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满玫瑰的城市
埃德加在德里克生活五十多年,可预计的未来也会继续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他被皮蛋肉丝粥噎死在安乐椅上。皮蛋肉丝粥是他最喜爱的早点食物,他曾在德里克最有名的早餐店“汉斯老爹”和全城的男人扬言要喝皮蛋肉丝粥到死。埃德加觉得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因为他早在二十岁时和他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萨尔叮嘱过她:
“等到我哪天喝皮蛋肉丝粥喝迷糊了,你就一铁锹打破我的头皮,把我随便埋在德里克的哪棵树下。”
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刚刚进行过一次性爱。他们全身赤裸,躺在雪白的被褥里,埃德加抱着萨尔忽然对她这么说。萨尔觉得埃德加肯定是做爱做糊涂了,她不觉得他们会走到那一步,可她看到埃德加忧郁的面庞,心生怜悯,像对待孩童一样抚摸他在运动中甩乱的头发,对他保证,她到时候一定会确保先杀死了他,免得将他活埋了。
埃德加显然不是正常人,不然不会在和女人做爱后说这般扫兴的话,恰好萨尔也不是正常人。她生得美丽,常被不熟悉的人称赞说是一朵早晨的新鲜玫瑰。熟悉萨尔的人则很清楚,在她花一般的容貌下藏匿的是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和与之匹配从而惹人厌烦的说到做到。她的母亲常对邻居说,现在德里克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她在萨尔年幼的时候劝消了她要当市长的决心。在萨尔七岁那一年的生日,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母亲,她当上市长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德里克改名可爱凯特猫,她当时沉浸遥远东方出产的某款玩偶。相比较她的母亲相信萨尔能在七岁成为德里克的市长,说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埃德加就发现萨尔手里拿着一把铁锹,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喝皮蛋肉丝粥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埃德加自此对萨尔彻底陷入爱河,每天在衣领上插着一朵黄玫瑰和萨尔去做各种各样的荒唐事,用火山般的热情和斗牛的狂劲排除万难,最终在一次裸体舞会上向萨尔求婚。
“我从没想到过你会从肛门里掏出钻戒盒子。那场舞会要求所有人都不许穿戴衣服,所以我才会在前一天向你开玩笑说如果你能在舞会中途用我没发现的钻戒向我求婚我或许会答应。”
“当时我想,一个能够把钻戒盒子塞在肛门里半个小时依然装作无事发生和我跳舞的男人一定能够把生活过下去。”三十年后的萨尔怀里抱着铁锹,听到丈夫说起往事,头也不抬地补充道:“当然,结婚后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每天早上瞧着你喝皮蛋肉丝粥的蠢样确实不是一个好差事。”
埃德加在桌子的另一边喝着粥傻笑了几声。在桌子靠墙的一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支黄玫瑰,这是埃德加早上路过花店买回来的。萨尔看向那支带着晨间露珠的黄玫瑰,受到埃德加口中散发的往昔岁月的诱人召唤,不由想起她曾经在一个早晨,对手里持一支鲜艳玫瑰登门拜访的埃德加询问他们的爱情是否会如同玫瑰一般枯萎。
“那就每天早上更换玫瑰,让花儿永远新鲜。”
埃德加和萨尔具备同样让人惊叹的执行力和耐性。从此以后,他们的家里再也找不到枯萎的玫瑰。在萨尔醒来前,埃德加往往便已经把今天的新鲜玫瑰插进瓶子里,与其说萨尔是被丈夫的走路声唤醒,倒不如说她是在玫瑰的芳香里被熏醒。在充斥整个房屋里的玫瑰芳香里,萨尔总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岁时的少女,在早晨八点让人陶醉的新鲜空气中,慵懒地等待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揣测那个魁梧的男人今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为她带来了什么颜色的玫瑰。他们便是在玫瑰的香气中喝着粥开始每一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埃德加五十岁的这一年的这个不祥的清晨,他忽然陷入了记忆的沼泽。
“突然想到过去的事情并不是要发生好事情的预兆。”萨尔以她一贯的女人的敏感和迷信指出。她捏紧手中的铁锹,倒不是对于埃德加出现变老的痕迹导致那个注定的日子加快到来的忧郁,萨尔清楚那一天是人人都会经历的理所当然事情。既然每个人都会死亡,那么死亡本身也就微不足道了。她所担心的是塔罗牌与八卦显现出的人在死亡前所遭遇的倒霉事,或许它们本身不会导致个人的死亡命运,却足以使一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郁郁不闷、忽略了生活的可贵时光,那和杀死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有何区别?
“这并没什么,不过是每个人对往日时光的怀旧之情,正如你不能让一条狗不去嗅昨天撒过尿的地方。”身材魁梧的埃德加放下大碗,砸了砸嘴,回味最后一口皮蛋肉丝粥的滋味,满不在乎地回应。在埃德加身上,萨尔丝毫看不出五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他壮得像头牛。萨尔稍微放宽了心,料想厄运还未追上丈夫的影子,现在还兀自躲藏在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里。
埃德加看着萨尔把碗筷收走,一个人读起了报纸。平日里总是对报纸充满兴趣的他在今天读第一份报纸时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起来。“瞧瞧,德里克最官方和权威的报纸也在竭力称无事发生,要我说,这像是妄图用纸包住火一样愚蠢。”他看了几眼,把这份报纸塞到最下面决定之后在读上面的四格小漫画。然后很快发现完全没有必要区分哪份报纸是哪份,因为它们的字里行间都是一样的行文,旨在告诉德里克人“我们一切正常”,而这恰恰说明了不正常。埃德加有些烦躁地把报纸卷起来丢到一边,连上面的四格漫画也没有兴趣看了。
他站起来,收拾公务包,准备出门,正好和惊慌的萨尔撞了个面。萨尔手里还有洗洁精的泡沫,身上围着围裙,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便突然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埃德加早已经习惯了她的风风火火,平日里总是会耐心地倾听妻子讲述最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可这时候,他只想赶紧去办公室听那些下属向他汇报政务。他有预感,那朵一直在德里克上空积蓄的乌云马上要彻底爆发了,在暴雨或者闪电来临前,他必须得为他曾经发誓要住一辈子的德里克的未来负责。埃德加在玫瑰的芳香里闻到了动乱的血腥味,他舔了舔嘴唇,料想里面夹杂着枪械的铁锈味道。
“亲爱的,有事之后再聊吧。”他在萨尔说话之前关上了门,连带着褪去了脸上温和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礁石般冷峻和严肃的面容,那是他的政敌和下属所惯于见到的埃德加,而不是他的妻子和朋友见到的埃德加。他的腋下夹着公务包,拦了一辆的士匆匆离开了散着玫瑰香气的房屋。萨尔只来得及在窗台见到那辆汽车离开时的尾气。
“我忘了告诉他我也想到了过去!”萨尔站在窗台喃喃自语。她的内心忽然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她开始忧心于自己先于埃德加死去的悲惨未来,“我的上帝!如果人们在我死后把他活埋了该怎么办!”她在胸前画着十字,第一次渴望听见上帝在她耳边私语。
情况很不容乐观。正如埃德加在今天早上所预料到的,敌对党派秘密夺取了政权,用掺着砒霜的毒酒和步枪里的子弹清扫了所有居于高位的反对派。虽然仍有零星的反对派在发出声音,号召人们再次起义,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最糟糕的是,在此之前,德里克的报纸一直竭力宣称无事发生的风平浪静,他的下属和线人也对于情报一无所知。埃德加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关节无规则地敲着桌面,等待着每过十分钟传来的电报。直到最后一封电报,他终于确定德里克已经在政治名义上彻底沦陷。
“先生们,也就是说我们被解雇了。”埃德加对着满办公室的同僚们点头说道。他率先拿起了衣帽架上的帽子,夺门而出,一眼都没有瞧呆滞在原地的同事和下属。
“埃德加!埃德加!”
原本快步如飞的埃德加停下了步伐,等候在后面叫喊他的人。他没有转头就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还跟着他,来者毋庸置疑是埃德加的多年好友弗兰克。今年刚刚四十九岁的他看起来却像是六十九岁的老人,埃德加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见到他枯败的面庞上满是皱纹和老人斑,肥硕的身躯几乎是翻涌着朝着他匍匐过来。
“或许.......我们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了,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两人沉默,望着对方,半天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既然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了,那么苍白的语言更显无力。最后还是埃德加拍了拍比他矮小一些却比他更加丧气的弗兰克的肩膀,提议一起去“汉斯老爹”。
现在是上午十点,“汉斯老爹”在工作日会营业到下午一点,也就是说他们还能在“汉斯老爹”寻三个小时的乐子。等到埃德加和弗兰克赶到时发现他们来得太晚了,几乎半个城市的年轻男人都聚集在这间不大的意式餐厅,将里里外外围了个遍,地上满是啤酒罐和说梦话的酒鬼。埃德加和弗兰克以男芭蕾舞员的势头小心地越过这些障碍物,几乎是踩着人们的肩膀挤到了最里面,询问店长,一个比埃德加更老的老头怎么回事。
“嗨,你们来晚了,狂欢已经开始一半了——你们还不知道吗,保守党老爷们被自由党们驱逐出去,现在是年轻人们的德里克了。”他忽然瞧到埃德加手上的公务包,意识到他口中的“保守党老爷”就在眼前,于是住了口。
埃德加也没有去纠正他武断和错误的政治刻板印象,他拉着弗兰克接过了老头手里的啤酒,露出了三十年前那个年轻人第一次踏进这家店宣布要终生喝皮蛋肉丝粥宣言的笑容说:“听起来似乎不赖,让年轻人们好好狂欢吧!”
