同的是,我从未有过回头客。
所有客户的问题几乎是相同的,只是在表现上有些差别。总结来说,我的客户们所渴望的是只有他们能理解的,但所渴望的不是已经损毁,就是面目全非。于是他们寝食难安,尽管其中一些渴望荒诞的令人发笑,但这种渴望像是顽强的种子在他们心里发芽成长,顶开他们体面光鲜的生活常态。最开始影响的是梦和睡眠,有些失眠,有些睡眠过多,有些失去梦而有些困于梦中,于是他们开始恐惧生活本身。而我治疗他们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以特殊手法翻阅他们的心灵,找出问题所在,并抹去他们的荒谬渴望。有时候不仅是抹去渴望,甚至要使他们忘记渴望本身,遗忘和篡改对于他们是最佳的止痛药。
随着城市的楼越来越高,平整的路面蚕食的土地越来越多,我的客户也多了起来。但我清楚身边这股看似温馨的浪潮所蕴含的危险,所以我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客户之外不接触任何人,和女孩们也只是一个晚上的事情,我是只在夜里游荡的牦牛,寻找着城市间狭窄的绿地栖身。
而我意识到少女可能真的是羊少女是在三天之后,三天里她一言不发,脱下羊毛衫换短袖时她情绪激动起来也只是睁大眼睛左右摇头。另外,羊少女三天内喝了几杯水,但几乎颗粒未进,我起初以为是胃口不好,但第三天我从冰箱拿来各种食物试探,她闻了闻所有食物,对肉食不感兴趣,闻了闻蔬菜也没吃。我想起母亲说的羊羔的症状,但眼前坐着的却是活生生的少女。下午羊少女趴在飘窗上看了会儿风景,便躺在飘窗上睡了过去。我没有读书,坐在餐桌前边吸烟,边回想后来疯掉的祖父传授的古老的咒语是否有某种副作用存在,但我想不起来,或许咒语的副作用就是忘记咒语的副作用。
晚上我决定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还是和平时一样在忙家务,而我跟接电话的家人没什么好说的,就像当年祖父疯掉后家里人全都避之不及,于是电话便像是死鱼一样被扔在一边。我边吸烟边听着家里的动静,孩子们的吵闹声,电视里的广告声,大锅里煮肉的咕噜声,男人们女人们模糊的声音,他们大概是从牧场忙完了回家。牧场上的夏天既繁忙又充满乐趣,即使是冬天的煎熬也消减不了劳动的热情,因为收获近在眼前。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我的客户们一样失去梦和睡眠的。我如此想着出了神,母亲试探的声音喊了几次我才反应过来。
“羊羔好得很。”寒暄之后我向母亲撒谎说,“只要喂药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是我最近有点忙,过些日子再把羊送回来。”
“不急的,不急的。”母亲显然很满意,“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没事,羊羔乖得很。”听到母亲高兴我有些慌乱,“对了,我现在也有点好奇这只羊羔为什么毛色这么白净,就是说,生她的母羊长什么样呢?”
