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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条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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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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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海

我站在垃圾桶旁点起了一根烟,不一会儿唐铭欣就拎着行李箱,跨过列车和月台间的缝隙,当她抬起头,和熙的正午浮在她的脸上,好似一句久等,她想说出来,可这样太过官方,便对着我说:“走吧。”

我有些茫然,因为还是第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什么要和她一起走?顿时失去了方向感。我跟前巨大的标识牌“出口”犹如少女纤嫩的手牵着我,往更辽阔的地方拉扯。

走到广场上时,太阳照得我出了神,不用再被火车的硬座束缚后,感到了久违的舒适。但是那种拘谨仍然存在,我甚至下意识不敢大开大合地伸懒腰,有些害怕惊扰到了这位身侧的女子,唐铭欣好像发现我在瞥她,脸转了过来,可是这时我们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视线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请问,你的名字是...”

“去北海的车只有明天才...”

唐铭欣和我几乎同时说出口,相互打断了对方。她向我伸出手来。“唐铭欣,你呢?”

“李一加贺。”我握住她的手,思绪定格在这传统的招呼方式上。

“先找个住的地方吗?”唐铭欣说。

“嗯。”我点了点头。

太阳从低矮的山丘底部,慢慢显现出完整的轮廓,光线透过列车窗户照在我的脸上。睁开朦胧的双眼,七月份的大地将没有云层的穹顶,烘托着一种特殊的黄色。火车的速度不知为何变得很慢很慢,让我完全忘却了这样一个载具,徒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原野上。水田里农忙的人们穿着麻葛般的衣裳弯着腰、忽近忽远的杉树和长满青苔的瓦片房顶等一切的一切,看上去像梵谷的稻田画一般,直至列车进入隧道,窗户里面只剩下黑色还有若隐若现的倒影,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正坐在一趟通往南宁的列车。

我突然想到车厢节去抽烟,可发现唐铭欣还在睡觉,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旁边。我不可能叫醒她,只好再闭上眼睛,享受只有在旅途中才能拥有的孤独感。

“借过一下,可以吗?”我用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这位坐在靠过道的女子的肩上。

唐铭欣的目光从手机屏幕转向我,是别人想要和我换座,我才过来的。她好像也知道,停顿了两秒,便站起身来,示意我进去。

“在成都读书回南宁吗?”她看着我慌忙地整理行李。

我抱着书包坐下“嗯...嗯?不...不是我是成都人,是去那边玩的。”

“我也是,大学毕业旅行。”她说:“同学们都想往北京去,可是我就想去看看海。”

“北海吗?”我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我。

“你也是去北海吗?”

“嗯,这好像是我第三次去了。”

唐铭欣满眼惊喜,于是和我讨论起接下来的行程,我是在南宁南站转车到北海,而她是在南宁北站。我给她描述着北海的景致,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去海边,然后又聊起各自曾不同去过的各种地方。

在她讲话时我才开始仔细打量起她的样貌。她戴着口罩遮住了脸,但她眼睛很漂亮,眼线将睫毛一根一根地修饰了出来,瞬目之间浸润在寥寥的晶莹里,似乎是刚刚从泥土中冒出来的水嫩的草苗。这线条又在眼角以略微的上扬作为结束,把眼眶的轮廓勾勒得明显却不突兀。轻轻的珊瑚红色拍在眼畔,素雅摸棱,少顷妩媚。当然她的瞳孔才是最令人瞩目的地方,像是个幽邃的漩涡,在深处沉浮着的棕褐色液体搅动出汹涌的浪花,但显得温柔,显得楚楚可怜。便能断定她是个很美丽的人,过久的凝视,便会使其迅猛地卷入之中,而且这样显得很不礼貌,于是我转过头去。

“你是一个人去吗?”唐铭欣问道。

她又重复了一遍,把我怔怔的思绪一下抽离了出来。

“我和朋友一起,你呢?”

