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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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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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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道侣》 一土

今朝忽然睁眼,感觉头顶一沉,五根手指浸入发丛。他不作声,因为那是昔年的手。此时他坐在青旅单间的大床边上,任由她站在一旁,捣弄自己的乱麻,发根生出不绝的刺痛。剪刀银亮似雪,他不敢妄动,仅仅晃了晃脑袋,她就不容易抓了,手连着身体一近前来,一股体温便凑到嘴边。

今朝咯咯笑了,又忽地发出“嘶”的齿音。昔年扯出一把静电,甩手,让出半步,衣柜的镜中现出半个男人脸的洋葱。他只好端正,等她又过来,这一回不作祟,“咔嚓咔嚓”剪口声过,M形的发际露个干净,一颗蓬头算理清了。

剪刀丢进垃圾桶,她掏出吸油纸,裹满拇指反复揉捏,然后下一根,用完一张又一张,接着换手。

“至于吗。”他像对自己说的,顺手拿起柜上的体检报告,一张是她的:无传染病,轻度神经衰弱,窦性心律不齐,忌熬夜;一张是自己的:无传染病,甘油三酯超标,轻度脂肪肝,肾虚。把“肾虚”掐掉,撕成小三角捏在指节缝里,他侧身沿着床边挪,去向浴室。手上一松,接到一瓶洗发露,小三角却没了。瓶身上的“去油”二字比上回淡些。昔年依旧搓揉双手,不看他。

淋浴时,她去应门。她的同事小雅夫妇约他俩共赴家庭晚会。没听清答不答应,门就关了。今朝擦干身体,又重新擦拭一遍下体,走出水汽笼罩的玻璃隔断,浴霸和热雾,一切看上去都不真了。

“晚会去吗?”他回到床边,浓烈的焦油味飘到面前。

昔年掐掉半支烟,坐在床头背对他,荧幕光从后颈两边漏出来。

“六点三十,还有十五分钟。”她放下手机。

“来得及?”

“来得及。”

他们脱掉浴袍,落下一阵静默,化成黑暗时,欲望就会显形。

床上,她规矩颇多:不开灯、不接吻、不咬人;保险套备足,日期不能错,一种姿势到底,脸和脸都要保持距离。所以,他总觉得不对劲,更像是某种修行,人在水里,不敢妄动似的张扬肢体。不过他已经熟练,既克制又坚挺,积蓄两个月,晚会指定赶不上,想着,身下的柔软摩挲成痴,情不自禁的,去摸自己没有的,手被她打掉,索性搂抱上去,摸到一截背骨,干裂的伤迹,浑然一震。他才收敛,吐出一句“抱歉”,因为昔年睁开了眼,若非呢喃着,只当是死了。他松开双臂,慢下来,听她迟迟顿顿的喘息。如同沉溺过后,在那颤抖中,悠悠传来骨骼间的幽啼,渐渐组出来的一个人名,轻唤着,名叫“阿括”的。

“阿括是谁?”

今朝望向昔年,四肢陷进褥里。

灯开了,她已冲洗好,穿上内衣和白衬衫,将人类最难忘的扔过来,指指它,一手梳理散乱的棕色长发。今朝的目光从她背后转向那东西,是他的手机,晚会开始还有五分钟。

“一会儿记得下楼,他们应该在大厅了。”

“不会又是家庭游戏吧。”

“不然呢,”昔年穿上裤子,拾起掉出来的烟壳子,“公司团建,带家属还能为了什么?”

“我不想去了。”

“随便你。”

她走向镜子前,两张体检单子折进包里,贴合消瘦体态的衣衫被轻轻摩挲。房间里点亮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稍远旁观,镜中只剩一层圆润的面影。那一头长发已后束齐整,她又是微微转头,向左向右,两侧发丝萦绕耳际,卷曲的角度近乎一致,自认得体了,就回头。

“下次记得理发,大家都挺忙的。”

今朝本想说点什么,见她挂上工牌,冲自己皱了个眉头开门离去。手机上的时间又抛弃了一秒。他便沉吟,抹掉下巴上的虚汗,起身梳洗,穿衣,收拾好东西就走。过了新婚期,缺席一次活动也许更像夫妻。

下到一楼,避入安全通道,能不见人就不见。旅社外一片漆黑,大厅里的喧嚣倒追出来。陆续走向室外的人群大多成对,路灯像远去的星屑,摇曳在他们中间,那张写满“团建万岁”的横幅活像扭曲的一张人皮,越摇越远。接着,风中响了一声她的名字……

仅仅只是一瞥,他不知道,那足以算是永别了。

今朝敲开宝根家的门,头一回见到他的姘头。丰腴的女人毫不避忌,两腿光着,说那人躲债跑路,问他眼睛怎么肿了,哭了?要不进来坐坐?他摆摆手,低头退回楼梯间。老楼逼仄的杉木咚咚作响,衬衫的口袋里贴着一个红本子,里头夹着没交出去的房租钱。

下到二楼,梯口亮出一道光来,一丝牙膏的薄荷气味钻出门缝,他猛一抬头,不是最里一间开的门,便觉得可惜。那里住着老赵,想起来,人是他介绍的,终究发过去一条微信:

昔年死了,我去认个尸。

听见脚步声,谁家大人骂他的小孩。他连忙低头走开。穿过一楼模型玩具的小库房,再从垂不满的卷帘门下钻出去,来到了文庙街上。

从青旅回到这来,又过两月。那天夜里,打的跑了数十公里,花掉一百多。车没到,微信转账就来了。他回复:THX。一万零一百元的橘色方框向上挪了一行。昔年的头像是一只胖猫,眯眯眼,很有福气。此刻又来一条:多的一百算车钱。他用九宫格敲打出“客气了”三个字,又多加一个逗号,心内斟酌一句“临时赶稿,所以回去了”。车却突然停下,司机不想开进去。他只好下车,动身时,不小心误触了发送。