羊少女听到我在打电话,跑过来和我一起靠在放电话的柜子上。
“是啊,那是。”母亲感叹道,“大家都说这么干净纯洁的羊羔是吉祥的好兆头,可我的好儿子啊,母羊是谁我也不清楚,”母亲笑了,“那天早上我到羊圈里去时,这只羊羔就独自蹲在那里,羊羔跟哪个母羊都不亲,母羊们也都避着它走。要说跟谁亲,它就跟我亲,喜欢跟着我在牧场上晃悠,也不怕生,连挤牛奶它也要跟着我一起看一看。”
“也许”
羊少女突然朝着听筒咩了几声,和羊羔的声音一模一样。
“是羊羔在叫吧?”母亲问道。
“是。”我说,“可能是饿了,现在应该会吃点东西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是啊,不急。”母亲的话被那边的谁打断,虽然母亲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到了些,“······没事了······真的······只是太阳晒的而已······不会的。”
“我下次回去带点药吧。”我说,“或者去医院看看,头痛这种病最好不能拖太久,毕竟是头痛而不是指甲痛。”我说完羊少女又叫了几声,其中有几次是冲着我叫的。
挂了电话后,我摸了摸她的头,她顺从的靠在我身上,身体微微颤抖,她微热的体温通过身上薄薄的短袖贴在胸口,那是少女独有的温热和柔软,我也曾在牧场的某个夏天和女孩子这样抱在一起。今晚像是有谁揭开了我身上阻止我感受季节的薄膜,在城市里度过的几个夏天都没有像今天这么鲜明的存在过。我抱着羊少女,思考夏天和母亲的梦。
五月剩下的日子里没有客户找来,我除了每天凌晨出去运动外就待在家里读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夏天已至,我给羊少女和自己买了短袖换上,买了汽水和西瓜装进冰箱。我每天都买不一样的蔬菜和水果看羊少女吃不吃,在差点就把家里变成果蔬市场时羊少女终于开始吃东西了,她第一个吃的蔬菜是卷心菜,此后什么蔬菜水果她都开始吃了,加了点调料也不在乎,卷心菜就这样打开了羊少女的胃口。
傍晚我坐在飘窗上看书,羊少女也坐在飘窗上,她不惧怕十六层楼的高度,她身穿我给她买的印有羊群图案的白色短袖和深色牛仔裤,嘴角还沾着点沙拉酱,从窗外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出神的眺望看不见的地平线。尽管是夏天,她最爱穿的还是羊毛衫,天气稍微变冷就立马换上羊毛衫,心满意足的躺在飘窗上睡觉。
每到星期一,我和羊少女开车去市郊的大商场,羊少女喜欢逛人不多的商场,尤其喜欢卖花草的店面,每次都要买几盆回去,但放到家里却从来不知道浇水养护,花死了就不知所措,于是养护花草成了我的任务。在商场逛完了,我们便到凉爽的地下餐厅去,她吃水果沙拉,我吃咖喱饭,地下餐厅似乎永远放着分不清的头尾的轻音乐,店外的水泥地永远潮湿有积水。停车场出口模糊的光像是梦中出现的光的通道一样照在羊少女身后。每当这时我总是吸烟,喝一口冷饮再不经意的瞥向她,光影在她棱角分明的脸上变幻的像是颇有深意,恍惚间让我感觉到了另一世界,一个长有鹿角的服务生端着盘子走来走去也不奇怪的世界。
晴朗的夜晚我们开车就到水库边散步,我很喜欢水库,这是城市在边缘地带主动让步出来的自然空间,西侧的天空逐渐从热烈的桔红色逐渐褪成深邃的蓝色,几颗星星在城市的灯光上空,像深夜来值班的便利店店员一样开始黯然发光。我和羊少女仍然在散步,等着天空彻底被夜幕揽入怀中后,羊少女因为怕黑而低低的咩几声,跑过来牵住我的手。夏夜惬意的晚风从水面吹来,我们牵着手绕着水库继续走,羊少女不会说话,即使她会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如说她不会说话这一点正合我意。
走过水库没有路灯的路时她总是贴在我的身上,我也把她揽在怀里,她的体温总是比我高那么一点,微凉的风和她温热柔软的体温像是按比例调和的酒,使我在这个夏天无声的迷醉着,于是我们一直牵手散步,直到水库管理员来巡逻时才回去。
六月初下了几次雨,羊少女和我的生活彻底合拍,吃喝也变得正常,每周一毫不厌倦的去地下餐厅。在水库散步时跑在我前面在草丛里蹲下来找什么,又回头看一眼我,天黑下来时又乖乖回来牵住我的手。而我的电子邮箱刷新几次也毫无变化,于是六月初的两个星期平静祥和。我继续读书,羊少女继续躺在飘窗上睡觉,两人像是在海边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妻子天生聋哑,丈夫也不善言辞,于是沉默就将他们包裹,如同海浪包裹住岛屿。我想带羊少女去这样的海岛,但我却必须温习用于助人遗忘的咒语,并且认清抱有渴望是如此危险的举动。