“我一个人去,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呢,我想,没准你能当我的向导呢,哈哈。”

“啊啊...那都是很久以前去的了,听说很多都变了,我想我不会很熟悉了。”

“但你去过三次啊,肯定会知道很多吧。”

“那都是不记事儿的年纪了。”

聊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我们跟着人群下了车,留在贵阳站内吹着向晚的风,而那些不停站的列车如同流星划过,在中转的人们身上相互流淌,人潮各自揣着白净的浪花,默默垂头走着。

我不经意向唐铭欣那边看去,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摘去了口罩,短暂地撩拨下,整理在耳朵后面的双鬓轻轻地飘了下来,掩盖住一半的脸颊,忽然一阵强风袭来,凌乱地透过一束束发丝看见了唐铭欣耳垂蕴藏的微红,耳轮形状精致,宛若一个晴朗的月亮,里面积蓄着一种不被任何纷扰打搅的寂静。苍茫的暮色在她的半边脸畔流溢,侧对着我,化作一袭半透明的面纱,我想去端详细节,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唐铭欣的芳唇微启,让我有种彷佛置身于一座花园的门槛外,里面是缱绻的馥郁,向整个世界泄漏出她内心的热烈。伴随着列车再次进站,光线撕开了半空中的一道阴影,她转而看着我,正好对峙上了那束光线的刃口,连同她鼻翼周围的薄暮一同切割开来,揭开了辗然浮现的笑靥,眼下的她,的确如同我所幻想的那样,那样美丽。

“啊...终于可以透透气了。”唐铭欣轻轻地将目光放在我的眉眼间,身子向我这边倾斜。

我回以一个微笑:“这样一个时代真的很难得跑到这么远出来透气呢。”

“是啊,这两年过得是真的很恍惚呢。”

“回想起来彷佛就是一眨眼。”

“你说话真有意思。”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就不像是在夸我呢。”

“也许回看过去的岁月都像是一眨眼吧。”

“怎么?你去了那么多次北海,就是因为这个?”

“其实北海不怎么样,都是去涠洲岛。”

“是啊,我知道。”

“上次因为台风没能上岛,所以这次才想来的。”

“原来是这样。”

“倒是你,怎么选了坐这趟车,没想过坐飞机或是高铁?”

“这趟车188块,坐19个小时,你不觉得很酷吗?”

“看起来是想用省下来的钱,多吃几顿海鲜了。”

“才不是。”

“也算是和我志同道合了,哈哈。”我露出痛苦的表情,扭了扭腰。

唐铭欣那轻盈柔美的腰肢,弯成曲线,附和着被风撑大的衣裳,犹如一个高音谱号,正准备发出欢快的声响。

“你真好笑。”她被逗得弯下了身子。

我低下头像是默许了,距离列车发车还有三十分钟,于是我点起一根烟,也递给了她一根,她摇了摇头,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貌似在我身上还有她许多不知道的,唐铭欣问我读的是什么学校。

“不是什么出色的大学,可能你连名字都从未听过。”这不是谦虚的话,她好像也听得出来,在刹那沉默了。

“你呢?”我继续开口道。

“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对了,怎么看你一路上都没有喝水呀。”

我掐灭了手中的半截烟,她好像是故意要带来这种亲切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便向车门走去。

“水杯忘在了候车室里。”

“你同学呢?去喝他们的吧,这还要在车里待十个小时呢。”

“我一个人坐车来的。”

“你前面不是说你和你同学一起来的吗。”

“他们是过几天坐飞机去。”

“我不应该让你说这么多话的...“

“这没关系。”

我还想说些什么,说些补充的话,这一切看起来都太过压抑了,她会不会有那种对不起我的感觉,或者是她把我说的那些话东拼西凑成了一句谎言。一下子我们的距离就变得好像陌生人,我对于她来说,也只是在途中认识了8个小时的大三学生而已。她的脸再次沉入黑暗,我的视线也在那里被无限伸长,失去了尽头,我无法揣测她的心,会是哪一种。我确实不该含糊其辞,或许她将我的话具象成了某种抛弃、某种距离感。

我熄灭了烟,唐铭欣跟在我的身后,一起上了车。我们坐回各自的位置,相隔着一个“L”型的把手,没有摩擦发出任何异响,发车的提示像遮盖住了所有的声音,这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冷战时的情侣,互不打扰,甚至连呼吸都在小心的掩饰。

当我还想再看看贵阳时,窗外的城市已然切换成了另一幅场景,这里如同黑曜石漆黝的断面,只折射出一点极远外的霓虹光彩。稍微移动另外的角度,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唐铭欣的侧颜,如果反复观察的话,会发现她的眉棱处约莫铺上了一层忧伤,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因为有介质反射的缘故,但我一定能感受到,有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愧疚夹杂在这黑色的岩石里面。

