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子有点诡运气,72年16岁下乡当知青一年多,命运的天平就朝他倾斜,即正好遇上“文革”时大中专首次采取推荐加密封卷考试招生。生产队的好几位回乡青年,复原兵劳动表现都比他好,人际关系也比他硬,只因怕考试没敢报名,结果报名人与推荐名额几乎相等,使他得以参加考试。
坡子的父亲曾就读于民国时期蒋中正为校长的中央政大,毕业后不愿从政,在重庆重工业专科学校当了教师,49年怀着建设新中国的憧憬,留在了大陆。他好多同学去了台湾,其中叫马鹤凌的好同学,在80 年代还与他联系过。(坡子后来知道他儿子叫马英九)按说坡子这种家庭背景复杂的人,多半只能在农村滚一辈子泥巴,干一辈子革命。但命运的天平再一次朝他倾斜,“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碰巧学校书记(在重庆大学读书时就是川东地下党成员)与坡子父亲同在一个劳改队住同一牛棚,也许是如此近距离接触,“国共”增进了了解;也许是书记对极左那一套有所醒悟,反正后来他被解放重返领导岗位,坡子入学政审就在他关照下过了关,顺利进入本专科学校就读。
坡子成长的重工业专科学校,很多教师来自民国时期,综合素质高,特别是有钢琴、小提琴等的高手。他从小耳濡目染,喜欢拉拉小提琴,唱唱歌,音乐基础还不错。中学时凭此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样板戏,混过免费吃喝(那时粮肉都是凭票供应,样板戏演出后必有招待伙食);当知青时也凭此混过工分,因此一路走来被领导重视,不但没受到多少歧视,还是一些小女生眼中的帅哥受到追捧,使他优越感满满,没感到社会有啥不公,也没感觉与干部红五类子弟有何差别。他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端了铁饭碗还不满意,学习不认真,经常声称学错了专业,进音乐学院才是自己的理想。
入校后,坡子自然是乐队积极分子,有时还热炒热卖为宣传队写点小曲,在几乎只有样板戏的年代,显得有点才干。
开学不久的一天乐队排练休息时,他正埋头看谱,突然感觉眼前似乎一道红光一晃,抬头一看是男生们议论的校花筱滢来到眼前,她身穿市面上很难买到的高档“的确凉”红翠花花衬衣的泛光映得脸颊红扑扑的,显得有些娇媚。她以几分新奇赞许的口吻对坡子说:“好多女生说,你写的曲还有点好听,能教我唱几段吗?”
坡子见这好多男生津津乐道却搭不上话的女神,顿时脸红筋漲,慌乱中衣袖扫倒谱架,一脚踢歪了椅子。她低头嫣然一笑,轻捷地一手扶正椅子另一手屈食指轻压在嘴唇,挂的一丝微笑,似乎在揶揄坡子的窘态。
坡子连忙紧张地,嘴唇微颤唱了几段,不知还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
在坡子眼里,她象一幅徐徐展开水墨画,清纯气质自然流露,眉眼似含春,眼眸澄澈透亮,流转间带着温婉的笑意,睫毛纤长,微微眨动时,似有柔情在蔓延,琼鼻精巧,樱唇不点而朱,面部白里透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大笑起来立即自然收住不完全露齿,显得甜甜的又有教养。总之她大气自然,不故作媚态,完全凭“硬实力”闭月羞花。
从此,课余时间能在校园某一角见筱滢一面成了坡子心灵的期盼。她似乎也与坡子心灵相通,经常在坡子希望的角落出现,与坡子对视时非常自然地嫣然一笑,坡子顿时心花不怒放都不行呀!