静夜过半,只待黎明。地处市中心,这街却没有一丝动静,与时间无关,纵使白天,它依旧委身于横七竖八的楼宇间,默默陈旧,像弄堂里的一条蛆,再没了往昔那般壮硕。作为标志的孔庙长年闭门,唯独街边三三两两的旧店面还会迎客,一旁的少年宫倒是新的。不同于它的过去,周末一到,兴趣班里都是学方正棋的孩子,他们望向窗外,也许望见了有人正在翻墙。彼时,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大多结伴,或亲人或情人,店铺沿街一家又一家,地摊更多,光顾客们组成凝结的人流,来回涤荡。有人就成了鱼,得水而欢,踩别人的脚背逆流而上,引出一串“啊哟喂”的惨叫,游向孔庙,里头有书,全在地上,破破旧旧的翻起来没人管。书商们不吆喝,问起来都夸自己的好,有人不服,争辩起来,都叫文学。

他不自觉地哭了。

昨天夜里,躺在朝北小间的钢丝床上,刚和编辑吵了几个小时,争论稿子里的叙事策略。那是一部名叫《逆流》的长篇小说,讲生离死别的情感,人物在一次海难中失忆,为了找回自己,踏上永无止尽的归途。两条线,过去与现在穿插着写,反反复复改了一年。他不愿妥协,骂了句脏的,就挂掉电话。也许是太累,一身热意都随眼泪流了去,空调升到二十九度,手脚都缩进毛毯里。

接到电话,已是清晨。手机还在手里,指头滑一下就听了。警官的语调很平,告知昔年的死讯。谁?知名游戏公司的制作人,时年三十,独伏在南郊一座酒店的客房里。项目吃紧,她赶去就近的海滩,一手采风、一手落地,指挥人取景、建模,百天工时缩成一周,一屋子咖啡和烟味,提交更新内容后,心脏刚好停了。

床一下垮掉,他陷在里面,屁股火辣辣疼,只是“哦哦”回应。地上堆满《乱流》的打印稿,用它垫一垫,不觉得难过了。这部长篇起初是往短篇写,只憋出个三节,婚后想起来,书写的初衷都记不清。于是,他改写一遍,又在首段之前添了一句:

普天之下别无新事,一切新奇之事只是忘却。

得益于所罗门王的名言,索性改成追忆的故事。他为此有些骄傲,预感这回即将大成。

翻了个身,他想再睡一会儿,如何都闭不了眼,意识到忘却并非轻而易举的措辞。真是昔年?像她,为工作可舍弃一切,时间、生活、心情,也可以接受一切,压力、疲惫、团建乃至婚姻。眼前忽然有了画面,民政局里先他一步走出去的背影,回眸看来,仅仅一张脸,已看不清五官了。

他试图想象死亡,如同一个人坐着飞机或游轮,去往某个依旧存在的地点。

翻看聊天列表老半天,编辑又发过两条语音,都是情绪话,懒得搭理。滚动过去的一些会话项,置顶的文学交流群、写作群、校友会、同城群、购物群、猫狗同好会、文庙街友群,接连又是他人的过节祝福,之间掺着几项公众号的,另有个火锅店的商家忘记要删。找来找去,她的头像改成一艘沙漠里的小船,留在快见底的位置。点开,那句“客气了,”之后依旧没有回复,点头像,朋友圈里空空的始终只有“三天可见”的系统灰色小字。他试着下拉页面,封面上是一对玄幻游戏的仙侠男女,出自她为之而死的项目。退回聊天页,九宫格占据半屏,也许他该问问:死了吗?或者再加半句:我怎么办?躺平,仰视天花板。昔年一去,房租断供,朝北的屋子都住不起。想象躺在褥子里,那天竟是最后一次……也许,警察是假的,没错,骗子都像真的。他笑了,打了一个哈欠,像驽钝的婴儿慢一点才哭。突然,手机又震动起来。

“……王哥,昔年姐……她……她没了!”

电话里的小雅彻底哭哑了。

“……你快来吧!她好可怜,只有你了。快来吧,快来呀……”

小雅与警察说得一致,像情绪版的复述。

“哦,”屏幕看久了,眼睛就酸,他揉碎了一点眼眶的皮,“我已经知道了,马上就来。”

起来时很费力,光用屁股顶着,闹腾好一会,像只海龟。那叠文稿绞成一团旋涡,字句都扭曲。他从一个铁制的饼干盒里找出结婚证,翻开来横着看,上页照片,下页信息,照片贴得平整,两个人一板一眼,红底白衣,就是不笑。拍照师傅急了,让他们靠拢,他们才近到一个镜头的距离。封底还夹着三千块,也许是这个月的房租,也许不是,他拖欠过一个月。

宝根必定门清,但是他只收现金的,现在又不知躲去哪里了。

于是,当一个孩子骑着他父亲的电瓶车缓缓横过,其他学生也相继出门。今朝一时分不清街头巷尾,问方向,没有人理会他,只能与店门外一个坐在凳上听广播的老人点点头。一个少年的影子忽然出现,它落在脚边,与自己的影子相连。

昔年还躺在市南郊外的医院里。要坐市域列车,打的得去街口。少年宫朝北,所以向南。

高峰车堵,他改乘地铁。地下通道旁,广告牌上一行新的:2018,盛夏今朝!

今朝不同昔年,是他笔名。老赵算过,就在文庙街尾一个犄角旮旯的网吧里。

房租交不出来了,他就坐在街牙子上,手里一碗猪油菜饭,嚼嚼咽下,始终吃不出个咸淡。那个骑着电瓶车的小孩依旧骑行而过。他把脚向屁股底下缩缩,宝根站在边上,一口闷掉瓶底的七宝大曲,瓶子往地上一摔,豪气。

“怎么?文化人坐在这,没素质。”

“写来写去,名堂有吗?房租没啦!”

“还当作——家——”

“家呢?就作!”

