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草这东西,在乡野间是最不起眼的。它既无牡丹之富贵,亦无兰花之清雅,只是那么一丛丛地长着,毛茸茸的穗子在风里摇来摆去,活像一群小狗在摇尾巴,大约这便是它名字的由来罢。
我初见狗尾草,是在老家的田埂上。那时节,麦子刚收过,田里光秃秃的,偏是那田埂上,狗尾草生得茂盛。祖父牵了我的手,从田埂上走过,那草穗便拂过我的小腿,痒酥酥的。我问祖父这是什么草,他笑道:"这是狗尾巴草,贱得很,拔也拔不尽。"说着便随手扯下一把,编成个小兔子递给我。我欢天喜地地接了,却不知那草汁已染绿了他的手指甲。
后来读书了,方知这狗尾草竟也有学名,叫做"Setaria viridis",是禾本科狗尾草属的植物。书上说它是一年生草本,高可达一米,叶片扁平,圆锥花序紧密呈圆柱状——这些枯燥的文字,哪里及得上田埂上那一丛丛活生生的绿呢?我每于夏日回乡,总见它们挤在玉米地边、豆田旁,甚至从砖缝里钻出来,显出一副"我偏要长"的神气。农人们厌它,因它与庄稼争养分;孩子们却爱它,因它可编小动物,可挠同伴的脖子,可作打仗时的"令箭"。
有一年大旱,田里的玉米都蔫了,叶子卷曲着,显出枯黄的颜色。我随祖父去田里看水,却见那田埂上的狗尾草依然青翠,穗子昂得老高,在热风里摇摆。祖父叹道:"这贱草,越是旱天越精神。"我那时不解其意,只觉那草穗在烈日下闪着细碎的光,倒比平日更见风致。
及至年长,离了故乡,在城里谋生,便少见狗尾草了。水泥缝里偶有一两株瘦弱的,也被当作杂草除了去。一日下班,见路边有个卖草编的小贩,他的货架上赫然摆着几只狗尾草编的蚱蜢。我买了一只,捏在手里,那粗糙的触感竟让我鼻头一酸。小贩说这是他从乡下带来的草,城里没有。我想告诉他,城里原是有的,只是被人当作无用之物除尽了。
前些日子回乡,田埂都修成了水泥路,整齐划一。我寻了半天,才在一条老渠边上发现了几丛狗尾草。它们长在水泥与泥土的交界处,有的穗子已经黄了,垂着头;有的却还青着,在风里轻轻摇晃。我伸手折了一枝,草汁又染绿了我的指甲。
这狗尾草,终究是贱的。它既不能入药,亦不堪食用,连做饲料也嫌粗糙。但它偏就活得顽强,旱也长得,涝也长得,贫瘠处尤见其茂盛。人们踩它、拔它、骂它,它却年复一年地回来,仿佛在说:"我偏要长。"
我想,世间大约有两种生命:一种如牡丹,被人供养着,离了人的照料便活不成;一种如狗尾草,无人问津,却自有其生存之道。后者虽贱,却更近于生命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