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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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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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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流星闪过大地 向屿

昨天晚上狄二看到了流星。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估摸是晚上六七点左右,天色刚刚暗下来,狄二吃过晚饭,肚子暖暖的,在自家庭院伺候他那几株番茄——其实就是下地看看叶子有没有虫蛀。他对农药不放心。旺财在一旁无聊地打滚。他刚要呵斥旺财身上沾满了泥,就看到它忽然对天惊恐地嚎叫了几声(是那种小狗被踩了尾巴的叫声),蜷缩起来,颤颤发抖。狄二抬起头,看到一颗陨石笔直地向他撞过来。

“我滴妈呀,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吓人:那个陨石又大又亮,简直像是太阳砸下来。”狄二坐在村长面前,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絮絮叨叨没完:“我当时直接呆住了,想着老天爷怎么把所有倒霉事都给我遇上了........”

老耿没有说话。他合上手里的《西游记》,眯起眼睛——脑海里还想着天庭上的人情世故——心不在焉地打量眼前的狄二:头发花白,一看就没打理,杂乱如鸟巢;眼神惊恐,鼻子时不时用力抽动,一起一伏间带动额上蠕动如蚯蚓的皱纹;一身惯常的灰衣,正襟危坐,左手放在怀里那只杂毛色的狗头上无意识抚摸。狄二是拄着拐杖进来的,他看起来又老了几岁。

他在说些什么?从那张僵尸一样干裂、无生机的青白色嘴唇里?等等,狗又是哪来的?他最讨厌狗了。

“狄二啊,你怎么又把狗带进来了。”老耿打断狄二,说:“我不是很久之前就告诉你:禁止带宠物进入办公室吗?”

这是老耿自己定的规定。这里与其说是正规办公室,倒不如称是一间顺手建在隔壁茶棋室旁的毛坯房,因为不知道有什么用途便被老耿搬来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用作村长办公室兼他躲避家庭琐事、打发时间的小天地。小石村的人都知道:这老头官瘾十足呐!

老耿还没老到被人称作老耿的时候,常常背着手在村里像只大公鸡一样昂首挺胸走来走去。按他的话说:是为了随时帮助有困难的人民群众。说来也奇怪,老耿是乡里出了名的铁公鸡,抽的烟都是最便宜的散烟,可当他听到有孩子对他说“耿村长好!”就会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从衣袖里取出一块早有准备的大白兔奶糖(在那时可是稀罕货)放到喜笑颜开的孩子手里,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下去;后来被他婆娘知道了这件事,骂他“肥水白白流给外人”“自家孩子都没糖吃还便宜别家孩子”,断了他的零花钱;从此再也没有孩子会去喊他耿村长,而他就此像个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嫣儿吧唧地每天晚上躲在他那间村长办公室里抽烟,等候无辜的村民误入办公室,行使他那少得可怜的村长权力。

这些稀奇古怪的规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整出来的。比如说禁止带宠物进入(老耿被狗咬过之后听到狗叫就腿肚子打颤)、禁止带眼镜进门(他认为四眼仔都是些卖国贼)、禁止挽着裤脚进门(出于迷信的考量认为这会带来厄运)、要求见到村长嘴里叼着烟要替他点烟(他说这是对村长应有的尊敬,大家则一致认为这是铁公鸡的另一有力证明)。还有更多繁琐复杂的小规则,被他记录到那册厚厚的小本子里。这直接导致大家尽可能避免去找村长,真到不得不与老耿商量的时候就挑他在外面的时候,站着把事情商榷了;久而久之老耿自己也忘记把小本子丢到哪个角落里了,他也懒得去翻——反正没什么人来找他。

直到今天早上,傻头傻脑的狄二一头闯到了老耿的办公室里,坐在他面前,说些不知天际的胡话。

“旺财可乖了,比普通小孩子还聪明,不会随地大小便也不会咬人,而且我一直抱着他......”狄二还在解释,却不知道眼前的村长下定决心要在这傻子面前扬一扬自己的官威。哼,这些平日里不懂尊敬我的乡野小民,真等到有事情来找我时还不得看我脸色办事!老耿洋洋得意想着,轻蔑地看向狄二。

恰巧这时旺财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与老耿对视,轻轻叫唤了一声。

这个杂毛畜生!

