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大山里蜿蜒咆哮的乌江奔到涪陵静了下来,江水碧绿如玉,清澈见底,倒映出蓝天白云和绿树山花,宛如一条彩带环绕在群山之间,形成美丽的乌江画廊,每到春天漫山的红杜鹃辉映江水,使她显得更加绚丽夺目。
坡子就是七四年春的时节到此并度过半年多有趣的时光。那是他作为重庆电力专科学校的学生来到这里半工半读,为座落在距县城七八公里乌江畔的涪陵电厂扩建两台从外地拆下水运来的二手发电机组。那时叫“开门办学”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时光荏苒,那段日子的影像,一直在坡子脑海里萦绕,因此五十年后故地重游,去寻觅当年的美好------ 。但以前顺乌江的小土公路已被宽阔的滨江路取代,昔日的厂房、河湾、住宅等已无一丝痕迹。坡子见路边正好有农耕爱好者老俩口在刨土种菜,忙上前询问,得知他们是此地拆迁户,大爷曾是电厂职工,太婆是电厂近邻变压器厂的,二十年多前这里就翻天覆地了。他们听坡子说曾是电厂的建设者,非常高兴,热情邀他去路边高楼家里坐坐。坡子欣然跟随。
太婆说起对当年重庆电力学校的学生印象好,大城市来的素质高,还说认识一位拉小提琴的学生。坡子一下怔住了,思绪回到了五十年前------。
那时坡子常用流行的阿尔巴里亚歌曲《一手拿镐,一手拿枪》来类比这“一手拿扳手,一手拿笔”的日子,但对他来说还得抱琴多拿一支笔,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学校政工部门要求创作体现“开门办学”成果的舞蹈节目,一位舞蹈爱好者的学生干部答应编舞,坡子初生牛犊应承了编写脚本和作曲。他愿望本是七三年去报考音乐学院指挥作曲系,因故未成行,阴差阳错进了电力专科学校。
七三年文革中第一次用密封卷招考大中专生,(稍后被批判叫“资反教育路线回潮”)并不都是凭手上老茧和会写“毛主席万岁”入学。他们全部来自知青,本质上还是学生,与后来仅凭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有点区别。
到了现场,坡子白天与大家同上课,同劳动,晚上只能蜷缩在上下两层,每层睡七八个人的通铺,各种气味混合“有滋有味”。年轻人在一起唱呀,闹呀倒好玩不寂寞,可是坡子怎么完成额外的任务呢?再蹩脚的创作就算没钢琴,但至少有基本照明,桌椅,相对安静的环境吧。(他们上课是发扬延安“抗大”精神,在房前屋后支一黑板,每人一张小板凳。)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临时宿舍位于江边,原是电厂的库房,门前有一条小公路沿乌江上游伸向远方,平时过往的车辆极少,尽头好象是挖空一座大山神秘的816国防工程。此处算是乌江画廊起点,人犹如行在画中。
小公路绕过一道河湾,岸上草地是电厂器材临时存放点,堆满用船转运来的旧电厂器材,等待陆续清理后安装。每日傍晚,师生们三三两两小公路上散步聊天,经过相对平顺的河湾往往驻足或草地上坐一会。坡子发现河湾“制高点”有个卷圆柱型的设备化妆板,开口朝江可侧身进入,顶上有盏灯是整个场地的也是小公路唯一的照明,勉强可以看书写字。“卷圆柱”内挡风与外界隔开,对坡子来说简直犹如发现风水宝地。自此每晚9点半统一熄灯前,他带上小板凳,揣上一包劣质香烟,悄悄离开喧闹的寝室,来到这里完成创作任务。
接下来围绕这“写作室”发生一些与创作无关却让坡子始料未及的趣事。
一天坡子正在苦思冥想,“室”外传来叽叽喳喳人声,几位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大概是散完步,坐在“写作室”旁草地上议论男生。坡子有点好奇,平时倒常听男生议论她们漂亮,没想到她们也议论男生。下面是她们的对话:
“你说哪几个男生人才强?”
“小声点,别人听到了。”
“嘿嘿,放心,这地方怎可能有人呢?”
“陶杰嘛,人高大老实,教室黑板报壁画都他徒手画的,有点专业水平,毛主席的像都画得好象呀。”
“程木子呢,一副干部像,温尔文雅,聪明成绩好,有政治头脑,肯定有前途噻。”
“戚峰,脑筋特别灵,与别人不一样,又潇洒,听他的歌声好舒服呀。”
“佟昌林长得帅气壯实,一看就是靠得住的人,头发天然有点小卷好洋气。”
“人家小卷发天然的,总不能说是小资产阶级打扮嘛,不象你还用灯泡烤刘海。”
“你才是哦” “你才是------。”
接下来声音很小,嘻嘻哈哈好象在互相开玩笑,说谁喜欢谁。
一个声音又冒了出来:“-------那个高,长得还将就呢,但像个灯杆,多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不务正业,自以为是,没得前途。”
“给你嘛。”
“我才不要。”
“给你!”
