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见到林子的时候,她已经在茶馆的喧嚣里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的在后厨忙活。我想叫她停下来,告诉她报纸头条的内容,但未能奏效,她失去言语能力的同时似乎也失去了听力。
直到旁晚,茶馆打烊,拉萨炎热的阳光退去,我托主厨带大家去隔壁的酒店吃晚饭,他们欢呼着离开茶馆,留下我和林子在暮色中冷清的茶馆里。我关上门,打手语告诉她上楼去,她跟着我踩着咿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两人对坐在宽敞的二楼中央的座椅上,所有的椅子和桌子都空着,所有的喧闹都像是不曾存在过。
“又不能说话了吗?”
她低头抠着指甲里残留的面粉干。
“昨晚不是还可以?”
她把桌上的面粉碎末吹开,盯住西面的墙上财神像面前的旧收音机,收音机是祖父留下来的,早已没了作用,我仅仅是将其作为复古的摆设留在茶馆。
窗外的夏日凉风扫过茶馆,暮色逐渐退去,我继续望着西面威严的财神像,以及一众排列的诸神,思考她如同西藏古老的神降一般奇妙的获得又消失的语言,和她讲述的爱情。
2
三天前我和朋友时隔一年出去喝酒,我在清晨的空气中边醒酒边回家,但在遭遇了几位转经老人和上班族的白眼后,我决定先停下像某种不标准的舞步一样的左右摇摆,仰卧在茶馆对面公园的台阶上,等天空和意识都逐渐明朗起来。酒醒的差不多时,我走进开门不久的茶馆准备吃早饭,茶馆是我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虽说在拉萨城不甚有名,但在附近口碑不错,其收益足以养活单身的我和我的油耗和尺寸惊人的改装酷路泽,还能剩余一些存进银行。而林子是我“捡”来的,前年冬天的夜晚我从酒吧出来,准备从车里拿白天买的衣服,让朋友送我回家。她像是流浪猫看见奇异的玩具一样在停车场盯着我的酷路泽,不时的摸一摸,又靠近些看,像是在寻找什么气息,身上穿一件不合季节的蓝色碎花裙,短发搭在白净小巧的脸颊上,裙子干干净净,四肢都细长白净,鸭黄色的凉鞋一只穿着,一只拿在手上。我以为她是醉酒的女孩想搭车,于是我向她打招呼,她什么也没说,仅仅是将一双清亮的犹如夏日清泉般的眼眸盯住我,白净的胸口和手臂,还有仅适合年轻女孩的裙子花色,让我恍惚间觉得季节停在很久前的夏天,而我正是那时的少年。我停下愚蠢又下流的搭讪,走过去打开车门,发动引擎开窗,发出造作的油门声看着她,她的目光在我和酷路泽之间徘徊。
“来啊,喜欢就上来坐坐。”
她没反应,只是将目光定在我的嘴唇上,我又说了一遍,她仍旧立在那里,于是我打了个手势,她啪的一声扔下凉鞋穿上,踩着踏板从窗户挤进来,我在那时知道了她不会说话,听力也不大好,我就这么捡回了她。
三天前的早晨我打着趔趄回到茶馆后,喝了口甜茶消去嘴里的酒味儿,主厨在后台忙活,林子从门口开始擦桌子,我喝完一杯热茶的时间里她就擦完一张桌子,到我这里时两磅的甜茶还剩一半多。
“昨晚又去喝酒了?”
