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贶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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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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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陈老二死了。死在了他家的地里。

这是陈家庄的大新闻。据说那陈老二像一株死了的麦苗,瘫软在地上,仰面朝天,可那脸上也全是泥土。陈老二今年正好五十,可他叫什么,已经无人记得,甚至就连他老婆都不清楚,毕竟在嫁过来之前就只是陈老二陈老二地叫着。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早在好些年前就被儿子接到县城里了,这几年也不曾有过联络。陈老二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陈建国高中读一半便出去打工了,而小儿子陈建坤正读高中。

听闻自己爹死在了地里,正在课堂上走神的陈建坤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响,跌跌撞撞地便往门外冲去,不过那老师也并未阻拦,只是叹口气,又继续讲他的课了。

陈建坤的自行车是哥哥送给他的,目的就是想让弟弟图个方便,把上下学省下来的时间去地里帮帮忙。可现在,这自行车反倒成了累赘一般,五次三番地来回摇摆,就似那被风吹去的黄花地丁一样,浮浮沉沉地飘在路上。

家里已然挂起了满满的白布白旗,从门里出来的村民低声交流着,看见在这深秋还能满头汗的陈建坤,安慰道:“建坤……你……唉……”话说不出口,好在陈建坤的泪也还未流。进了堂里,陈母倒在邻居婶子的怀里,嘴里念叨着,可那眼睛却不在睁着。陈建坤站在堂口,怔怔地环视着里面,始终找不到眼神的聚焦点,只看得一口木棺材置在中央,上面摆着或许是陈老二此生唯一的一张照片——叼着旱烟,戴着军帽,扯着嘴笑着,非常经典的农民形象。

陈建坤没由来的眼前泛黑,踉踉跄跄地走到棺材跟前,张嘴啊了几下,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棺材扶着他,陈建坤才有了些许说话的气:“我哥呢。”“你哥晚上才能回来。”也不知是谁应了一句,陈建坤也不管,自顾自的蹭到了屋外,“嗯,嗯。”

晚上,陈建国回来了。陈建坤却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那被夜色衬托着的、似要吃人一般的幽深的大地,一言不发。陈建国推门进了屋:“建坤,你睡吧,今晚我守。”陈建坤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兄弟俩再无言语,都静静地向外看去,想用厚重的夜幕遮盖住自己的心里话。

陈家庄的习俗是守灵七天,头七过后,若死者生前没有特别的要求,就由子嗣决定埋在哪块地。

这七天,虽然陈建国嘴上说着让小弟去休息,可当小弟同样坐在了棺材旁时,他也没有说什么。第六天晚上,弟兄俩还是围坐着,眉心却又都陷进去了几分。

“建坤啊,爹走前说过什么吗。”“没。”陈建坤轻轻摇了摇头,看见自己大哥点起了烟,也伸手去要。“你才多大?就学吃烟了?跟爹学的?”陈建国不解。“没,没吃过烟……”伸出去的手一僵,收回来挠了挠头。陈建国叼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那烟雾才从鼻孔中喷出,他的眉头似乎也松了些,陈建坤则是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明个就是头七了,该准备下土了……他妈的,也没个好地儿下。”陈建国的那眉头似是嗜烟一般,没过几分便又陷进去些,直到下一口烟入脑才再次舒展。

“要不,就咱地里吧,”陈建国怔怔开口,“爹走了,那地估计也用不长了。”“那地……我还能种。”“你?一个小屁孩,哪里晓得农民的苦……”陈建国眯着眼,用手指头在空中点了点他,“等下了土,我就给娘接城里去,你要想去也一起。”天一亮,陈建坤就跑到自家地上去了。先是站着,再蹲着,最后直接躺了下去。辗转反侧,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该想些什么,只知道那太阳怪刺眼的,也怪远的。

头七一过,就该下葬了。陈家弟兄俩搀扶着精神已然恍惚的老母亲,跟在花大价钱请来的白事队后面。冲天的唢呐缠绕在这片土地上,那一张张纸钱像是这方土的被褥,盖在了陈建坤的身上、头顶、眼前。下了土,二人跪在那个不起眼的土包前,磕了三个头。陈建坤站起身来,稍微掸了掸土,抬眼望去,遍野都是这种小土包,却不知底下埋的究竟又是哪家的孩子,谁的爹娘。

“想好了吗,跟娘一起去城里,还是自己呆村里。”“城里。”陈建国丝毫不意外这个答案:“成,收拾收拾吧,明个赶天明前走。”第二天一早,陈建坤看了眼这个家,在田旁边驻足半晌,和大哥进了城。

陈建坤没来过几次城里,只有偶尔逢上大哥在城里摆桌子才来。说是城,其实也就是一个十八线小县城,而在陈建坤眼里无非是地上土少了些,头顶土多了些。

大哥也不算有钱人,家不大,只有一间空闲的房间用来客房,毫无疑问是陈母的屋子。而陈建坤则是睡在阳台。

“还是先把高中念完,多读些书总归是有好处的。”晚饭桌上,大嫂劝着想辍学打工的陈建坤。“你嫂子说得对,过两天给你在县里找个学习,先把书读完,把高考给考了。”陈建坤默默点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凤儿,明个带建坤和咱娘上街转转,熟悉一下子。”

这一夜,陈建坤仍然没有合眼,为自己的爹守着第九天的灵,尽管无人知晓。这也使得上街时整个人有一种剥离于空气的“颓废”。他可劲摇了摇头,这才稍微清醒了些。

他走马观花地看着路旁的人和街边的树,偶尔也会抬眼望望天上的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左看右瞧,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走着走着,他看到了远处的田,他下意识去嗅,却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是了,绝对是这气味不对。”他心想。他闻不到家里……过去家里那股味道。那是地的味道,清香里掺杂着很淡的化肥——其实就是粪便的味道,可就是这个气味,才能让现在的他有些许的慰藉。