我想转过头来,向她坦白,亦或是制造出哪怕一点点的声音,让场面不再尴尬,却又从窗中巧然看见她正抬起那洁白的纤腕向我的手臂缓慢靠近,当手指将要接触到我袖口的须臾之间,唐铭欣好像察觉出我正透过那扇玻璃的倒影,盯着她的眼睛,她紧接着迅速地收了回去,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一样,扭开了头,我的心跳便也平复了。

风从车厢节的缝隙里悄悄地钻了进来,捎带着连接处勾环碰撞的响声,还能感受到脚下的震颤。大部分旅客都在这时安然睡去了,他们还需要忍受更长的奔袭,我想,大概是得多一点声音,才能打发剩下来的10个小时。

“要听歌吗?”我把整理好的耳机递到了她的面前。

“好的。”唐铭欣的脸变得羞答答的,她好似等待了很久,大抵她也讨厌浸没在黯然的空气之中。

It's been little while since I've looked in your eyes.

And walked that bridge to the other side.

Mama says its gonna get cold in the night.

But if i picture you then i be alright.

I am ready,I am ready,for you to be here.

悠扬的钢琴声,似北国的旗帜,于雪花中提踵起使人昏沉欲睡的舞姿。

接下来随机播放的金属乐一首比一首不合时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切到这样的歌。她一定不喜欢听,我微微皱眉,拿起手机想换点别的,更安静的,也许是更抒情的。

可她却阻止了我。

“这样很好。”这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将我们之间那莫明系上的误会解开了。

“会不会太吵了。”

“你还记得我说的吗?”

“什么?”

“我们踏上这趟旅途,不是本来就该去享受它带来的冒险和未知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你来选择。”我笑着将手机递给她。

我又回到车窗中,期待着她的选择,而这里面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我的一切,当掠过较暗的地方时,唐铭欣就会出现,我当然明白其中只是幻像。每每注视着她的眼睛,想在那微弱波纹发出的颤动里,确认自己和她是否相同,她会接受我的那些歌吗?而她所透过的屏幕正看着的我,是何种存在。

耳机里突然传来ColdRain乐队的《Déjà vu》,她应该是被歌名所吸引了,我没有转过头去,依然注视着她的眼睛。忽然她的余光掠过,在窗景中和我的眼神邂逅,她终于证实了,我始终在看着显现在遥远山峦里的另一个她自己。

我像是捉迷藏被抓住了一样,有些不舍地离开了那块玻璃,转过来瞧见她的脸,才发觉原来我们从上车直到现在,都没有戴口罩了,于是我做了个捂住口鼻的动作向她示意。

她摇了摇头说着没关系。

“乘务员会说的。”

“我感觉再戴口罩,就不是新管先杀死我了。”我彷佛一同跟着她的笑容摇曳了起来,这般晃荡的岁月里,她搪住了偌大的暗夜,将一小片月光透射了进来,照耀在自己裸露的坦诚里。我们所追逐的自由与冒险精神,在这样的年代中,显得格外扑朔迷离。

“不怕万一会生病?”

“这看上去就是一个很矛盾的问题。”

“戴着很难受,不戴又怕会生病吗?”我附和着。

“你看我的脸,感觉都要起痱子了。”唐铭欣向我这边凑近,指着脸上说。

“哪有?是怕起痱子不能拍好看的照片了吗?”

“这难道不重要吗?”

“哈哈。”

“那后悔吗?还有很久才会到下一站呢。”

“我经常都想把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甚至慢得让人感到难受。”

“为什么?”

“因为时间就像水坝一样。”

我不得不去联想任何与她论点相关的事物,何时这个世界已经颠簸成了脚下的列车,里面充斥着闷热、腐朽的空气。分明是旅行,为什么还要去承受这些呢?我想过很久,因为总有一种人,他们会去做一些毫无意义,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像试炼,像朝圣。她衣着得体,举止端庄,完全能够选择最快捷的方式抵达终点,可她却坚持自己的浪漫主义,来证明危险和流逝都不足为惧。

“当你想维持自然规律,开闸放水时,一切都会变得极其浑浊,而我不想这样,我想把这个世界围垦起来,这样许多东西就会轻轻地沉淀下去了。”她继续说着:“就像这首歌一样。”

她打开我的手机,播放了一首孙燕姿的《当冬夜渐暖》。

“这样活着不会很煎熬吗?”