这回轮到我哑口无言,我反思起为什么最近总是摸不准醒酒的感觉。
“不是你醉了。”林子坐到我面前说,“是我在说话没错。”
3
那晚我把林子带回家,给她披上我的羽绒服,她像只被我捡回来的猫一样安静的吃掉了四张从茶馆带来的肉饼,喝了暖壶里的甜茶,还没来得及问她点什么,她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我只留一盏床头灯,坐在对面看她睡着的样子吸了会儿烟,又赶紧熄灭,开窗通风。她的睡眠安稳沉重,呼吸声几乎听不见,身体也没有颤动。我看着她,自己也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起来,站在我的酷路泽旁边又摸又看,我问她的话她都回答不上来,只是靠在我的车上就能使她傻气的笑起来。
中午我带她到茶馆,茶馆似乎有什么击中了她的心,她打手势告诉我她想留在这里,随即戴上手套跑到后厨去了。领班眯眼笑着递烟给我,闲聊似的问我女孩是哪里来的,我说是亲戚让我帮忙找工作的,名叫林子(我忽然编出来的名字)于是林子就这样在我的茶馆里成了一名帮工,她不在乎工资和休假之类的问题,仅仅是在空闲时喝上几杯甜茶就足以使她对我露出像甜茶一样甜意满溢的笑容。还有,她喜欢让我待在茶馆里,坐在我对面边喝甜茶边望着窗外我的酷路泽,她刚开始回答不了任何我提出的问题,无论是手语还是文字。后来似乎能慢慢听懂别人说话,于是我每天都跑到茶馆和她试着沟通,尽管我花尽心思教她用手语沟通,但她学手语比学做甜茶要慢得多。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很少去喝酒,朋友们打趣说我的车把茶馆门前的人行道都压平了。
“怎么会说话了呢?”我闭眼按住两眼中间的的鼻梁,指针在醒和醉之间摇摆。
“因为我等到他了。”她把毛巾在桌子上铺开。
“那个高个子登山的家伙?”
“是他。”林子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他来。”
我沉默许久,把指针在某处按下来,暂且不管其位置。
“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因为甜茶和你的车。”
“说详细点可好?”
“这台酷路泽你是从别人手里买的对吧,这车以前是我们的。”林子把毛巾像是叠野营帐篷那样弄成四方形,随后曲卷起来,“这家甜茶馆是我们认识的地方。”
“挺好的。”想必指针正在醉的位置上。
“不过现在有大麻烦。”她把毛巾展开,再次叠起帐篷。
“什么麻烦?”
“他要去攀登雪山了,我阻止不了他。”林子说,“他拒绝不了自己。”
“这里有很大的麻烦?”
“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4
林子在我这里做了一年多的帮工,期间喝掉了任何女孩三辈子也喝不完的甜茶,然而体型仍同我从停车场把她捡回来的那晚一模一样,手臂和大腿都修长消瘦,我给她买了很多套衣服,这令从来没有买过女士衣物的我头疼了一段时间。林子除了茶馆哪里也不去,穿新衣服的时间仅限于打烊到睡觉的几个小时,于是我经常负责关窗锁门,成为拉萨最勤快的茶馆老板,只为了看一眼她穿新衣服的样子。而她做甜茶和藏面的手艺也越来越好,每次我把啤酒带到茶馆时她生气的全都倒掉,在桌上拍下一壶她做的甜茶和面,不高兴的背对着我坐着,我花时间把她哄回来,用甜茶慢慢的戒了酒,和林子越来越亲密————至少在我的员工们看来是这样。我听宿醉的员工说她在夜晚也常亮着一盏灯到天明,不少同样宿醉的年轻人总是从楼下喊她的名字,于是我加固了铁门,睡不着的夜晚经常开车停在茶馆对面,她有时会冒出头向我摇摇手,大概在凌晨两点左右把头放在叠起来的手掌上做出要睡觉的手势,我向她挥手道晚安,回想遇见她的第一晚,想象她以同样的姿势睡在楼上,同样温柔的脸颊和沉稳的睡眠。