他懒得捂耳朵,捡起一片玻璃碎渣,手指破了一道口子。宝根正好说够,转身窜进弄堂,拖沓着步子,背影和过去一样的,双肩仍是左高右低,右胳膊曲着,夹紧的腋下仿佛总有一瓶打满的老酒。宝根离婚前曾是姑父,同吃过一盘大闸蟹,和一大桌子人。过去吃饭不讲卫生,筷子夹来夹去,筷尖上的蟹膏舔干净,小的吃不净的蟹腿都交给大的嗦,你吃我吃,一顿午饭拖到夜里,索性碗筷不洗,直接把热菜叠在瓷盘上,料汁溢出来,葱姜醋的滋味钻进肚肠,已经吃乏了的小孩会从桌底伸出小手,摸走一盘花生米。大人要骂,姑父就哼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五音找不全,高音坠成降C调,唱成哭丧的挽歌。后来,大姑受不了了,要离,父母去劝了。再后来,父母也离了。

他赏自己一个巴掌,宝根听见了,又从弄堂里踱出来。

“小瘪三,爹妈不要,死掉最好!把肾给我好嘞,还能翻翻本。”

递来的不是器官交易书。接过欠条,上面宽了他一个月,要算利息。按个血指印,翻过来,一页招聘启事,写得不规不矩:找个小助手,懂电脑,跑跑腿,包顿午饭,月薪面议。联系地址瞧着眼熟。之后,他先回去洗了把脸,打开自家门,走向过道对面,敲了几声,没人来应。门面上贴了一张太极生图:道生一,一生二,有事请扫二维码。加了微信,问人在哪里,一条语音:网吧。

于是,在咒骂声声的网吧里,绾着发髻的道士出现在了屏幕后面。这人头戴着耳机。一身藏青道服,坐在靠墙的位子上,看看屏幕、看看键盘,两根食指打着字,神情很肃穆。那张黢黑的脸,满面凹凸的痘坑,嘴唇厚大,鼻梁倒挺拔,斜照来的夕阳打出半边红光,两只眼珠在小小的眶里滴溜溜转。后来知道,生人叫他赵五爷,熟人叫他老赵,有时也骂他假道士。

“小老弟,寻贫道有啥事情?”一口浓郁的南方普通话。

“想死。算算吉日。”他觉得荒谬,突然想到,假道士和宝根的家同属一列,二楼叠三楼,门上门下。

老赵把头从屏幕后伸出来一截,又缩下去,沉默一会儿,挪出一张“代办服务”的立卡。扮道士,他不算命。前几年,人们叫他白云观玄真清虚一元真人,他在文庙旁摆摊,看相一元,面带劫煞的,买符化解。后来经人举报,改行替人跑腿了。可找他看相的人依旧挺多,发现商机,就是代办事宜,另附免费看相,算准那叫童叟无欺,不准的叫人各有命。再后来,一些有病的人找他,看似求问禄命,实际上大都怀揣心事,就想找人聊个天,所以他就常往医院跑了。同这些人胡侃,但凡只要起一个头,剩下都由对方说。侃的无非人生经历,如果有上山下乡,必然厂里厂外,接着下岗带娃,家长里短,直到拆迁分户。形形色色的,凡说到此处,语气都变冷,话语转了个调子,全都成了统一的孤家寡人。老赵确信,这座城里的许多人,都在假潇洒,为了点辉煌,不见爹妈、背弃姊妹。还有像今朝父母那样,假离婚后真不再见,各自组建新家庭。人呐,分明一个好世界,却总要看不透,当初一具具饱满体魄终究不支岁月地老去,魂灵都要随唾沫星子飞了。聊足一圈,该找的科室都找到,只收一笔陪诊费,以此类推,多时一天总能进账几百。

起初他不愿干,每月一千二分成,自己交社保。不过假道士却把屏幕转过来,给看一张相亲网站的海报,说是蓝海。医院的事顾不周全,才留给他做一半,也能倾听俗世八卦,对写作有益处。所以,他还是去做了。有进账时私吞一点,老赵不管,着重在于收了不少素材,灵感顿生就落笔。投稿那天,老赵给他算了个笔名,合着姓氏连读,叫作王今朝。后来用它成功发表,才想起问这笔名的讲究。

“小老弟,看你浑浑噩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可就灵过一次,后面又不成了。老赵让他别急,名字没问题,人还不到位。“什么人?”他眯眼笑笑,无论怎么问,都不说。

站台上,地铁来了第三趟。今朝已惹上一身人潮的热量,怒意未消,总算从后头排到了第一个。身后的人们比他先急,车厢刚停稳,一个高大男人如同铁板,直直地杵在两道等候的列队之间,继而引来更多的,使这原本属于下车通行的空间沦为第三道长龙。门一开,只有酸的气息散出来,一面肉体拼接的墙堵在眼前。他被推搡着撞进人类间的缝隙,嵌在一根扶杆和两块啤酒肚之间。

自从有了昔年的生活费,他近乎忘了怎么挤地铁。

过去他见识过更壮阔的,进站时,两排扶梯交错对立,衣着各色的人群匀速向下,瀑布似的倾泻,源源不止。他想,原来少时文庙街上的河流汇入了大海。车厢里,拥挤是必然,他站在靠门一侧,包前背,独自思忖。也是一个夏季,人易急躁。他笃定,谈离职赔偿,需得快狠准,能拿一月是一月,顶多半年,之后就卖字为生!他一笑,几厘米外的一个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一只手捂着怀里的卡通包,一手横握手机在玩游戏,延长的食指点在屏幕里的男子脸上。他知道这种人物,古装立绘融合日式卡通,时下流行的,贴满文庙街上那些改卖玩具的店门外。女孩又回头,这回是在瞪眼睛。他自觉失礼,望向窗外,车厢升到半空,阳光照进来,人们低着头,每个都像困在四面肉体的洞府里,缩手缩脚地修炼,闭关、下了站好出关,日复一日的循环。