“为什么?”她摸了摸脸颊。

“在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时就会感到焦虑。”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追寻着什么,大概只是把自己丢到这个世界上,去经历某些吧。”

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们总在世间寻找着对错,她却不在乎这琐碎的秩序里存在着多少对立,历经无数年月,她能用漫长的过程来确认,那些真正纯粹的,从来都不是在斑斓夺目的灯光下,而是在打磨里。她最终用自己全部的经历制作了一个淘网,明白哪些才是能够为此执着的。我们漂泊在澄澈却深不见底的暗涌之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但她依然能为这趟旅途感到快乐。

“海鲜?照片?自由?新鲜空气?如果非要说一个,我想我要找的是自己吧。”

“旅行或许是一门很好的人生课程呢。”

“可不是吗,致伟大的冒险主义。”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没有打开过的水递给我。

“这怎么行,你喝吧。”我抬起手来拒绝。

“我太话痨了,让你一直说话我才不好意思,拿着。”

“哪有这回事。”我争不过她,便接了过来,“谢谢。”

我喝了一口,久久盯着瓶盖上的“谢谢惠顾”,不着边际地继续说着:“其实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或许就应该是这样。”

“什么样?”

“能放下对彼此的戒备和成见吧。”

“你怕我在水里下毒啦?”

“不是,是前面的事情,我觉得我始终...”她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打断了我。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腼腆的小孩子,哈哈。“

“什么小孩子...”我撅了撅嘴,“倒是你,一直大大咧咧的。”

“不是你说的要放下戒备和成见吗?”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那我的真诚有打动你吗?”

“看上去你才是那个坏人。”

“哈哈,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把我当作一个过客,一个打发时间的工具,嗯...或者是奥德赛里的最奇特的一章呢,反正我觉得就应该真挚待人吧。”

“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高兴。”还没有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句话大概是有些露骨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告别,像表白,哪一种会多一点呢?”唐铭欣微微笑着,而我有些说不出话,低下了头去。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那你踏上这趟旅途是为了什么?”

“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保留着来时最原始的东西吧。”我抬起头看向她,我想说,我想寻找的就是附着在她身上的那种尤若天成、纯粹的真诚,无论经历了什么苦难或是馈赠,都能保持着如同孩童般幼稚的善良,而且能将其毫不吝啬地给予给别人,我想做到她那样,我想成为她那样。

“那你...”

我取下耳机,唐铭欣的话轻飘飘的,很难听清,她也取了下来,略略睁大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想听我讲个故事吗?”

“当然好。”

“从前有一个少年...”

唐铭欣可能是很爱听关于这种亦是小说般的故事,缩了缩身子,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向我这边又靠了靠。

少年是个不善言语的人,他喜欢用小说或电影里的人物,去看待身边的人,他觉得存在于虚幻时空里的,相较于现实更为鲜明。他认为这个世界太残酷,于是在自己的周围搭建起了一个“绝对领域”,他妄想着那些小说里的苦难,会随着他的靠近,然后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少年不想和别人结系羁绊,不想将一段关系延展下去,不想产生责任感,因为他认为现实就是一座蒸汽弥漫的伦敦城,恐怖、阴森。

后来神明看见了他,于是降临在他面前说:“人们不喜欢你这样去对待他们,这个世界不是你片面看到的那样。”

少年不懂神的意思,他所了解的世界,细腻而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从坚固的地方冒出细小的刺来,那些刺同它生长出来的质地一样根深蒂固,在无数个瞬间密密麻麻地凸起,最终不经意间狠狠地扎在裸露里。

“这样太容易伤害到自己,伤害到别人。”

原来少年也将自己比作成了那些刺,神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挣扎,他不是不想在现实里活着,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孤僻与迟钝,会被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所淘汰,他害怕自己的率真,坦诚在凶险的荆棘里,

“去经历。”神留下这句话便在少年的耳边消失了,少年不知道神要他具体怎么做,或者是要赐予他什么,足以让他直面这个世界。但他不想接受,他本来就是想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平平无奇地活着。神要他“去经历”,他有些不知所措,顷刻间风和潮水向心崖拍打而来,在少年的敏感里,神的确留下了一些东西,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正慢慢抚慰着他内心最深处的自卑与猜忌。

少年不知为何收到了人们的联系,他回复着。“去经历”这是神的旨意,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是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之中,时常迷失,回到一个人的时候,又有些承受不了了曾经可以独自面对的情绪。因此他开始渐渐不再用书里的内容来代替现实了,少年慢慢收起了自己的“绝对领域”,小心翼翼地用实体开始触碰,这纷纭世界的边缘。

过了不久...少年便发现了像凯瑟琳般的人。

“凯瑟琳?《呼啸山庄》里的那个吗?”唐铭欣向我问道。

“嗯。”

“那少年把她当成救赎了吗?”