我放下书躺在熟睡的羊少女身边,阳光被收入乌云,天空开始洒起细雨,空气微凉起来,窗景也逐渐模糊,柳树随风微微弯腰,我们像是从平静的海面下潜,光线减弱,温度下降,久久的凝视着对方,越加渴望对方的体温。我回想教我咒语的祖父和作为普通人的祖母,祖父一生学了各种各样的咒语,最后却陷入疯狂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了,于是我的哑巴祖母一个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六月十七号这天邮箱久违的发出一阵声响,像是候鸟终于在迟来的时刻到达过冬地,发出第一阵鸣叫。我放下和羊少女在飘窗玩的拼图,破例在白天查看了这封邮件,通常来说邮件里附有客户年龄和性别,一个假名和希望接受治疗的地点。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客户提出了自己提供场地————一处僻静的城郊私人别墅,希望我能过去,而且报酬不菲。此外,客户的年龄是87岁,这是我遇到过年龄最大的客户。我思考了片刻,又反复看了几遍症状———很难醒来的,无止的尽循环的不祥的梦;长时间的幻听;和最近开始出现的幻觉。症状已持续七年,具体愿同您见面细谈。
我决定回复这封邮件,对方不久就发来地址和具体的时间段,时间定在第二天的中午一点钟,还附有从市中心到别墅的路线图,询问我是否需要车子接送,我回复了自己有车。我回到飘窗,羊少女正趴着看拼图残缺的部分,嘴里咬着一块拼图,我把她嘴里的拼图拿下来,放到她盯着的那一片,她高兴的叫了起来,直起身子继续寻找拼图缺失的地方。
我坐回餐桌前开始思考明天的邀约,拿出旧笔记本重温关于遗忘的咒语和仪式。我无法想象一位老人浩瀚如烟的记忆在我的咒语中铺开是什么样的情景,可能像是被龙卷风袭击的档案馆,又像连同阶梯都是古董的年代久远的图书馆,而我必须小心翼翼的,像医生进行手术一样挑出藏匿的病体并将其清除。
我回想祖父的话,回想在咒语治疗中见到的情景。羊少女放下拼图走到我身边,像是登上山崖的山羊一样踩着我的大腿蹲在我身上。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切像是很久以前迫于谋生做苦力时的记忆,连记忆本身也极度排斥那一部分。我抱住蹲坐在我腿上的羊少女,吻了她的额头,抱过她的脸吻了她的嘴唇,她像是小动物一样用舌头舔了舔我的嘴唇,继而挣脱开了。我从餐桌上抓起糖果,她看到糖果就来了兴趣,我把糖果含到嘴里,她伸过头用舌头小心翼翼的舔着,我再次引诱她,吻住她,使她薄薄的嘴唇和我紧贴,她的舌头随着糖果的甜味在我嘴里游走。窗外又开始下起雨,几阵像沉闷的鼓声一样的雷声和她的吻使我对夏天的感受再次强烈起来,也使我暂时远离了咒语的世界。
这晚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烧,羊少女紧紧地抱着我,不时闪过的闪电让羊少女害怕的颤抖,我也抱紧她,我们像是在海上漂流,只有彼此能给予温暖。这时我突然想忘掉咒语,忘掉关于治疗的一切。但祖父的形象开始出现,他在闪电出现时站在窗外,下一个闪电出现时又站在我们的床头,下一次又站在我的意识之上,嘴里不停的念着咒语,像是拧紧松了的螺丝一样将咒语深深的嵌进我的意识。我和羊少女在雷阵雨的夜晚在各自不同的恐惧下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出门时打着手势告诉羊少女要好好待在家里,把食物和水放到桌上,但她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嘴里呜呜的叫着。我好不容易才让她待在家里,开车前往城郊的别墅,出了城我拆下车牌,这既是客户的要求也是我自己的习惯。我继续向西行驶,穿过正开发的大片空地和工业区,在森林公园旁的一片农田的尽头向北拐弯进入被郁郁葱葱树木包裹的区域,一辆深红色的轿车停在夹在林间的入口处。我停下车,对面下来一位中年女性,问我是不是治疗师,我点点头,对方微笑后返回车上。我跟着索纳塔到达树林深处,在停车场停车。周围除了位于森林中心的三层独栋的建筑物之外并没有我想象的别墅群,我跟着那位女士走进建筑物内,她带我走过装修精美的走廊,我不时的瞥一眼几个开着门的房间,房间装饰像电影布景一样精致,而且每个房间和走廊都有不同的植物,可以说植物多的惊人。而走廊像是没有尽头,但周围都安安静静,没有佣人进出,没有电话铃响起。
她带我到二楼的小客厅坐下,端来热茶后告诉我老先生很快就到,便关门离开了。
这个房间一看就是上等的会客厅,天花板很高,壁画和沙发也极为考究,精心挑选的花朵有淡淡的清香。风拂过树叶的声音不时传到屋内,除此之外房间像是有什么控制音场一样使这份宁静变得格外沉重。
