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闯姓马,今年四十岁,姓了四十年马。
谁也不是非得姓马,马闯跟马也实在扯不上什么宿命层面的联系。他姓马是因为他爸姓马,他爸是因为他爷爷姓马,再往上数他就不认识了。世界上姓马的人很多,姓马的爸爸、爷爷都很多。
小时候马闯想如果自己不姓马姓什么合适。换成张闯、李闯会不会有什么区别。现在看来当然没什么区别,没区别的事就没必要想。马闯年过四十,已经是成熟的人了,人们喊他:“马闯!”他应:哎!
马闯这个名字跟了他四十年,有时候他觉得马闯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紧紧跟随自己的影子。这个叫马闯的影子陪着他上课罚站,逃晚自习,偷着喝酒,去人才市场,结婚。
结婚典礼上,司仪比他俩还高兴,是那种职业性的高兴,看着让人难受。司仪对妻说:“候凡女士,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妻说,我愿意。司仪又说:“马闯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无论……”马闯说,我愿意。他看向父母,父母也高兴,都在笑。然后他吻妻,两个人都很认真,特别累,但是很兴奋。
现在离婚协议都拟好了。结婚九年,一个女儿,买了宝马,背着房贷。
房贷其实不多,再紧紧两三年就还完了。
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没人知道。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天比一天自然,没什么差错,结婚自然,离婚也是。上个月女儿生日,马闯跟领导请了一天假,陪女儿去吃最爱的自助餐,玩了一天回去比上班还累。女儿特别兴奋,嫌一年一次生日太少。
领导对他其实还行,工作上没为难过他,逢年过节互动很真诚,私底下还说计划提拔他。马闯说谢谢领导,绝不辜负领导期望。然后继续熬夜加班,勤勤恳恳。
女儿也特别乖,真的。学习上没多让他俩操心,听话,懂事,一家人都宠着孩子。用她奶奶的话说,有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报福的。
同事逗小孩:“静静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静静说:“爸爸妈妈都喜欢。”同事又问:“那你更喜欢谁呀?”静静鼓着嘴说:“喜欢爸爸妈妈一样多。”大人就笑,马闯也笑。
本来马闯没打算要孩子,妻也不大愿意,但两边父母催得紧,稀里糊涂也就生了。结婚也是,眼瞅着到了三十,父母念叨不停,稀里糊涂也就结了。说起来轻描淡写,走起来其实磕磕绊绊。
刚怀孕那会,马闯兴奋,妻也兴奋。两个人晚上关了灯躺床上,马闯说:“要是男孩就叫马奔,女孩就叫马静。”妻说:“你真没创意,全绕着马起,一代不如一代。”马闯说那怎么了,我觉得马就挺好,生猛鲜活。妻说马生猛鲜活那是马,和你马闯什么关系。马闯嗔怒,钻进被子:我就是马!我就是马!
女儿今年六岁,喜欢爸爸妈妈一样多,大家都叫她静静。
在很多外人看来,马闯还是很幸福的,马闯也觉得还行,他问妻,妻也说还行,就是没以前那么兴奋了。马闯说,来日我落草为寇,绑你做压寨夫人。妻说好好好,你去把菜洗了。
马闯想,现在的小孩真是赶上好时代了,不用受苦,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唯一不好的一点是没法逃课,教室里都安了监控。但当着静静的面,马闯还是一整正经地说,好好读书,不要捣蛋。
马闯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成熟,每次搞严肃教育的时候都憋着想笑。妻说你就没个正形,比静静还幼稚。
马闯寻思,怎么就没人叫他闯闯。从小到大父母都只会叫他马闯,得了跳绳比赛一等奖的时候,逃课被发现挨打的时候,婚礼上司仪满脸堆笑念新郎姓名的时候,唯一的区别只有语调和语速不同。
这名字也很难联想到什么亲昵的称谓——从没听过哪片的山大王叫闯闯。