那时“爱情”属于黄色词汇,学校禁止学生谈恋爱,早恋几乎与耍流氓是同义词。当时正面的“风气”,提倡找对象“公式”首先是否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世界观改造得怎样,革命理想是否一致等之类。但她的出现一切都乱了套,坡子完全没早恋的想法,也根本来不及套“公式”,并不了解他们这些方面是否一致,也不确定是否算爱情,反正就是想近距离见她,上课走神想起她。
每到周末,坡子知道筱滢要与好多同学同去挤公交回家,坡子家在本校没有理由参与,心里很失落,只有经常远远跟随目送她上车。
又一个周末,坡子想去“送”她,但没见到踪影,只好没精打采地往家走。坡子家在校外一片芙蓉花树簇拥隔着竹篱笆,当年苏联专家修的几幢红砖教师小楼里。他到门外听到里面好热闹象是来客人,推门顿时眼睛一亮,惊呆了,筱滢居然站在屋中翻开禁书《斯巴达克斯》,正与姐哥热烈讨论书中斯巴达克斯与贵妇人范莱丽雅的爱情,看样子来了好一会了。她见坡子进门就笑着招呼到:“你终于回来了,等你好久了呢。”
坡子答非所问地说:“我说呢,怎没在车站见到你。”哥姐听了一头雾水,只有筱滢微笑似乎心领神会。
坡子忍不住插嘴他们刚才的议论说:“不同阶级身份的男女不可能有忠贞爱情吧?”
筱滢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
大家都笑了笑,不置可否。
旁边沙发坐着一位戴眼镜的慈祥阿姨正与妈妈小声交谈。 妈妈见坡子回来了,就介绍到:“这是李阿姨,我北师大的校友,比我小几级,是南开中学特级教师。”
坡子想起了听妈妈说过,她在资中县招生时,顶住当地某干部的压力,坚持招回一位品学兼优的女知青,后来才知正好是她校友的女儿。坡子一下明白了,原来此人就是筱滢。
坡子忙说:“阿姨好!南开中学在哪里呢?”
阿姨接话说:“哦,好!就是现在的三中。”
妈妈说:“对,对,我在老记到以前的校名。”
阿姨一脸微笑对妈妈说:“你家公子长很帅气,看起挺聪明嘛。”
妈妈哈哈大笑,略显谦虚地说:“聪明个啥哟,学习不认真,恍尔浮西的,长都没长醒。你们筱滢不光文娱体育样样行,听她班主任说功课门门也数第一。”
妈妈还要介绍筱滢。坡子忙说:“不用介绍了,学校同学谁不认识她呀!”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妈妈说:“认识就好,你们同岁,你看看人家学习态度和成绩,你还恍尔浮西的,要向人家好好学习。”
坡子顿时觉得自己似乎矮了一节,连说:“那是,那是。”
筱滢接话到:“那里哦,我们女生都知道,坡子挺优秀的!”
坡子有限的知识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情景,只记得偷看过妈妈语文教研组作为教学批判参考的禁书《红楼梦》中“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情节来类比。
傍晚李阿姨告辞时对妈妈说:“说好啦下周你们过来哦。”又对坡子说:“你也要来哈。”坡子倒巴不得,眼睛瞟了一眼妈妈,见妈妈没啥表示,他有点沮丧,嘴里只好说:“我就不来麻烦你们了吧。”
筱滢在旁微笑说:“不麻烦,欢迎你来呀。”
坡子听了心痒痒的,但知道妈妈一贯多考虑别人感受,不会把大男孩带去让人家感到不方便,更不会利用别人“感恩”为儿子“攻关”,增加别人的压力。
自从坡子知道筱滢成绩优秀后,就决心端正学习态度,各方面都暗中向她看齐,象打了鸡血似地------各科成绩进步很快。期末考试数学满分,数学老师觉得很奇怪,这个一天到晚想搞音乐的,中期考试得二十几分的后进生,怎可能呢,莫不是抄袭的?在公布成绩之前,他把坡子叫到办公室,当场出两道类似但更难解的题考他。正好筱滢来数学教研组交她班作业本,坡子顿时灵感倍增,三下五除二把题解好,老师们大加赞赏,她在一旁抿嘴直笑。坡子感到好满足,觉得总算与她交了个“平手”。她是学校一枝花,坡子也被好事的女生说成大帅哥;她文娱体育样样行,坡子自认为小提琴作曲也不赖。
坡子的进步让班主任很高兴,到处吹他的思想工作效果出色,他那知道呀,苦口婆心说几天效果不如筱滢一个眼神。
暑假来了,重庆似火炉。那时广播报纸上号召:“战高温,夺高产!”学校响应号召,组织了宣传队去工厂,部队,院校慰问演出。筱滢体育成绩优秀,韧带柔软身材曼妙,四肢修长灵活,被选入舞蹈队。坡子与她终于可以经常见面了,当然为避嫌没可能单独相处。坡子甚至对天天与她在一起的女生有点羡慕嫉妒恨,谁叫自己是男生,不能与她朝夕相处。
那时条件差,出去演出都乘学校的解放牌敞篷卡车,每一次坡子都是有意无意地站在筱滢前面,为其挡风遮斜阳。
这一天特别热,车又颠簸,筱滢脸蛋在坡子肩轻轻擦擦,她有点不好意思,坡子算文艺青年,有时也“小坏小坏的”,听筱滢嘴里抱怨这该死的路,他心里倒美滋滋的,在她耳边悄声玩笑似地说:“我倒巴不得路再烂点才好。”
她脸有点微红,略带娇腆小声回:“贫嘴,你坏哈!”
