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永远是流动的记忆。
我故乡的那条河,人们都叫它"清水河",其实水并不清,尤其在夏季暴雨过后,河水便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奔涌而下,变成浑浊的土黄色。河面宽阔处有百余米,窄处不过二三十米,蜿蜒穿过小镇,将镇子一分为二。一座石拱桥横跨其上,桥面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
小时候,我常随祖父去河边。祖父是个沉默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河岸被水流冲刷出的沟壑。他总爱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抽旱烟,望着河水出神。我问他看什么,他便用烟杆指指水面:"看鱼。"
我顺着望去,只见河水汤汤,哪有鱼的影子。但祖父坚持说鱼是有的,只是不轻易让人看见。后来我才明白,他看的或许不是鱼,而是流逝的时光。
夏日午后,镇上孩子们常到河边戏水。我们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溅起大片水花。河水不深,刚没过大腿,水流也不急,正适合孩童玩耍。我们打水仗、摸河蚌、比赛憋气,玩得不亦乐乎。有时会遇见水蛇,孩子们便大呼小叫地逃上岸,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到水中。
河西岸有一片柳树林,柳枝垂到水面,随风轻拂。那里栖息着许多知了,每到盛夏便聒噪不休。我和小伙伴们常去捉知了,用细线拴住它的腿,看它扑棱着翅膀飞转。玩腻了就放开,看它慌不择路地飞向树梢。
河岸边还有一片芦苇荡,秋天芦花盛开时,白茫茫一片,风一吹便如浪起伏。我们躲在芦苇丛中玩捉迷藏,有时会惊起一群野鸭,扑棱棱飞向远处。芦苇丛中还有许多鸟窝,我们偶尔会偷几个鸟蛋,用泥巴裹了在河边烤着吃。现在想来,真是顽劣至极。
记得有个叫阿昌的玩伴,水性极好,能潜到河底摸出最大的河蚌。有一次他潜下去很久都没上来,我们慌了神,正要喊人时,他突然从远处冒出水面,手里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盒子里装着几枚铜钱和一枚银戒指,成了我们这群孩子眼中的宝藏。阿昌很大方地把铜钱分给大家,自己只留了那枚戒指,说是要送给将来娶的媳妇。
冬天河水退去,露出大片的河滩。我们便在滩涂上挖泥鳅,手指冻得通红也不在乎。泥鳅挖回来养在水缸里,能活很久。有时祖父会用泥鳅炖豆腐,那滋味至今难忘。
河上常有渔船往来,渔夫站在船头,熟练地撒网收网。我特别喜欢看他们捕鱼,有时渔夫会送我们几条小鱼,我们就地在河边烤了吃,虽然没什么调料,却觉得鲜美无比。
八岁那年夏天,清水河发了一场大水。连日的暴雨让河水暴涨,淹没了低处的房屋。我们家的门槛进了水,母亲把家具都垫高了。我趴在阁楼窗户上,看混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家具甚至牲畜的尸体奔涌而过,既害怕又莫名兴奋。
水退后,河岸变了许多模样。原先熟悉的浅滩不见了,多了几处深坑;常玩的柳树林少了一半树;阿昌找到铁盒子的地方堆满了上游冲下来的泥沙。大人们说这是"十年一遇"的大水,我却隐隐觉得,河水带走的不仅是泥沙和树木,还有我童年的一部分。
十二岁时,我家搬到了城里。临行前,我独自跑到河边,捡了几块鹅卵石装在兜里。站在石桥上望去,河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仿佛对离别毫无感触。
城里也有一条河,比家乡的宽,水也清,两岸修了整齐的堤坝和步道。我常去河边散步,看游船往来,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里的河太规整,太安静,没有肆意生长的芦苇,没有孩子们光着屁股跳水的欢笑声,没有祖父蹲在青石板上抽烟的背影。
多年后我回到故乡,清水河已经变了模样。两岸砌了水泥堤岸,原来的柳树林和芦苇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绿化带和健身器材。石拱桥还在,只是旁边新建了一座更宽更结实的混凝土桥。河水倒是比记忆中清澈了些,却再难见到渔船和戏水的孩童。
我在河边遇到一位老人,竟是当年的玩伴阿昌。他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但笑起来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说起那枚银戒指,果然送给了现在的妻子,只是婚后第三年就丢了,为此妻子念叨了好些年。
"你还记得我们在这河里游泳的日子吗?"阿昌指着河水说,"现在不让游了,说是为了安全。"
我们沿着河岸散步,回忆童年的趣事。走到一处新建的亲水平台时,阿昌忽然停下脚步:"这里就是原来那片芦苇荡,我找到铁盒子的地方。"
平台上的孩子们在玩滑板车,笑声清脆。我想起当年我们在芦苇丛中追逐打闹的情景,恍如隔世。
傍晚时分,我独自来到石拱桥上。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微风拂过,泛起细碎的波纹。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从桥下跑过,欢笑着跳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定睛看去,却只有平静的河水和远处的高楼倒影。
河水永远向前流淌,带走了泥沙,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我们的童年。但它带不走的,是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祖父烟袋里飘出的青烟,夏日午后知了的鸣叫,芦苇丛中惊起的野鸭,还有阿昌从水里冒出来时,手中那枚闪着银光的戒指。
这些记忆如同河底的鹅卵石,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愈发圆润光亮。每当我闭上眼睛,清水河的水声便在耳边响起,带来那些遥远的、泛黄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