弗兰克从中听出了无限的落寞。可他也只能够同样举起手中的啤酒,让大麦酿成的液体随着气浪碰洒到空中,在年轻人们的欢呼声中被不断拔高,四溅到每个人的脸上。他还没有喝就已经醉了。最后是埃德加托人一起把弗兰克搬回家的。
埃德加那天很晚才回家,晚到萨尔都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平常他回家还能和她聊上几句。他不想上床的动静吵醒她,于是干脆披上了外衣继续在德里克闲逛。等到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都逛了个遍。每一个地方都是他所熟悉的样子,也正因此他对这座他再熟悉无比的城市明日的样子怀着无限的忧虑。最后埃德加选择耐心地等待在花店门口的椅子上,他瞧着几滴露珠缓缓地在他鼻子上形成,滑落到地上。
直到过了六点,花店都没有开门,埃德加靠近店门才发现上面贴着“今日打烊”的纸条,一连几家都是如此。于是头一次,萨尔醒来时发现屋内没有玫瑰的花香。她见到丈夫顶着黑眼圈,穿着外套坐在餐桌上一页一页地读着今天的报纸,身上散发着让她感到陌生的气场。
她把昨天没有告诉他的事情告诉了他,埃德加的头一点也没有抬,只是回应了一句:“是吗。”
萨尔确信那股厄运终于追上了他的丈夫,将他彻底捉弄在命运黑色的鼓掌里。她为此难过地哭了出来。埃德加听到了哭声才从报纸堆里抬起头,萨尔却更加恐惧了,她见到丈夫的眼中空无一物,鼻间的露水无知觉地往下滑。她追问他发生了什么,埃德加什么也不说,于是她从他手中夺过了报纸。从未接触过政治也从不看报的萨尔却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丈夫的忧伤之处,她以主妇特有的洞见总结说:“原来是男人的政治游戏输了。”
萨尔像对待在泥巴坑里打输游戏的男孩一样把陷入毫无知觉的噩梦的埃德加丢到水池里,用栀子花和薄荷将他从上到下清洗了一遍,直到搓出一层黑色的污垢为止。萨尔再把最舒适和帅气的衣服,也就是埃德加在婚礼上穿的礼服,从衣柜的深处取出来。德里克的所有蛀虫曾经集结起来试图蚕食埃德加结婚时穿的礼服,却都被萨尔这个脑袋里装着天马行空的想法的主妇用各种法子打退。当这套礼服从柜子深处被她取出来时,萨尔惊叹它像是穿越三十年时光原封不动地来到现在,就连衣领上的玫瑰芳香也依然保存完好。萨尔像打扮玩偶一样给埃德加穿上凝固在过去岁月里的礼服,系上红色的领带。她满意地瞧着比最大的布偶玩具还要大的埃德加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出了门在临近的花园里摘了一朵最绚丽的花朵。
等到埃德加从死一般的沉睡中嗅着花香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像是要去再迎娶一次萨尔似地穿着新婚时的打扮,胸前还插了朵不知名的野花。萨尔见到他醒来,便去热了下皮蛋肉丝粥端来,手里依然持着那把从未使用过的崭新铁锹,她坐在原位,瞧着埃德加下意识地吃了口皮蛋肉丝粥,满意地微笑。埃德加摸了摸衣领上插的野花,自此认定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
埃德加是在三天后再次被反动派政府任职的。他劝说一整天都喝得烂醉的弗兰克和他一起回归政府办公室。“这终归是我们的德里克,需要德里克人来管理。”埃德加把弗兰克手中的酒瓶抢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弗兰克被说服了。“好吧,如果是你埃德加这么说的话。”弗兰克嘴里嘟囔着,揉了揉眼睛,喝了口埃德加递过来的清水,于是便醒酒了。
他们被任命为基层公务员,工作是安抚区别于狂欢的无知年轻人的中老年德里克人,他们因见到反动政府下令要拆除房屋门口的栅栏而怒不可遏,整日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从我爷爷的爷爷结婚开始房屋门口的草坪就要用栅栏围起来。”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向埃德加抱怨,他因见到自己的孙子整日捣鼓自由党的机器,脸上满是忧心忡忡。他不相信自由党人宣传的能够长出玫瑰的机器。“如果玫瑰要长出,那么只有可能是从黑色的土壤里。”
“时代不一样了。”埃德加耸了耸肩,他内心深处也在怀疑自由党可疑的宣传,为家门口漂亮的浅蓝色栅栏被拔除而感到心痛,他心不由衷地说:“可是德里克的生活还要持续,至少他们没让我们在星期三把房屋的一面涂成蓝色、星期天再把房屋的颜色涂成白色。”
在老人满是怀疑地走开后,弗兰克告诉埃德加说他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他觉得他在撒一些让过去的弗兰克嗤笑的谎言。曾经弗兰克为了让政务能够更好地实行下去,也经常用玫瑰色的谎言包装丑陋的现实,可他终究还是相信这会让德里克变得更好的。
“而现在,我们站在一个无止境的谎言的黑洞上。瞧瞧他们在做什么,拆除栅栏、拆迁‘汉斯老爹’、用机器生产玫瑰,他们最终会如愿以偿地摧毁德里克的!”
埃德加和弗兰克站在过去曾是“汉斯老爹”店铺的遗址,它那曾经能容纳五十多人的华丽房顶已经成为了过去式,现在地上只有残砖瓦片和像个幽灵一般游荡在废墟上的老头,他们差点撞到无知觉呢喃的他。埃德加听说在那帮肩上扛着枪、胸上带着勋章的混小子逼迫下,老汉斯,也就是店铺的主人、眼前一脸痴呆样的老头跪下来哀求他们,可他们不为所动。施工队用挖掘机和叉车铲平了这家人人喜爱的餐店,他们说要在另一个地方盖起一间更大的餐厅,它将被取名为“德里克餐厅”,空间足以容纳所有人一起喝皮蛋肉丝粥,可这一切都和“汉斯老爹”没什么关系了。自从他在年轻时第一次走进“汉斯老爹”,看到站在一旁笑眯眯的壮年男人起,埃德加从未见过眼前汉斯的悲惨样。
埃德加看得心烦意乱,于是他再次提议弗兰克一起去喝酒。弗兰克这次却拒绝了。他望着荒芜的街道,行人们不复曾经的从容,个个面色惶恐、脚步匆匆,树木因为不堪忍受机器的噪音自行倒塌,远处有几声女子的绝望喊叫声和年轻男人的淫笑声。弗兰克的面色深沉得可怕,他告诉埃德加他闻到了鱼腥味。埃德加耸了耸肩,说他什么都没闻到,只有衣领上有早晨萨尔涂抹的淡淡花香,那是萨尔在白天从花园里找到的几朵野花。德里克的花店一直打烊。
“这样嘛,代我向萨尔问好。”
弗兰克向埃德加点了点头,告诉他现在有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要去做,向埃德加道别后一个人径直走进了小巷里。埃德加走了没多久,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枪声,然后是重物倒塌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转头,径直走入街边的一家小酒馆。那一天,他喝得烂醉。
第二天,埃德加穿着黑衣给弗兰克守灵时忽然告诉站在一旁的萨尔说他也闻到了鱼腥味。萨尔认为这是埃德加太累导致的幻觉,她什么也没闻到。
埃德加瞧着弗兰克庞大的肥硕身躯若有所思。弗兰克的尸体面色安详,看起来倒不像是死去了,而是在做一场美梦。“他像是一个折翼的天使。”萨尔赞成埃德加的比喻。
他们对着弗兰克头上的灵灯一直站到了傍晚,直到弗兰克的尸体因为炎热的天气开始散发出一些腐臭味,他们才确信他终于死去了。萨尔说她再也站不下去了。“再站下去,我恐怕得要和弗兰克躺一块了!”于是埃德加叫来五个大汉,一起把弗兰克的尸体抬到车上,准备在德里克的某棵树下把他埋掉。“至少我们可以确定弗兰克不是被活埋的。”萨尔安慰丈夫,他指挥那些雇来的壮汉,不顾他们的抱怨,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坑,直到触及香樟树末端那些又细又长的根须才停下。
“就这吧,弗兰克会满意的。”
弗兰克是那场政变后德里克第一个牺牲的人,他们的老朋友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弗兰克,因为他和埃德加背叛了他们的党派。在这个漆深的夜里,只有埃德加夫妇在为弗兰克忧伤。
“那股鱼腥味,你昨天说闻到的,我也嗅到了,从窗户外飘来。”
天还没亮,萨尔叫醒丈夫对他说。于是他们打开窗户,惊讶地看到德里克的天空和街道上全是溺死的鱼的尸体,腥臭味正从它们身上一阵一阵传到人们口鼻中。这些鱼死了后也不停歇,尾巴无意识地跳动着,想要爬到天空上去。有一些成功了,它们短暂地滞留在了天空中,正在向越来越高的地方爬去;更多的失败了,它们被树木的枝头、居民的晾衣架拌住,掉落回地面上不再动弹。
“简直像是鱼的地狱。”萨尔惊叹道。
“就怕之后也是人的地狱。”埃德加对此不置可否。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死鱼的狂欢才结束。伴随着下午三点整的钟楼响彻整个德里克的报时声,鱼的尸体像是同时按上了暂停键,一齐失去了所有魔力,从天空上跌落下来砸成肉糜。现在它们只是一些鱼的尸体了。德里克的所有街道都堆满了死鱼,畜生因为鱼尸体的腐臭味纷纷被熏死,继续为这座不幸的城市增添更多尸臭。
“现在德里克简直是座发酵的粪坑。”埃德加对这幅地狱般的场景评价道。
没有人敢离开自己的房屋。人们紧闭窗户,隔着透明坚实的玻璃,遥遥相离,通过喊叫来交流。那喊叫声透过鱼和畜生的尸体传递在反动政府拉来的巨大灰色机器之间,显得机器更加阴森。无人的机器屹立在鱼的尸体所堆成的山上依然轰鸣着工作,埃德加想起那些机器据说能够生产玫瑰,德里克的花店也因此闭了门。他和丽萨无事可做,蜷缩在家里只能看报纸上的四格漫画解闷。
一直到第二天,这股腥臭味突破了门房钻进埃德加的家里,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埃德加瞧着今天早上的报纸,上面依旧是惯常的“无事发生”,可是他鼻尖的腥臭味不断提醒他这是一个谎言。
“如果一切都无事发生,那么这些从海水里飞来的鱼的尸体带来的腥臭味也是德里克人的集体幻觉吗!”
埃德加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萨尔坐在安乐椅上神态从容。她命令埃德加要么和她一样坐在椅子上等待有人唤起良心清理这个烂场子,“要么,你现在出门去找政府官员要求他们解决德里克的这场麻烦。我所熟悉的埃德加可不是现在这个忧愁的模样的小男人。”
萨尔的话刺痛了埃德加的自尊心。于是埃德加从衣柜里取出一大团旧衣服,用水打湿,敷在鼻子上,冒着被熏死的风险走了三公里,穿过半个鱼的地狱,踩着黏糊糊的让人恶心的肉糜来到临时政府的办公所,隔着一扇防弹玻璃门,和两个全副武装手里拿着上满子弹的来复枪的士兵交涉,要求和临时市长见面。
临时市长是个斗鸡眼的矮小身材商人,周边是两个神经质地环视四周的提着手枪的士兵。他坐在半米高的坐垫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埃德加,吸了一口雪茄,将烟圈吐在埃德加的脸上。埃德加眼睛一下都没有眨。他心平气和地诉说了全体德里克人的需求,即清理死鱼尸体和祛除那股笼罩整个城市的腥臭味。
“我记得你,是反动党里第一个弃暗投明的聪明人。”他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埃德加,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两只各看各的眼睛给埃德加一种非人的质感,“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不太聪明了。”
临时市长将一份报纸随手丢在地上,旁边的士兵心领神会向前一步一脚踩在上面,只留出那大大的标题“无事发生”。他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说:“没看到报纸上写的吗?没有什么爬上天空的死鱼和密布全城的腥臭味,德里克无事发生。我累了,现在出去吧。”
另一名士兵举起手枪,指着埃德加,埃德加确信自己不走的话,那名士兵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可他依然想做最后一份努力。
“玫瑰,”埃德加闻着火药的硝石味,重复了一遍,“玫瑰,那台黑色的机器生产的玫瑰,我可以号召德里克人买下它们。”
临时市长起了兴趣,他示意士兵暂时不要开枪,却没有让他把枪放下。埃德加知道,他依然在和热情的死神共舞。
“前提是这台机器生产的是真正的玫瑰,而不是什么塑料制品。”埃德加盯着黑黝黝的枪口,面色苍白却依然坚持着说,“以及,还有您的一份签名,我会让德里克人知晓一切都是您的功劳。”
临时市长不再吸雪茄了,他露出思索的模样。像是屹立在悬崖边缘又或者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埃德加只觉得过去了几百个世纪这么久。这个身材矮小的商人在财富和名誉的诱惑下,终于挥了挥手让士兵把枪放下,露出了一嘴的大金牙。他让一个士兵取来了印章和一张白纸,在上面随意地写了些什么便盖上了章。
“一天,我只给你一天时间,后天早上我醒来就要见到满城的玫瑰和堆满我办公室的钞票。否则......”