而那个登山者的到来,是在我时隔一年再次喝醉前的那天,也就是三天前,那天下午我到茶馆旁边的水果店买了些水果,回来时林子被那个登山者抱着,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玉石和甜茶,员工们不经意似的看一眼我的脸,而我想的是晚上该去哪个久违的酒局。登山者向我表达了谢意,感谢我收留林子,随后他和喜极而泣的林子继续在茶馆里回味他们的相遇,我天还没黑就开车到第一次见到林子的酒吧去了。
“在这个大麻烦之前,还有个麻烦。”
“什么?”我停止思考指针,吞下热腾腾的藏面,喝甜茶。
“我能说话了。所以很难假装不会说,容易吓到别人。”林子说,“我不能再待在茶馆里了,至少在他回来之前。”
“去我那里吧。”我说。
于是我时隔一年带林子回家,我在车上说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看我和车的眼神,还有傻气的笑容和鸭黄色凉鞋。她微笑着用手抚摸档把上的佛珠,说她无论如何都能认出他的车,这车里有太多他们的回忆和故事,我心不在焉的听着她的话,车里的广播放出比尔埃文斯的《某天我的王子终将到来》。
快到家时我下车买了烟还有几瓶酒,林子没说什么。回到家后她完全打开了语言的闸门,累积一年的话语载着几年前的故事奔流而出,令人想起雨季大坝泄洪的场景,我吸着烟默默听着,不时的附和几句,提出些来不及说完就被吞没的问题。
“我和他是在茶馆认识的,那时候我喜欢旅游,喜欢看各种有关旅行的书。而且茶馆离书店又近,我经常买书到茶馆里边喝甜茶边看。”林子靠在窗台旁,看晨光逐渐铺满庭院,“遇见他的那天我正在读一本有关登山的书,那是在七十年代就到处攀登雪山的一位外国人写的,当时没有翻译,我用铅笔扫着,略显吃力的读着,这时他就出现了。”
“他的出现非常宿命式的。”她说,“他既是登山者又是那本书的译者。”
三只鸽子落到我的庭院里,我经常把剩下的米饭之类的谷物洒在院子的角落,心血来潮时还特意买些面包,第二天又拿着扫把赶走它们。不过鸽子来这么早还是第一次。
“登上K2这段其实是他的幻想而已。”他拿着茶壶和茶杯坐到林子对面,这是两人第一次所谓宿命式相遇场景,“他攀登的那晚是个蓝夜,可这家伙还是在一段平坦的路上摔倒了,据说是喝了酒,防护措施又不够,幸好天气不错,出发也没多远,就被同伴救回来了。”
“你读过这本书?”林子问道。
“读了好几遍,正在翻译。”他往两人的茶杯里倒茶,带着温热雾气的甜意逐渐在两人间蔓延,“老实说,除去他对早期攀登K2时记录的一些史料外,他写的东西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翻译的作品。”
“那你是个人爱好咯?”
“是那样的。”他说,“我喜欢这个人登山时的种种幻想和对幻想描述,那时候别人的脑袋里都在认真考虑海拔,风向风速氧气这些东西,但他早已经坐在山顶,将世间所有的幻想逐一翻阅,把平时隐密又疯狂,虔诚又叛逆的想法放逐到脑海里,随海拔的提高抽干周围的空气,像烤火似的把意识逐渐的靠向死亡,于是一种高浓度的幻想就在越来越危险的登山路上展开。其实,在那样的高度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产生幻觉,只是因为训练,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幻觉并不能完全占据脑海。”他点上粗硕的烟卷,将浓烈的烟雾向上吐去,“也因为这个,他很早就死于登山路上,人们最初对这位登山先驱是带有敬意的,但等他的儿子,一个瘾君子为了钱把他记在日记上这些东西发表之后,所有人都像对待那些不守规矩而丧命的飙车族一样唾弃他了。”
“那你登山时也会幻想吗?”
“我总是幻想在我脚下某座温暖的山峦间,有位女孩正喝着甜茶,阅读这本书。”他说,“特别是在有月光和繁星点点的蓝夜。”
“结果呢?”