我走到窗前眺望,在阴沉的天空下,公园绵延不绝的森林覆盖住山脉,一直到极远处的雪山才作罢。我边喝茶边翻过笔记本温习咒语,回想在咒语中寻觅的图景。半个小时后,老先生仍未现身。我再次走到窗前眺望森林,茂密的树叶接连被风摇动,像是有什么巨兽从远处的森林穿行过来,又像森林本身作为有生命的巨物在颤动。但风过后森林里什么也没出现。门被推开了,中年女士推着一位轮椅上的老人走进来,对于迟到表示了抱歉。
“因为对老先生来说,下定决心克服走廊里的幻觉有点难度。”女士微笑着说。
老先生一言不发,略显惊讶的盯住脚尖前大概三十厘米的地方。我和他面对面坐下,女士给我讲了些基本情况,随后她合上窗户和窗帘就出去了。
我握住老人的手,在黑暗里默念咒语,随着咒语声老先生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一点微光从他眉间亮起,光很快变强,将我的视野全部包裹进去。
Scene 1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森林,四周静悄悄的,身穿军装的我和一个年轻人走在森林深处,乌云随高处的风缓慢翻卷,而我们也加快了脚步。
“这么说,您打算明年和她结婚?”
“是啊。”我回答,“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了,营里没人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和她是同乡,刚好从你这里了解一些情况,如果直接问她,我担心太过直接。”
“是是,情况大概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这样。”对方跟在我身后说,“不会有问题的,再说您是军官,又有文化,没什么可挑剔的。”
“希望如此。拉巴,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这事儿除了你没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人知道,不然情况就要变复杂了。当然,你有什么困难我帮你解决。”我仔细的摩挲着树干上的什么,观察树林的长势。但有什么从后面击中了我,我昏了过去。
当昏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我躺在帐篷里,一位女军医正坐在旁边落泪,但我不认识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再也无法压住情绪,脱下口罩哭喊道,“你难道摔失忆了吗?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有人闻声赶来,她被带了出去,我回想未完成的任务,回想自己不小心坠崖的情景,和拉巴背着我穿过森林时的大雨。
Scene 2
在我的婚礼上,一片喧闹中我向妻子介绍拉巴,讲起这位战友和我曾经共同执行一次防护林的维护任务,我不小心跌下山崖,还好他救了我一命。拉巴笑着和我的妻子打招呼,我和妻子继续向客人们敬酒。不久,弟弟说有个女人找我让我过去看看,他为了避嫌让我在后院见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她有些眼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她是我跌下山崖的那个夜晚在我床前哭泣的女军医。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呜呜的叫着,似乎不会说话,我和弟弟说她好像是我们以前的军医,但我并没有邀请她来婚礼。拉巴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说这是他的妻子,精神有些不正常了,本来待在家里的,知道他在婚礼上就跟来了,我说让妻子留下来一起吃饭,但拉巴说他该回去了,妻子还没吃药。
“老战友难得一聚,晚上喝个酒再回去,你可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有些不高兴的说,“而且她也是我们的老战友,还认识我呢,指着照片要找我来着。再说了,我打算和妻子去国外学习了,我们很久都见不了面了。”
但那晚拉巴没有和我们一起喝酒,还是带着妻子离开了,但是我记得这个女人后来还找过我一次,但关于她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忙着出国的事情,无暇顾及别的事情。
Scene 3