商人没有说否则的后果,他只是露出了豺狼般的残忍神情,狭小的眼睛眯成子弹的弧线状,埃德加对于后面的话便心领神会了。他毕恭毕敬地接过那张白纸,在士兵几乎是胁迫的搀扶下架出了办公室。等到埃德加站在办公室门外,嗅到那股他已然开始熟悉的死鱼腥味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全身冷汗、颤抖不停。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埃德加从临时政府手里冒着生命危险只拿到了空口白凭,好在埃德加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主,而且相比起机器生产的玫瑰,他相信所有德里克人更加厌恶满城的鱼腥味和踩上去黏糊糊的死鱼。他挨家挨户去敲门,号召所有曾经满怀热切相信自由党而今对于政府的不作为彻底绝望的年轻人。“这是市长的签名,上面写着政府和自由党从未放弃德里克。”埃德加指着上面的鬼画符面不改色地胡说。年轻人们对于这句话半信半疑,但下面的市长印章却是货真价实的,因此他们便只能安慰着自己去相信埃德加。即使从那通鬼画符里人们隐约辨认出“玫瑰花”“价格”“拒绝还价”的字样,他们也权当是在无所事事的臭气下所产生的幻觉。至于那些更加成熟的中老年德里克人,他们不需要埃德加说明,在楼上见到埃德加率领人群走过,便自发地加入了其中。这只沉默的队伍跨过街道,踏过曾经是花园如今被死鱼淹没的地方,用铁锹铲开厚厚的死鱼和畜生尸体,在埃德加的领导下,忍受着如同地狱般的景致和足以与臭鼬气味媲美的腥臭味一路到了“汉斯老爹”的遗址。在这里,巨大的灰色机器吐出源源不断的虚假玫瑰,几名士兵持着枪不耐烦地等待他们,一具老人的尸体还冒着热气跪在赤色的成捆人造玫瑰面前。
“这个老头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我们怀疑是反对党的间谍特务,对他进行审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因此我们将他当场击毙,保卫了自由党的财产。自由党万岁!”一名士兵看到埃德加的视线,举起手中的步枪,半是威胁半是得意地说。埃德加看见,士兵的胸上戴着象征德里克市政府和自由党的徽章。
人群更加沉默了,压抑的气氛就像是暴雨前的闷热让人不安。一个老者知道埃德加内心不好受,对埃德加小声劝慰说:“有句俗语:开枪的人手里最后一颗子弹必然是留给自己的。”他不着痕迹地瞪了眼那个士兵,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面露悲悯:“可怜的老汉斯!没有被死鱼砸死反而被人开枪打死了。”
在子弹的威慑下,埃德加也只能在前面挥舞着市长纸条,让人们排着队领人造玫瑰。他甚至不敢望向士兵,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一铁锹砸死那个士兵,然后被剩下三名士兵用步枪扫射至死。五十岁的埃德加已经足以容忍曾经无法接受的死亡,却怕自己死得毫无意义。而那些年轻的德里克人看向他的鄙夷眼神更是让他感到忧伤,所幸还有那些年老的德里克人理解他,一直对他投以安慰的眼神,这才让他内心好受了点。
在让人犹疑的汽油和铁锈味里,每个德里克人都领到了十几朵人造玫瑰。埃德加骑着自行车游走在这只浩大却迷惘的庞大队伍前后,在同样让人窒息的鱼腥味里扯着嗓子向他们讲解如何种植这些邪恶的人造花朵,没过一会儿便全身都是汗水了。
“总之,”他停顿,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些话语所表达的含义,“只要我们把这些人造的玫瑰插满德里克便能解决所有麻烦。”
人群依然沉默,没有喧嚣,没有欢呼,没有啜泣,只有一捆捆的钞票和硬币丢在麻布袋里的声音,用来购买那些曾经无人问津储藏在仓房里落满灰尘的人造玫瑰。他们先是把“汉斯老爹”的遗址插满了玫瑰,这些邪恶的人造之花一接触到地面就贪婪地汲取所有它所能触及的营养,埃德加分明看到,插在埋藏着老汉斯尸骨地方的人造玫瑰远比其他玫瑰更加鲜艳和芳香,只是那颜色和香气让所有人都感到不适,不过这也反过来说明这些玫瑰确实能够解决德里克的麻烦,这个事实让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
埃德加也参与到了插花的人群里,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没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着硬币的褶皱,交给那个杀害老汉斯的可憎士兵,获得了一大捆人造玫瑰。他手里紧握铁锹,不顾灰尘,紧紧抱住怀里的大捆人造玫瑰,循着记忆中的德里克,将玫瑰插满了每个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埃德加曾经上过的小学、中学和大学,现在它们都关上了门,墙壁腐朽不堪;埃德加曾经工作过的政府办公室,现在这里不再是政府办公室,里面住着他所不认识的男人和女人;埃德加第一次遇到萨尔的地方,那是一座在夏天开满栀子花的美丽公园,如今所有植物都在死鱼的臭气中奄奄一息;埃德加第一次和萨尔做爱的旅馆,她曾在这里发誓会在他不能咽下皮蛋肉丝粥前杀死他,现在再也没有食物的香味和情侣的荷尔蒙味;埃德加向萨尔求婚的那间酒吧,他忍受更大的痛苦藏匿钻戒盒只是为了让她戴上没有异味的钻戒,现在再也没有嘈杂的摇滚和狂欢的人群;埃德加和萨尔结婚的地方,那一天他穿上礼服挽着萨尔在神父的祝福中结为夫妻.......它们都被死鱼尸体和鱼腥味所填满,而埃德加到来再用人造的玫瑰插满了这些地方。他亲眼望着那些污秽的产物被人造的玫瑰所吞噬,让德里克再次充斥他记忆中的玫瑰香气,可他瞧着那鲜艳的硕大玫瑰心中却无半分欣喜。埃德加明白,这些玫瑰都是人造的赝品。
埃德加工作到了很晚,浑身酸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他勉强褪去了衣物把自己搞得彻底精疲力尽。可比起体力上的疲乏,他更忧心于玫瑰治疗法是否有效。“没什么好担忧的。”萨尔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抱住了埃德加。她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抚摸埃德加的头发,它们因为主人的忧心而纠缠在一起,萨尔一根一根地把打结的头发解开:“你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便是上帝保佑了。”
这座古老的城市终究命不该绝。当早晨的第一束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彩照在德里克时,人们拉开窗帘,惊讶地发现德里克变成了一座插满玫瑰的城市。贪婪的人造玫瑰在一夜之间占领了整座城市,或许是由于制造它们的主人带着同样贪得无厌的欲求,这些玫瑰自从制造出来被埋藏在库房里忍受了长时间的空虚和黑暗,在人们尚且清醒的时候尚能保持淑女的谦恭模样,当人们陷入沉睡后便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贪婪天性,用那些像是细小触手的根须争抢着不放过任何无论是死鱼还是畜生亦或者人类的尸体,将曾经堆满德里克所有街道和散发足以熏死人腥臭的尸体全部汲取成玫瑰赤色的花瓣和无处不在的浓郁香气。人们打开窗户,打开房门,丢掉脸上的口罩,欢呼着走出房屋,在摇曳的花海下,他们相信德里克的所有麻烦都被解决了。恰巧此时临时市长派人拉了一张巨大的“自由党万岁”的横条,在市中心搭建了一个巨大的舞台,而舞台唯一的背景便是那如潮水般的玫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这个斗鸡眼的商人露出微笑,尽量让自己的斗鸡眼平视前方,发表了一番让年轻人听起来热血翻腾的演讲,大意是在他的指挥下,自由党人和市民齐心齐力用玫瑰疗法打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只字不提手下士兵的胡作非为和他办公室里堆满的钞票。在这场充满谎言和虚伪的蹩脚表演里,人们瞧着他演讲时的真切神态,和他手上那张埃德加曾经用来号召人们的市长签名,在让人昏了头脑的阵阵玫瑰花香里,随着几个混在人群里的自由党人喊出“自由党万岁!”,那些兴高采烈的年轻人也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比起灾难之前更加热情高涨,浑然忘记前不久他们对不作为政府的失望之情,那些原本想保持沉默的中老年德里克人在年轻人的裹挟下也不得不跟着一起欢呼了起来,只是嘴角的笑容却显得那么苦涩。商人满意地咧开嘴,露出那口大金牙,他等到年轻人们的呼声减小后,便继续恬不知耻地演讲,承诺会给德里克带来更加美好的未来。因为,他指着身后无数摇曳的人造玫瑰:
“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是被上帝选中的城市!”
此时一股狂风吹来,将无数玫瑰花瓣刮起,正好落到手高高举起的临时市长面前,几枚花瓣贴在了他的胸前挂着崭新的自由党徽章的地方,像是给他额外颁发玫瑰制成的勋章,商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宏伟极了,全身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就连那双让人不适的市侩斗鸡眼,在台下的人们看来也如同东方神话里的火眼金睛一般泛着神异。无数迷信的老人和女人见到这一幕纷纷跪了下来,惊呼上帝显灵。
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被这股狂热的情绪所感染,埃德加是其中一员,最初,他站在人群外沿对这出闹剧冷眼相看。当那个斗鸡眼商人谈到他和市民齐心齐力时,埃德加脸上满是讥讽的笑意,他下意识地想要转头看到同样面露讥讽的脸,却只能看到一个同样面露狂热的年轻人的脸,他见到埃德加看向他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埃德加这才黯然想到弗兰克已经被永远埋葬在了德里克的某棵树下。他一下子便感到索然无味,离开了喧嚣的人群。
埃德加漫无目的游走在插满玫瑰的大街小巷。他和萨尔对这些玫瑰怎么都喜欢不起来,早上开窗时,他本以为会和萨尔对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欢呼起来,可是并没有。“至少比死鱼的尸体好。”萨尔不咸不淡点评了一句。在那股浓郁的玫瑰香气里,埃德加和萨尔平静地享用了早餐,两碗皮蛋肉丝粥,埃德加喝地心不在焉,他内心隐隐意识到或许他又做错了,可他又不知道问题在哪。
“至少比死鱼的尸体好。”埃德加走在路上,瞧着那些兀自摇曳的玫瑰,忽然重复了一遍萨尔起床时说的话。插满玫瑰的德里克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埃德加被花香弄得晕头涨脑,走了很久才终于发现自己回到了演讲台旁边,此时正好是那个斗鸡眼商人结束演讲的时候。他看到人们欢呼着拥护被士兵围成一圈的临时市长向他走来,埃德加下意识想要走开,却被临时市长喊住。
“这位埃德加先生,便是我所最信赖的下属了,也正是他充分履行了我交给他的召集人群任务。”他向人们介绍埃德加,就好像德里克人不认识当时是谁在一阵恶臭的鱼腥味下挨家挨户召集人群一样。可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埃德加悲哀地看到,他们就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在斗鸡眼商人的随口吹嘘下像群绵羊一样挤了上来想要一睹埃德加尊容,而这并不是因为他为这场灾难做出了多少贡献,仅仅是因为临时市长决定授予埃德加副市长的职务,职责是做所有市长应该做的活,以及,市长顿了下说:“让插满玫瑰的德里克重新伟大!”在人群嘈杂的欢呼声中,埃德加看到这个矮小的商人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口袋。
人造玫瑰花浓郁的香气下,德里克确实繁荣昌盛了一段时间,那是所有德里克人都会铭记一生的黄金岁月,在那场同样让人记忆深刻的死鱼升天灾难之后。全球的旅客听闻在遥远的海岸边缘有一座插满玫瑰的城市后,不顾遥远的行程和在国内间歇发生的战争,络绎不绝地挤进这座上帝垂青的城市,只为见到在八月晚风下满城摇曳的玫瑰的海洋。再然后是商人带着他们的货物和钱财用鬣狗般的嗅觉闻到了旅人腰包中钞票的味道,紧跟在游客和马戏团的脚步下。于是一夜之间,这座古老的城市又重新焕发了青春,原本空荡荡只有玫瑰的街道被商铺和行人们挤满,狗叫声、商贩叫卖声和小提琴声再次洋溢在德里克的天空,皮蛋瘦肉粥不再是人们的早餐首选,来自西方的各色面包、香肠和蛋糕占据了德里克人好奇的胃囊,酒吧的五颜六色灯光再次闪耀在夜间,只是现在除了旧时节奏简单的摇滚外还有无数更加新颖的复杂华尔兹供年轻男女们选择。老一辈的德里克人每天醒来都会茫然地站在门口,为日益陌生的城市而感到恐惧,他们想要去喝一碗皮蛋肉丝粥,却发现竟没有一家早餐店提供,于是只能买了原材料在自己的家里制作,他们总觉得自己做的皮蛋肉丝粥有股鱼腥味。
“赝品的玫瑰,虚伪的人们,假冒的城市!”