“他在书里写过,我从不像其他登山者一样害怕死亡,因为登山时的幻觉早已向我预示一切,因此,带着幻觉上路是件比登上顶峰更需要勇气的事情。”他的话语占领林子的心,茶馆的喧嚣逐渐远去,“而在我这里,寻找幻觉预示的事物,寻找那位女孩是比攀登更有乐趣的一件事。”
“现在你找到了。”
“是的,我找到了。”
之后的每个周末,两人都约着见面,上午在茶馆聊登山,聊各种旅途的风景,下午便开着那辆酷路泽在拉萨周边游玩,登上不高的寺庙后山拿着望远镜到处看,又随着拉萨河的奔流开车到山谷里野餐,他们无论去哪里都谈论登山,坐在哪里都喝甜茶,雪山的险峻和甜茶的温度充盈在他们必然要诞生的宿命式的爱情里。在月光柔和,星空铺展的夜晚,两人开车爬上拉萨南面的山,俯瞰拉萨城自西向东延伸开的美妙夜景,静静地听风在暗中拍动经幡的声音。
“你知道幻觉在什么时候最强烈吗?”他把林子拥在怀里,“是在像今晚这样的蓝夜,星月明朗,无风无雨,只要我放弃恐惧,一点一点的将意识让位于幻觉,我就能看到你的面容,闻到你刚刚点好的焚香,甚至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甜茶味。但我越是那样做,就越是靠近死亡。在这样的悖论下,我只能止步于一个绝对的临界点,下山后再慢慢寻找这个幻觉。”
“为什么一定是在蓝夜呢?”
“我不知道,这问题过于宽泛了,宽泛到必须要忽略这狭小空间里的你。而我在今晚这样的蓝夜,对任何需要忽略你的问题都不感兴趣。”他沉默片刻又轻声说,“山上的天气是变幻莫测的,所有成功的攀登都是在不可预知的变化中顽强争取下来的,但宇宙中哪里又没有变化呢?没有变化就没有爱,也没有你坐在我怀里,所以连这高度私人化的幻觉里也有爱和期待的存在,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林子吻在他的唇上,两人再次紧紧相拥,林子轻轻的抚摸他因为风雪而变得粗糙的脸颊,厚厚的络腮胡,凝视瞳孔反射的蓝夜的暗光,她知道那里面就有一个无限变化的宇宙,她正坐在一叶扁舟之上,领略那里的变化无常。
5
往后的三天里,我听林子说完了这位高大的满脸络腮胡的登山者几乎所有的攀登经历和被称之为幻觉的各种奇特臆想,期间我们哪里也不去,饿了就叫附近的餐馆送饭来,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一觉,但林子几乎没有困的时候,我睡时她醒着,我醒来时她正坐在对面等着,见我醒了,她又开始讲述。直到第三天早上,我醒来时她正在院子里喂鸽子,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神情忧郁,默不作声的看鸽子啄米,雨季大坝的泄洪工作似乎已经结束。
“他放不下幻觉。”她说,“在找到我之前他把幻觉抛的远远的,找到我之后,幻觉又成了他的情人,虽然他承诺我这是他最后一次登山。”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在他的幻觉面前我无能为力。”她说,“是幻觉让我们相遇,或许还会把我们分开。”
她不再讲述,只说几句日常语,像是在定时检验语言能力。我问她为什么之前说不出话,她也不再回答,只是坐在窗边,边喝甜茶边遥望拉萨河东面的高山。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她不在家里,留了个纸条写着到茶馆去了,不用担心。我起床绕着院子跑了三圈,但还是觉得随着身体运动,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溢出来,闭眼浮现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幻想,像是把神话故事的插图全都撒在大脑里。随着画面的不停轮转,身体上下感到无可解去的疲惫。我强打精神出门取了报纸,回来又和了糌粑,烤了面包做早餐,但吃完早餐还是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做了个极为寒冷的梦,梦见我坐在雪山顶,在月光下脚下的雪地泛着暗光,那是林子无数次提到的蓝夜的场景。但我的梦里没有任何幻觉,只是觉得寒冷,恨不得跳下山崖,落在山下的温泉水里。
醒来后开始看报纸, 报纸头条消息的标题用几个大字写出
“雪山蓝夜下的陨落,知名登山者xxx坠亡”
我把报纸放回茶几,回想几年前父亲阔绰之后决定订阅报纸在早餐时间阅读时的神气,那几年我关于清晨的回忆同报纸和餐桌那边瘦小的父亲被报纸挡住的样子牢牢锁定。然而几年后我把看报纸这一习惯同茶馆一起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下来,本想有空时打电话取消订阅,结果怎么也没空下来,于是我又获得了不同于其它都市闲人的消磨时间的陈旧习惯,我想大概有人有这样的体验,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凝视咖啡的热气在凝在窗上又散去,却腾不出时间取消报纸。
6
暮色彻底将天空让位于黑夜后,我亮起台灯,西面的财神像反射出暗光,窗外不时有车驶过,车速都很慢。林子抱着膝盖坐着,脸也埋在膝盖后,报纸像早上扔在茶几上那样横陈在我们中间。
“你之前为什么离开他了呢?”我说,“为什么在他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说话呢?”