突然,列车一个急停,车里所有人前倾一步,他也不例外,包身有些下垂,蹭到了女孩的裙摆。女孩一哭,他就成色狼了。说他弄了几次,在后头晃晃荡荡,老偷看。人群开始变形,离着他往外涌动。这种事,往往自己没有发言权,如果没有昔年,会吃官司。

想起来,她的声音就像一个明星,演过那些古装玄幻剧的,也可能是配的音,总之极像青春爱情广播剧里的女一号,只是缺点感情。两人后来结婚,两月见一次,话说不上几句,自然淡了这种印象。她隔着两个男人的头张望过来,一副圆润面孔,白皙干净,明澈的杏眼下,卧蚕浮肿。看似指责他的包带太长,却使旁人的目光温润许多。道个歉,误会就消解。女孩被她拉了过去,搂住肩。听对话,那游戏是她的项目,所以在旁看了好一会儿,问起意见,说说笑笑起来。偶尔的,她抬头平视,碎发拨到耳后,宽大的额头上烙着几点痘印。列车再动起来,各人重新归位,车厢里又多回一个无人问津的自己。

现在,今朝环顾四周,掠过几个男人的目光,望见一位有座的女士准备下车。他不敢走过去,车厢晃动,心里也有数,因为替他说话的人已经死去。

两站过后,又换了一条线路。人少了些,过了人民广场,得了一个位子坐下。此时,老赵的消息来了:

小老弟,能不能过来南郊一路的车站,贫道在那里等……

断掉的“你”字却在下一行出现,没提昔年,这不像获知死讯的答复。他预感,老赵肯定有事,说不准一早就看到了消息,盘算半天,打定了什么主意。搜索南郊一路,就在市域车站边上,同往市南郊外,列车开通前,它便是唯一往返市郊的公共交通。他在车厢里不由得扫视,单手打字,假装疑惑着问:不行,昔年都没了,这是大事。你怎么到车站去了?

对方正在输入,半天不来。他心一沉,一股阴翳在肚肠里弥漫。可以肯定,约必经的车站碰面,老赵是知道昔年死在哪里的。

当初领完证给他看时就曾怀疑,这道士的眯眯眼都弯成褶子了。

“孟——昔——年——”

“王——今——朝——”

“配的配的!两张面孔,一大一小。这叫阴阳相济,面若同缘……有缘!有缘啊!”老赵背过手去,在咖吧里蹦跶。

他一把扯过证书,心里还是不痛快:原来“人到位”是“吃软饭”。有什么办法,自己不争气,怪的是有人也愿意。这事错在宝根,赌性不改,钱一输多干涨房租,一千五涨到三千,活该烂在弄堂里。老赵倒与时俱进,会用微信把他从医院叫回来:小老弟,如无客户,能不能过来网吧对面的咖吧,贫道在那里等你。

进到店里,看见两人就坐在落地窗边上的假皮长沙发上。老赵面朝门口,两只手端着小杯咖啡,伸头过去,沿杯口一点一点嘬。昔年在桌的对面。他走过去,坐到老赵身边。

“看面相,你是气宇不凡!”

“……嗯,可惜额窄,乃天雄星克命,当属人强命不强。”

不管林冲还是豹子头,任凭假道士侧过头来说什么。他根本不听,昔年同样如此,一对男女只顾看向彼此各有眉目的脸孔。他眉长,她额宽。她没有说话,面前没有杯碟,只是双眼匀速摆荡。

“依贫道看来,小闺女也别嫌弃我这小老弟。医院那天见你,这面相就与他合。你们俩都是孤煞,只有结为夫妻,对冲薄命,才能化险为夷啊……”

她点头,甚至不带礼貌性地微笑,只因她急需一个丈夫。

办证在六楼,她坐电梯到五楼,走楼梯再上一层。这是找人算过的。下楼也要乘电梯,如果没有,楼梯的最后一步讲究左脚落地,错了就得重来,否则就会不顺,事业必将受损。为此他们花了一点时间。婚礼倒是不办,都算断了亲的人,只是她更苦一些,父母也没见过。蜜月则更不需要,因为不相爱。

新消息来了:要紧事,昔年的事,务必来!

今朝看了一眼窗外后退的站名,高峰路段已经过去,本该下车出站,打的再坐市域列车,到达南郊医院不过一个钟头。他抬头扫视车门上的站点名牌,目光落在向南的倒数第二个位置,心想,改坐长途巴士就要慢了许多。

确认了具体汇合的候车大厅后,车厢里已空出来大片,两边座位都少了许多人,找一处靠门的位子坐下。老赵的消息又补来一条:对了,你带现金了伐?语气像变了个人。他没回,胸口突然沉闷,也就关掉手机屏,两腿分开着坐,手肘支在膝上,抚摸额头。

也许是人少的缘故,又过几站,车厢近乎空了,列车晃动得过于轻灵,一阵加速,他左倾。黑黢黢的窗外闪出一圈光白,对面一排青绿色的长椅上,她正坐那,被日光隐去了面目。

候车大厅里,除了今朝,别无旁人。发消息问老赵:人呢?半刻收到回复:在厕所,你先买票,上车碰……隔着屏幕,“面”字都跑掉了,也不称自己“贫道”。他笑出一声,心里却荡一下,老赵露了怯,本是拉裤子也不该跑着去厕所的人。保安小伙说,车站没有公用厕所,对面有。瞥一眼大厅门外,自动玻璃门上隐隐现出脸的倒映,但不清晰,带一些重叠的拖影。直到晃过两个身着黑衣的行人,圆润的轮廓被衬得明朗,像一张面具,戴上了她的五官!眉头一皱,他立刻收回目光。望向墙上的电子钟,早过了市域列车的发车时间,下一班还需等上两个小时。

可是,南郊一路即将进站,路程也不过这个时长。不管老赵搞什么名堂,他都决定坐巴士了,就去唯一亮着灯牌的窗口买了一张单程票,价格还算便宜,票面也漂亮,长条形状,卡纸般的触感,握着它,以为是去游乐园。