萨尔喝着带有鱼腥味的皮蛋肉丝粥抱怨说道,埃德加却没有功夫理会她,自从德里克的繁荣期来到后,他作为名义上的副市长实际上负责着城市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忙得要死。他几乎是像喝水一样把一大碗皮蛋肉丝粥喝完,也没去品味什么味道,便匆匆带上公务包出门去政府办公室,在那里,有他原先的同僚和领导等待着他的指令和签名。
埃德加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始趴伏在高高的文件堆里一直到下午的五点起身去吃一顿食堂寡淡无味的晚餐,然后再一直工作到深夜十点,中午为了省时间,他常常在去办公室的早晨路上买一片鸡肉蔬菜三明治。办公室里常常开着三个电风扇,除了用以祛热的一架外,另外两架旨在把那过于浓郁的玫瑰花香驱逐出去。最初,人们浑然不顾是他们自己把玫瑰插满德里克的事实,把那些不断蔓延的人造玫瑰视为一种上帝的奇迹,为无处不在的花香而感到自豪;可没过多久,他们就对那些鲜艳的红色和过于浓郁的花香感到了厌烦,他们开始觉得鱼腥味也不是不能接受,倘若不是因为意外到来的成群旅人,德里克人早就开始自发地铲除这些惹人厌烦的人造玫瑰。可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人们对玫瑰的想法再次发生改变:他们已经习惯了玫瑰的香气,并将其视作生命不可或缺的东西。
“德里克人除了玫瑰一无所有!”
人们这样谈论道,用以掩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旅人衬托下自己话语下的自卑。他们为了那些人造的玫瑰而不惜和外来的旅客争吵,只因为他们想拔几支玫瑰。“除了上帝外,没有人能带走德里克的任何一支玫瑰!”就连那些只在乎信仰的老头都红着脖子从屋子里跑出来,举起拐杖驱赶那些胆敢对玫瑰伸出手的胆大包天之徒。埃德加每天都为这些争吵甚至衍生成流血事件的暴力冲突而头疼。他亲自带着人们为了对抗死鱼尸体散发的腥臭味栽种人造玫瑰,却没想到有一天人们会为这些灾难的副产品而打得头破血流。在这段德里克的玫瑰岁月里,每个来到德里克的商人都从旅人的钱包里赚得盆满钵满。但要说赚得最多的那毋庸置疑是德里克临时市长,他靠向旅人贩卖机器生产的人造玫瑰而建了一座堆满金条的游泳池,成天坐在金条堆砌的高高坐垫上听埃德加汇报消息,丝毫不嫌弃它们硌屁股。
“我开始喜欢上这座城市了,瞧瞧,都是些生金蛋的母鸡!”
他不无得意地露出了满嘴的大金牙,它们被擦得锃亮,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但是埃德加从那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四周的六个全副武装的警惕士兵——他又增加了四个士兵——中窥见在他表面上的得意下潜藏的是他和埃德加心知肚明产生原因的焦虑和不安。这个斗鸡眼的商人从未忘记他曾经让士兵用枪指着埃德加,或许他也曾从士兵嘴里听说了那一天他们对老汉斯做的事情。他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对人性的了解不亚于最狡诈的魔鬼。所以埃德加每次向他汇报的时候,两人对于双方在想些什么总是一清二楚,却又总是装作互不了解。商人需要埃德加打理德里克并帮他从人们手里捞钱,埃德加需要市长的签名来让德里克继续运转下去。
“先生,我只是想在德里克活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在一次汇报中,埃德加不无真诚地对临时市长这么说道。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临时市长彻底将手中的权力放心地交给了埃德加,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表面和睦是依靠利益来维系的,可这世间上又有什么比利益还要稳定又永恒的纽带呢。
埃德加在五十岁这一年之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德里克的实际掌控者,就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德里克会插满玫瑰。他几乎是带着当年追求萨尔的狂牛般的热情用自己的意志去改造这座生他养他并在未来埋葬他的城市。首先自然是埃德加心心念念的“汉斯老爹”,他还记得老汉斯死在他面前的凄惨场景,可比起那副场景他印象更深的是老汉斯像个幽灵般游荡在店铺的遗址上。埃德加派人找到了老汉斯的遗孀和他的儿子,一个蜷缩在安乐椅里的枯萎老太太和一个一脸迷惘的中年邮递员,想要与他们商量重建“汉斯老爹”,却发现他们要么是已经年事已高只想在安乐椅上打瞌睡,要么是对餐厅和商业一窍不通只想继续去送邮件。邮递员认为在各色各样来自全球的早餐店冲击下,经营一家过时的早餐店并不显得比帮外乡人传递情书和遗书更有价值。埃德加不由头疼,深切怀疑老汉斯原本是否根本没打算将店铺开下去,只待两腿一蹬,店铺就化为灰飞。而另一间原本埃德加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也遭到了严重曲折,那便是原本自由党饱受诟病的要求德里克所有人都拆除家门口的栅栏,他想要恢复人们在门口放置栅栏的自由,却被无数听闻这个讯息的愤怒的市民踩破了办公门槛,他们的理由是安置栅栏无疑会践踏到门口草坪娇嫩的玫瑰。“恰恰相反,”有人向他提意见,“我们应该继续强调这个法令,甚至把它写进地方法规里。”总的来说,在玫瑰的热潮下,埃德加沮丧地发现自己对德里克的改变微乎甚微,原本的高涨热情也就像被泼了冷水一样不了了之。
在这段玫瑰色的岁月里,德里克的居民对于生活虽说照旧不甚满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有文字记载以来这座古老的城市最为光辉幸福的时刻了。在那些喧嚣的旅人如风一般卷入德里克,又像蒲公英的种子般将德里克的存在带到全世界后,就连世界另一端的教皇都听闻在遥远的海岸上有一座插满玫瑰的上帝选城,而这座城市居然没有教堂,于是紧跟着商人和小丑,一位来自梵蒂冈的主教乘着四轮马车秉持着教皇的意志来到这座世界边缘的城市建立教堂。这个消息在埃德加真正成为德里克实际上的市长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可是一直到三个月后他才见到了那位主教。原因无他,这位仿佛来自中世纪的主教坚持不乘坐除了马车和帆船之外的交通工具,以一种让人惊叹的毅力跑死了六只马,累死了八只驴和四只骆驼,穿越了一百公里的沙漠和三十公里的雨林,几乎跨越了大半个世界,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德里克。据随从说,当主教在距离德里克十公里的距离时忽然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说他嗅到了浓浓的玫瑰香气。
“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对坐在金条上一脸不耐烦的斗鸡眼商人说,“祂让我在此地建造一座不逊色于圣彼得大教堂的教堂,德里克将是圣灵降临的城市。”主教从容地从沾满灰尘的袍子里掏出了一个和斗鸡眼商人嘴里的大金牙一样闪亮的银盘,这也是埃德加不得不带他来见德里克市长的原因:他想要从斗鸡眼商人里筹款。即便在埃德加多次劝说下依然执迷不悟,他坚信带领市民把玫瑰插满城市的市长一定是上帝最忠实的选民。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
斗鸡眼商人骂骂咧咧地打翻了主教手里的银盘。埃德加相信,倘若不是因为这是一位来自梵蒂冈的主教,他一定会在主教话音未落的时刻便让身边的士兵对他开枪。埃德加连忙带着主教离开市长的游泳池。主教备受打击,面上却依然带着虔信者的坚定,他的手里依旧举着银盘,把它高高地托过头顶,主教告诉埃德加他将在德里克继续募捐,直到银盘因为钱财的重量跌落到地上。“在此之前,我将会一直举着银盘,”他严肃地说道。而埃德加不得不尴尬地告诉他,虽然德里克人普遍有一种广泛的迷信,但他们却绝不会为了信仰而施舍钱财。“德里克从来都没有过教堂,未来也不会有教堂。”埃德加好心地告诉主教,免得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手上还高举着空空的银盘。“上帝自有旨意。”主教没有听进去,他托着银盘在埃德加的注视下径直离开了政府办公室。
几天之后,埃德加听说主教死于一场践踏。原因是他无知觉地踩到了一支玫瑰,那支玫瑰的花骨朵一直黏在他的鞋底下,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当他站在讲台上向聚集起来的人们募捐的时候,人们在底下对他的鞋底看得一清二楚,愤怒的人群以为这个穿着长袍两手托着银盘高高举过头顶的怪人是在挑衅他们,于是一拥而上将主教淹没在群起激愤的人群之中。冲动的年轻人一开始只是想抓住主教的衣领,可随着人群的拥挤,主教那经过漫长的旅途摧残的瘦弱不堪身体被轻易推倒在坚实的水泥地上,汹涌的人群几乎是把他像蟑螂一样踩死的。直到最后一刻,他的手臂依然像香樟树的树枝一样对着天空孤独地耸立,高举着一尘不染的银盘,上面空无一物。据最前面被推攘的几位年轻人说,在沸腾的人声中他们隐隐听见,主教微弱却有力的遗言:“上帝!请为德里克建一座教堂吧!”主教的遗言一直回荡在他募捐的地方,然而直到两年后,德里克才在萨尔的指挥下建成了第一座教堂,目的也不是为了更好地信奉上帝而是为了对抗闷热的干燥天气和打发孤独的冗长时间。
主教并不是那段玫瑰色岁月里因为玫瑰而死去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就有一个外乡人为了爱情死在德里克。那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却长着一副非洲人的面孔,身材矮小瘦弱,知识渊博,会拉一手不错的小提琴,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待人亲切礼貌,名字拗口难念。为了便于故事的传播,人们通常只读他的姓“陆”。他跟着父亲来到德里克做生意,却对当地某个姑娘一见钟情,他近乎绝望地爱着她,可她并不爱他。在这场凄惨的爱情故事里,陆在旅馆里写了几千封撕心裂肺的情书寄给她,却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沾满玫瑰香气的成捆信件在旅馆的正厅堆积成一座小山,以至人们不得不从旅馆另一侧的小门进出免得身上沾染年轻男人对爱情绝望的孤独;在她放学必经的路途,陆坐在开满玫瑰的长椅上拉小提琴,忧伤无比,一连几个小时,在花园里嬉戏的野猫都为之动情,她却面不改色地当着他的面告诉女伴说她们以后要换条路走。在他父亲决定离开德里克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再次向这位姑娘重申他对她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只要她愿意,他就永远留在德里克,单为了她而活。
“哦,真见鬼!”姑娘说出了那句永远改变他命运的话:“那你就干脆死在玫瑰里吧!”她的话语是如此的坚决和冷酷,年轻的陆见不着一丝软和的余地,于是认定生活不再有任何希望。在人生最后一次洗漱后,他郑重地穿上成年时添置的正式礼服,在胸前插了朵象征他死去爱情的白玫瑰。当沉浸在商业里对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父亲诧异地询问时,他简短地为这场无果爱情判决了最终的命运:“我去参加一个人爱情的葬礼。”
于是他孤独地走出了旅店,没有带上他心爱的小提琴,对于门口未寄出的成捆情书也一眼都没有看,径直栽倒在路边的花丛里,吸食玫瑰花瓣窒息而亡,年仅二十岁。
等到人们第二天发现他的时候,一朵红色的艳丽玫瑰冲破了他的头皮兀自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那赤色的花瓣如同血一般热烈,瘦小的根茎像那痴情的男子身躯一般凄凉地支撑着硕大的沉重花骨朵。人们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玫瑰和浓郁的香气,即便是在德里克,这个插满人造玫瑰的城市,依然能从如海潮般的玫瑰香气中准确无比地分辨出陆的玫瑰散发的花香。一位英国的富豪在埃德加来到现场前从悲伤无比的父亲手中高价买下了这朵玫瑰。据说现在大英博物馆的最深处依然藏有这朵玫瑰的标本,柜台的介绍是:“跨越死亡的永恒之爱”。
陆和主教是在德里克最有名也最具有戏剧性的外乡人之死,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旅人和商人也无声息地殒命在这座插满玫瑰的城市。埃德加不安地注意到,德里克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正常水平,外来人和当地人的矛盾不到半年便达到最激烈的程度。可这依然没有停歇旅人们对这座插满玫瑰的城市的向往,即使已经隐隐有了不祥城市的说法,他们依然一窝蜂地冲进德里克,不幸沦为暴力活动的牺牲品横死在街头,让那些摇曳在街头的玫瑰花瓣更加艳丽、血腥味似的花香更加浓郁。
就在埃德加为每天的纠纷忙得焦头烂额时,一位古怪的妇人通过基层工作人员找上了他。“没办法,她坚持一定要见到埃德加先生,否则她就当场咬舌自尽。”年轻的小伙子面露无奈。妇人嘴里念念有词,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满是皱纹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不安和忧愁,埃德加认出那是一种生活在长久的惴惴不安环境里的人才会有的面相,眼神却是带着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明亮色彩,在埃德加打量她的功夫,老妇也在用那明亮的眼睛打量他。
“感谢上帝!看来我们有救了!”