重庆的夏天暴雨说来就来,正说着忽然一阵大风,暴雨倾盆而至,瞬间一车人都成了落汤鸡,道路积水导致汽车熄了火,全体只好下来推车。筱滢身穿湿透的红翠花衬衣紧贴在身上,凸显出美伦无比的身材,坡子一下看呆了,恨不得世界永远定格在此时,直到有人拉他叫一起推,才醒过来。车发动起后,他们上车继续前行。坡子担心筱滢受凉,有意挡在她前面,尽可能靠近她,恨不得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把衣“烘干”。到演出地时,有的队员身体不适,他们一点没事,当晚照常演出,他们内心激情在燃烧,这点风雨算得了啥呢!
有一舞蹈叫《铁树开花》,表现女军医为藏族聋哑姑娘治病,其中筱滢扮演的女军医很得观众好评。这一天他们去部队演出,她化好妆后找到坡子,把手表给他戴手腕上,(那时手表可是奢侈物,学生中极少。)替她临时保管,顺便让坡子看看妆有啥问题?还说有些女生给“工宣”反映,说她化得象资产阶级小姐,嘴太小了点,我可是满嘴唇都画口红了,难道还要我把嘴唇画到这里,她边说手指边往耳朵画,逗得坡子哈哈大笑,就开玩笑地哼唱到:“姑娘们都嫉妒你,因为你太美丽------”接着说:“你不管怎么化都比她们好看呀。”
筱滢听了一脸“幸福”,嘴上却说:“你就会乱说。”
坡子又说:“我们乐队坐在台下或乐池,真还没见过台上的效果,只能按观众的掌声来判断,每次《铁树开花》掌声最热烈。”
筱滢听了有点小得意说:“对头,我有段独舞,跳给你看嘛,就当热热身,就是女军医飞马奔驰草原哪一段。”
她体育短跑是全校第一,跳这段显得英姿飒爽,曼妙的身段又似仙女下凡。坡子看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鼓掌,说:“太好了,太好了!”与其说是为此节目鼓掌,不如说是为她的美丽。筱滢跳完,微微有些吁气,胸脯随呼吸节奏起伏,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
她微笑着说:“过奬啦,你们小提琴齐奏才高大上,每次都返场呀!还有你写的舞蹈插曲好听,女生们传抄呢。”
他们虽天天能见面,难得有机会一起聊天说这么多话。直到舞台监督来催快开演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开学后,学校安排学生们到川西北深山里三线建设电厂参观实习,坡子他们还多个任务,与该厂的宣传队联合慰问演出。三线厂条件差,没大礼堂,所以他们连续几天分上下午在大会议室各演一场,晚上休息。坡子最不愿休息,因为这意味着见不到她。
那晚正好央视要直播“文革”以来第一次“纪念长征40周年”晚会,这在只有样板戏的年代是非常轰动的盛事。那时电视机很稀罕,全厂只有几位无线电爱好者自装了电视机。坡子他们相约去一位爱好音乐的电气工程师家观看。
晚上坡子赶到时,屋里早坐满人。筱滢坐在最后靠窗椅子上往门口张望,她右旁是一张条桌,她右臂趴在桌上变相占了个位子,见坡子进来连忙招呼他过来在条桌上坐下,坡子感到好暖心。屋里人很多,他们自然靠得较紧。坡子似乎感受到筱滢的体温,头发散发的馨香。她有时用右手托着下巴,手拐很自然地轻轻挨到了坡子的腿。坡子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这“幸福”瞬间消失。坡子下意识地侧视晓滢,见她那双大眼睛被电视的光映得水汪汪的,弄得坡子连连走神,不知电视里播的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面临毕业分配了,绝大多数都是去专县大山三线厂,大城市只有极少名额。同学中干部子弟多的是,来学校活动的小车排起长队。