没有回答。
我闭眼回想她三天里讲述的故事,尽可能的不放过任何细节,但我一无所获,她的故事同所有因爱好而热恋的情人一样充满陈词滥调,只不过因为那些奇特的幻想,我又像早上一样感觉到各种画面在大脑里的充溢感。
十点钟外面开始下雨,边打雷边下,空旷的茶馆二楼很快有了凉意。我帮林子铺好床,她身体发冷,我拿来甜茶,她摇摇手没喝,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拒绝甜茶。她起身下楼,卷缩着躺倒在酷路泽的第三排座椅上,我把被子盖到她身上,她又像我遇见她的那晚一样睡着了。
我把车开进院子里,她依旧睡得很沉,我房门也没锁,在沙发上倒头就睡,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乌云,万物温馨可爱,仿佛没有昨夜里狂风暴雨那回事。林子醒了,抱着膝盖略显迷茫的从车窗里看着院子里落下的鸽群。
“吃点什么,糌粑还是藏面?”
没有回答。
叫来的藏面一直在车后座上放到日落也没动,我把后车门打开防止车里闷热。我们就这样在院子里坐了一天,她不时的眯眼睡去,又醒来盯着鸽群啄食,我坐在院子的檐廊下边读书边看她,烟头铺了一地。第二天情况也大致一样,她不吃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眼神更加空洞的看着鸽群和院子里落败的花草,神态越来越接近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晚,可说到底林子这一年来除了突然会说话又突然不说外什么都没变,变的不过是我对她所附加的那些部分——这是典型的失恋者自我安慰论。
我开车到茶馆,想拉她下车到茶馆走一走,但她把自己卷缩起来,对我露出困惑的表情,甚至于甜茶对她也不再具有吸引力,她抬头闻了闻茶杯又缩了回去。我数了数,林子已经有三天不吃不喝,但脸色依旧如往常,其神态和给人的感觉上已经同我们相遇的那晚相差无几。于是我又开车回家,把车停在院子里,打开后车门通风,书也差不多看完,烟也不想吸,我在她面前喝了瓶啤酒,她只是呆呆地盯着啄食的鸽群。
我找不到事做,把从茶馆打包来的衣服拿出来洗了晒在院子里,她这时突然跑过来把遇见她的那晚穿的蓝色连衣裙拿回车上,几下就换好了裙子,换回蓝色裙子的她令我感到更加遥远和迷离。正午的阳光射到院子里,树的阴影将她和酷路泽留住,我坐在衣架下,比几年前退出乐队而继承茶馆更加惆怅的东西死死的揪住我的心。
7
星期五上午我待在二楼的书房里,除了清晨开车窗通风外再也没下楼,她仍旧卷缩着坐在酷路泽宽敞的后排,垂在车外的裙带不时的随着风和树荫一起飘动,她偶尔歪着脖子往什么位置看看,随后又恢复原样,只盯着一米外鸽群啄食的地方。
到了下午我每隔一小时便下楼看她。回到楼上又继续心神不定的吸烟看书,终于等到下午烈日退去,我下到一楼,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时睁开眼睛,像是从奇异的幻觉中苏醒,目光扫过我又寻找地上的鸽群,但烦人的鸽子和米粒都被我用扫把收拾了。她的目光随即收到车内,准备闭上眼继续沉入睡眠。我把双手用力搭在她的手臂上,她睁开眼看着我,我感到夏天从未如此炎热过。