大厅内就响出一片人声,眼前已布满了人。他们各自拿出浅绿色的门票,向着门外的一片湛蓝而去。

昔年走过来,皱着眉头,目光扫向他从口袋里伸出的右手,两张水族馆的观演票子,印着硕大的中文繁体字:水生动物。其余是密密麻麻的日文事项。感到身后的小雅夫妇靠拢过来,她立刻又笑得可亲。

四人穿着印有公司标识的黑色T恤,在看台中央排排坐。她和小雅在里侧,两个男人各自坐在配偶的身边。海豚从冰蓝的人造海水中跃出,动作齐整得像两半弯月。人们鼓掌以示欢迎。小雅可能很喜欢动物,演出才刚开始,她已经高举双手不停摇摆,连同被她牵着的丈夫和昔年一并抬手。好在他并没受到牵连,侧头笑着,边鼓掌边向小雅和她丈夫点头,然后冲昔年点头,她没看他。海豚不知演了哪般可想而知的动作,主持人的话筒里散出一股莫名的日本话,引来的又是欢呼。就这样继续,直到圆滚滚的不知是海象或海豹的生物跟在饲养员的身后挪动着登台,还未开始顶球,小雅又升高了音调,跟着日本观众连喊起“卡哇伊”来。可它们显然忘了表演,望着饲养员用指挥交通般的手势舞向海水,只会趴在湿漉漉的套筒靴旁,左右一边,从软糯的皮囊里伸长脖子,只待一口吞掉喂来的鱼食,却对周而复始的指令不做理会。几次驯导未见成效,饲养员忍不住抬手,主持人连续发出“嗨嗨嗨”的颤音,似乎是在圆场。轰鸣般的电子乐强行奏响,抬头一块巨大屏幕,切到了看台上的景象。小雅漂亮的脸部特写轻松转移了全场注意。她露出孩童般的笑颜,牙齿又白又齐,细润的眼线使卧蚕饱满,弯弯的睫毛轻轻提拉,接着就捧过丈夫的脸亲吻起来。哪怕镜头切到了一旁的昔年,拥吻仍在持续。

轮到他们,在一片热烈的起哄中,人们终于达成一致,屏幕中两张年纪相差不过五岁的脸,确有一对夫妻相。两人近乎同时摆手,彼此不敢对望,假借羞涩想要推辞。突然,他被昔年搂住脖颈,不由垂头迎接贴面而来的面孔。她的双唇与自己的相连,齿间被一点湿软的触碰。犹如触电,所以未曾闭眼,可被对方的面影遮得看不见。只听周遭迸发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小雅的,她的嗓音清脆到了极致,随即破裂,如一百只海豚在池边欢跃。

咔嚓一声,行政助理递来一张拍立得相片,他接过来,看见睁眼接吻的自己。把相片伸到昔年的颔下,她只顾盯着那名助理走回前排的老总身旁。轮到小白鲸救场,焦点又转向主持人的舞台,她才抬起手来,没接相片,而是用食指关节擦了擦嘴,微微泛紫的双唇苍白一瞬。

进来一对男女,他们去窗口买了票后,就近坐在首排中央的候车椅上。今朝已经躲在最后排的角落小憩。见男人高大且大腹便便,手里拿一本杂志,当作扇子给自己摇;女人则是孕妇,显怀至少五六个月。两人都不算年轻,大声谈论起来。可知是女子不愿乘坐列车,改来这候着。她的嗓音低沉,反复确认户口迁入的事,生怕肚子白挺了。男人嗓音却尖细,瞥了已经坐在后排的今朝一眼,忙不迭地许诺,说老人家盼孙,一见大肚皮准能答应。女人摇头,指着男人的脸皱眉头。男人只好搂住她,一旦落户有房分,孩子就是他亲生的。说话间,那本杂志掉在地上,滑向后排。今朝拾起来,也没心思瞧看,伸手向前还去,与男人对望时,两人点点头。

南郊一路和市区短途的公交巴士别无二致,白车皮配绿条纹,电油混动,早已不是网上流传的复古面包车。车头硕大的圆弧玻璃上方,车站名字滚动播放。他第一个踏上巴士的脚板,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象征性地瞟了一眼车票,让他随便坐。空调风吹得不够强劲,他去到最后一排,不受阳光烘烤的左侧入座。那对男女也上了车,挪进前几排同一侧的双人位中。车子就开始发动,门无法自动合上,便由司机起身去踢门闩的底座,门像松了某种箍而弹回原位。他连发两条消息追问:老赵,发车了。人呢?紧随着又多两个人影跑向车边。于是,司机又不情愿地踢开车门,放他们上来。人走进了,以为是赵五爷,却是一位白发老者和一位短发齐耳的胖妇人。两人看着互不相识,都戴墨镜,皮肤也都黑,多半是回南郊的乡人。

发动机一响,就听不见前排男女的说话声。司机留着油门再等一会儿。

他把车票翻折一次,收进存放结婚证的衬衫口袋。望向窗外,保安小伙杵在阴影里用手机玩游戏。因为他的拇指飞快点着屏幕,片刻又松掉一只手,悻悻地仰头,脸上挂出一丝笑容,像获得了一件礼物。游戏的乐趣令人费解,他不明白,更不理解:一家中国的游戏公司何必带员工去日本观看海豚表演。参加的只限王牌项目的核心成员和各自家属,大多是携妻或如昔年这般带上老公的,也有小雅夫妇本就互为同事的。有孩子的很少,都在担心留家的猫狗。

昔年告诉过他,那是一趟测试,测验每个员工的热情是否忠实。因为项目组的成员必须在三十岁前成婚,老总说是响应社会的号召,否则就需优化,分不到辛苦付出后理应收获的奖赏。他没听过这种号召,只清楚卸磨杀驴的典故。昔年不回答,面对他们所处的客房窗棂。

窗影里忽然多出一个人的侧脸。一只大手拍上肩,今朝一怔,白发老者竟然坐到了身边。

“是我。”

扭头一看,这人格外苍老,看不出端倪,声音穿过发动机的轰鸣,低沉得却很耳熟。

“你!?”