她忽然激动地说,像是得了疯牛病似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摇晃手里的拨浪鼓。埃德加不得不请一旁的守卫把她按住,让她坐在沙发上冷静下来。
“先生,您必须通告所有人:火山要爆发了。”她盯着埃德加的眼睛,面容严肃,可说出的话却让埃德加觉得自己听错了。于是老妇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埃德加再让她把字写到白纸上,他才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以死相逼的老妇跑来只是为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
“夫人,”埃德加同样严肃地说道,“德里克过去没有火山,现在没有火山,未来也不会有火山。”
可是这位老妇坚决称确实有火山要爆发了,而且就在德里克周围。于是埃德加让她指出那座火山在哪,她举起拨浪鼓指向德里克周围的一片荒地方向。“夫人,那里只是一片一览无余的平原。”埃德加有些头疼。老妇依然坚持那里有一座火山,甚至不惜以自己丈夫的姓氏发誓。埃德加听到那串姓氏有些熟悉,详细询问后才发现眼前的老妇正是弗兰克的母亲,她在几天之前才得知儿子的死讯,从另一座遥远的城市千里迢迢地赶来却发现火山马上要在德里克爆发。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德里克指名道姓要见埃德加。
“这是我儿子居住的城市,我难道还会来故意耍弄他在德里克唯一愿意给他收尸的朋友吗?”
老妇手里摇着拨浪鼓似乎想到了弗兰克,情不自禁地抽泣了起来。她老泪纵横的模样让埃德加想到了躺在灵床上的弗兰克,那时他像是个折翼的胖天使一般温顺地沉睡。埃德加有些被打动,他的理性告诉他德里克周围没有火山,可他却决意陪她去看那片一览无余的平地。“只有确认有火山,我才能让市长签下疏散通告。”埃德加诚实地告诉眼前的老妇,打定即使是连小孩都能一眼看破的荒唐事,他也要陪这位丧子心痛的老妇掺和进去,就像他在年轻时陪萨尔做那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想到萨尔,埃德加猛然惊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因为公务繁忙睡在办公室里而 没有回家了,他暗暗下决心,等到疏导开这位逝去友人的母亲,他便要不顾堆成山的公务回家喝萨尔做的皮蛋肉丝粥。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希望的渺茫旅途。埃德加只带上了够吃一天的食物和保险起见带着的帐篷,以防在野外过夜。在他的预计打算里,这场短暂的地形勘探不会超过一天,因此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萨尔便和老妇一起乘着马车出城了。埃德加没有想到,一股狂风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他和老妇刚刚驾着马车没走多远,那股等待埃德加半个世纪的邪风便蓄意朝着他们席卷了过来。在那积蓄了半个世纪的力量下,埃德加和老妇毫无还手之力,面对混合着泥沙的狂风,他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闭上眼睛,死死抓着马车的扶手,任由受惊的马儿将他们带往错误的目的地。
“完了!德里克完了!”
在风声的呼呼中,埃德加勉强听到在猛烈的拨浪鼓声中混合的老妇喃喃自语声,她的声音是那么凄凉,语气是如此地可惜,就好像目睹一件稀世珍宝被当着面砸碎一样遗憾。
“所有的繁华终究逝去,人造的赝品必然凋零,一夜的奇迹被另一夜的绝望所取代,孤独和荒芜席卷大地,世间亦不再会有插满玫瑰的城市。”
在那零碎的话语中,埃德加已经分辨不清哪些是老妇说的话,哪些是风声给他带来的幻觉,亦或者,他已经彻底陷入疯狂,听信白痴和蠢货们的上帝为德里克,这座他深爱的城市下达最终审判。
等到狂风开始消散,埃德加睁开眼睛,惊愕地发现那拉着马车奔跑的两只马儿的上半身只剩下了惨白的骨骼,却依然机械地向前跑去,直到埃德加拉动了缰绳,它们似乎才恍然意识到自身的死去,像埋藏在地下几百年的古老文物忽然呈现在世间一般轰然倒下。埃德加走出马车,见到一片原始的丛林,一只长尾猴在树上好奇地和他对视,他忧郁地发现这里距离德里克少说有几百公里。老妇跟在他的身后,紧闭双唇,对于埃德加的问话一言不发,手里不停摇着拨浪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信她的存在。埃德加对此沮丧极了,他从那股狂风里嗅到了不祥的味道,而老妇时不时向他投射的怜悯目光更是让他确信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没过多久,埃德加就不再想德里克的问题了,在他们面前有更紧迫和严峻的现实问题:他们必须解决吃喝住行。老妇或许有些神异,可在体能上却和正常老人表现得无甚区别,走上几步便气喘吁吁一副随时要魂归故土的模样;埃德加虽说壮得像头牛,身体健康得不像一个五十岁的中老年人,可他那魁梧的身躯在广袤的丛林里却也并不显得比一只蚂蚱更宏大些。埃德加不由得对那位曾经半截身子入土、现在真的入土的主教萌生敬意,即便是牵着装满补给的马匹和骆驼,他也难以想象一个老人能够走过半个地球的丛林和沙漠。而现在,他瞧着瘫倒在地上的老妇,感受着因为热带雨林潮湿的空气和闷热的环境导致的不适与疲乏,深感雨林难以战胜。
“你便是这样看我,我也变不出南瓜车和面包来。”
老妇依然不忘摇着拨浪鼓,似乎因为事情的发生已经既定了,身上原本的忧虑和不安被彻底地甩落狂风里,原本的活泼和乐观天性再度回到了她身上。可埃德加就没有那么乐观了,他掂量了一下背包里少得可怜的食物——它们原本就只是为一天的行程作准备的——估计即使按节俭着吃,不出三天便也消耗完了,可这片丛林却不像是三天能走完的样子,尤其是他还要带着一个八十岁的老太。
“不需要三天,”老妇展现了某种占卜家所特有的神秘口吻,“只要撑一天我们便有希望回到德里克。”埃德加对此不置可否:“但愿如此。”他依然抱着省一点口粮多一点坚持的时间的希望将一块饼干掰成三份吃。在这段漫长又艰苦的跋涉中,饿着肚子的埃德加在某次思绪的跳动里想起萨尔,不知为何,她的形象——从少女到少妇再到如今的中老年人的模样都在眼前清晰地浮现,她们是如此地栩栩如生,他情不自禁地将自身沉浸于往昔记忆的海洋中。
“小心!”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在一场宴席上,莽撞的萨尔差点将热咖啡泼洒到她身上,幸好埃德加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那杯在空中雀跃的咖啡。那时正是她天性中的热情最为肆意的时候,为了向埃德加道谢,萨尔踮起脚尖像只迅捷的小鸟般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在埃德加惊讶地摸着脸时,她“咯咯”笑着跑走了。少女时的萨尔是难以捉摸的精灵,埃德加总是分辨不清楚哪些是她肆意的玩笑,哪些是严肃的谈话。所以这些记忆都带着朦胧的白雾,少女时哭时笑,时跑时跳,他心不在焉地爱着她,总是忧郁地瞧着窗外的面色匆忙的行人,想象着死亡是如同栀子花的味道在某一天飘进窗户突如其来地从皮蛋肉丝粥里伸出枯瘦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使他神志清楚地躺在透不进一丝光亮的棺材里,绝望地感受自己身体逐渐腐烂。埃德加的枕头总是湿的,被他的泪花所沾满,因为他总在深邃的黑夜里为自己即将被活埋的可怕命运无声地啜泣。他十分确信他将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他的母亲在世时经常忧虑她多愁善感的儿子,总是尽可能地陪伴在埃德加身边,可她不曾知晓正是因为她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她头上稀疏的白发和身上隐隐传出的老人的味道让埃德加更加恐惧那流逝的如湍急的溪流般无情地把一切美好事物抛下的时间,他魁梧的身躯就像现在不能对抗广袤的雨林般一样难以容忍注定的死亡。在那成人的身体下蕴藏的是一颗孩童般柔弱的心灵。而当母亲去世后,埃德加的内心更为忧郁,除了待在如同火山般热情的萨尔身边外,他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锁在屋内写下一封又一封绝望的信件,和萨尔约会的路上不带有任何期望地投入邮筒。署名人是埃德加,收信人是埃德加。也就是在那样的凄凉心境下,他在一次做爱后从萨尔身上得到了那个足以使他坦然面对衰老的承诺,亦是使他爱她一辈子的永恒誓言无声的注脚。那是埃德加的母亲在生前所未能如愿的事情,却被萨尔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埃德加难以形容他在那一天的早上见到萨尔手里抓着铁锹的感动,他时常羞愧于自己内心的敏感与柔弱和自己魁梧的身躯所不匹配,可在那一天,当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询问萨尔在做什么,从她那淡然的天经地义的话语中,埃德加忽然注意到在死神向他回来的镰刀呼啸风声之外的另一侧有一些永恒地独立于时间之外的事物悄然地在他柔软的内心中形成。爱情就像是铁锹一般撑起了埃德加魁梧的身躯,为他注入了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如同灼热的涌动岩浆般的热情和狂劲,也让他能够直视黑黝黝的枪管,和那曾经在黑夜里恐吓他的死神跳上一曲优雅的探戈。埃德加白天夜里都在记忆的泥沼里挣扎,彻底忘记了自身和老妇的存在,如同梦游的人般不知疲倦地兀自穿行于挂满藤蔓的古老丛林。在一片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玫瑰香气中,从记忆的泥潭中偶然挣脱的埃德加忽然想到那个为爱情自杀的年轻人,他从未见过那朵据说全世界最美丽的玫瑰,可他却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某天他插在花瓶里的某只红玫瑰。
“见鬼!”埃德加惊呼,他想起那个花瓶自从玫瑰插满德里克后他便再未更换过,“我忘记了让玫瑰保持新鲜!”他为此感到深深的难过,居然动情地哭了起来。而在这片泪眼朦胧里,埃德加见到老妇人手里赫然有一支新鲜的还带有露珠的玫瑰,那股玫瑰香气便是来自于此。
“拿上它,从土壤里长出的真切玫瑰,做你想去做的事情。”
老妇人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带有丝毫拒绝余地。埃德加下意思地接过了那束玫瑰,而在他接过的一瞬间,老妇人从带有笑意的脸开始缓慢但坚定地褪去血肉,似乎这身血肉原本就是她所暂时借来的衣裳。此时埃德加才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行走在一片深蓝色的像是湖底的空间中,他看到无数的死人在永恒凝固的湖水里环绕着他们,只剩下了惨白的骨架漂浮在半空。全世界的藻类在他们身上缠绕着。他从中望见了一具硕大的骨架正对他们挥手,像是一具折翼的天使,于是埃德加揣测这是弗兰克;在他旁边则是一具枯瘦的骨架,有几块骨头上还有断痕和镶嵌其中的子弹,埃德加认出这是老汉斯;而在更远处则是一具双手始终举高超过头顶的瘦高圣徒骨架,他认出这是那位被人群踩踏至死的主教。无数的亡者在向他挥手,埃德加认出了一部分,更多难以辨别,他想要呼喊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声音还未产生便已消散。老妇人——此时她和周围的白骨亡灵没什么区别了,只有手上从岁月的流逝里挣脱出来的崭新拨浪鼓表面她的身份。她用力推了埃德加一把,埃德加像是被发射的鱼雷般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亡者们,他下意识地护住了手里泛着淡淡红光的玫瑰,感到自己像是襁褓里的婴儿一般舒适。他终于闭上几天几夜未合的眼睛,沉沉地陷入婴儿般的长久睡眠里。在梦与梦的间隙里,他恍然听到那个老妇在遥远的地方摇着拨浪鼓,轻声哼唱:“我从母亲怀中来,携取一支玫瑰赠予你,德里克最为美丽的姑娘呀,你可曾明白那些无眠的日日夜夜里,我是如此思念你温暖的怀抱.......”