尽管平时坡子有点“恃才傲物”并不把干部子弟背景看在眼里,但此时才意识到,在这方面自己远不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坡子心里很矛盾,实在不愿与筱滢分开,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到天涯海角也不在乎。但她怎么想呢?她父母呢?坡子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呢?他这点阅历实在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事。
坡子真想见见她,就独自在教室和办公楼之间花园里转悠,以前好多次都是,坡子一想 她就神奇地出现在眼前,今天又应验啦,她象一只矫健燕子从高坡梯坎小碎步脚似没沾地“飞”到坡子眼前。坡子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微红着脸说:“下午来我家嘛,有事给你说。”说完他一下就后悔了,觉得太唐突了,不是让别人为难吗?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筱滢没犹豫一口就答应了。
下午,坡子家人都上班了,筱滢如约而至。坡子有些忧心忡忡,她则谈笑风生,说起她在农村是住在干部亲戚家,不像有的女知青被人欺负;她去见在当地招生坡子的妈妈时,想留个好印象是刚收工赤着脚去的;还有她班有的女生嫉妒整她,班长如何为她主持公道等等。丝毫没谈毕业分配,好像这一切与她没关系。坡子一下有点尴尬,觉得自己的想法显得好俗气,本想好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快到下班时间,坡子只好地送筱滢出门,她大约看出了坡子的心思,转身问:“你绝望了呀?”总算是与正题沾上了点边。她额头红扑扑的,眼睛似乎放着光,
坡子见状有点激动地说:“没呢,我从来不绝望-----。 ”欲言欲止。
筱滢说: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呀!”
坡子:“嗯,嗯。”连连点头。坡子那时实在没搞清楚,好朋友与女朋友的差别,但他宁肯相信这是在暗示某种承诺。坡子还想说,这时爸爸下班进来了,只好作罢。坡子“私自”约筱滢有点不好意思,爸爸倒显得很是高兴,没觉得有啥不妥。坡子听筱滢说过,那次学校运动会,她得了短跑冠军,坡子爸爸正好当裁判,就招呼她来家增补点营养,还亲自煮了两荷包蛋,糖放得都沉淀了。(那时鸡蛋,白糖可都是凭票供应呢。)
学校开大会公布具体分配名单前,领导们明白,分配方案根本不可能服众,所以作了好多预防工作,诸如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之类。同学们都是知青,已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过一次了,这些话根本起不到作用。也有同学写申请表决心,去最艰苦的地方。在坡子看来只有两种人,一是大干部子弟捞政治资本,即便真去了很快就会调回大城市,而象坡子这种普通教师家庭的孩子,去了就会在大山里一辈子服从“祖国”需要,但他无可奈何,只有听天由命。还有一种是“暗情侣”为了相守,相约申请去艰苦的地方。
正式大会宣布了分配名单那天,同学们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台上学生科长念一个人,下面就是一阵嘘声,喝倒彩声,也有抱怨声,几百人念了一下午。不出所料坡子分到川西北大山里的电厂。他一直仔细听筱滢的名字,居然最后才念到她,分到蓉城电业局,是全校分得最好的地方。坡子真为她高兴,同时也有点不快,难怪那天她谈笑风生,象分配与己无关,原来早胸有成竹。坡子唯一的安慰是,去川西北要在蓉城转车。坡子也庆幸那天面见时没说出希望分在一起之类傻话。