那张老脸转来四十五度,点头,墨镜上扬一下,终日凝视牌面的双眼又缩回两片黑暗里。

巴士发动了,车向前去。身边的人格外消瘦,并排的两个座椅间还能容下第三个人。两边车窗锁牢,却似有一股大风从左到右,席卷一遍车厢就消失。宝根捋了捋额前未焗的灰发,面容上的皱纹不会随风而逝。

“好了好了,别看了!”两个人别过头去,同时看向前方。

“你姘头说你跑了。”

“跑什么跑。少管闲事。自己家的事都搞不清楚!”

他瞪了宝根一眼,急忙拨弄微信列表。老赵的人和消息都没来,追问他怎么回事。耳边立刻响起“嘟——嘟——”两声。

“假道士不来了,手机借我用的。”宝根竖举手机,挡住侧脸,那正是赵五爷的手机。屏幕上,他发送过去的消息变作白底,换到左侧,显示在聊天页里。

“他闯祸啦!对不起你的那个小姑娘,也对不起你,主要还是对不起小姑娘。”

很显然,说的是昔年。他顿悟:“等等,是你要见我?”

“哼,我哪有空。是老赵,他觉得没脸来,要我来的。”宝根垂下头去看手机。

“你说他闯什么祸?”

“哎呀,这事……都怪他自作聪明!”

“到底什么事?”

“哎呀,我也讲不出口,自己看!”

宝根从拴着皮带的西裤口袋里扯出钱包,皱皱巴巴的皮革夹着一个对折的信封。巴士从公路转向外环高架,一个急刹险些撞上别过来的小轿车。信封就从枯手中抖落,掉到座位底下。他看着宝根单膝跪在椅面上,背过身去地上摸索,另一边侧脸上的瘀青赫然显现。

像是光屁股的孩子被人照见,那封信倒成了转移视线的纸鹤被立刻丢过来。他本就不会过问赌徒的伤情,立刻在双腿上捋平那封信,只见抬头写着“王今朝收”,落款却是赵五爷的本名。

“这个人不灵的,自私得不得了。下岗后去北方批发羊毛衫,卷钱就跑。”

“读过点夜大,喜欢算命那一套。普通话倒是蛮标准的。”

“哼,这下好嘞,整天算来算去,喏,算到自己头上,闯祸了!”

宝根喋喋不休,当初却对老赵撮合姻缘的功绩赞不绝口。

“到底什么事!”

指责声一下湮灭。他决定立刻读信,事关昔年,就和自己有关。然而,宝根的手又伸出来,落在信封上,一把拿了回去。

“要么……要么你待会再看,等我下车。”

南郊一路是直达车,中间不停站。所以他不同意,但宝根把信掂到屁股底下,他的墨镜随路途颠簸抖动起来。

“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介绍我去打工?”

“谁介绍?随便拿的纸,你自己翻过去看的。”

天下起毛毛雨,宝根往外挪,跨过中间过道,坐到对面靠窗的位子上去。他那受伤的侧脸凑向窗外,再用手搓搓面孔,扭过头又添一句:

“你钱带了伐?”

两个人不再有话。巴士在高速上疾驰,空调风断断续续,男女的头各自倾向两边,谁也不靠着谁。忽然,雨下大了,天色暗掉一层,司机开了雨刷器,车轮发出“滋啦”的溅水声。车窗上流淌起徐徐的河。

离开三面环水的马桶间,就像走出一座鱼缸。正在洗手的小雅丈夫约他同去夜晚的歌舞伎町。他只得更快地抽出水流下的双手,躲在烘手宝的隆隆掩护下。出到水族馆外,小雅坐在长椅上刷短视频,套着长指甲的拇指不停点击视频里的帅哥。她转过脸,手机暗掉,依旧露出美丽的笑颜,张开双臂迎接随后走来的她的丈夫。

夜晚,他破坏了规矩,是经过她同意的。也许是那一吻,总之丢了三十多年的童子身。回国后,每次见面也都会如此了,但他们从不会说出来,仿佛肉体是肉体,灵魂是灵魂,各有各的索取与舍弃。昔年怕他有病,要求体检,他嫌麻烦,就想请老赵代办。自那开始,假道士说话的语气就更慢了,他看过来,嘴角一边微微上扬,过个三秒才说“不行”。医院跑腿的活也不让做了,说那里菌多,也应该安心写作。

其实,那种事多来几次也会乏味,像动物,爱欲不从,流露出来的一切都不会自然。完事后,昔年总会显得特别冷淡,她睁开的双眼里流淌着一股萧瑟,有时会流出来,滴在床头。可仿佛自有一种魔力,让他从中汲取,获得不属于自己的灵气。所以,他决定将新的开篇留在每隔两月的相会之后。发表的作品渐渐有了一些,昔年也会拿起来看,大多读到一半,烟便已抽完。她显然不感兴趣,即使问她感想也不会回答。他匍匐过她的心,怕她是个机器。他问过她喜欢游戏吗?她摇头,仅是工作,她需要很多钱,够下半辈子活。丈夫只是一种需求,有没有,也取决于优化员工的条件。

唯独那一次,只有三节的残稿混入体检单子被带出来,由她看了,捧着读。她喜欢开篇那个如今已然忘却的故事,笑出了声,留下一句“这写得还行”。他不敢坦白这是一篇废作,回去后便有了改为长篇的打算。老赵的联系渐渐少了,他的跑腿生涯就此告一段落。为了完成《逆流》,他推掉一些约稿,提笔时,似有一种期待,竟刻意寻求某些受人喜欢的,却沦为编辑眼中的混乱。

巴士下了高速,大雨滂沱,放眼南郊乡野,旧路难修,行驶在一片浑浊的积水滩,像是渡船。司机熟门熟路地操舵,即使公路沉入水底,也不误车头在指定的线路上周转。仅有的几个乘客纷纷望向窗外,宝根也不例外。今朝猛地越过走廊,抓住信封。宝根连忙抽回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胳膊。

