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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薪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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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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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血

江风裹着咸腥的血气,几乎令我窒息。


我伏在冰冷的淤泥里,断裂的戈柄还死死攥在手中——我是项王帐下侥幸未死的老卒陈禾,来自会稽东阳乡。乌骓马沉重的悲鸣就在几步之外,它前蹄深陷,鬃毛被血与泥黏成一绺绺。项王背对着我,那伟岸的身躯此刻如同被风蚀的巨岩,只余孤绝。他望着对岸翻卷的芦花,目光似乎穿透了江雾,落在那坠地的银簪溅起的月光上……那是昨夜虞姬帐中最后的声响,如今却像寒针,扎进每个残存楚卒的心口。


“大王!”老籍公嘶哑的呼唤撕裂了死寂,他的小船在浊浪中起伏,像一片绝望的叶子,“江东虽小,犹可称王啊!父老乡亲……父老乡亲都在盼着您回去啊!”


项王的手猛地扣住剑柄,那柄曾斩断会稽郡守头颅的项王剑,此刻剑脊冰冷地映照着江对岸——那里没有渔火,只有汉军如林的矛戟寒光。我挣扎着想爬起,想喊,喉咙里却只涌上血腥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一个更清晰的“梦”猛地攫住了我!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无数碎片般的景象涌入脑海:我看见咸阳宫阙上飘扬的不是楚旗,而是赤红的汉字旌旗;我看见韩信高坐帅台,指挥着曾经匍匐在霸王脚下的诸侯;我看见江东的渡口,白发苍苍的父老们捧着米酒和寒衣,日复一日地望向乌江……他们眼中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等待和深埋的哀伤!这个关于未来的、沉甸甸的梦,如此真实,如此迫近!


或许是梦赋予的疯狂驱使着我。


我踉跄着扑到乌骓马侧,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大王!大王且慢!”


项王倏然回头。那双曾令山河变色的重瞳,此刻布满血丝,沉郁如渊,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钉在我身上。周围的残兵和那老籍公都惊愕地看向我这满身血污、突然癫狂的老卒。


我匍匐在地,不敢直视那目光,只能对着冰冷的泥泞急急倾诉,仿佛要将那个可怕的预知之梦从胸腔里掏出来:


“大王!小人……小人才似梦非梦,魂游太虚!小人看见……看见咸阳宫阙之上,高悬汉旗!那韩信小儿,窃据了您的霸业!小人……小人还看见江东!江东渡口啊大王!没有怨恨!没有!只有……只有咱们东阳的老里正,还有会稽城的张老爹……他们捧着您最爱的米酒,抱着御寒的布衣,天天在渡口等啊……等啊……他们等的是您!他们等的只是您回去啊大王!”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只想把梦中父老们那望眼欲穿的哀伤传递给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乌江呜咽的风声。


项王的身形纹丝未动,但我清晰地看到他扣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死白,手甲缝隙里渗出的黑血滴落在泥地上,迅速晕开。


他沉默着。那沉默重逾千钧,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抬起头,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望向他。


项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比哭更深沉的悲怆。他的目光掠过江面,掠过对岸汉军森严的阵列,最终落回我身上,重瞳深处似乎翻涌着我无法理解的巨浪——是愤怒?是嘲弄?还是……一丝动摇后的更深绝望?


“看见……江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盘里碾出,“陈禾,你看见的江东……可有八千子弟?可有龙旦?可有英布?可有……她?”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江心。那浑浊的江水仿佛应声而变,竟隐隐浮现出无数挣扎扭曲的面孔——是巨鹿城下倒下的秦卒?是新安坊中堆积的骸骨?是潍水之战被洪水吞没的齐军?还是……此刻正在汉军铁蹄下化为齑粉的最后楚兵?那些面孔无声地哀嚎着,与倒影中他甲胄上累累的伤痕、眉宇间凝固的疲惫重叠在一起。


“看见了吗?”项王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这江水里,流的都是孤欠下的血。江东父老盼的项王,是那个破釜沉舟、气吞山河的西楚霸王……不是今日这个丢盔弃甲、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的败军之将!”


他缓缓摇头,重瞳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孤……无颜,亦无魂,再渡此江。这江东……不是孤的归路。”


话音未落,那柄项王剑骤然出鞘!剑光如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带着决绝的龙吟!


“大王——!!!”我和老船公的嘶喊同时响起,却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剑锋划过咽喉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项王眼中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解脱与凝固的骄傲。他伟岸的身躯并未倒下,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并非垂落,而是化作一道凄厉而壮烈的血虹,冲天而起!那血虹如有实质,托住了漫天如蝗射来的箭雨!乌雅马发出震裂肝胆的长啸,载着主人那屹立不倒的无头之躯,纵身跃入滔天怒浪!江水在它蹄下炸开,不是浪花,而是漫天纷扬、转瞬即逝的……白梅。


“不——!!!”我的悲号与江涛、箭矢的尖啸、乌鸦的嘶鸣、汉军惊骇的呼喊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


我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摇动,像是要破膛而出。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冰冷的乌江中捞起。眼前没有血虹,没有怒涛,没有乌鸦,只有熟悉的、昏暗的卧房。


窗外,连犬吠也无,唯有死寂。


我大口喘息,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声绝望嘶哑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掌心下意识地紧握,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冰冷湿滑的淤泥和断裂的戈柄。


是梦……一场无比清晰、浸透骨髓的噩梦。


我缓缓抬起手,抹去额头的冷汗,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湿润——那不是汗,竟是未干的泪痕。


那泪痕像一道冰冷的烙印。


黑暗中,感官的喧嚣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骨髓深处透出的寒颤。掌心空握,淤泥与断戈的触感已然消散,唯余一片虚无的冰凉。然而,耳畔却顽固地回响着项王最后的话语,那声音穿透梦境的帷幕,冰冷而清晰地落在醒来的寂静里:


“无颜,亦无魂,再渡此江。”


每一个字,都重若干钧,砸在心坎上。我赠予他的那个梦——关于汉族、关于韩信、关于江东渡口日日期盼的父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涟漪,就被那沉沉的绝望与骄傲彻底吞没。


我看见了未来,却撼动不了半分他注定的终局。


原来,有些绝境,纵使预知,纵使赠予重来的幻影,也无可转圜。


我攥紧了冰冷的被衿,望向窗外吞噬一切的浓黑。胸腔里翻涌的不是言语,而是一块巨大的、无声的悲怆之石。泪痕,寒颤,那团荡在灵魂深处的“无颜渡江”的宣告,便是这悲怆唯一的回响。


英雄已逝,千年风尘难掩其烈。而梦醒的我,在这无边夜色里,只感到一种比江水更冷的、穿透时空的宿命寒意,再无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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