马闯六岁生日时,镇上第一家自助餐厅因客少人稀倒闭了,餐厅经理痛定思痛,得出了自助餐永远无法在中国乡镇流行的结论。同年他爸买下村里第一台电视机,刚接上信号时全村人都跑过来看,电视里的小人衣着华丽,引吭高歌,那是什么晚会的音乐节目。马闯坐在人群最前面,觉得特别风光,特兴奋。人群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现在的娃娃赶上好时代啦,我小时候看场皮影都等红白事哇,现在好哇,一插电人就起来唱啦……
那时候马闯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要成为歌星,另一个是要登上电视。第一个梦想很轻易就夭折了,马闯他爸说他唱歌像马叫,马闯没听过马叫,他爸打开电视,放动物世界,等了半天也没见到马。“反正你唱歌就那样。”他爸说。马闯就再不考虑唱歌了。
另一个梦想是登上电视,他妈给他的建议是成为国家主席。“等你当了国家主席,电视台就天天采访你,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给脸上化妆,然后一整天对着人们摆手。”
“那我怎么才能当上国家主席呢?”马闯问。
马闯他妈说,你好好吃饭,认真读书,考上清华北大,然后就能当主席了。
马闯不知道清华北大是什么东西,只能好好吃饭,继续逃课。
马闯最喜欢的还是电影频道,里面人多,热闹,大家唱歌跳舞,天天有新鲜事发生,天天都像过年。那时候马闯一放学就跑回家看电影,好多电影他叫不上名字,在电视上看得也没头没尾。一到七点他爸拿走遥控器放新闻联播,马闯就趴在电视旁边写作业,等作业写完了,新闻播完了,天气也预报过了,马闯又调回电影,往往这时电影已经结束了,开始放下一部或者精彩预告。即便没头没尾,马闯看着也乐,兴奋。
家里哪有人看新闻,他爸就一养牛的,新闻上讲的80%都跟他没关系,但对于电视而言不放新闻好像又有点浪费了。所以为了帮助电视实现自我价值,他家还是每天准点播放新闻联播,马闯写作业,他妈做饭,他爸喂鸡逗狗,世界上所有的大事按时发生。
到了中学,老师给他们讲电影图像的原理,那是马闯第一次听到相摄像机、胶卷这些概念,追着老师问了一路之后,马闯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梦想是拿摄像机拍电影给人看,别人看着电影哭,看着电影笑。马闯看别人哭别人笑,觉得自己拍电影或许不赖,比他爸养牛强。
马闯越想越兴奋,决定开始攒钱,省吃俭用,一学期下来攒了十三块,太慢了。
马闯家祖上是地主家庭,他爷爷是一代独子。不过从他爷爷那代起就没有地主了,人们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同志。他爷爷从床上爬起,扛起锄头开始种地。刚开始老马同志不知道怎么种地,就每天跟着人们到地里,装模做样抡抡锄头,到晚上又跟人们回去。几年下来地里竟也长出了庄稼。
老马靠着家里的一点余财,富算不上穷饿不着,懒散地种了一辈子地,娶了马闯他奶奶,生了马闯他爸。人没什么本事,脾气挺大。
到马闯他爸手里不想种地,老马一听急了,吹胡子瞪眼,把碗往地上一掼:“狗㞗,你不种地想弄啥!”他爸胡子不长干瞪眼,也把碗摔地上:“我养牛!养猪!养狗都不养你!”马闯他奶哭天喊地:“你俩一对畜生,砸一个就算了,砸两个就不够用了。”
自此爷俩再没同桌吃过饭,每次老马慢悠悠喝完面汤出门散步,马闯他爸才端着碗去舀饭。
老马说,我老了,说话没人听,未来是你们的。到底没拗过年轻人,马闯他爸借了点钱买了第一头牛。
马家人都带点轴,又轴又硬。马闯他妈从小就告诉马闯,你别学那爷俩,败事有余。
马闯听话,马闯逃课被抓他爸要揍他,他就撅着屁股给他爸揍,一声不吭。
后来马闯偷了家里两百块钱跑到镇上买了第一台相机被发现时,他也只是护着相机撅起屁股给他爸揍。揍完他爸拖着他到镇上要退相机,店员不给退,他爸就又把他拖回去揍了一顿。“这玩意他妈顶我半头牛。”他爸一边揍一边骂。
马闯当时特别感激,感激他爸没给他打死,感激那个店员没让退货,感激家里的牛第二天产崽转移了大人的注意力。屁股上的伤好点后他就开始拿着相机到处拍,没有胶卷就只按快门,等零花钱攒够了再去买胶卷。后来有些照片还被他爸洗出来挂在墙上,马闯他爸觉得挺有面子,马闯不光觉得有面儿,还特兴奋。