女孩如同一阵过堂风穿越玄关,吹进幽暗密闭的房间,少年手里捧着东野圭吾的《时生》。她彷佛天生就不可捉摸,在墙角上绕了个圈,迟缓地搅动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圆弧,自然、顺柔,像是一个拥抱轻抚着少年的脖颈,又用指尖悄悄翻阅过宫本在花屋敷遇见时生的情节。少年对新的故事惊奇,便想抓住她,可风不会停滞,不论是哪一种,绝对都是片刻、凄凉,恍如游荡在无人之境般,从少年的肌理上划过,留下书本特有的清香。

“少年早该猜到这是场悲剧了...”

“或许他早已脱离了那本书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忘记这个世界的复杂,而这样的复杂绝对不是在书中可以体会得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换,他迟钝的情感仿佛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少年想拉开窗帘,又害怕她乘着宽敞的星光逃走了,他看着帷幕上似金币的月亮,少年不愿去下赌注,关于她的去留。真诚,除此他一无所有,于是他编织出了一个捕风网,在挥臂的瞬间,少女真实的面庞连同肩膀、胸部,在沉滞的网面上凸显出来。但这用灵魂的稚嫩纤维制作的网,网眼粗大,不一会儿,她就溜走了。少年每次挥网,都希望力气能再大一点,再持久一点,这样的话他可以尽量看见少女的整个身躯,以及她更真实的样貌。

“少年成功了吗?”

“没有...故事总是这个样子的,对吧?”

“任谁初次沐浴在爱河里都无法抽身...”

“她的确拯救了少年,将他从一段灰暗的日子里拉了出来,可这又代表什么呢?难道必须是遵循少年的理想主义,他们相互爱慕?他想得太过单纯,忘记了那些人物并不是他所赋予的剧情,他已经完全坠入了另一段未知的章节,一个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片段,直至它完全过去,走得很远之后才能看清它的原貌。”

少年在某个清晨打开门窗,房间里失去了以往的动静,只剩树叶在阳台外沙沙作响,微光从叶缝中穿过,洒射到蓝色的窗牖上,将每个角落重新映照成抑郁的色调。刚从虚拟建造里抽离出来的少年,宛如不稳定的三维影像,若隐若现,发出滋滋的异响。女孩离去时,眼眸里倒吊着的他,像是频闪的文字,像是段二进制。

少年拿着那个破了个大动的网,他早知道就不该这样,用自己灵魂去编织的羁绊,结构过于脆弱,挣扎一下便被扯烂了。神让少年经历这些,让他清楚在现实里,想要去捕捉的,往往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拥有的。那个女孩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少年,太多道听途说的真相,时至今日少年仍未知晓,在女孩眼中那段岁月里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为什么少年不去找她问个明白。”

“他害怕自己开口,就像那扇窗户...”

“害怕自己开口之后原本拥有的就会失去吗?”

“他其实并不在意是否失去这段关系,而是害怕失去了那段女孩曾经过的岁月。”

“为什么?”

“因为他早就看清了事实,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放过自己,他总想用某些暧昧的瞬间去决定所有,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脱离那个虚幻的世界,他早已在自己的内心建立起了一个完美的时间线,那里满足他的一切,少年无法承受那里崩塌的结果,他害怕那段纯真美好的时光一齐湮灭进了烟尘。”

“那少年会对这个世界失望吗?”

“大概这是神的旨意,少年仍然迷失在自己的理想主义里。”

他终于明白,在现实里无论做了什么,都会结系上羁绊,细小的振动同情,庞大的流下眼泪。少年想躲回那个角落里,至少不会失去什么,但是神送给他的并不是这段经历,这个女孩,而是一种对寂寞的恐惧感,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一个人可以承受这些。他走进人群里,他也明白他再也无法回到那个角落里了,也不可能再去用自己天真的无畏忠诚任何人。横冲直撞,这个世界是拉扯的,他不想自己再被碰得满地爪牙,他不想自己破碎得那么轻易。

“故事就这样完结了吗?”

“少年在后来还遇到了他的狐狸了呢。”

“狡猾的那种?”