老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腿肚子又开始打颤了。

“不行就是不行!”老耿说,想象自己是在高高的衙堂上对着下面的犯人作出判决,连带着隔壁棋牌室吵得他糟心的喧闹声也听不到了:“这样,你先把狗拴在门外那棵树下,再进来和我讲你要说的事情。”

等到狄二把狗拴好,进门,看到老耿在口袋里掏烟,取出一根,含在嘴里。老耿示意了他一眼。狄二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那个著名的“铁公鸡法则”,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老耿舒服地吸了一口,把烟圈吐在狄二的脸上,挪动一下坐姿,满意地说:“你刚刚讲到哪了?晚上在菜地遇到什么了?”

“一个又大又亮的陨石砸向我.......”

“等等,陨石?”老耿再次打断他,说:“确定不是萤火虫扑到你脸上或者手电筒的光打在你眼睛里?”

“肯定是陨石!旺财也看到了,被吓得夹尾巴。我都能感受到它扑面的热浪,带着把所有东西都烧掉的决心从天而降。像是面对一个塞满煤炭剧烈燃烧的大火炉一样......”

“按照你的描述,如果是陨石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老耿指出。他又一次上下打量狄二,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想这老家伙是不是老年痴呆症发作来消遣自己了:“狄二,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出现幻觉了。”

“我也不太明白。”狄二听到老耿这样说,本来就觉得昨天晚上像一场梦一样虚幻的事情更加不真实了。可在下一个瞬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站起来,说:

“但我确实见到陨石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是一棵老树被捶打树皮发出的沉闷声响,回荡在这间不大的毛坯房里,一时间盖过了隔壁棋牌室的“胡啦哈哈哈!”。

“哎,你先坐下,有什么事情慢慢商量。”等到狄二坐下,老耿把他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屁股不舍地又吸了一口,才摁灭在烟灰缸里——那里有许多同样短得可怜的烟屁股。他沉思了一会儿,让游离的思绪慢慢在陈旧的大脑里逐渐聚拢,形成一个完整的真相。没过一会儿,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说:

“你是想来和我讨要你老婆出殡的棺材钱吧!”

狄夫人出殡的时候,狄二悲恸成疾,晕了过去,没有随行。老耿指挥两个青壮年把棺材抬了过去,却在事后向他讨要了四个人的人工费——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除了狄二。老耿想了想,能让狄二这个大老粗用如此曲折迂回的方式隐晦提及的似乎也只有这件赚死人钱的不光彩事情;他又隐隐有点得意,你瞧,像狄二这样直来直去的二愣子面对他耿大官人都只能忍辱负重,和和气气地绕来绕去就是不敢明说,这不正说明他耿老大在村里还是有些威严的嘛!可惜威严不能当饭吃。老耿琢磨着等会狄二真向他讨钱,他是绝不会掏出一个子的,最多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他才不怕这个痴情老汉呢!(他对狄二居然会因为妻子死去而晕倒的软弱行为感到鄙夷)再说,狄二要是真撸起袖子要揍他——老耿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暼向了门口——他也可以马上跑出去向隔壁棋牌室的老头老太求救,谅他们也不会坐视我被狄二揍一顿。

老耿自以为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透彻,觉得胜券在握,不自觉将身子挺了起来,说话也中气了起来:“狄二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都已经快三十年了,现在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老耿绷紧双腿,死盯狄二,打定主意只要他稍有一个风吹草动就要像只兔子一样逃之夭夭。

“哈?你在说什么?”

然而狄二只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像是在菜地里忽然发现一只蜷成一团的穿山甲一样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要把它踢出去继续忙活还是抓起来交到警局(他隐隐听说穿山甲是什么保护动物)。老耿一看到他这个神色就知道坏了,狄二想讲的不是这件事情。于是他又想了想,试探说:

“那就是你孙子的贫困生助学金?”