挂墙上的第一张相片就是小牛的。马闯放学回家见一群人围着母牛接生,抓起相机要拍,他爸吆喝马闯去打水,马闯提起桶就跑,回来小牛已经落地了,二十来斤,母子平安。马闯一边揉着前天挨打的屁股一边看母牛舔犊,过半个小时牛犊自个晃晃悠悠站起来了,马闯赶紧拿相机怼上去拍几张照,他爸叼着烟踹他屁股,“回去写作业!”马闯才乐呵地抱着相机跑回去。
马闯给小牛取名牛熬,并自告奋勇承担起小牛的喂养和清理工作,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牛熬,添水,加料,一丝不苟,视同己出。快一周岁时要给小牛上鼻环,他拦着死活不让,怕小牛疼。“肯定疼嘛,不疼怎么牵住牛。”他爸说。“不行,要上你就给我也上一个。”马闯说。他爸叹口气,狗㞗,真他妈倔。
说不定真是赶上好时代了,那几年他爸养牛赚了不少钱,很快又买了第二头牛,大牛又生出小牛,他爸把牛转手一卖,盖起畜棚又养猪,狗养了,鸡也养了几只,平时下蛋,逢年过节就吃肉。这才有他爸买下全村第一台电视。
人们都说他爸有眼光,有先见之明,他爸嘿嘿一笑,啥嘛,就是运气好。
日子滋润了人才变得宽容,所以他爸发现马闯偷钱时揍他没下死手,教训教训得了,钱要不回来也没计较,未来还是在年轻人手里,他爸心里清楚。
马闯一方面害怕他爸,一方面又暗自较劲,提着相机拍猪拍狗拍鸡,就是不拍他爸,这跟几十年前马闯他爸不愿意上桌吃饭是一个道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马闯想清楚,他要去上海,去北京,去拍大城市,看更大的电视,看更多电影。这下马闯课也不逃了,在学校认真学习,回到家就抱着相机东拍西拍,快门都磨秃了。马闯他爸看儿子上道,便答应他考上大学就给他买最新的数码相机。结果一来二去还真让他考上了,分不高,报了个末流大学进修管理。他爸高兴,有面儿,几千块的相机说买就买,马家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马闯也高兴,不是因为大学,而是因为新相机,大城市。马闯觉得,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一连几天兴奋地睡不着觉,未来没准真在自己手里。他安置好牛熬,跟它说,熬啊,我这就走了,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不过你都比我壮了,自己也能对付。牛熬似懂非懂地嚼着草料,呆呆地目视前方。
牛熬吃一份料,就出一份力。在外人看来,牛熬也许是幸福的,所以当它彻底走丢,浪迹于山林间时所有人都想不通它为什么要这样做。“人做什么事、哪怕是动物,做什么事也是需要动机的吧?”“它有吃有喝的,跑出去干啥呢?”“早就说牛就得穿鼻环,到底是牲畜,不拴住怎么听话!”马闯他爸盯着墙上牛熬的照片,再次产生了想把马闯揍一顿的念头。一通电话拨到北京:
“喂,爸。”
“好着呢,没问题。您身体也好吧?”
“没有没有,哪有那心思啊我。过几年再说。”
“啊?牛熬?”
说回马闯,新千年到来,马闯揣着相机,带着他爸卖了一头猪的钱来到大学。学校在北京,热闹、繁华、未来光明。马闯学经济,学管理,实在觉得没意思,成绩一塌糊涂,索性上课直接睡觉,下课跑去和同学看电影,后来在电影院认识了候凡,现在的妻。前妻。
俩人第一次见面,电影院放《两小无猜》,晚上十一点的场,没什么人看。电影放到一半马闯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就坐到候凡旁边。
马闯说,我叫马闯。候凡说,我叫候凡。马闯说,电影拍得太烂了。候凡说,是烂。然后俩人就出去,马闯点了根烟,问她要不要,候凡说,我最讨厌抽烟的人。马闯一边傻笑一边把烟掐了。然后俩人去夜市吃煮丸子,吃完道别,交换了联系方式,回去谁都没吭声。
第二天马闯发短信,吃饭没?候凡刚吃完,说没。马闯说走,带你下馆子。候凡就换上衣服走。正赶上饭点店里人多,说话也听不清,俩人索性就什么都不说。马闯就着一盘凉菜吃了一大碗面,候凡没动几口。
马闯吃完擦擦嘴,盯着候凡说,我喜欢你。
饭点,人多。
候凡说,啥?你再说一遍。
马闯腆着脸,声音放大:我刚刚说,我挺喜欢你。
人还是不够多,马闯怀疑时间刚刚是不是暂停了一秒。
候凡说,行。
马闯问,行是啥意思?