在离校前,坡子在花园最后一次“邂逅”晓滢,得知她12月25号去蓉城报到,关于分配是在省里工作的叔叔帮的忙,坡子猜想父母运作事,她不一定清楚,再说事成之前应保密,也是人之常情,因此他马上就“谅解”了她。筱滢还说等她落实了具体单位就与坡子联系。
坡子将知青时的木箱收拾托运去即将工作的单位,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第二次上山下乡,甚至更不如,知青毕竟迟早要回城工作,而他这次可就是一辈子。那时普通人家的孩子要想回城市唯一理由是照顾夫妻关系,当然对于组织来说把本在城市的一方照顾去大山团聚,也顺理成章呀。坡子从来没深入思考过这类事,也不能设想因此连累筱滢。坡子向来对那些“口水滴答”地追女生,不顾别人的感受的男生嗤之以鼻。
坡子27日乘上去蓉城的列车。他报到期限是12月31日。他知道在蓉城要见到筱滢犹如大海捞针,但觉得离她越来越近心里是极大的安慰。在蓉城,他根本没心思游名胜古迹,也不舍离开,但不知去哪里找筱滢,就算找到了又能说什么呢?他想起她说过,他们家很多亲戚朋友在蓉城,比如军区、大学,国防保密科研机构等,她去得最多的是体育场旁姨妈家。坡子每天就下意识地围体育场转圈,直到晚上万家灯火,唉!偌大个蓉城,为啥没一盏灯属于自己呢?老天不公啊!昔日在校时,几乎每次坡子想见她,她就会神奇地出现,现在坡子使劲想了她三天,奇迹再没有出现。第三天的晚上十一,二点了,他情绪有点失控,对想象中的她姨妈家窗户大喊筱滢的名字,一个中年人头伸出骂道:“你神经病呀!半夜三更的。”坡子脑袋有点被骂醒了,悻悻离开。他心想那人说话这么凶狠没教养,不可能是晓滢家的人吧。
第四天坡子只好万般无赖地离开蓉城,乘上去川西北的列车。
坡子在远离大城市的三线厂,又加上与筱滢失联,成天没精打采,魂不守舍,一向信心满满的他,这才晓得啥叫“天有绝人之路。”
最折磨他的是各种传言,在校时他们都是知名人士,一些似乎相互爱慕的表现早就被议论纷纷,只是找不到实证。以前这些传言坡子心里窃喜,现在有点苦涩。而且还传出其他版本,说有好几个男生都追求筱滢,这点坡子信;但说其中有人很有进展,坡子“打死都不信”,但传得有鼻子有眼。
坡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煎熬,有点生不如死,但想到远方蓉城还有位“永远的朋友”,心里似燃起一点希望。
坡子有位同班的老大姐同学,是老三届下乡的,比他大好几岁,也分到了该厂。她准备“五一”回重庆结婚,然后以照顾关系为由调回。这天她与坡子同值班,关心地问坡子进展怎样啦?坡子心里一阵苦涩,装傻说:“什么进展?”
她说:“别装了,你那点事我还看不出来吗?你要主动点,女孩最怕别人死缠烂打。开始我还不是看不惯我老公,当个“采购”油嘴滑舌的,经不起他死追,哈哈哈。还有女孩需要仪式感,你要正式提出来,你不提,别的人提了,你就可能就占下风了哦。”
坡子对她的好心有些不屑,筱滢是什么人,也是你们能理解的?
又一天,与坡子同分在该厂的,筱滢班上的一位班干部,神神秘秘地找到坡子说:“你晓得不,班长与筱滢早就好了,他们还同逛过公园。”
坡子平时有点看不上他追求女生猥琐的样子,认为他根本没资格在自己面前提筱滢的名字,听了心里一阵恶心说:“这与你我有啥关系?”
他又说:“听说你父母与筱滢父母关系很好。”坡子懒得回答。
他接着说:“班长说想找你谈谈。”坡子觉得莫名其妙,又感到似乎有人在策划啥“阴谋”,没有搭理。
他干粹直接了当问:“你是不是在追求筱滢?”
坡子没好气地说:“没有的事。”
“你向毛主席发誓?”他有点兴奋半开玩笑地说。
坡子不耐烦地说:“发誓就发誓!”