僵持中,传来一声疾呼,那名孕妇感到眩晕,连喊要下去。司机只好停车开门,随同的男人竟无动于衷,依旧手摇那本杂志,坚称落户的事要紧。先前一路打盹的胖妇人倒有善心,搀着孕妇下的车。宝根见了,兀自松手,两个人都往后仰,他的墨镜左高右低,嘴里哼哼,转身也向车门走去。今朝想起房租,掏出三千块。

“蛮好,这样就不欠了。”

宝根也拿出欠条。他没有接。

“房租先欠着,这钱给你擦屁股。”

宝根一笑,哼出他的降C调,把钱也拿走了。

巴士向着南边开去,车里只剩下两名乘客。进入一整片农地时,阳光已被乌云遮到了深处,可窗外却透出一股鲜亮的色泽。放眼一望,灿黄的植被铺满田野,它们迎风摆荡,在倾盆的雨水里经受洗涤,一侧是这样的光景,想必另一侧也是。今朝发现,每过一段距离,便有两三间农屋合在一起,作为行路中的参照,不停向后远去。那个男人也对城郊的风光感到新奇,凑向窗边,不迭地说是黄花菜。司机一按喇叭,大声地说是油菜籽,但不该在这个时节盛放。

他撕开信封,像裂开一道口子,迸出一张旧式照片,边角落了几滴暗红。照片上,一对男女站在公园的假山石前,男人衣着白色衬衫,短发清爽,他的前肘横过后腰,去抓垂落的另一条手臂关节。他认出来,那是一张遗传给他的长相,比起儿时领着自己到公园划船时的模样要更青涩。随后看向右侧的女人,他心惊肉跳!相似圆润的面相,与昔年很像,只是明眸俏鼻,眉目间的距离更加匀称。她微张着嘴,不看镜头,而是在眼皮的遮护下瞄向一旁。沿着视线,直到照片的边角:1983年……确切的日期被焦黄的洞孔穿透。

如同一把锄头,拿心灵一掘,悠久的记忆被这一拨弄,心血四溢。鼻子里涌出的,他止不住,只好用车票的碎片堵一堵,结婚证也掉出来,都在一只手里捏着,新鲜的血随着指间染上抖开的证件,浸到底下的旧照片,两对男女叠近了,不止相貌,就连生疏,竟是一模一样!

那女人是谁?她够生分,了无郊游的喜色。他们不会是情人。那时,男人应该悄悄当了父亲,以为心里永远只有母亲。

车头的雨刷器左右摇荡,喇叭又响起来,吓坏几只游动的鸭子,不经意间,车身晃荡个不停,泥水飞溅起来,发出玻璃受击的声音,大段都是没有红绿灯的乡路,车速已变得极快。

他只能展开信纸,本子和照片叠在左上角,信的篇幅不长,老赵的字却意外清秀:

“尊敬的小老弟,吾婿:”

照片上的女人也瞥向起首语。

“贫道有罪,不配称道。

书信一封,因为实在难以启齿。但事情发生了,我有这个义务向你坦白。之所以急急忙忙地传达,也是希望你在赶去医院之前,心里好有个眉目。

我是昔年的父亲,真的,悄悄用她的落发做过鉴定。

知道还有一个女儿的时候,我破了产。家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就住回娘舅空出来的文庙老屋。不知道房子已是如此贵重的东西,想着把它留给小女。可在医院找见她,又过了数年,她却生出一股不卑不亢的女强人派头,站在诊室里决绝地不开病假单。那个年代,女强人不容易,现在似乎好了许多,可还是辛苦。我就在门外,手里拿着她的取药单子。她从没见过父亲,以为我只是一个代办服务的假道士,也不知自己来到世上的真正原因……如此重逢,也挺好。还能和她说上话,足够了,确实足够了。”

他明白了老赵的忸怩,心内响起宝根的话来,假道士,真自私。

“……结账的时候,她告诉我,母亲难产时死掉了,她由母亲的父亲养大。我却没敢告诉她,她长得像母亲,大眼睛、大圆脸,皮肤白皙。外公过世后,她就一个人过,住公司宿舍。姓是她自己改的,我本该问问她原来的姓氏。她就突然求了我那件事情。”

阅读这些文辞,仿佛是从心灵深处流泻而出的痕迹,也在语词的规矩里变得皱巴巴、慢吞吞的。老赵那张从屏幕后面的脸再度升起,随后又沉没了下去。比起无时无刻的诸多通讯,书信的一味倾诉,倒成了某种假借旁人而书的自白。他预感到了一层别离,如同幼年时的心悸,一处黄昏,蒙上那本遗留在窗前的硬抄本。他用打着点滴的小手抚摸那些翻开的纸页,青蓝色的钢笔字、标点、用尺画出的平面草图,就像不同的花纹,是书面的工整。他竟然没忘,那是一位长辈的工作笔记,在遥远的一所乡村小学的医务室里。忽然,另一只小手也伸过来,幼弱的五指还包不全掌心的橘子球。

“……宝根推荐你,我不答应。小老弟,我不看好你,庸才,写得还不如知青的随笔,再瞧瞧平日一些德行,邋遢慵懒。邻居还撞见过你独自一人的不良行为,门也不关,怕带坏孩子。做小女的丈夫,是她吃亏。可她急着结婚,不然会被公司调去别的部门。我没办法,老家又传来消息,娘舅的房产过继给保姆。于是,只能把你叫到咖吧,坐下来,看看她满不满意。毕竟你有一张本地户口,人也不算难看。但你有天突然告诉我,说你们睡觉了!我真想踹了你!大家作为男人,是你欺负了她,对吗?”

