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安心卷即将上架
杨文又叫徐老师去开会了。杨文是我们的校长,经常能见到它背着手,穿得像政府里的干部,踱着步在走廊里巡视,没走几步就会叫住个衬衫最上面扣子没有扣住的男生,细声细语地跟他谈话,还很贴心地给他整理领子。
杨文是个爱谈话的人,和徐老师开会的时候,它肯定也会说很多。会议室就在四楼最边上,我抱着薄薄一沓作业和一份卷子去偷听。
“......徐老师,你先不要提那件事,还有十四天就中考了,你告诉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
“......复习错题,巩固基础。”徐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心里微微叹气,又有点得意地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卷呀!
徐老师是个很厉害的老师,班里每一个学生都畏惧她,但每当杨文找她谈话时,她就像走神了一样,杨文问,她答,像个脑子不灵光、只知道死读书的中等生。不过只有我爱这么想。
果然,下一秒杨文那细细的声音响起,“不对,是多做套题,练手,把学生们做卷子的手感培养起来,到时候上了考场才能从容不迫......安心卷就要上了,让学生们都买上,腾出几节课,做一做,看看还有什么缺漏......记得让家长们找金老板拿货。”
得到了最重要的消息,我就没必要一直站在门口楼梯上了,径直路过会议室,走进初三老师办公室,我笑着一一和各科老师打了招呼。走到徐老师桌前,她桌子不像平时那样整洁,有好几本摊开的练习册,是六年级的。我猜应该是她孩子的作业,那个叫茹茹的小姑娘来过我们班里一次,和谁都不说话。
我把这些书整理在一边,把那沓薄薄的作业整整齐齐地放在办公桌正中央,又在上面放了未交名单的小纸条。
回教室后过了好一会儿徐老师才进班,她宣布要买安心卷的消息,很多人都无动于衷,我同情地看着他们,半小时前我已经偷偷给妈妈发了消息,她肯定立马帮我开始联系了。
安心卷和一个月之前的阴阳卷都是纤维中考发行的卷子,据说都是中考出题老师出题,押题很准,去年的化学实验,前年的语文作文,大前年的数学几何,大大前年的物理选择等等等,安心卷都压中了。随之价格也一路飙升,压中一题涨一百,今年已经涨到八百一套,还限量发售,不仅题质量高,还用了中考同款纸张和印刷,那纸的质感摸起来就是不一样。总之,差生考前做纤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优生考前做纤维,真题在手毫不慌张,精准考点全拿捏,考场发挥不失常!
一个月前的阴阳卷虽然名声不如安心卷那么大,但也不相上下,阴阳卷主打查缺补漏,七套卷子覆盖所有知识点,只要全会那必定分数六百以上。
现在就等安心卷开售了。
第二部分:安心卷开售
安心卷只在线下售卖,书店31号到货后不能立即就卖,得等到1号早上十点开门,准时出售。在此之前,谁都不能打开卷子,否则会被追责。
那天是个周日,我和我妈早上六点就出发去书店了,虽然妈妈跟老板提前预约了,也给老板塞了块她公司发的高档茶饼,但仍保不准,预约之后也得拿号排队,排了队也不一定能买上。上回阴阳卷售卖时,最后几套甚至开始拍卖,最后一套以五千高价卖出,人人咋舌。
来到商场门口,只见周围停的全是车,现在才六点半,商场明明还有很久才开门,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问旁边卖早餐的姨姨这是怎么了,姨姨说都是学生和学生家长,来排队买一个什么卷子。
果然,大家都是为了安心卷。
老板不知道在远处说着什么,我拉着妈妈赶快去拿号,已经排了七百人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卷子,六点多就排了七百人......多么荒谬,多么疯狂!我和妈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唉,你家是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我耳朵一动,听见后面一个中年男人特意压低声音问旁边人。
“嚯,还说呢,我家那不听话的兔崽子不认真听讲,老师早就说要买卷子,他也不告我,一回家就知道打游戏......”答话的人声音倒是中气十足,丝毫不顾及向他打探的人的小心翼翼,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我也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大嗓门的是我们年级前五的爸爸。第二哥每回考前都嚷嚷着没复习、什么也不会,每回成绩出来了都是年级前五。
我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观察着周围排队的人,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九点多了,安心卷就要开售了。老板已经在店门前搭了一个高高的小舞台,把装安心卷的箱子摆在前面,形成一面棕色的墙,每个箱子上都密密麻麻地印着“中考”、“满分”、“押题”、“提分”等字样。人们将那个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不过还是能清楚地看见那堵安心卷墙。