狄二家并不殷实。尤其是几年前他儿子患了大病(老耿忘记得了什么病,听到不是癌症之类的病就没什么兴趣听八卦了),住医院动手术欠了不少钱,侥幸抱住了一条命却也变得病恹恹;最终在四年前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当场身亡。虽然保险公司赔了些钱,但也不过堪堪抵上之前住院欠的钱,而家里还有个刚刚念高中的孙子嗷嗷待哺;老耿的儿媳妇见状也不愿意继续养孩子了,把他丢给狄二就跟野男人跑了。

唉!想到这老耿也颇有感慨,唏嘘万分。那几年他经常看到狄二揪着发白的头发,面色愁苦,在村里行色匆匆赶着去做工——让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还在做小年轻的伙计,多造孽啊!幸好孩子争气,去年考上了大学,能够打工养活自己了才让狄二缓了口气。唏嘘归唏嘘,可老耿依然不会把名额白白给他——这可是钱呐!自家孙子也在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你狄二家不容易,我耿老大也不容易。给孩子吃颗糖没什么,好歹能听人家喊声“耿村长”高兴一下;可要自己割肉喂给别人家的孩子他就不乐意了;加上那些老耿对狄二做过的或大或小的缺德事,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传到这老头耳里对他怀恨在心,到那时他的一片善心不就全喂了狗了吗?所以他情愿把剩下的贫困生申报资格给村里最有钱的王老三也不愿意给村里最穷的狄二。好歹王老三能请他吃一顿好的,狄二这个二愣子能请他吃什么?大米饭配腌咸菜酸萝卜吗?老耿隐隐闻到狄二身上传来的咸菜发酵的味道,更觉嫌弃。

“不,不是的,那个.......耿村长.....如果能帮我孙子申请就更好了......”狄二低下头,感觉老脸滚烫,说:“可我今天来讲的不是这个.......是那个.......陨石!”

陨石陨石,又是陨石。老耿开始厌烦猜字谜的游戏了。他看着狄二的嘴唇一闭一合,带着那些发白的小胡须,感觉是那么可恶,那么讨厌,简直像是.......

死人的嘴唇。狄二同样看着老耿装出遗憾的样子用他那烟鬼发黑的嘴唇说助学金的人选已经满了,想道。

“至于什么陨石,更是无稽之谈,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狄二听不清老耿后面在说什么。他忽然惊醒,意识到从昨天晚上见到流星开始就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他已经开始分不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幻觉了。说到底,就算老耿相信昨天晚上真有陨石砸到他面前又能怎样呢?就像他所说的,狄二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间狭小的毛坯房里。如果它真是那么大的陨石的话,那么应该早就杀死他、杀死小石村的所有人了。也就是说,作为陨石,它是不合格的。它只是闪过大地的流星。像他一样。

狄二走出办公室,拄着拐杖慢慢在过道里走着,依然感到恍惚,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难受。是因为在办公室里闻了十几分钟的烟味吗?这么多年下来,他始终难以忍受烟味,总觉得白色的烟雾里有什么小虫子一起跟着进到他体内撕咬;他随身携带打火机,不过是出于某种习惯。他大口呼吸室外新鲜的空气,那种感觉依然在胸腔徘徊。是因为今天没吃早饭吗?他的肠胃不好,加上到了年纪,早上不喝一碗粥肚子会绞痛,像是有铁水在里面翻涌。他仔细摸了摸肚子,没有绞痛的感觉。今天肠胃没有背叛狄二。这种难受......不,与其说是难受,倒不如说是恶心——他又觉得分外熟悉,就好像三十年前老伴走的时候、三年前儿子去世时候的感觉:被套在一个灰蒙蒙的罩子里面,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景色,使劲挣扎、呐喊也摆脱不了,最后只能无力地被身后的黑暗吞噬。