“埃德加要回来了!”
穿着灰色的居家衣裳的萨尔从昏沉炎热的午睡里醒来,对着无人的房间忽然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久久不停歇,惊起了一片灰尘。她无比确信自己闻见了一股微弱的玫瑰香气从远方传来,那是萨尔在德里克所有不幸发生之前的早晨所惯于闻到的、足以让她保持一整天愉悦心情的香气,这股纯真的玫瑰香气曾经被鱼腥味所取代、被虚假的赝品玫瑰所淹没,可在这一天的早晨,在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成为过去式的一年后,当无边的荒凉和孤寂再次统治这座小城时,萨尔猛然在不真切的幻象中暼见了埃德加的身影。
萨尔打开落满灰尘的窗户,那些时间的灰色排泄物让她不由自主地咳嗽,从外面传来的炎热微风里混杂的泥沙使她感到窒息。她惊讶地发现自从她宣布紧闭房屋,誓死捍卫衣柜里封存的时光,与整个德里克的蛀虫和蠹虫决一死战以来,德里克所发生的变化是如此翻天覆地,以至她难以把满是泥沙和杂草的大街和稀少的几个无精打采的行人同她记忆中的德里克联系起来。
“真糟糕,即便是发酵的粪坑和满是赝品的马戏场也要比这好多了。”萨尔评价道。
一切让人绝望的变化都是从埃德加离开德里克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在那个让所有人铭记的不祥夜晚,一股狂风从城外吹来,带着足以撼动大陆板块的力量和决心将德里克再次改造成它所期许的模样。它吹过满是商铺的街道,扬起泥沙和厨余垃圾,让臭气再次回归德里克;刮过斗鸡眼商人曾经演讲过的讲台,推倒上面铜制的市长雕像,在一夜的时间便让它的身上爬满了锈迹;卷走所有埋在树下、而今被人造玫瑰贪得无厌的根须汲取成白骨的尸体,顺带着拔起所有曾经为德里克人遮阴避凉的香樟树,只剩下光秃秃的被砍伐过的树桩。当人们从往昔美好岁月的美梦中醒来时,闻到的不再是玫瑰的芳香,而是垃圾和粪便的臭气;感受到的不再是习习的微风,而是使人感到窒息的热风。而最让德里克人感到心痛的是,像是经过了千百个世纪的侵蚀,满城的人造玫瑰在一夜间尽数枯萎。曾经的所有辉煌与美好在一夜之间悄然无声地破碎。如同死鱼狂欢之夜一般,厚厚的不再有香气的花瓣铺满了所有街道,它们那和最深沉的血液如出一辙的颜色与踩上去像是亡灵在低语的咯吱声让所有人都为之恐惧。
“我们完了!德里克完了!”
绝望的人群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来让德里克重新变回记忆中插满玫瑰的城市。人们的兜里、手中和腋下塞满了钞票、金银珠宝和所有值钱的东西,汹涌的人群以当年踩死主教一般的势头沸腾着来到政府办公室,却发现曾向他们许诺光辉未来的斗鸡眼商人和他大腹便便的屁股底下的满池金条不翼而飞,只剩下几个迷惘的士兵和散落一地的白纸。士兵手里提着枪,不知道是否还应该在斗鸡眼的商人未告而别后继续捍卫这座无人的办公室。“市长呢!?”有个年轻人喊道。人们发现他是当年在演讲台下最为狂热的年轻人之一。士兵没有说话,他们同样茫然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失望的人群离开了政府办公室。有人想到那座巨大的生产玫瑰的灰色机器,他们料想如此庞大的钢铁怪物必然不可能轻易搬离,于是希望的火焰再次在宛如站在无底悬崖旁的受伤野兽般的人们心中复苏。
“我们在三个月前能将玫瑰插满德里克,在三个月后也能做到!让德里克再次伟大!”
“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是上帝选中的城市,上帝保佑德里克!”
年轻人呼唤着口号,迷信的中老年人祈祷着上帝。蚁群般的人群浩浩荡荡地踩过枯萎花瓣铺陈的街道,如同义无反顾重返赌场的红眼赌徒在若有若无仿若嗤笑的风声里朝着曾经的“汉斯老爹”遗址扑过去。这里曾经是德里克人美好早晨的开始,现在却是人造玫瑰的加工厂,原本的“德里克餐厅”建造计划被更能从旅人身上收敛钱财的“德里克玫瑰店”所取代,一捆捆的人造玫瑰被那可畏的阴森机器吐出,在士兵监督下传输到遮掩机器的硕大屏风前的展柜上,再被无知的旅人哄抢着买走。往昔岁月里的皮蛋肉丝粥的香味再也不复存在,在那玫瑰色岁月里的日日夜夜只有钞票上让人难以忍受的油腻味、机器的铁锈味和浓郁到廉价的玫瑰气味在遗址上空回旋。而当满怀希望的人们来到此处时发现,曾经用来掩饰人造玫瑰生产秘密的屏风和前面的展柜被狂风一并卷走,士兵和旅人所留下的痕迹亦不复存在,只有一座灰色的机器孤零零地丑陋地站立在让人触目心惊的遗址上。没有人注意到在曾经老汉斯被枪决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棵孤独的小草,它是这片遗址上唯一区别于黯淡的灰色与黑色的绿色,人们没有注意到,无论是年轻人清澈的眼睛亦或者老年人浑浊的双目,一个人也没有。灰色的机器占据了他们的心神。他们中有人曾经对机器无比地忧虑,现在却俱是欣喜若狂地望着它。
“我们有救了!德里克有救了!”
人们拥挤着踩过那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围绕在机器的旁边,却无人知道如何操控那琳琅满目的按钮。可这些都并不重要,只要机器还在,那么总能慢慢摸索出如何制造玫瑰,人们原本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开来,更有甚者已经再次沉浸在那曾经的玫瑰色幻梦里。一个工程师挤开了人群,蹲在机器的操控台下,他说他曾经操纵过这台神奇的玫瑰机器。于是人们尊敬地给他让开位置,他却在人们的屏气凝息下望着这台机器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工程师指挥几个年轻人打开机箱。
“这是什么!?”
人们惊呼起来。和预先料想的精密齿轮与零件不同,在那庞大的躯体里,几个年轻人用地上散乱的铁棍辛苦撬开的盖子下,扑面而来的浓厚铁锈味与汽油味里,人们分明看见装在其中的不过是几个沾着泥土的石块和胡乱塞进去的稻草团。工程师颤抖地摸索着这些石块,取出其中的几根稻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终于在失望的人群面前确定说,这些和山上的石块、仓库里堆藏的稻草堆毫无本质区别。这失望先是转换为了彻底的绝望,绝望又变为了愤怒,而当怒火也燃烧殆尽时,暴动的人们望着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灰色机器和在远处熊熊燃烧的政府办公室,陷入了深深的虚无和荒凉中。
“人们都疯了。”
萨尔没有参与到人们的暴动里,面对担忧的女友们从丈夫口中听闻的各种谣言,她以一向的智慧窥见了其中的本质,面色从容地继续绣花。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放弃了年轻时的荒诞举止,收敛了那颗热情到使人厌烦的聪慧心智,以基督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的奉献精神投入世俗生活中,习惯了每日与女友们坐在一起绣花喝茶的平淡日子。只有埃德加出城未归的消息让她手中的针线为之一顿。“他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因为他是埃德加,是我的丈夫。”萨尔看了眼花瓶里的黄玫瑰,它没有像埃德加想象的那样枯萎,只是花瓣稍微有些干巴巴。
萨尔就这样按着往日的习惯生活了一个月。早上做两碗皮蛋肉丝粥,一碗自己喝掉,一碗放在桌上,等到中午在闷热的天气下发出馊掉的味道再倒掉。吃完早饭,萨尔会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扫橱柜,与不知从哪来的蛀虫和蚁群作斗争,往往是她取得胜利,偶尔疏忽了,萨尔也能在第二天趁虫子们尚未侵入到衣柜深处及时地喷洒杀虫剂,将那些象征他们美好青春岁月的礼服保存得如同刚刚脱去一样完整。在下午,吃过午饭后,萨尔会邀请几个女友到家里喝下午茶,她们边聊着天,便绣花,聊天内容往往是某个士兵不知道发什么疯给自己头上来了一枪、某个年轻男人效仿陆吸食花瓣窒息而死却并未长出玫瑰。也正是从女友们的口中,萨尔才知晓,自从那一夜之后人们为德里克再次插满玫瑰做出的荒唐举措,可他们无论如何发动自己的脑筋,都无法让任何一朵玫瑰在德里克扎根。那些从别的城市辛苦运来的玫瑰往往在一夜之间便如同曾经插满德里克的人造玫瑰一般无声息地枯萎。到最后,即使是再执迷不悟和倔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德里克再也不会恢复到曾经插满玫瑰的盛况了。而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萨尔向她的女友宣布她要闭门,因为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打理橱柜。“我要让埃德加回来能够穿上他崭新得像是刚刚褪下的礼服和喝上刚刚做好的温热的皮蛋肉丝粥。”面对不解的女友们,萨尔如此解释道。她像赶走误入房屋的小动物一般轻易赶走了所有想来上门拜访的人,以萨尔年轻时所特有的、在爱情生活中逐渐藏匿的、而今随着埃德加消失的日子逐渐浮现的狂妄和决心紧紧闭上了大门和窗户,在世俗看来近乎守寡般地在屋子里无声息地生活了一年,直到那缕玫瑰的香气传到萨尔的鼻间,她瞧着花瓶里逐渐枯萎的黄玫瑰,看到全世界的蛀虫和蚁群从屋内有秩序地撤退,确信已经没有必要再紧闭大门了。
“因为埃德加要回来了。”萨尔走在荒芜的街道上,欣喜地想道。她是如此地确切这件事情本身,以至能够带着无比宽广的胸怀和公正的态度去看待德里克所发生的变化。在一阵拂过她脸颊的热风下,萨尔比其他所有德里克人更加悲哀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德里克已经彻底死去了,再也没有焕发新春的可能。
自那一夜后,当被风掀起的枯萎花瓣在炎热的天气下逐渐腐烂、化作一片厚厚的腐殖层,在德里克人还沉浸在往昔幻梦里做出种种挣扎时,在无人意识到的地方,被人踩在地上的杂草从曾经的老汉斯埋骨之处蔓延开来,以当年人造玫瑰的贪婪程度野蛮生长,覆盖了大街小巷所有能供一粒草籽驻足的缝隙。杂草不像是当初被人们踩过去的那株小草一般翠绿、柔弱,它们粗糙、坚韧,以史前祖先的狂劲迅速占领了德里克。杂草爬上了墙壁,卷起了栏杆,掀翻了汽车,缠死了畜生,打翻了桌上的碗筷,在所有显眼和不显眼的地方肆意狂舞,却没有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曾经吸引无数旅人前来的插满玫瑰的城市如今不过是一座长满杂草的荒芜小城。
最让萨尔感到心惊的不是那杂草林立的荒芜街道和炎热的窒息天气,而是目之所及的德里克人。她见到,一眼望过去是满大街的老年人,所有的人都带着同样的死气沉沉和慵懒的笨拙气息,他们低垂着头,无意识地甩着双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无精打采地叫卖商品、绣花和漫无目的走在路上。她想,德里克人在一年之内老了十岁。萨尔望着这幅场景心里难过极了。她是多么想转头跑回房屋再次紧紧闭上大门不再去看死掉的德里克,所幸还有鼻尖似有似无的玫瑰香气始终慰藉着她,萨尔安慰自己:等到埃德加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那时,萨尔还不知道,这一等便是十年。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她想恢复到之前和女友们一起绣花的日常,却发现昔日如同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将全城的八卦和谣言说个不停的女友们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她们往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曾经德里克的荣光,就好像是活在过去岁月里的死人一般对现实的德里克毫无知觉。在那昏沉的氛围下,萨尔几乎难以忍受如同刑罚一般煎熬的时光,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随着女友们夹杂在针线里的昏沉睡眠一并跟来的杂草。它们近乎是贪婪地争先恐后扎根在房屋所有的缝隙里,任由萨尔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它们拔光,往往是在前一天晚上清理了客厅里冒出来的一小撮杂草,在第二天早上又像幽灵般施施然出现。即便是在萨尔不得不停止邀请女友们来做客后依然如此。
“见鬼!这些该死的杂草!这样下去,我会在埃德加回来前先在杂草的包围下疯了的!”