候凡说,你猜。
马闯就笑,拉着候凡的手就往出走,没到门口就被老板拦住,还没给钱。
马闯心跳特别快,连声给人道歉,不好意思,忘了忘了。俩人心跳都特别快,脸都红了。
那年马闯大学辍学,候凡大二。马闯白天去片场当群演,晚上和候凡约会,看烂片,看了好多烂片,没一部记得情节。
后来马闯说,当时特怕你把我当流氓。候凡说,我真以为你是流氓。
刚认识时马闯23,身无分文,候凡22,义无反顾,都特年轻,特兴奋,心高气傲,都很认真。
那时候恋爱谈得也是昏天黑地,俩人无所不聊无所不为。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热烈的一对,随时准备为爱情献身。其后来发现那有那么多机会,就是文艺片看多了,荷尔蒙上头,什么事都想戏剧化对待。当时不觉得啊,年轻,特浪漫,理想主义,谁怂谁孙子。
马闯走到那都挎着他的相机,天天跑片场也不嫌重,当群演有空时就拿出来对着场景比划,那时候别人都叫他马导,抽烟就是这时候学会的。马闯带着片场捡来的墨镜,挎着相机,叼着烟,有一刻真觉得自己就是马导。
候凡就笑话他,得了吧,你看出租车司机都困。马导说,我一上车就困。
马闯干了三年群演,一直到候凡毕业。候凡说,你就打算一直这么晃下去?马闯掐了烟,啥也没说。隔天就收起相机去了人才市场。人问马闯,你会干什么,马闯说,我会照相,当过演员。人家盯着他看看,让他回去等消息。
等来等去马闯就当上了保险推销员,马导摇身变为小马。小马跑了三年变成马组长,又过了两年坐进办公室,晃晃悠悠又过了十年,期间跳过一次槽,涨过两回薪,现在人们叫他马经理。候凡进了报社当编辑,业绩平平无奇,工作安逸稳定,后来按职龄评上副编审,静静出生后就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
卖保险的第二年马闯就干不下去了,觉得烦,工作没意思,客户傻逼。候凡劝他,在哪不是一样,你现在辞职还能去干啥。马闯想说去拍电影,怕候凡生气,就啥也没说,接着跑保险。
马经理现在还常常加班,烦也习惯了,工作有没有意思都一样,客户还是傻逼。人们都说马经理心态好,做人有智慧,马闯挂着微笑,哪里哪里,是大家合作愉快。
马闯必须愉快,候凡从女朋友变成妻,静静也都六岁了。
房贷虽然不多,但也还有。
说实话,马闯从没想过和别的女人结婚,想也想象不出。他和候凡恋爱七年,结婚九年,今年九月她提的离婚,在外边有人了。
出轨这事马闯不是没怀疑过,去年冬天她就常常心不在焉,有几次人都联系不上,后来说是去上养生课。但马闯从没认真怀疑。
还是叫妻吧,候凡是过去的名字,十几年下来人都变了,马闯也是。
候凡,妻,候凡。
他爱候凡,他知道候凡也爱他,即使后来候凡跟他说,离婚吧,他也知道候凡爱他。恋爱的时候他问她:会不会有天你不爱我了,觉得我庸俗多事,抛下我去找别人。候凡说,会啊,我肯定提前告诉你,让你做好准备。
另一方面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人姑娘年纪轻轻摒弃浮华跟你十几年,大事小事都操持得井井有条,怎么好意思怀疑。
恋爱的时候说以后住大房子,现在房子空着两个房间。恋爱的时候还说要养猫,后来静静出生猫也送人了。恋爱时说一个世纪也不够隽永缠绵,睡在一起后觉着日子看不到头。哪儿出问题了呢,都没问题,就是人累了,不兴奋了。年轻时说什么都觉得夸张,自己真是浑然不觉。
马闯早有预感,只是不想面对。他借口公司开会,在车上坐到很晚才回。有时故意沾染一身酒气,等她回去训斥。起初她还抱怨两句,后来也就懒得管了。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在沉默的日常里展开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到底在一起十几年,妻想什么他都明白,他对于妻恐怕也是。
马闯想着自己过分一点,离婚这事妻也好开口。这几个月里他努力扮演好失职者的角色,同时把握好分寸,尽量使一切看起来自然而不伤人。妻也聪明,很快就理解。两个人都成了那种自私的人,同时又敬重对方的自私。拉扯到最后双方都不再较真,有气无力地提着绳子,十几年共同生活的经历足以产生任何默契,包括分离。
妻到底也没提前告诉他,直接写好了离婚协议书,不过马闯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出轨这事是我不好,你想怎么补偿都能商量。”妻清点要带走的东西,只给他留下一张全家福。照片上他、妻、静静都露出牙笑,马闯总觉得自己笑得不自然,有点牵强。
“静静跟我吧,反正你本来也没打算要。”马闯看着妻打包行李,觉得浑身也不自然。“你要是想看孩子周末提前跟我说,平时她都排满课了。”这些年妻也慢慢失去激情,和夸张划清界限。倒是外表保养得很好,像候凡,要是再来一次他还会坐她旁边,借口电影太烂跟她搭话。衰老好像在每个人身上的作用力度不同,他想。
马闯也不想再和别的女人结婚,不结婚干什么呢,候凡也不会再说“你就打算一直这么晃下去?”接下来怎么办他说不好,为了静静烟也戒了,感觉现在适合抽一根,其实身体没想抽。