他感到心烦意乱,与老耿毫无意义的谈话勾起了那些伤感的回忆。他不再想流星,加快步子,想要快点接回被拴在树下的旺财。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凉的惨叫声。

“呜嗷嗷嗷!”狄二呆住了,他听出是旺财的叫声,他从未听到过它这样凄惨的叫声。血色一下子涌上他的脸颊,他丢掉拐杖,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夜里下过小雨,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天气还算晴朗,有几束稀稀疏疏的阳光穿过云层照进来。

“阿明,这里有一只小狗哎。”

“我看看......好丑的杂毛狗,好像是村里那个怪老头养的狗。”

“说起来,那个老头也忒坏了,不让我们采他的番茄......不就几只破番茄嘛,天天守着稀罕成什么样子了。”

“哇,阿明你看,这个杂毛狗在瞪着我们哎!好讨厌的眼神,和那个怪老头一样讨厌!”

“看什么看!阿菊,我们踢几脚这只狗走吧......叫那个老头不给我们采番茄!”

“好啊,好啊!”

于是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踢起狗来。

“阿明,它怎么叫了一声就不叫了?好没意思。”

“是啊,像一个散架的布娃娃一样。真没意思。”

“哇!快跑,快跑!那个怪老头捡起地上的树枝跑过来了!”

于是孩子们一哄而散。其中一个还不忘转头对狄二扮鬼脸。

等到狄二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旺财已经蜷缩成一团不动弹了。他丢下手里的树枝,哆哆嗦嗦地抱起沾满雨后潮湿泥土的旺财——还有气!悬在喉咙口的心脏勉强压了回去,可下一秒又揪起来了。他翻开狗毛,看到许多处淤青,最严重的一处狗毛都被刮掉了,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旺财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叫唤了一声。他在许多将死的老狗嘴里听到过这种虚弱的叫声,像是蒲公英的种子轻轻拂过面颊。狄二慌了。

“我,我.......我马上带你去找兽医!”他嗫嚅着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身体沉重得迈不开步子。是啊,找兽医要钱,他没钱。他听说城里的那些有兽医的馆子——似乎叫宠物医院?要价奇高。他没钱。兜里一个子也没有,都给孙子念书去了。

狄二怔住。他老了,挣不了几个钱,没人会愿意借钱给他。他没钱。他的衣服——身上这件常年不换的灰衣服——还是他过世儿子的,他穿死人的衣服。他老了。讲话没意思,性格执拗,直来直去,没人喜欢他,孙子也不喜欢他,说他“身上一股老人味”。他已经有一年没来看他了。他没钱,一直没钱,一直在还钱。他只有几株番茄还有一只狗。现在狗也要死了。因为没钱。因为他老了。旺财伸出舌头舔了舔老人的掌心。

老人一脸木然地坐在路边。他走不动了。他抱着狗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或许什么都想到了。他是一个古怪的人,在他还不是老头的时候就很怪,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犹豫着,颤抖着,掏出裤子里的老人机,拨通。

“阿亮啊,你,你.......”他涨红了脸,好像要说一些为世所不容的话:“你手头有没有余钱,旺财——就是那只你抓来的狗,现在要死了。”

“狗?”孙子不耐烦地说,背景音很嘈杂,有人在喊他过去,是个女声:“死了就死了呗,反正村里生了小狗随便送、随便抓。”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白噪音。

老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什么黏黏的东西卡在喉咙里。是一口痰吗?太阳越来越大了,路边的人越来越多了。没有人询问他怎么了,哪怕是投来一束好奇的目光。狄二是个公认的“怪人”。他抱着狗,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狄二不再融入到小石村里。或许是从他老伴死去的那一天开始,他在见到妻子遗体时直接当众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被所有人用古怪的眼神看待,他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眼神:惊讶,厌恶,鄙夷,好像是看一种外星生物。他以为是妻子的遗体过于沉重,让抬棺的人备受折磨,于是多给了他们一些钱。虽然他记得妻子因为饱受生活的折磨而骨瘦如柴,可谁知道一个人死去后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呢?他年轻闯南闯北的时候,听说爱会让一个人沉重起来。好像是从国外穿过来的一种说法,我们很少谈爱。讲述者自己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像是在讲冷笑话一样的神态,他却听得如痴如醉。是啊,爱,多么美妙的一个词。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他狄二是个大老粗,可他们又知道他些什么呢?他识字,会读报纸,会念一些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些酸酸的诗句。他来到小石村,与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从此定居在小石村。他成了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他是爱他的妻子的。所以他难以接受她的死去,所以尸体会沉重,所以他多给了他们一些钱.......可他们却觉得狄二是个多么古怪的人,是个二愣子和夯货;他们瞧不起他,他看得出来。