在某一天的早晨,萨尔再也忍受不了清理这些无穷无尽的杂草,她将除草剂和铁锹扔在地上,以一贯的冷静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所能解决的问题了。那时,距离萨尔嗅到微弱的玫瑰香气又过去了三个月,在这些日子里,她每天早上都一如既往地准备两碗温热的皮蛋肉丝粥,却又不得不在中午时将馊掉的一碗粥倒掉。玫瑰的香气在她鼻尖越来越浓郁,可她却越来越难以在梦与梦的间隙找到埃德加的身影了。萨尔意识到她在逐渐忘记埃德加的容貌,像是指间的泥沙一般缓慢但坚定地流逝。而让她最为恐惧的还是某天她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头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一缕白发,也就在这时,萨尔才恍然意识到她早就不再是那个在玫瑰香气里等待情人的少女了。
她老了。
不可避免。
萨尔开始扪心自问是否还有可能等到埃德加回来那一天。她意识到在这样荒芜和昏沉的德里克,她只会和那些绝望的、再也忍受不了足以使人窒息的炽热天气和无处不在的杂草的人们一样在某一天悍然自杀。萨尔年少时那狂妄的心智在对不能埋葬埃德加的永恒誓言失效的恐惧之下愈发强烈的显现出来。萨尔想到,在她七岁那年,曾经告诉母亲说她要做德里克的市长。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东方传来的某款玩具名字。四十五年后,在她母亲的尸骨躺在潮湿阴暗的土壤下彻底腐烂的今天,再没有人能打消她做德里克市长的决心了。萨尔终于确信,她爱埃德加远胜于爱那款玩偶。
那些时日,咖啡在德里克还是一个稀罕物。即便是在德里克的辉煌时期,无数的人们拥挤进来的玫瑰岁月里,商人们带来了全世界的货物,却唯独忘记了咖啡。原因无他,在插满玫瑰的城市,人们无需苦涩的咖啡便能在充斥玫瑰芳香早晨里精神焕发地自然醒来。倘若生活本身便带着甜和蜜,又有谁会需要带着苦意的咖啡来振作萎靡的头脑。而当炎热的德里克进入长久的昏睡期时,有些依然顽固地留在德里克的商人自以为见到了商机,不远千里从其他城市运来了一袋又一袋的咖啡豆,却悲哀地发现德里克人对于散发着和玫瑰芳香不同香气的咖啡无动于衷。商人们终于明白,是德里克人主动陷入那让人绝望的昏沉里,于是这些商人终究也举手投降,不再作抵抗,与当地居民一起昏昏沉沉地在午后堕入德里克往昔的辉煌幻梦里。
萨尔走进那些路边无人问津的咖啡馆,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叫醒了在柜台前打瞌睡的商人,命令他熬制一份足以让全城的人都喝下整整一大碗的咖啡。下定决心重整德里克的萨尔穿着埃德加曾经穿戴的政府制服,戴着那顶高级官员的帽子,在胸前原本应该佩戴徽章的地方插上了那朵依旧未曾枯萎的黄玫瑰,手里抱着那把陪伴她三十年的铁锹。商人从无边的幻梦中惊醒,见到眼前坦然自若命令他的女人英姿飒爽,穿戴得像是从他的梦中走出来的德里克市长一般,于是便认定萨尔便是新上任的市长。商人和萨尔一起合力将全德里克最大的锅搬到曾经德里克的临时市长演讲的大高台上,如今上面长满了杂草,破败万分。他们再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仓库里堆积的咖啡粉运到高台上。等到晚上,全城的人都能见到在那个充满谎言的高台上燃起了一团硕大的火焰,杂草燃烧的烟雾直直地穿过云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咖啡的浓香随着时间的流逝,亦如曾经的玫瑰香气般笼罩了整个城市,将所有沉浸于幻梦中的人们惊醒。他们摇晃着因为睡太多而萎靡的头脑,在热风的吹拂下,亦如往日玫瑰盛开的那个清晨聚集在了高台下。萨尔见到,在台下人们浑浊的眼神中映衬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人们沉默着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没有喧嚣,没有欢呼,没有啜泣,只有咖啡灌进杯子里的声音,就连那股始终萦绕在德里克上空的热风都停止了吹拂。在钟楼六点钟的庄严钟声下,忽然有个年轻人小声哭了出来,接着愈来愈多的人开始哭泣。到最后,在月光纯洁的照拂下,所有的德里克人手里紧紧握着温热的咖啡杯,脸上流淌泛着银光的清泪。他们因为见到如今衰败的德里克而感到难过,为所有无声息消逝的亡者而哀悼,为自己曾经做过的荒诞举止和之后的不作为而忧伤。他们是德里克人,一座曾经插满玫瑰的城市的居民。
萨尔站在熬煮咖啡的大锅前开始说话,她什么都没有向德里克人许诺。她说,她只是不愿意让他的丈夫回来时见到的是一座被杂草淹没的城市、看到的是躺在街道上昏睡的人们,所以她想要做德里克的市长,为埃德加保存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
“而且,”萨尔停顿了一下,左手不自觉地捏紧了铁锹,“我要确保我始终有足够的心智来判断什么时候该给我的丈夫脑壳上一铁锹。”
人们唯独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不过他们明白了萨尔话语中表达的意思。他们回想起了那个满城鱼腥味的清晨,埃德加肩上扛着同样的一把铁锹,左手挥舞着一张纸条,挨家挨户地敲开了每个紧闭的门。
“夫人,我们权凭您指挥。不是因为您的丈夫曾经救过德里克,而是因为您有勇气在一切繁华尽灭后,清醒地站在这里向所有人分发咖啡。”一位老者诚恳地在台下说道,人们认出他正是昔日用俗语安慰埃德加的老人。
那一晚后,熬煮咖啡的大锅再没停歇过,浓郁的咖啡气味如同往日的玫瑰香气般笼罩德里克。人们再也不需要睡眠,没日没夜地与妄图吞没德里克的杂草作斗争。曾经,人们在热风的作用下任凭自身陷入往昔岁月的幻梦中;如今,人们给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让自己始终保持清醒。他们害怕梦里的亡灵呢喃和故去的绝望侵蚀,为此不惜放弃所有的睡眠。德里克的杂草很快便被萨尔领导的不知疲倦的人们除完了,连带着曾经商人和旅人们留下的垃圾与灰尘也一并被清扫干净。德里克现在是一座一尘不染的城市。无事可做的人们一整晚地大眼瞪小眼。萨尔想到了曾经盛极一时的酒吧和音乐厅,于是人们把那尘封已久的唱片和灯光再度打开,在五颜六色的灯光和极尽靡靡之声的音乐下,人们狂欢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终于将一辈子的欢乐享受完了,可他们依然不愿意回家睡觉。
而这时,萨尔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喊道:“见鬼!你们怎么不去睡觉!”她强迫人们回家上床,可唯独这条命令被人们违背了。还是那个老人,他苦笑着对萨尔说:“夫人,您看不到吗?到处都是死人在游荡和说话。”萨尔原本想说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老人话音未落,萨尔便忽然瞧见在他身后站着她的母亲,还是死前的模样,正在笑着对她挥手。萨尔以一贯的直觉想到了那个曾经在德里克募捐的主教,于是她认定,人们或许需要对上帝的信仰。
德里克的第一座教堂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建造的,在那位主教死在人群的践踏下两年后才勉强在他曾经募捐的地方建成一座小教堂。在建成后也没有多少德里克人愿意使用它,在热风的吹拂下逐渐荒废,最后沦落为蜘蛛和蝙蝠的巢穴。人们宁可继续游荡在死人堆的幻觉里也不愿意对着牧师忏悔。正如埃德加曾对主教所说,德里克人对于信仰始终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泛泛而谈。这是萨尔当市长时为数不多做失败的事情,可这件事情却让她备受打击,即使那位体贴的老人百般安慰她,她也不愿意再做市长了。
“况且,也没什么我能指挥人们做的了。”她这样告诉人们。可萨尔的内心清楚,使她大受打击的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那悠然溜去的又一年时间。在这一年里,萨尔带领人们走出昏沉的幻梦,铲除了曾经肆虐德里克的杂草,在街道两侧种上曾经高高矗立为人们遮荫避风的香樟树树苗,建造德里克的第一座教堂。可在每天的早上,她都毅然决然地看着另一碗皮蛋肉丝粥逐渐变凉,最后在她中午回家时无奈倒掉。在那愈发浓郁却不见人影的玫瑰香气下,在人群中的萨尔内心无比绝望地看着自己愈发老迈;她总是忽然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地皮线,想要见到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向她走来;她见到自己胸前的那朵黄玫瑰愈发枯萎,到最后她不得不把它做成标本。也就在将这支黄玫瑰做成标本的那一天早上,在无数亡者的包围下,萨尔对人们宣告她将卸任市长职位,因为她再没什么可以领导人们做的了。
从那天开始,曾经人们以为能够烧到世界末日的大锅下的火焰逐渐减小了,在亡者无止境地呢喃和包围下,人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和最深沉的噩梦如出一辙的现实了,愈来愈少的人继续喝咖啡。那股浓郁的咖啡香气亦如往日一夜消散的玫瑰芳香忽然便消失了。直到某一天,那口大锅下的火焰彻底熄灭,咖啡商人看着锅里面的褐色液体逐渐干涸,终于停下了一直搅拌咖啡粉的巨大勺子。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脑浆迸裂,摔死在坚硬的混凝土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正如没有人理解那些吸食玫瑰花瓣窒息而亡的年轻人。曾经被萨尔带着德里克人彻底剿灭的杂草再次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整座城市,人们亦如往日装作没见到它们的模样,在永不停歇的热风嗤笑声中,德里克人终于明白:往日的繁华终究逝去,荒芜和孤独注定席卷这片大地。
“见鬼!又过去五年了!”