回去后,大哥和他说给他找到了愿意收他的学校,明天去上课。这让陈建坤不由得想起了原本的学校,心中颇是怀念。到了晚上,他看着窗子外面,正好能看见外面远处的那一片农田。刚过了秋收没多久,地上大多是光秃的。惨白的月光照的地直发黄光。“哥,咱家的地咋办,卖了吗?”“这你不用操心,暂时不会卖。”“嗯。”

一个月过去,天气再度转凉,正如麦地里的那些土一般,到了夜里,格外的冰冷。陈建坤的学校生活很差,成绩跟不上,人际更是跟不上,仅一月有余,光被请家长的次数就有一只手那般多,陈建坤心里明白,自己铁定不是读书的料子。可自己欠了大哥这么多,又拿什么还呢?

是夜,陈建坤再度失眠,便准备出门散心。路过大哥房门口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里面的声音骤然增加。

“你知不知道你那弟弟一个月被说了多少次?要我说别让他读了,浪费钱还浪费时间,不如给他找个工作,还能自己养活自己。”“……可咱本身就穷,建坤读了书才能和我走不一样的路,说不定就出息了。”“靠读书就想出息?先不谈他到底适不适合读书,就现在看,哪个读书的孩子家里没点关系,你呢?三代贫农!咱们现在养活你妈就已经有点拮据了,更何况……”“行了行了,你小点声吧你,别让建坤听到。”“听到怎么了,我又没骂他,我不也是在给他想办法吗?你还有点良心吗陈建国……”后面的对话陈建坤并不清楚,因为此时的他已经坐在阳台那个为自己准备的、用几个板凳拼成的床上收拾东西了。

路边的草被风割开,摇摇晃晃的,夜幕犹如一块冰凉的镜面,映照着这黄昏里的一切。

陈家庄的人早上起来,便看见了一个身影在田里挥着锄头,有的村民认出来了,开始交头接耳。“诶诶,那不是陈家老二吗?前段时间听说他跟他大哥去城里了,怎么又回来了?”“唉,还能因为啥,肯定是被他嫂子嫌弃了呗……”陈建坤听不到这些,他像一台机器人,毫无意识的抬起锄头,抡下去,再抬起来,再抡下去。

大哥并没有回来找他,他心里清楚的很,大哥也不会回来寻他。还好家里刚收的麦子,倒是能支撑他活上个把月。

但是为什么要跑回来呢?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地跟着大哥在城里生活呢?那可是从小疼自己的亲哥,又怎么舍得对自己差呢?更何况娘也在,不可能受委屈。

真的是大嫂排挤吗?他问自己。

肯定不是。

那为什么要跑回来呢?他问自己。

因为自己不属于那里。

一周溜去,他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件。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和一沓钱。

“建坤,哥没法养你,哥对不起你。这钱是你嫂子给你的,过段时间她说再给你寄些厚衣服和被褥,娘我们也会照顾,照顾好自己。别走爹的老路。”

陈建坤也不再上学,他把自己扎进了地里,像稻草人,像那无边无际的麦苗。他也越来越寡言少语,除了和村民碰见时打个招呼,就只能在地里看见他的身影了。

他不明白大哥口中“爹的老路”指的是什么,或许以后会知道吧。但他现在不想管那么多,他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偶尔,他也会上到父亲坟头上躺着,不喝酒,也不抽烟,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浓稠的夜色被时间冲淡。

陈建坤的锄头抬起,挥下,再抬起时,云波翻涌,那风似乎把他的腰压弯了许多,面容则被风吹老了二十余岁,身边的麦子也熟了二十几茬。

“陈老二!”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媒婆给自己介绍的媳妇,“该吃晌午饭了!”媳妇板着脸,手里牵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娃,喊了一嘴便扭头走了。陈建坤没有多说,只是放下锄头,看了看地里的麦子,拍拍手回家了。

在他的记忆里,除了结婚当天是稍微幸福的,而后的日子不过是把一天反反复复地过而已。前二十年是这样,想必后二十年也是这样,一想到这,陈建坤的心头就涌上一股感情,委屈与熟悉交织,可却没有不甘。

锄头抬起时是日出,落地就是日落,周而复始,年复一年。陈建坤马上要五十岁了,到了理应知天命的年龄,可他却仍然在模糊的视野里按部就班地生存。两个孩子也长大了,大儿子前些年到城里打工,开始往家里寄钱了,小儿子还在读书,还没有什么方向,陈建坤也不敢给什么建议,自己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不想耽搁了孩子的人生。

几十年的削磨让本就没有棱角的那个少年开始整日与烟酒共存。大哥回来过一次,也仅此一次,待的时间不长,只是在临走时说:“你越来越像爹了。”便无了。

农忙结束后,便是深秋了,这期间,陈建坤往往会好好地歇上两天。他最乐意的就是带上点酒到那个小坟包前躺着,尽管已经摔了好几次,却没能拦得住他。

“爹,落叶归根。我迟早也要埋回这里。”似是回应一般,一阵风吹落了几片叶子。“他们都说我像你,我确实像你,别人不记得你的名字,现在也不会有人叫我的名字,也或许我们根本不需要名字。”陈建坤苦笑,猛然站起身,眼前却一阵发黑,脚下踉跄,砰地一声,倒在了那片月光下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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