“去河边吹吹风好了。”我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开车向着河岸出发,她一直靠在车窗上,穿过大桥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窗外凝视了许久,过了桥又把头依在窗户上,继续略显抑郁的思考着什么。
我把车开过一片河滩的沙石地,停在离河道只有几步的地方,河水不时的拍到车轮上。我拿出凳子坐在旁边,打开后车门,林子的短发不时的被晚风吹动,夕阳把她忧郁的脸映上一层朦胧的暗光,她的目光停在向着夕阳西逝的河流。我不停的喝凉啤酒,桥体巨大的影子缓慢的朝我们移来,我忽然想起报纸,想起报纸曾经报道过说有女孩从这座桥上跳河殉情,我想象从远处看人跳桥时快速移动的阴影,落在水里的声音。渐渐的,那跳河女孩的样子变成了林子,怎么也停不下来,白天那种燥热便再次浮上心来,但我清楚我什么也做不了,任凭多少啤酒也不可能消解,如同在强大的幻觉面前踏向死亡的登山者。
周六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右腿绑着绷带。病房里谁也没有,床头柜上有一本病历和一张报纸,我的脑袋同林子对话的那几天一样感觉晕乎乎的,我定睛看向窗外午后的停车场,夏日的炎热下不闻任何声响,但脑袋里各种林子提到过的幻想,和自己的记忆化成混沌在脑袋里嗡嗡作响,活像煮过头的混沌汤。
我拿过报纸扫了几眼,报纸便再次以之前的方式使我在沙发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报纸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我从未从报纸上收获过任何好消息,我想对父亲也是如此,他只不过是用拆迁款开了做成了一点小生意,那些股票和金融市场的分析对他到底有何重大意义呢?但他总是看个不停,似乎在向我们暗示,他成功的原因远不止走运这么简单。
下午一位朋友来看我,带了我的茶馆做的甜茶和肉饼,包肉饼的报纸肉饼下面还是那张周一的报纸,油渍和褶皱也不影响它浮夸的字体和文笔。
酒驾改装越野车坠河,司机侥幸获救,无其他人员伤亡。
下面是我那辆越野车惨不忍睹的照片,我把盘子转过去,朋友瞥了一眼。
“喝了那么多还开车,你小子也是命大哟。我调监控看了,你从桥上迎着夕阳就开下去了,还加大油门来着,真以为你的车改装了就能飞?”朋友调侃道,“还好没有拉别人一起下水,不然麻烦就大了。”
我想起横陈在拉萨河上的巨大的桥体和阴影,夕阳和回去的路上林子看见桥体时再次露出的阴郁的眼神。但我更鲜明的想起的,是在坠桥的那一刻,意识的指针终于坚定的指在醒的那边,而在这时后车厢里没有林子,只有一车鲜明又虚幻的橙光陪着我最后的清醒。
朋友走后,我打电话给报社要求取消报纸,但对方不耐烦的说什么时间还没到,取消不了,我向电话里吼了好几声,但病房内外谁也没有出来阻止。窗外有细微的歌剧音乐的传来,听上去像是莫扎特的《紫罗兰》。除此之外周围是死一样的沉静,只有在遥远的阴云中醒来的夕阳,从远山上投来一丝微弱的光,落在我满是伤痕的手臂上,但很快,那束光也飘渺的逝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