“给你!”
“哈哈哈哈------。” 好像在相互推攘追逐,声音杂乱渐渐消失,人跑远了。坡子无意中“偷窥”到了女生世界的一角,觉得有点新鲜搞笑。“那个高的”不知是否说的自己,坡子有“重任”在肩,懒得去深究。
还有一次有点诡异。深夜“室”外传来洗洗索索的声音,原来是俩“偷恋”者在约会。先听女生说:“你好老奸(老练聪明)哟,假冒外地给我来的信,还贴张旧邮票,扔在传达室不怕被别人看出来嗦?”
男生:“哈哈哈,那不然众目睽睽下怎么约你呢?”
接着女生问了些学习和工厂的事情,男同学一一解答。坡子想这么晚了,他们真爱学习呀。
女生说:“你好得行哦,啥都晓得。”
男生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上学前就做过工了,你别看那坡子是大城市的,还是教师的娃儿,不务正业,成绩不如我嘛。”
坡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心想把自己当耙子,从另一角度说明自己在女生中还是有一定地位,想到此他心里“阿 Q” 似地笑了笑。
一会隐隐约约女声:“走了嘛,出了事啷个办?”男声:“再坐一会,会出啥事,我爸是老家的干部,我负责嘛。”
女:“学校不准耍朋友(谈恋爱),被发现了要遭(被处分)哦。”
男:“没事,这么晚了我假装起夜屙肚子,大家累了一天早睡得象猪一样了,那有人来这点。”
俩:“哈哈哈-------。”
坡子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被他们发现,可能反倒比他们更紧张。坡子文艺青年,也有“暗恋”对象,只是有贼心没贼胆而已,这类事倒不见怪,但万一对了面虽然不至于被杀人灭口,多难堪多尴尬呀。又过了好一会声音消失,坡子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后来有一次很惊险。那天坡子写到半夜,累了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知不觉沿公路往上游方向漫步。此时江上已没船过往,周围漆黑寂静,唯有天上有点星光和一些不知名昆虫鸣声。转过了两道弯,江边有艘水泵趸船机器轰鸣抽水,管子跨过公路,翻过山那边,可能是提供国防816配套工程的用水。 坡子坐在一根顺公路纵躺的水泥杆上,抽着香烟,眼睛凝望着趸船,构思-------。这时山上通往公路的小路有人下来还哼着小调:
“正月里是新年,邀邀约约去赌钱,今晚赢了七八吊,请个大神来赏光。
二月里菜花儿,爹妈骂我不成行,七十二行你不学,专去学那个赌钱郎。”
听惯样板戏的坡子觉得太有趣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想上前去问问曲调的出处。那人正好下到公路上,看样子是去趸船值夜班的。”你是谁,在干啥?” 一个约带颤抖声音吼道。
坡子才意识深更半夜,吓到人那,连忙------但不知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地说:“在这耍------。”
“啥子呢,在这耍?” 声音更颤抖了。
“不------,不------,写点东西。”坡子说。
“你------,你说啥子,写东西?”那人听如此荒唐的解释更慌了,此处只有趸船散射微光,怎么写字?
那人边说边往来的小路上退,突然喊:“来人呀,有人搞破坏!”
那可是“阶级斗争”年代,坡子看趸船上有两支电筒光往上乱晃,似有人出来,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万一被抓住真还说不清楚,就算明天让学校来领人多麻烦。想到此,他撒开双腿象逃犯一样往回飞跑,隐约看三电筒光在后闪。
坡子冲到寝室楼下,回看三只电筒光还在追,担心“追兵”会跟进“大闹”一番,因此没敢上去。他继续往前跑了一小段路,闪身进了一片高高低低杂乱的宿舍区,心想甩掉“追兵”再回寝室。谁知一头钻进去自己也晕了头,不晓得该往那儿跑。正在迟疑时,迎面来了两位花季女孩,其中一位问:“嘿, 你不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呀,咋个在这遇到你呢?”