女孩把一片橘子送到他的嘴边,自己又拿了一瓣,张开没有门牙的小嘴咀嚼起来。他们俩笑了,经历过一场冒险,两只小手紧紧地牵着,就算被护士分别抱起,也不愿放开。因为乡下的水流暗藏汹涌,他不敢松手,连带着坠入河中。夏季正是午休的大好时光,没有大人注意到这边。川流“噗通噗通”舔舐两个孩子的短袖,表面平静,底层却像一只大手,拽着脚跟,推他们向更湍急的大江而去。

他努力去抓一块河石,手滑了,指甲留在石面上,淡淡的血化在川里,也不觉疼痛。他抓紧女孩继续漂,寻找下一块可以攀附的顽石,水面涨到脖子,身体变得又湿又凉。

“……想想我可怜的闺女啊,生前没有几天快乐日子,现在又躺在冰冷的停尸房里!你那被人追债打进医院的姑父通知了我,都是他的错!瞎出主意!我又不要你这个女婿,她也不需要那份工作!不,错在于我……一切都是罪孽,是因果,是我常与人说的报应!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牵线搭桥,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她就不能继续留在什么愚蠢的项目、什么狗屁公司!”

照片上的女人暗成一具轮廓,是雨云多叠了几层。车厢里没了光线,他就点亮手机,一切像沉入河底。

“……你现在要去医院见她了吧,我知道你不伤心,不像我还跪在停尸房外。警察不让我进去见见她,我告诉他们了,我是她父亲,三十年前,在那个雨天,是我喝多了酒闹的。宝根没见过她,但见过她的母亲,是你父亲疯癫的堂妹。她们长得很像,所以他认了出来,然后在警察的家属名单上,发现了你的名字……”

“阿扩!”

女孩叫了他一声,是“阿哥”的乡音。他如同醒来,从位子上坐起,一手撑在前座的椅背上。女孩就出现在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那时他才十二岁,春草一般的短发被她揪着不放,发根生出微弱的刺痛。他忍受,抓牢了一块大一点的石头,让女孩背靠石面,抱着她不敢妄动。

突然一声惊雷,他回到那间房里,昏暗、潮湿,匍匐在大床上,身下肉体变得浑身荆棘。它发出枯哑的呻吟,干瘪的颈上是宝根的一张老脸!他无力挪开皮开肉绽的躯体,痛不欲生,筋骨与那些荆棘都已相连,只能苦苦仰头,抗拒着来回蠕动的下体。电光闪过,宝根的脸又成了老赵的,随后依次变幻:宝根的姘头、那名孕妇、孕妇的男伴、胖妇人、听广播的老人、保安小伙、巴士司机、小雅和她的丈夫……循环往复,他张大了嘴。

“阿扩、阿扩!”女孩喊他,嘴角下沉,圆圆的大眼流出泪来。摸到一段黏黏的背骨,她疼,被石峰顶出了鲜血,但不放弃,直到不远的岸边传来《潇洒走一回》的哼唱声,随即转为惊呼。他便努力伸直河底的双腿,等大人们绑好腰上的绳索,亦步亦趋地踱进川流。

“……此刻,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应该是警察来问话了。我本咎由自取,早该面对自己的罪孽。可她是无辜的,你说对吗?她的母亲更是可怜。

宝根找来照片时,我以为看到了你。他一拳打来,说那是你的父亲,陪乡下的亲戚到公园里玩。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昔年的母亲,很美丽,就是精神不正常。后来她和她的父亲再没和你父亲家联系。不过,你既然已经断了亲,她到底算是堂姑?还是岳母?自己定吧。”

书信的致谢语不得而终,不知是老赵有意或是仓促。今朝站了起来,灭掉手机的光亮,车厢里变成漆黑的时空。司机和前排男人的轮廓缩成边缘的黑点,随之一同上下跳动。这场大雨下得尤其漫长,积云不散,窗外的雨丝像一道道切割线,终将时空割裂。

又一声惊雷,女人出现在车厢的过道中央!

她向自己走来,露出一张昔年的脸,周围是一片舞台。日本团建的那一晚,人们回到酒店。庆功晚宴上,她一手高举奖杯,一手握着他,发表了三句感谢。对于公司、对于老总、对于丈夫。他随她一同转身,看向大荧幕上的一幅水墨插画:高山流水间,一男一女,神仙侠侣,并肩而行。东拼西凑的古乐响起,鲜红的主题标语悠悠浮现:

“《道侣》流水破亿,伉俪共铸传奇!”

然后,他知道,她会主动上前一步,亲吻他的嘴唇。随之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他知道,昔年的老总不会白白分出奖金,优化不成,将用加倍的压榨挽回损失。他知道,一款主打双人体验的游戏不过就是两个账号的绑定数据。所谓道侣,可以是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流动着又很儿戏。而游戏总会结束,不变的依然不会改变。毕竟,“普天之下别无新事,一切新奇之事只是忘却。”

他也终于知道,大雨落尽时,他的《逆流》也便完结。巴士会继续开下去,两边的黄菜籽终究会被甩得无影无踪,直到进入南郊的城镇车站。车停了,司机用脚踢开车门,回头看向两名乘客。前排的男人会快步下去,找他需要落户的去处。他则会独自穿过过道,迎面撞破女人残留的幻影,走向室外。乌云散尽,太阳又会高照,打一辆出租,用光微信里的几十块钱,再去街边买一块锅盔,梅干菜馅的,边吃边走。踏上医院大门的第一个台阶,门口的警灯晃眼。大厅里,他随护士的指引下到地底。老赵想必已被带走,也许他会遇见小雅,也许小雅不在,也许小雅的丈夫或其他同事都没走开。留守的警察会迎上来,一脸严肃地拿出一部读卡器,验明身份证,带领他去停尸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和举止,一边说明情况。

在两扇来回摇晃的白色大门前,白衣的人会拿一块文件板,让他浏览板上单薄的一页文件。细绳拴住的圆珠笔从板夹处垂落,他不敢用手去接,生怕有人发问: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他闭上了眼。

真实姓名:王陟

就读高校:同济大学MFA在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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