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笔写《荒漠,万物生长》、《藏行》和《水落在远方》前,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冰川与沙漠。
订机票时反复查看卫星地图,那些冰舌与沙丘是未完成的地图,让我既期待又惶恐。我怕它们与那些被过度曝光的网红景点并无不同。
飞机降落在喀什时,塔克拉玛干正刮着沙尘。热浪裹着细沙灌进冲锋衣, 风尘被塞进一台老式滚筒烘干机。
去往边坝县的越野车上,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我数着窗外掠过的胡杨残桩,粗糙又自由的气息。
边坝县的夜晚比想象中更冷。
凌晨三点站在旅馆露台,呼吸凝成的冰晶悬在半空,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雪。
这里很多东西是我幼时才有的记忆。原来便利店不是到处都是。街角唯一亮着灯的杂货铺里,货架上摆着九十年代的铁皮青蛙与玻璃弹珠,穿藏袍的老阿妈用牛粪炉烤着青稞饼,香味混着冰碛土的腥气钻进鼻腔。确实是很有年代感的地方,自然的让我感到有些不真实。
五点半便醒了,早早摸黑前往祥格拉冰川。
但在夜里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岩羊。多余的细节我记不清,只是现实中的冰舌比梦境更锋利,泛着幽蓝的断面像被巨斧劈开的天空。我的冲锋衣在海拔4500米处成了摆设,寒风穿透抓绒内胆,在锁骨处刻下冰凉的喘息。
我看见阳光刺破云层,冰川流泪。融水沿着冰壁划出银线,落在我的防风镜上炸成碎钻。那些在资料里见过的冰蚀痕近看竟是毛玻璃质感, 触摸它们,碰到了只出现在笔尖下的震颤。穿红色冲锋衣的科考队员蹲在冰碛垄采样,身影小得像句末标点。
冷让世界变得透彻,渺小的人类却总觉得自己是万千世界中独一无二的澄澈。
我亦如此。
好吧,但我愿意与寒风和解。
转场塔克拉玛干像切换电视频道。吉普车冲进沙漠的瞬间,后视镜里最后一点雪峰残影被沙尘吞噬。
维吾尔族司机播放了十二木卡姆吟唱,我蜷在后座啃馕饼,衣缝里藏着颗蓝冰晶,两个极端的温度彼此亲吻的美丽。
正午的沙漠把时间烤出焦痕。 在骆驼刺丛阴影里,我们发现蜥蜴的蜕皮,半透明的空壳像被遗弃的橡胶手套。这些小家伙会喝露水生存么,我盯着沙地上细小的爪印发愣:它们如何在瞬息万变的沙海留下生命的痕迹?
不知算不算倒霉透顶。
沙暴来得比天气预报早三小时。挡风玻璃被砂石砸出白噪点,车体在风里摇晃成海上的舢板。司机把方向盘交给直觉,哼起我昨夜在边坝县杂货铺听过的藏族民谣。
混沌的橙黄色帷幕被掀开了,眼前赫然立着野骆驼群的剪影,它们弯曲的脖颈如同未干墨迹里的飞白。
于是我看着这一切,很久很久,我想我该停下来了。
我走了很多地方,但我没有停留很长时间。
我静静的走过这些无聊的辽阔之后,好像变得更加细腻脆弱了。
若无旁人的,我流下了眼泪。
是热泪吗?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爱这些无穷无尽的恍惚,如果有机会,我祈求再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