他感到怀里的旺财声呼吸越来越微弱了。真难过,他想。他不应该难过。村里没有一个老人会为一条狗的死去而难过,也不会像对待孩子一样给狗梳毛、抱在怀里、同吃同住;他们养狗是为了防止邻居偷他们门口的青菜。他们把狗拴在一个角落里,通常有一个破缸供狗睡觉,丢一些稻草,每天再扔一些剩饭便算是养狗的全部流程。勤快些的人家会铲狗屎,用来浇灌菜地;大部分人家懒得去铲,他们说狗会自己解决的。和自己的屎尿待在一起烂掉,多么悲哀,他经过那些凄惨的狗窝时会想道。所以他从不养狗,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养狗。先是为了偿还老伴去世时借的钱,然后是儿子生病欠的钱,再之后是儿子去世时欠的钱,最后是孙子读书欠的钱。他像个陀螺一样为了生活打转。直到去年孙子抓了一只小狗来养,没多久就厌弃了,把狗丢给他,就好像狄二的儿媳妇把孙子丢给他说:“我不要了,你爱养就养,不养就让它自生自灭吧。”那时旺财还是一小只,两个拳头大,被孙子丢在地上惊慌失措。他看着旺财,就好像看到他的儿媳妇当年站在门口牵的那个柔弱小男孩的影子,他知道他本可以拒绝这份不应该是他的义务的责任。因为他老了。可他心软了,说:“好吧,我来养他,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他是一个十足的怪人。

他越走越累,越走越冷,好像手里的不是小狗,是一块大石头;头上的不是太阳,是一个大冰块。他想起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个占卜师,说他一生注定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孤独至死。他不相信。那时他还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头脑灵活,能吃苦,还识字,去哪都混得开。可现在,他老了,没用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怀里抱着对他信赖万分的垂死小狗,被生命里所有的寒意追上了。

狄二走到路的尽头,是一间近几年开的教堂。院子里传来整齐的“哈利路亚”念诵声。他走了过去,被一个教士拦住。

“不能带宠物进去。”

“我不进去,请救一救它。”

老人真诚地说。

“我不是兽医。”教士犹豫了一下,他把手伸过去,说:“而且它也已经死了。”

他怔住。

“你还要进来吗?也许你可以把它埋在树下,就像那些城里的孩子对自己宠物做的一样。”

“谢谢,”他慢慢说:“但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那么再见,愿上帝保佑你。”教士说。他在老人走远后啐了口唾沫:“呸,这都是什么人啊,抱着条死狗到教堂做礼拜!”他感到愤愤不平,好像自己的信仰被侮辱了一样。

“至少,至少应该捐点钱再走吧!”

狄二没有听到,他也不可能听到,他走远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步一下子又轻盈了起来;他感到怀里的旺财轻如蝉翼。是啊,他对死亡并不陌生,他见证了太多太多死亡,有一些是陌生人的死亡,有一些是亲人的死亡,还有更多更多动物的死亡。他对黑色的死亡是如此熟悉,以至可以比较每种死亡的味道和触觉。老伴的死亡是柠檬的酸味,让他的内脏扭曲在一起,摸起来像是做工劣质的针线包,被穿出来的针猛然刺破皮肤,留下难以忘怀的伤疤;儿子的死亡是海水的咸味,苦涩无比,让人忍不住喝下一瓶瓶水,摸起来像是坑洼不平的墙壁,粗糙又滑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凹陷下去;而旺财的死亡是一片无味的胶囊,他服用下去却难以对病入膏肓的身体产生药效,摸起来像是一片白云,握不住抓不牢,眼睁睁地看着它消散。

这么说,他对死亡便麻木了吗?