“10,9,8,7......”还有十秒开售,所有人都开始倒数。我感觉到手在微微颤抖。
“3——2———1!”人群像浪一样向前拥去,但因为本就已经没什么位置,所以人群又像浪一样被拍回原处,或者就那样凝固在原处,好似人肉浇筑的水泥墙。
叫号开始后十分凌乱,老板十人一叫号,每次一叫号,冲在人群前面、挤在人群中间、围在人群外边的人都开始移动,前面的人付完款,要往外走,后面的人挤也挤不进来,急的大吼。
我被紧紧挤在两个人中间,像湖面上飘落的树叶一样被风推着高一阵、低一阵,就这样浮浮沉沉了不知多久,就在我快要立在人群中睡着时,一个人的手肘顶到我的背侧面,撕裂钻心的疼痛瞬间传入大脑,我感觉我十五年来从未如此清醒。
“微信到账—九百 元。”机械女声不停地响,成为人们大声询问的背景乐。妈妈已经被挤到前面去了,这时我全身注意力都在背部侧面的那个手肘上,感觉整个背和腰都在疼,我想移动,可怎么也移动不了,甚至没法弯腰,我疼得满头都是汗,回头看却发现身后的人一直在移动,没有人碰到我的背。
我才意识到是我的背自己开始疼痛的。
怎么办?叫号会不会叫到我们了?妈妈记不记得我们的号?收到的卷子会不会缺页少页?会不会到我们就没有卷子了?拿卷子回去的路上会不会被挤掉?我的背究竟怎么了?如果中考考场上我的背也突然开始这么疼怎么办?我会不会突然得了什么病,不能中考了?我的脑袋里突然冒出杨文那斯斯文文的声音:中考如果不能考个好成绩,就上不了好高中,一旦进了那烂高中,这辈子就和出人头地无缘喽......想到这,我吓得清醒几分,抬头看老板的叫号屏,还有三十多组到我们。
人群还在高涨着向前,我粘在原地,像浓稠的河流中央的一块也想冲锋的石头。
我出也出不去,向前也向前不了,只能在人群中微微扭曲着身体,获得片刻的喘息。
人群渐渐没有那么粘稠时,妈妈拿着安心卷的袋子来到我身边,我的背还在痛,此时我看着那印刷无比精美的卷面封皮,没由来地感觉到一股恨意。只是这陌生的情绪还未浮出水面就被新一轮的波涛打击沉没,我们艰难地从蛛网般的人群里挣脱,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挤得掉色、变形、变旧,妈妈没顾上衣服,只是把怀里的安心卷掏出来看了看,没有折损,卷面封皮华美得像一本写满国家辉煌历史的史书。
可我只感觉到背痛。
第三部分:中考后
中考虽然长达三天,但很快就结束了。
出了考场我走到妈妈面前,跟妈妈说我的背痛了好几天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安心卷开售那天我的背就痛的要命,但第二天全校就要做安心卷,不能请假,之后还要讲卷子,做了不讲等于白做,也不能请假,最后一星期要整理错题、继续培养手感,如果那时候不去,说不定错过的就是最要紧的知识。
我就一直忍着,好在我从小忍耐力就非比寻常,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妈妈听了担心万分,立马拉着我去了一个很神的老中医的医馆。因为考完试就已经是傍晚了,等到了医馆,他们已经停止叫号了。
我和妈妈只能站在诊室外面,从不停进进出出的助手那里看见一点里面的情况。我看见徐老师带着她女儿在和那个老中医说话,但因为隔着太远,他们并没有看见我。诊室门关上的最后一刻,我透过窄窄的门缝看见冯老师的手上闪着金光,那金光迅速转移到老中医破旧的抽屉里,不闪了。
考完第二天我们要回学校拍毕业照,其实我背很痛,并不想去,但我的身体还是动了起来。到了学校,我熟练地和同学打闹,顺便维持着秩序,让班里不至于吵翻天,只是徐老师一直没来,我又一次爬上去四楼办公室的楼梯,来到杨文办公室门口,我发现徐老师又在和杨文谈话。
“......金老板跟我说这次安心卷卖的很好,不错,你带孩子去医馆了吧,”杨文的声音从门里飘了出来。
“去了,杨老精神很好,一直夸茹茹机灵呢。杨校,你看......”徐老师的声音难得有了些情绪,只是我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茹茹病了吗?昨天看见感觉茹茹还挺有活力的。医馆那个老医生也姓杨吗?他和杨文认识吗?他们有什么交易?
“好,好,好,”从杨文声音里感觉到他在笑,“茹茹进一中的事就不要愁啦,我过几天就把备用的放心卷给你拿过来,让茹茹做一做,说不定考场上就能见着原题......这下安心了吧!”
我的背立马开始痛了,妈妈说她下午带我去看,可她还没有请到假。我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徐老师看见我就站起来了,她跟杨文点点头,就回班了,我往杨文办公室里看了一眼,突然发现他那国风办公室的桌椅和医馆的是一样的。
很快就放学了,我回到家,果然妈妈没有回来,我知道估计不能去看背了。明天要去看外婆,后天高中预科班开课,妈妈单位也一直有工作。
背痛总是像浪一样一阵又一阵,除了第一阵风掀起的那次,剩下每一阵都不强烈,一点一点拍打着我,像带走沙子一样带走一些我,又像把远洋的塑料瓶抛到岸上一样给我带来一些什么。
我默默忍受着背痛,做着每个阶段应该做的事。只是自从开始背痛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安心过了。
真实姓名:仇子蔚
联系地址:天津市南开区卫津路92号
就读高校:天津大学
专业:环境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