结婚又是干什么呢?他结婚是因为他爱候凡,现在他还爱候凡,还不是离婚了。那结婚是因为父母催?他们催他好好读书,结婚生子,像国家主席一样对着镜头摆手微笑,可他怎么笑都觉得不自然。
“静静这边你不用管,我跟她解释。抚养费你看着填,主要是法院走个流程,不给也行。”妻盘起头发,顺手点起一支烟,他还没见过她抽烟。“要是面子上过不去。或者你心里过意不去,就看着打点。卡号我发给你,我替静静存着。”她吸烟的时候挺好看的。
马闯用胶带封好箱子,整整三大箱,九年。“爸妈那边你也找机会说下吧,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妻重新在沙发坐下,车要等半小时才来。“你再看着收拾收拾,应该没什么了,还有什么我落下的扔掉就行。”
马闯说,好。妻说,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都说了吧,以后尽量别联系。
马闯什么都不想说,好像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说了七年非现实的话,九年现实性的话。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能用来交谈而不招致厌倦的。
马闯觉得如释重负,现在也不亏欠什么了,不想结婚就不结了,中年独居虽然别扭,但迟早也能习惯。
马闯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因为他听见自己对妻说:“你还爱我吗?”
妻愣了一下,马闯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尴尬。
妻很快笑了出来,马闯,你真是一点没变。
马闯也笑,你也是,还跟年轻时一样漂亮。
马闯觉得,是这句话让两人重新变回陌生人,中间十几年的时间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
笑完妻子掐掉烟,一脸严肃地盯着马闯,马闯觉得还是陌生点好,再陌生点也许就不至于离婚了。
妻说,我爱你,我估计会一直爱你,但是吧,我们已经过了唯爱是谈的年纪了,对不对?
马闯就笑,对,就是有时候还觉得活在过去。
妻说,行了,往前看,别这么怂,替我跟爸妈问个好,有时间了带静静回去看他们。
马闯说行,到时候提前说,我给你做菜。
马闯准备笑,但是妻没有笑,马闯就不笑。两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马闯盯着半截掐灭的香烟发呆。
半小时到,车接走妻,马闯回到楼上喝一杯水,觉得浑身不自在,又下楼转了一圈,买了份米线打包带走,到家七点,天还没黑,他靠餐桌旁坐下,发呆,伏身号啕。
马闯说不清为什么,他爸揍他的时候他没哭,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没哭,第一次牵候凡的手没哭,静静出生也没哭,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出来了。可现在他趴在桌子上完全不受控制,起先没有声音,仿佛在节制的惯性中寻找挽回的余地。而他俞想抑制就俞有什么东西跑在他前面,紧盯着他的神经,一旦发现抵御的漏洞就倾巢而出。声音很快一阵压过着一阵,却觉得像是听别人哭。马闯回想起很多画面,却近乎失焦:他想起当时电影的名字,却忘记最后结局;他想起第一次抽烟的牌子却忘记那时是什么季节;他想起老马的葬礼和他婚礼上主持人的脸好像重叠在一起,想起静静有一年许愿要当歌星却忘了她最喜欢哪首歌。他怀疑这些回忆无一例外属于那个叫马闯的影子,而他自己只能在回忆之外徒劳观看。他放任自己淹没在模糊记忆的洪流中,任由那些胶卷曝光在自己身上,等待所有泪水排尽重新成为一个健全的人。
哭过之后整张脸发麻,觉得特别累,又隐隐觉得兴奋,上次觉得兴奋是什么时候?米线已经凉透了,马闯把米线丢进垃圾桶,脑中只剩两样东西——他偷了两百块钱买的旧相机,现在不知道在哪;那只和相机相差一天出生的牛,名叫牛熬,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马闯决定辞职,给领导发了消息,明天去公司收拾东西,后天回老家一趟。
过几分钟领导回,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有困难都可以解决,现在辞职不好安排,眼下项目吃紧,底下的新人还需要带……
马闯没再读完,反正不去上班了,明天就回家,东西先放着再说。
马闯姓马,姓了四十年马。大哭一场之后,他决定找回那匹门里的马。
2023.10
姓名:宁哲
联系地址:山西省临汾市尧都区向阳路国税小区
就读高校:西安科技大学
专业: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