我和妻子作为这片国家森林公园的规划者,在退休后也住在公园里继续从事科研工作,妻子去世后,我们的三个孩子中的二女儿考上了我们当年的专业,博士毕业后也继续从事植物研究工作。
有时坐在书房眺望这片森林里,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恩赐,退伍后手头拮据时继承了叔父的遗产,不顾别人反对用这笔钱去上学又遇见了恩爱的妻子,毕业后开了自己的公司,经济上再没遇过困难。从事了一辈子热爱的绿水青山事业,也没经历过大病大灾。晚年偶尔去大学里开讲座,腿脚好也能到森林里散步,一切都平静顺利,像是故事里幸福的人们的标准模版。但在一个去森林里散步的下午,一件事情却让我不得不怀疑起这份恩赐,于是难以醒来的梦境,幻听和幻视也开始出现,有什么在我80岁的路标旁静静的等着我。
那天下午我和女儿去森林里散步,途径一处即将开发成野餐地的草地,我和女儿讨论起国内外对于草坪的品种的选择,女儿这时接了个电话。我走到林荫处休息,听见草丛里有什么呻吟的声音,我以为是有小动物受伤,慢慢走过去一看。我看见自己,准确的说年轻时的我正在和一个女人交合,但他们没有留意到我,或者说像是根本看不到我。我屏住呼吸眨了几次眼,又回头看了看女儿,但他们交合的场景仍然存在。我看到那女人的脸,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是那个陌生的女军医。她和我正在草地里激烈的交合,我幸福的躺在她身上,她的脸在微汗里变得红晕起来,抱住我的头仰望林间希碎的天空。我们的军装七零八落的扔在一边,散乱自由的不像是那个年代。
自从这个幻景出现之后,我的生活便成了幻影的噩梦,睡眠和梦境里那个女军医不时的出现,此外就是药物不适反应那样的梦,梦里的事物都藏起让我寻找,或者梦里的事物都动身来找我,然而我寻找什么,什么就消失或者被替换,什么来找我我便躲在找不到的地方。就这样,我便一病不起,混乱不安的梦也逐渐延伸到了现实,幻觉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出现的。
从那座宫殿一样的别墅回到家里后,我的心绪还留在那片森林里,我抹去了老先生记忆中一直反复的两个片段,像是疏通了堵塞血管的凝块,他醒来后便恢复了很多,也没有抗拒被推过走廊。但我自己却被那景象深深吸引,不仅因为事情本身,更因为反复出现的场景里出现的拉巴和那个女军医,正是我的祖父母。
我开始回想祖父的一生,他学了咒语后的确去当过兵,而祖母过去也是一名军医,我还看见过祖母把医药包当做纪念珍藏,祖母在结婚后不久因发烧不退成了哑巴。我开始推想祖父用咒语抹去了这位老先生和祖母的记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能使祖母遗忘老先生,为什么祖父会这样是用咒语,以及老先生的命运是否真的因为这次篡改成了一种他所说的恩赐。
下午的时间里我吸了一包烟,试图从那不同的景象中推出过去的事情,连羊少女一反常态的粘在我身边也没有察觉,晚上两人做了简单的饭菜,羊少女赌气似的背对着我睡。但不久雷声响起,她又乖乖的钻到我怀里,随后沉沉的睡去了。但我睡不着,便起身开灯坐在飘窗上继续吸烟,我想祖父疯掉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咒语的副作用,或许是因为即使掌握咒语,但祖母的心根本不在他那里。我想起来一些牧场上的人说过祖父祖母感情并不好,他们之间的什么东西是扭曲的。
后半夜雨停了,我掐掉烟看羊少女睡觉的样子,微微弓起的四肢像羊羔一样,不时的用头拱一拱前面,像是在寻找我的身体。这时我想带羊少女回牧场给母亲看,告诉母亲她的梦境所产下的羊少女已经占据我的心,就像在远方的我占据了母亲的心。羊少女不停的用头拱,用鼻子嗅着什么,我熄掉灯抱着她躺下来,她这才继续安稳的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羊少女叫醒的,不是呜呜叫也不是咩咩叫,而是她叫我的名字。
“你会说话了倒觉得陌生了起来。”我困惑的摇摇头找烟。
“是吗?我猜你喜欢这感觉,过去和不同女孩子睡觉也有这感觉吧。”羊少女穿上短袖,“话说你买的内衣颜色也太单调了,都是白色。”
“我以为你喜欢白色。”
“因为我是羊少女对吧?”她笑了,“起来吃早饭吧,我学着你的样子做了三明治,简单又方便。”
“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吃早餐。”
别扭的早餐过后我把自己一天都关在书房里想事情,她待在屋里看漫画和拼图,傍晚和会说话的羊少女吃饭,感觉不太好,像是睡过了头不得不和一夜情的女孩吃早餐。
“还在想昨天的事?”