某天早上萨尔惊恐地看着梳子上的一大绺头发,它们粗糙卷曲,不复记忆里少女发丝的柔顺光滑。玫瑰的芳香依然存在,只是随着衰老,萨尔发现自己的嗅觉愈发不灵敏,原本浓郁的香气现在只有淡淡的一缕依然顽强地萦绕在她的鼻尖。萨尔的手也开始颤颤巍巍不受控制起来,有一天早上切皮蛋差点切到自己的拇指时,她才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老到她有些难以想象五年前她还穿着丈夫的制服带领人们修筑教堂。
“人只有在注意到自己老时才会忽然老去。”那位曾经在死鱼狂欢之夜安抚过埃德加的老人如今同样安慰萨尔,几乎面露同情地对她说道,即便他是个比萨尔还要老上十几岁的老头。他是来给萨尔送蔬菜和大米的,在萨尔彻底对自己愈发沉重的身体投降后便是她家的常客。
老人从萨尔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咖啡,他是德里克少有的几个依然保留喝咖啡习惯的人。按照他说的话,像他这样的老头,如果不保持清醒的话随时都会死去。至于亡者们的呢喃,他妈的,他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老头除了一整天一整天地回忆过去还有什么可以做呢。况且和亡者对话又有什么问题,他和死者相处的时间可比和那帮睡得像死猪的年轻人们认识得更久。老人也是少数几个理解萨尔的人,即使他的理解角度不同,认为那缕玫瑰香气不过是作为亡者的埃德加身上所散发的怀旧味道。他以为萨尔和他一样在与死人对话哩!
萨尔无意去纠正老人的错误理解。实际上,在她内心里,随着岁月无情地流逝,也渐渐泛起了一丝怀疑和迷惘的涟漪。即便是萨尔,这个从小就展现出聪慧心智和过人行动力的前任德里克市长,她也会在漆黑的夜里和无人的清晨萌生绝望的孤独和死寂的恐惧。尤其是当她打开窗户,见到那些无精打采全身灰色的人们和荒芜的飘过风滚草的街道,也会犹疑曾经满城鱼腥味、玫瑰味和咖啡味的荒诞岁月是否存在,她的丈夫是否早已无声息地死在了反动派政府的某次恶行里。
老人的出现填补了这份孤独和绝望。他斩钉截铁地聊起当年埃德加副市长带领人们铲开鱼尸的模样和那些吸食玫瑰花瓣窒息而死的年轻人。老人还以他八十年风霜岁月积累下的智慧预言有一天德里克会再次插满玫瑰,只是那一天连同这个国家可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这五年里,送来食材的每天早上,坐在桌前听这个老人讲话是萨尔最开心的时候。即使他总是说着说着就和萨尔不认识的一个亡者对话去了,可萨尔不也经常和老人聊着某次事件的细节时和突然闯进屋里的故去母亲谈起她小时候做过的某件蠢事嘛。在德里克,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于和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亡者相处。死者们成天地游荡在昔日的故土,对着陈旧的破败器物自言自语。
萨尔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埃德加回到德里克,可在又一个匆匆过去的三年后,她从亡者的梦境里醒来时惊恐地发现自己全身浮肿,动弹不得。“我这是要死了吗?”在一阵惊慌的无济于事的喊叫后,萨尔平静下来,喃喃自语。她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摸不到靠在墙壁上的铁锹,见不到放置在橱柜上的黄玫瑰标本,闻不到曾经无比清晰地在她鼻尖萦绕的玫瑰香气,所有曾经以为轻而易举的天经地义成为了逝去时光的永恒俘虏。她只能瞥见,死去的母亲依旧穿着上世纪的衣服,手里揣着曾经她最喜欢的小猫玩偶,站在床边忧虑地看着她。她别过头,不让可耻的泪水淹没自己。
“夫人,不过是老人病而已。”
来送菜的老人在楼下听到萨尔的喊叫,丢掉了手里提着的皮蛋和大米,以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气撞开房门,径直冲上二楼的卧室,气喘吁吁地对萨尔说道。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萨尔和埃德加的卧室,后来为照顾萨尔,老人成了卧室的常客。老人给不能动弹的萨尔送饭,搀扶她上厕所,替她换脏掉的衣服,萨尔曾经无比恐惧当自己瘫痪时的场景,但在老人的照料下,她却蓦然发现日子和她以往能到处行走时近乎没什么区别。当这场水肿消除下去,萨尔能够再次依靠自己站起来时,她丝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习惯了老人几乎无时无刻地不陪伴着她。
只是当老人在某一天从萨尔昔日的女友那听闻她喜欢花朵,于清晨热风尚未苏醒时,从杂草丛生的过往花园里找寻到一朵沾满露珠的绚丽野花,想要将它插在萨尔家中那个落满灰尘的花瓶里时,萨尔见到此景失态地对他大喊大叫,在那浓郁的野花芳香里生平第一次把手里仍然握着野花根茎的茫然老人推出门外,留下她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痛苦地流着泪。也就是在那一天的早晨后,萨尔被衰老彻底击倒,瘫痪在床上每况日下。
第二天,老人依旧照常出现在萨尔的房屋里,和之前的几年同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萨尔没有拒绝,和他如同往日般抱怨自己的脊柱越来越疼痛,聊起曾经热风还没有那般惹人厌的时候。两人对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到过。落满灰尘的花瓶依然空荡荡地凝视着萨尔和老人在一起聊天时两人所共同散发的孤独气息。
在最后一年里,萨尔近乎半瞎,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浑身水肿,几乎要随时死去的模样。老人同情地望着她。可萨尔的内心却从未如此坦然过,她以她少女时就已然存在于她血液深处的乐观天性,跨越了无数岁月,向老人开玩笑说,她现在就像萨尔七岁时盼望的快点成年一般像极了九十一岁的老太婆。说完她先兀自笑了出来,整个房间都是她嘹亮的笑声在环绕,久久不停歇。老人没有笑。等到萨尔的笑声减弱,他平静地告诉萨尔,说他昨天晚上看见了他逝去的母亲,一个现在快要一百五十岁的老人,漏着一嘴光秃秃的牙床,在长满杂草的花园向他招手。老人说,他会让他的孙女来帮忙照顾萨尔的。萨尔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一天两人近乎沉默地度过了又一个绝望的、泛着泥沙腥味的日子。暮年的大火球走向死亡之际,老人起身,向萨尔道别,没有作出一丝停留地走出房门。萨尔在一片模糊中瞧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悲凉极了、孤单极了、绝望极了。她终究没有挽留他。
萨尔从老人的孙女口中得知他的死讯:他坐在安乐椅上保持着和人聊天的表情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间。萨尔知道,他那时或许正在和他的母亲聊天,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她对老人的死讯毫不意外,却对他的孙女感到吃惊。萨尔曾在八卦的好奇心驱使下,在德里克的玫瑰色岁月里,和她的女友们在人群里远远地见过她一面,她正是本城第一起葬身于玫瑰花瓣里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年轻的中国男人陆近乎绝望地爱着的姑娘。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面容却依旧和少女时期同样光鲜亮丽,岁月给她带来的细小皱纹并未杀死她,反而给她带来了一丝成熟女人的媚态。萨尔和她聊起那桩凄惨的往事,她却全然不记得了。她用一种和她的面貌全然不同的成熟口吻评价道,这不过是和无处不在的鬼魂一般是老年人的集体幻觉。
“德里克过去不是插满玫瑰的城市,现在不是插满玫瑰的城市,未来也不会是插满玫瑰的城市。”
她听信了自由党政府的说法,否定了德里克过去曾经发生过的所有荒诞的事情。姑娘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大家的集体幻觉,在这座荒芜得只有杂草和热风的小城,连过往的大雁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愿意飞过,怎么会有她爷爷口中一直念叨的所谓玫瑰时代。
萨尔搬出过往在这片大地上所发生的事情试图说服她,却恍然发现它们已经和自己一样衰老腐朽,在时间清脆的锁链断开声中如同沙滩上孩子们堆砌的碉堡轰然倒塌。萨尔沉默了。伴随着老人的死去,在昏沉的热风下她自己也彻底糊涂在记忆的迷宫中,再也不能分清现实与往昔。她最后只能祈求老人的孙女不要给她家空荡荡的花瓶里插花,也不要把橱柜上的黄玫瑰标本当做垃圾丢弃,她还希望老人的孙女能够每周更换橱柜里的樟脑丸,因为她听见在漆黑的夜里有一些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家里发生。老人的孙女爽快地答应了,在她看来萨尔是她爷爷暮年的地下恋人,她像是对待自己的奶奶一般侍奉萨尔。
萨尔就这样无声地在亡者的包围下独自徘徊在记忆的泥沼中,有时老人的孙女不得不去摸她的呼吸和听她的心跳,免得在炎热的天气下知道腐烂她都不知晓萨尔已经死去。老人的孙女的两个孩子也经常来陪她探望萨尔,在母亲做饭的间隙,他们把不作反抗的萨尔当做大型玩偶摆出各种造型。萨尔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在和她记忆中的人对话。有一次她竟错把孩子的手当做埃德加向她求婚伸出的托着钻戒的手动情地哭了起来,通过萨尔的自言自语,两个孩子也就知道了钻戒存放的位置。他们趁着母亲不注意,从窗前的柜台下翻出了那枚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钻戒拿去和街上的流动冰激凌车换了两份草莓口吻的廉价奶油圆筒冰激凌。直到死去,萨尔都没有发现那枚钻戒的消失,想象它还完好地保存在盒子里的红布中。
在萨尔死去的那天清晨,她忽然从无边的谵妄中清醒开来,她告诉床边因为早起而显得精神不振的女人说,她闻到了浓郁的玫瑰香气,那是在德里克插满玫瑰的岁月里都未曾有过的纯真芳香。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做两碗皮蛋肉丝粥,萨尔预感到埃德加要回来了。
“你一定是睡糊涂了。”
女人急忙把萨尔按回棉被里,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枯瘦的老太居然在此刻爆发出了如此强大的力气,萨尔险些从她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她急忙招呼她的两个小儿子帮她按住萨尔。于是萨尔不动了,任由人们像是束缚囚犯一般按着她,安静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
她死了。
半瞎的浮肿眼皮下的浑浊眼睛在最后一刻还朝着黄玫瑰标本的方向。
同样在那个黑色的清晨,当埃德加穿越十一年岁月,手里携带一朵玫瑰走进德里克时,惊讶地见到,在这座不复曾经的荒芜城市,热风的吹拂下,人们正在举办一场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葬礼。没有人认识这个十一年前的德里克副市长、曾经带领人们将玫瑰插满城市的领导者,人们只是将他视作一个穿着过时的老头。他走在路上加快了脚步,隐隐地感到不安。当穿过吹着唢呐的乐队、黑衣的哀悼人群、向他讨要糖果的孩童,见到那挂着白布的无比熟悉的破败房屋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挤开了人群,魁梧的身躯无力地跪在灵床前面。
埃德加见到,在灵床上躺着的分明比他老了十一年的萨尔。她面容安详,身上穿着那件人们从柜子里翻出的穿越六十年岁月依旧崭新的礼服,只是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同他交谈了。在人们的谈话声中,埃德加隐隐听到那位老妇人在他耳边摇着拨浪鼓,轻声哼唱着那首未尽的歌谣:
“穿过湍湍流淌的溪流,跨过悲切的热风与人群,我的姑娘呀,你为何一言不发,我将这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献予你.......”
此时距离那个萨尔高呼埃德加要回来的清晨已经过去了可悲的十年,距离德里克插满玫瑰的辉煌岁月过去了十一年又三个月,距离埃德加将手上的玫瑰插进落满尘埃的花瓶里相差了仅仅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