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哄而散
我思忖这世上的飞禽都生得相似,无非一张喙、一对翅、一双脚而已,于是便张着慵散的眼睛打量着广场四处,决意不再去瞧它。然而轰鸣夹在风中,灵巧的生命熙熙然降临,我侧目瞧着它的眼,它也望着我。
其实鸽子毕竟是很寻常的,乌泱泱一大片倒是不多见。那些扑闪的羽翼拍出阵阵逼闷,竟给这浪漫的四月天带来几分夏日的通信了。鸽子恐怕是遍生的,从地上长到栏杆上,抑或从喷泉漫到游人脚边,反而叫我无处立足了。恼怒间瞥到有几只鸽子悠闲地安坐在纳尔逊的帽檐,也是平添了几番共生的旨趣。
我不由得打量起它们来:干瘪的脑袋缺乏装点,不似公鸡的红冠;脖颈上的绒毛轻泛,全无野雉的虹彩;尾巴之吝啬更是叫人咋舌,遑论和孔雀媲美了。为何这样的普通却又招致无数寓意的拥吻,津津乐道的是和平的使者、爱情的见证。然而雅不如诗,美不如花,夹在中间,臃肿无趣,鸡肋而已。
神思明灭间,一只鸽子扑腾到我的手边,麟麟的波光淌在它身上,恍若拜伦笔下身披美丽而行的少女。它似乎也被自己恍惚的美吸引,那一对玲珑的脚抬起又放下,像是跳芭蕾;那畅然的身姿向前再向后,又像是在琢磨华尔兹的步子。它就这样缱绻地舞蹈,旁若无人地放恣那一股鸟儿独特的优雅。多希望我手中不是空无一物!玫瑰的芬香最适合艺术的天堂。
生灵的精神叫我感叹,这万有的天地称得上奇迹。就在我的眼前,在那天际线上,圣马丁教堂的塔尖描摹着尘世的图象,此刻身处白色的舞者的海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它们的平庸正是那价值所在,谁能断言一个价值的无价值性呢?呵,猛然想到适才那样尖刻的偏见,真叫我汗颜!
我可爱的,你们的汇聚使我动情,只可惜我们的相会无法常驻,夏日的勾留何其短暂呐!
我料定这样的发现足以震惊世界:鸽子是真理世界模糊的符号之一,它们聚拢,虽然沉默,却不受任何打击的催逼。
又一阵轰鸣,吵嚷的人群身负彩条的披挂,汹汹然涌来。他们说的言语我辨不清,只看见无数纯白的音符腾空而起,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鸽子将自己存在的痕迹一扫而光。我愣在原地,点点白日星子滚落到无处,而后诗的心冷了、死了,一动不动地蜷在地上。
我抬起头,看见纳尔逊帽子上的鸽子还在,不过它的眼睛正木然,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前方。
我的眼光顺着它的追去,白厅正向前绵延,从这里是瞧不见威斯敏斯特宫的,至少看不真切。
倏地,那鸽子受惊似的扬起,流星一样消失了。
到底是凡鸟,英姿烁烁如昙花绽现,最后全部一哄而散,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