他似乎很满意地结束了谈话。
坡子不知筱滢的具体单位,除非她先来信联系,可是一个多月了,一直没音信。坡子简直度日如年,一天往传达室跑几趟。又过了半个月,终于坡子收到挂号信----信封上娟秀的笔迹,坡子一眼就认出是她的字。坡子赶紧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信封闻了又闻,信纸吻了又吻。信内容很简单,按当时的习惯,讲了几句她们单位革命形势,要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之类套话。说给坡子去过两封信,一直未收到坡子回信,不知怎么回事?最让坡子心跳的是说有空请他去一趟蓉城,她有事情要说。坡子反复琢磨这句话,他激动不已,猛然想起那“班干部”的问话,莫非是他偸了那两封信?其目的不难推测。坡子没有证据,也顾不上,匆匆回了封信,说自己也有话要说。周末赶紧登上去蓉城的列车。
坡子找到了筱滢工作地,一座环境幽静花园式的变电站,宿舍就在旁边,平时没操作时值班人员比较自由,可以在宿舍休息,有电话再去操作处理。
筱滢见坡子来了,很热情地又是泡茶,又是拿点心。两个多月不见,她似乎神态有很大的变化,目光幽幽的,说话有点走神。坡子心中幻想也许她就象自己思念她一样思念自己吧!他们相互问候,介绍了各自的工作。
筱滢问坡子,您不是有话说吗?坡子有点紧张感到确定终生幸福的时刻到了,还想逗逗趣,说:“你不是也有话说吗?你先说嘛”。推来推去,结果还是筱滢先说:“我爸为我的事最近来了一趟蓉城-------,”她停顿了一下,象在考虑措词。
坡子脑袋迅速打转,去年国庆假期他借口去重庆大学玩,下了电车步行要穿过三中,可以从筱滢家门前过。坡子知道她及弟和她妈妈都去蓉城亲戚家度假了。但他很好奇是什么环境养育了这么优秀的她,就身不由己地走近那开放式的民国时期的青砖小院。院内有排小花园,花草有些凋谢,院内梧桐树叶被秋风卷得簌簌作响。他正在院口盘桓,筱滢的爸爸(也是一位资深的教师)正出门,一下看见坡子,很高兴招呼他进屋,坡子有点不好意思,一下脸红到耳根。进屋就坐后,筱滢爸关心地询问了坡子的学习情况。他一下拿不出啥招待坡子,就叫坡子坐一会,自己进了厨房,一会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面出来招待坡子。坡子觉得一股暖流-----,虽然肚子不饿,仍吃完小面,告别出了门。坡子满心欢喜,感觉她爸对自己印像应该不错。
后来他们闲谈时还为各自的爸“煮蛋”、“煮面”的事,相互调侃过。
筱滢接着说:“我爸知道班长追求我,特地赶来,坚决不同意。我答应了不与班长再来往,他才回了重庆。”欲言又止。坡子心情似一阵轻松,象筱滢这种女孩追求者多的是,坡子并不在意,甚至暗中感到骄傲。坡子淡淡地似明知故问:“那你本来的意思呢?”他以为她会回答,别人怎能与你相比之类的话。筱滢喃喃有些支吾答到:“开始我是同意了的。”
坡子听了简直如五雷轰顶,一下惊得呆如木鸡,微笑一下僵持在脸上,他盯着筱滢嗫嚅的唇瓣,耳朵里嗡嗡轰鸣。那句 “开始我是同意了的” 像枚生锈的铁钉,猝不及防扎进他天灵盖。
难道她那清澈透心的目光,亲切暖心细雨的话语,并不是对坡子一人如此!此时坡子伤心,委屈,恶心,一下涌上心头。但坡子想起她说过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此话没毛病呀,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吧,坡子内心又为她开脱。
坡子心有不甘,但也决不会“趁人之危”,他强忍悲伤委屈,面带微笑与她告别,登上了回程列车。她在站台上送行,列车缓缓开动加速带起的风灌进车窗,坡子想与过去做个了断,摸出那封信撕成碎片,向窗外来了个仙女撒花,信纸碎片被卷得象一群白色蝴蝶漫天飞舞。坡子看见筱滢在站台上挥手,身影越来越小,他扬起嘴角想再喊句再见,眼泪却突然夺眶而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女孩落了泪。
自此他们生活成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但在节假日相互问候,有啥“天灾人祸”时,也相互关心,各自成家后有时也交流一些生活经验,似乎践行了“永远是好朋友”承诺。
时光荏苒,改革开放后,坡子辗转到蓉城能源研究院工作,实现了当年有“一盏灯”的愿望,晓滢则辗转出国留学定居了美国。
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他们在同龄人中都算事业小成,儿孙满堂。
只是坡子不知为啥,快进养老院的人了,这段记忆总是挥之不去。----那思念之所以绵长,或许正是因为那场误会藏着他青少年时期最纯真无暇的心动。
那是一场多么美丽的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