“是可以‘驯服’的那种。”

唐铭欣点了点头想让我继续下去。

“我想再送送你。”

“好呀。”

少女伸出手,掌心绵绵,面对湿漉漉的少年,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她想让少年进来,到她的怀里,就算他全身冰冷,她一样可以安慰他。可是少年并不想送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这样的话,像是段刻在大理石上的碑文,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快点!车门要关了。”

少年还是无动于衷,站在原地陷入了纠结,自己的思潮是否又开始拍岸翻涌,他怯懦,他小心翼翼,他想将其平息下去,除非少女把她的灵魂呈在手中献出来,他垂头看着那只手。

“于是他就变成了这样...”唐铭欣听到这里有些低落。

“他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只是...”

少年突然感觉到一股拉力,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他稳住身形,彷佛是个重量异常的天体,胸口上传来温暖的撞击,少女的双手环抱住他的背脊。他们贴合的部分,不一会便被雨水冷却了。末班车从少女的背后划过,徒留轨道上渐行渐远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在细润的初春显得寥无生机,她在少年的领口上叹了口气。

“好险。”

“你太冲动了。”

“还不是因为你...你不是说要送我吗?”

少年回答不上来,他忽然又觉得这空荡荡的街道太拥挤了,过半是他的负面情绪,他不该让这些包围着少女。剩下的那一半,是她的灵魂披在少年身上,得到的某种保护、某种归属,在夜色深沉的寂寞里,夹杂着那些看似是爱的形状,如同从云层上低落下的蔚蓝色海水,被路灯折射过后出的菱形星群。少年眨了眨眼,原来只是雨水滴在了眸子里,将世界模糊成忽明忽暗的幻影,让人置身梦境一般,不太以为拥有。

“那现在怎么办。”少年说。

“去洗个澡。”

“那是哪里?”

“你那里,想听你拉小提琴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女像一朵倾倒的云彩,跌在少年身上,他们还没有分离,长时间的相拥,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冷清。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唐铭欣摆弄着手指。

“嗯,少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放下了第一个女孩。”

“哪又有什么用呢?而且那个女孩已经离开他了,难道就要辜负这个少女的感情吗?”她几乎有些生气,时间竟被困在残骸里,将故人完好保存至今,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少年要用一个被自己雕琢的几乎完美的回忆去比拟另一个人。”

“后来者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承担着之前的遗憾...”

“他有将她们作比较吗?”她撇过头去。

“人生不总是在作比较吗?”

“分明是这个女孩教会了他什么是爱。”

“那什么是爱?”

“被爱。”

琴弓上的松香好似风絮飘下,在少年的大腿铺上一层薄薄的米白色,他坐在少女的面前,下巴和肩膀夹着托腮板,闭上眼睛,默念着简谱,拉错了几个音之后,又慢慢步入正轨,摇曳着,从琴箱里传来这些年的怠慢和缺失。少女突然向他靠了过来,她的发梢拂过少年的手臂,像是随着D弦拉扯出压抑沉闷的声响。他睁开双眼发现,那潭秋水里的形影正与自己做着同样的动作,又在这个瞬间他好像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郁郁荡漾,就快要泛滥出来。

整个房间回荡着暧昧不明的涟漪,在他们中间探戈着,少女的呼吸在他的鼻翼起伏,而他的唇像是一只枯泽的鱼,当这两股温热的水汽相遇之时,混合成热带雨林般充沛的潮湿,于一阵干燥气候之后淋漓着。她嘴角娇柔地向下微微颤动,流溢着某种期待,她垂落眼睑,那股秋水也终于倾泻,少年也得知了,原来是自己的灵魂跌入其中,让一切的一切都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们不想再忍受闯入对方的浅短视线,舌头纠缠在一起,貌似是在吮吸着一种不明度数的酒精,粘稠而透明,在分开时的迟疑中还如丝般连接着,又不甘心于单一的吻,再次赤身探秘起这片茂密粉红色苔藓,滂沱之后刚从地上荣盛出的新嫩。

可少年却突然制止在这样矛盾的感觉里,少女希望她也能像自己爱少年那样被爱,他想等价交换,是否又太过形同于一场交易,带着角逐或是某种利益,以及他心中无法磨灭的过去,有些紧张地喘着气。

“我会是你的一本书吗。”少女顶着他的额头,安慰似地说道。

“为什么?”