“有点。”我说,“你怎么会说话了呢?”
“不知道。”她说,“也许是因为进化成功了。”
“进化?”我愕然的放下三明治,“这算哪门子的进化?”
“干嘛那么惊讶。”她笑了,桌子下的脚在我小腿上来回摩擦,“从羊到羊少女,再到少女横跨的可不只是物种吧。按理说进化这东西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从羊到人完全是一条死路,但我闯过了死路,当然得花点时间。”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说,这恐怕也是在问我自己。
“一片森林,”她吃了口三明治说,“一片毫无希望的,充满危险的森林,早有人在那里做好了埋伏,定好了计划等我。但我穿过了森林,因为听到了你的呼唤。”
“我的呼唤?”
“别再那么惊讶了。”她伸了个懒腰再次笑了,“是你的呼唤没错,长久以来你错过了许多次呼唤我的机会,但这一次你终于下定决心了,于是我就找到方向闯过了森林,你真的忘了?”
“去水库散步吧。”我说着拿起了车钥匙。
这天夜晚我们又去了水库边散步,她和我并排走在路上,不再前面跑跑跳跳,她牵起我的手,像之前的羊少女一样沉默,我们似乎都在等什么突然发生,给予我们打破僵局的话题。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到星空铺展,夏风逐渐赶走燥热时我们仍然保持沉默,西空的一朵云褪去金装又披上夜衣。我们默契的开车回家了。
“真想不起来了?”她睡前赤身躺下来说问我。
“恐怕是的。”我说,“吸烟吸多了。”
她脸色变得凝重,不过很快那就散去了。她平和的裹上薄毯睡了。我再次往家里打电话,但没有人接,我想和母亲聊聊,但又不想提带羊少女回家的事,因此到最后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往家里打电话。
我试了三次,但家里的电话一次也没通,电话铃大概是在南极响起的吧,企鹅们肯定很困惑。我放下电话躺到羊少女身边,她背对着我把毯子全部裹在自己身上,我到衣柜里拿另一条毯子,发现她的眼角有泪痕,一滴眼泪就在我眼前滑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已然忘却,我仍然是那个不善言辞的人。
我裹着毯子背对她睡了,这晚我梦见大雪天,母亲循着哭声焦急的寻找雪地里的我,我在森林这头,母亲在森林那头,母亲托羊少女找回我后便微笑着消失了。我又看见绿度母在经文封面上,在母亲粗糙的手指间向我微笑,我想向她祈祷,却忘记了祷词。羊少女在森林里不知踪迹,只留下我在这头哭泣。
第二天家里除了我谁也没有,从羊到羊少女再到少女全都消失不见。我在中午接到了哥哥的电话,母亲在昨晚去世了,他让我方便的话尽快赶回。
我走进书房拉上窗帘,在一片黑暗里念诵永远不会忘记的咒语,将锋利的快刀朝向自己,忘记这个不该变得如此鲜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