坡子脑袋迅速打转,随口到:“我------,我进城里看演出才走回来,一下找不到,走错路了。”
的确前不久的一天,某部队宣传队晚上在县革委礼堂演出。那时文化生活差,走七八里去看电影,演出并不觉累。坡子和七八位同学步行一个多小时前往观看,到了礼堂见有十多位解放军和民兵分站两排守门,外面围了很多人,估计群众没票是进不去的。同学们犹豫了,坡子理了理身穿的当时很时髦的绿军上衣风纪扣,玩笑似地说跟我走,然后就目不侧视地进了大门,居然没任何一位守门人阻拦,可能把他当成演出队的人了。坡子回头一看,没一位同学跟进,只好独自进去观演,结束后他一个人步行回来时,曾经过过这一片。
女孩很高兴说:“我们刚下中班回宿舍,你就坐一会吧,你们大城市的人消息灵通,正好我们还想找你要歌单呢。”坡子正想躲下风头,不然被当阶级敌人抓住就麻烦了,便跟随进了屋。这时屋外传了“追兵”的声音,他庆幸躲过一劫。
坡子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进女孩的寝室,房间不大,有四张床,其中一张放的箱子杂物。砖墙壁竟然没抹石膏之类装饰,每匹砖清清楚楚,床靠砖墙面整整齐齐贴的报纸,墙上贴的样板戏剧照,多少有点文艺份,因此显得不算太简陋,比一般男生寝室干净多了。坡子坐下连忙问要啥歌单?女孩说要你们台上奏的《一个护士的故事》,还说你们肯定与中央的乐团有关系,不然怎会电影才上映几天就有歌单了呢?坡子笑而不语,故作神秘。其实是他们来涪陵第二天,当地革委会为感谢这无私支援,请全体师生在最好的影院看刚进口的朝鲜宽银幕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那影片比样板戏人情味浓,坡子被电影里音乐迷住了,尔后又自费晚上步行来回两小时去看了两场,用小本本摸黑把喜欢的音乐,插曲都记了下来,然后经过编排,很快就由学校的小乐队在台上演奏了。因此该曲他早就倒背如流,忙说拿纸来,几分钟就把歌单写好了。
女孩高兴得连说:“谢谢,你太厉害了,能随手背写歌单。”
坡子有点得意,心想:“别说背写歌单,我还能编歌呢。”嘴上说:“举手之劳,我还要谢谢你们呢。”
女孩不解地问:“谢我们啥?”
坡子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心想以后有机会告诉她们,谁知一等就是半个世纪,这是后话。
女孩送坡子出来,那三“追兵”还在宿舍区转悠,东张西望,大概见坡子与身穿的工装两位女孩一道,没有怀疑。女孩把坡子送到大路上道了别,他回到寝室同学们早就鼾声起伏,就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第二天一切照旧,只是从此深夜再不敢往趸船方向去了。
之后不久坡子就完成了创作,不用去“写作室”了。但大约一个月后,他差点与“写作室”又扯上了关系。那天半夜坡子被同寝室的班干部推醒,说“偷恋”那男生起夜一个多小时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哦?(因此时学校已发现,并正在处理他所谓耍朋友“越界”的问题。)坡子内心认为多事,但还是与班干部一起出去找。他们从厕所到车间江边码头都找了,没踪影。班干部实在想不出------坡子倒猜到可能在“创作室”附近,但是否说出来,他犹豫了。按说予私那同学背后“贬损”过他,予公揭发“坏人坏事”靠近组织也有功呀。坡子由于搞创作与政工部门关系很好,他知一些信息,之所以他们没被立即开除,是因正好有一位大干部之女也犯了同样的事------此时学校若再发现他们竟敢“顶风作案”,双双被开除送回农村原籍无疑。坡子做不出来,于是选择了沉默,建议回屋继续睡,别多管闲事。凌晨三四点钟,坡子模模糊糊地听似有人轻轻推门未开,不知谁起夜顺手把门撇了。坡子下床开门并无人,也许是风?
第二天早上那同学出现在食堂,面对班干部关心询问说自己昨半夜起来屙肚子,回来叫门怕影响大家,就去邻班一同乡打挤睡了。稍加推理就知,这谎撒得不高明,但坡子并未揭穿,事情就此打住,不了了之。坡子算做了一件善事,但当事人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曾面临的险恶。
春去秋来,乌江画廊满山红叶时,电厂安装完成发电了。坡子他们在敲锣打鼓声中上船回到学校。在走之前,坡子想去给女孩们道别,顺便解释一下那晚的事,但怎么也找不到那宿舍,后悔当时没问问她们名字和单位。(此处有三个单位)
回校后,坡子的作品上演了,不管大家看懂没得,反正作为开门办学的成果之一,政工宣传干部得到表扬,有人可能还以此作为升迁的业绩之一,只是没坡子什么事。假期里,学校宣传队去工厂、部队、院校等处演出,坡子作品也就传播了出去。据说一位音乐学院老师得知出自于没受过专业学习的十八九岁小伙子时,说小子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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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课外活动时间,有教室传出甜甜的歌声,那是坡子作品中的插曲,他会心地笑了。据说还在有些女生爱好者中传抄,(那时除了样板戏,音乐作品不多)她们可能不知歌曲的出处,更不可能知背后的趣闻。
时光无情地流淌,五十年过去了,坡子作为称职技术人员已退休多时,至于学作曲的理想早随那一江秋水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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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俩农耕爱好者听了坡子的叙述,其中太婆恍然大悟,说难怪当年开会,说有坏人破坏816工程趸船,要求大家提高警惕,我们猜到------但没吭声,因无论怎么看你不像坏人。坡子听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有点小得意地说:“还得感谢当年样板戏的脸谱化。”老俩口“神”了片刻,与坡子一起开怀大笑。笑归笑,五十年后坡子还是有点后怕,幸好没连累她们。
帮助过坡子的另一位女孩不知其踪影。
那一对“偷恋”同学,克服困难,冲破阻力,毕业后成了夫妻;那几位本年级最的漂亮女生,没一个与她们议论中喜欢的男生成对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