“我在想,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少年在这霎那间悔悟了,因为他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个人物可以与少女相提并论,就算是自己曾经历的一切,都不该让那些去和眼前的这个少女混为一谈。他不应该将现实里的人当作一本书来读,爱情也一样,都需要去细心灌溉。

“那你把她比作‘狐狸’是为什么?他还会去找自己的‘玫瑰’吗?”

“没有,他将一生的忠诚都献给了她。”

“故事就是这样吗?”

等她放过少年,她像一张刚翻页瞧见了新内容的漫画,正是高潮迭起的部分。

“李一加贺...”我听见被念到名字,侧过来看着隔床的唐铭欣。

“好像个日本人的名字。”她盯着天花板继续说着。

“去过日本吗?”

“没有,你去过吗?”

“去过。”

“啊。”

“ 怎么了?”

“日本怎么样。”

“电车,海滩,烟花,漫画里的世界。”

“我挺想去日本看看的。”

“我当时倒是对玉川上水的感触挺深的。”

“那是什么地方。”

“太宰治自杀的地方。”

“呜…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就那么小的一条河,怎么可能会死的了呢…”

唐铭欣离开了她的床,宽大的白色T恤虽然凌乱地拢在她丰腴的身体上,却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这霎时闪现出的性感,是在熙攘中无法察觉到的。她同时也离开了我的话语,她或许不想听我讲这些,坐到我床边,将脸伸了过来。

“少年的故事听完了,那你的呢?”

“我没有什么可以讲的。”

“你真的和你朋友一起去北海?”

“要是我现在反悔了可以吗?”

“什么反悔?”

“哈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我看着她一脸疑惑的样子笑了出来。

她愣了一会儿,狮子模样扑到我的身上,唐铭欣柔软变幻的曲线贴在我的心跳前,让我难以再讲出话来。

“好不公平,你一点都不真诚。”

“都被你压在身子底下了,还能说假话?”我的手不知觉地搭在她的腰上,似水划过指尖,一片热海…

“好看不懂你...”

“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少年呢?”

“你...”

我反身将唐铭欣压在身下,她披头散发,略感惊讶,猜不到我竟然会有这么直接,开口道:“你真会给别人产生错觉。”

“做吗?”

“嗯。”

我摇了摇头,沉溺地凝视着她那漩涡般的眸子,越陷越深。最终沦落了进去,在那片源泉的水底,挑逗起更狂野的力量,让她的吻、她的腰肢和臀部都愿往更深处探寻,似干涸深井里忽然发出的汩汩声响,求助有什么能够将其中的泛滥一举释放出来,尝到无法自拔的甘甜。在几分钟后,她的风情在她的潮红中央慢慢盈余流动,我索性在我们结合时,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走到玄关走道的镜子旁,突然她感觉有些羞耻,但这种情绪又在瞬间,被这夜的坦荡打压了下去,再复返…唐铭欣看着镜面上随着喘息留下的汗液和氤氲不断湮没的自己,两只胳臂抱住我的脖子,整齐的牙齿轻轻的咬着我的下唇,还有她抑制不住的急促声音,嵌在我的嘴里,我每次都想刺激着这种音调达到至高点,让她晃荡的欲念,占据她刚所认为的错觉。

即将随火焰消逝的女孩,用最后的力气从沙哑的喉咙里低吟着:“活下去。”微弱地抬起食指对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挂念。少年这一刻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的或许是是亲人,是恋人,是一句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当他走过无数段春秋之后,身上永恒燃烧的火焰,他无法承受的一切,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想,为什么要被这样的祝福,他在弥留之际看见女孩真真切切地从他眼前离开了,可他还活着,他要带着女孩强加给他的使命活下去…

我关上漫画书,往窗边流动的景色望去,那些远处的云移动得很慢很慢,我凝视着,像凝视着自己的过去,从前我也被那样不着边际的话所折磨着,她让我一定要写下去,荒谬可笑的原因竟然是她会看到的,我和她相隔进了一段遥远的距离,她会看到什么?她还能怀念什么?只不过是陈词滥调罢了,王小波的《绿毛水怪》里有这样一句“我们好像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我记得你也写过与此相似的诗。

世界是个刚被赎回的钱袋

你零零散散

我安然置放

我轻轻念着。

远处出现的海洋和相接的天空一样蔚蓝,唐铭欣依旧在座位的右边,我透过这辆去往北海列车的锃亮玻璃,没有夜晚这扇幕布,代替她出现的仿佛是从苍茫人潮中升起的阳光,不是那种让人觉得灼烧的光,而是慵懒的、毛茸茸的。

“她对我说过,关于人的存在,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被别人映射出来的虚幻躯体,如果不去传递讯号,不献身于他们之中,那这副影像就会变得若有若无。不被人需要了,不被人记得了,存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难道人只有在群体之中找寻自己的价值吗?”