狄二一铲又一铲,沉默无言,在田地里,距离番茄几米的地方,挖了一个坑。他看着旺财躺在狭窄的坑里,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抱出来。天色昏暗,又开始下雨了。他依然在挖坑,不知疲倦,直到“咔”的一声铁锹的木质连接部分断裂。他停了下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也是,他已经快有一天没吃饭了。他老了。雨水滴在田地,把泥浆溅到他脸上。雨越来越大了。他看着旺财不动的身子,想到了流星。

如果昨天晚上的流星真地存在就好了,他想,把我们全都砸成灰烬,这样我也不会感到发冷了。

可他为什么又要去和老耿谈流星呢?狄二分明知道:他只会把他当做老年痴呆症的某个前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如果不去,就不会把旺财拴在树下,如果不去,旺财就不会被孩子们欺负,如果不去,旺财就不会死,如果.......如果他在那个夜晚拉住老伴,让她不要独自走过河边去买盐,她就不会全身发青第二天被人打捞上来;如果他在那个夜晚劝住儿子,让他不要工作了一天后独自开成回家,他就不会昏睡过去和大卡车撞上;如果,如果,如果他还年轻,如果他的肩膀还能抗两袋面粉,如果他的头脑还能算账,如果他能在凌晨两点醒来做上一整天的工作都不累,如果他力大无穷,和盘古一样顶天立地,将整个世界扛起来,那么.........“可是,可是,这又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他忽然站起来怒吼说,像是十万只野牛奔腾着跨过黄河,又像是十万只野马嘶鸣着跳过长江,说:“我痛恨他们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厌恶他们手里虚情假意的祷告憎恶他们面下装腔作势的虔诚是啊所有人都会笑所有人都说他们爱彼此所有人都会在死者出殡的那一刻流下眼泪是啊没有人会说不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孩子和兄弟没有一个人会说自己不爱他们的邻居妻子友人和同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事实却又是这样发生的养一条狗用来防备邻居半夜偷菜藏一把枪用来防止某一天发生斗殴深夜爬起来翻箱倒柜寻找可能的现金和人保持距离因为他的眼神不是在掂量你口袋里的钱就是揣测你身上的衣服价值榨干老人的每一块钱因为他们又老又没用只会活在谵妄的幻想里像个无赖一样死皮赖脸地活着而在葬礼上手里要偷偷捏一瓣洋葱因为所有人都要在这个时候流出虚假的眼泪但不能过于夸张否则就会被鄙夷和排挤因为他们会担心你是真情流露揭破他们不言而喻的虚伪扯一句谎言的同时开一个玩笑因为这样就能无伤大雅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体面地生活在世界上是啊体面是最重要的一个标准所有人都要体面地生活否则就会被视为异端不能弯腰不能疑惑不能好奇不能大声说出自己的理想因为所有人都是一样地鼠目寸光一样地愚蠢无知一样地将高尚的视为丑陋的将纯洁的视为污秽的只有钱只有钱狗屎一样的钱决定了每个人的生活有了钱你才能挺直腰杆像个人一样生活因为每个人都是一坨臭狗屎!”他面朝天一口气说了很多。雨水打湿了他花白如鸟巢的头发、蠕动如蚯蚓的皱纹,他毫不在意,他只感到愤怒,愤怒到忘记了过去的所有悲伤,忘记了自己花白的头发、蠕动如蚯蚓的皱纹,忘记了他是谁。直到最后,他像逐日的夸父一样倒在田地里。

他不动了。雨越下越大,淹过了他的喉咙,在鼻下几毫米的位置停住了。他在呼吸,悠长有力,不为风声所撼动。他梦到流星闪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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