“我曾经陷入过那片虚无主义,觉得没有别人需要的话,我一样能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轻松。”

“其实只是还没有遇见...”

“对,只是还没有遇见那个想被我们需要,需要我们的人,哪怕全世界只有一个便足够了。”

“找不到会感到焦虑吗?”

“边海城市刮台风是在寻常不过的事,他们居住的地方潮湿的很,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起来了。”我盯着前面的座位靠背。

“什么意思?”她问道。

“听说住在海边的人身上都等得发霉了...”

“你这个人那里都好,就是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怎么会是'莫名其妙'这个词。”

“让我以为我到的不是北海而是大理呢,哈哈。”

“有那么严重?”

“但我挺喜欢你说这种话的,像在电台里听到的陌生的歌。”

“你这个比喻也挺奇怪的。”

“少年为什么没有和那个'狐狸'在一起呢?”

“他们经过了彼此的青涩,却在成熟的时候走散了。”

“陪伴着成长的人总是先告别......”唐铭欣过了很久之后,才重新回到我们的交谈之中继续说着:“那少年呢?他怨恨神吗?”

“他反而挺虔诚的,他很感激神送给了他这些经历,这些故事。”

“所以他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是更为驳杂的东西。”

“这个世界丑陋的地方...“

“他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带上的漂亮面具。”

“神想让少年学会如何辨认出那些伪善...”

“他也绝望过,所以踏上了旅程,决心找到...找到即使在面对偌大的暗夜时,也能为自己亮起灯火的方法。而他的斑驳更像是一则预言,纹在了肌肤上,期待着有人来读。”

“那他找到了吗?”

唐铭欣牵起我的手,而那种触觉彷佛是正把持着某种乐器,隐隐回荡出黄铜颤动般的荏苒音调,恰恰因为这种假设,脚下杂沓的碰击声竟被和谐成了细腻的浪潮,而她万不会想到,我想找的东西就在她的身上,在她炽热的魂魄里闪闪发光。

我们逆着翻滚的海风奔跑,这种风似乎能摧毁所有过去了的事物,将时间收束成一条无往不复的绳索,链系着由光阴里昂然的本质。她的发丝黏在我的脸畔,天气好得近乎令人晕眩,以至于我分不清,原来我们早已来到了涠洲岛的海岸线上。

她似乎找到了什么,淹没在滩涂里的酒瓶,随着阳光的映射,将我们俩的缩影禁锢在如同贝加尔湖冰晶的绿色之中,旋转着我们的步姿,直到唐铭欣蹲了下来。

“如果可以我愿意将整片北部湾风干成水彩铺陈给你。”她辗然回头看着我,我也蹲了下来,在沙滩上写着。

唐铭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指尖下弯折的曲线,我不想让她看见,遮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干什么。”

“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给你看。”

“嗯?”

“你现在知道想找寻的是什么了吗?”

“其实我前面说我想找到的是我自己,但一路上我都在想,到底什么才是我自己呢?就像你说过的,或许只要我把那个真实纯粹的自己写下来,有人来读,便会为此庆幸。”

“谢谢你能来读我的故事。”

“所以写的什么?”

我放下了挡在她前面的手。

—如果可以我愿意将整个大兴安岭削成铅笔写信给你—

“等一下。”

“怎么了?”

“你闭上眼睛。”我照做了。

“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还不放心地用一只手轻轻贴在我的眼睑上。“如果你那天没有和别人换座位,你说我们还会认识吗?”

“这是什么意思?害怕我被奇怪的命运学说没收了吗?”

“就是挺好奇那一条世界线的。”

“如果我终将要被命运没收,我会永远记得你曾这样没收过这命运的一小块倒影。”

唐铭欣掌心里的沙砾跟随她的情绪滚动着。

“也许我也该瞧一瞧我的肩膀上是否也有一位这样神明了。”她放下了手,我扑扇着眼睛。

—FORGET ME NOT—

“也谢谢你能来读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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