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晚霞,红得极有章法,先是淡金,继而橙红,最后竟凝成一片血色,横亘在天边,像是老天爷用朱砂笔在天幕上狠狠划了一道。
我初见这片晚霞,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彼时我正低头踢着一颗石子,忽听得前头几个同学嚷起来:"快看!天上着火了!"抬头便见西边天空烧得通红。霞光泼洒下来,给灰扑扑的教学楼镀了层金,连操场边那排歪脖子柳树也显出几分庄严来。
霞光里,我看见张老师站在校门口。他五十来岁,背已微驼,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此刻霞光浸透了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出老长的影子。他手里攥着一摞作业本,正眯着眼数数——这老先生总不用点名册,偏要自己默数。数到三十七,忽然顿住,眉头皱成个"川"字。
"少一本。"他嘀咕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便都笑起来,因知道必是阿昌又没交作业。张老师也不恼,只把作业本往胳肢窝一夹,转身往教学楼里走。他的背影被霞光浸泡着,竟显出几分悲壮。
后来我常见那片晚霞。有时是在张老师训话的时候——他训人时爱引经据典,从"学而时习之"讲到"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唾沫星子在霞光里闪闪发亮。有时是在他板书的时候,粉笔灰簌簌落下,被霞光一照,恍若金沙。
有个雨天,我去办公室送作业,看见张老师伏案批改。窗外阴云密布,他案头却亮着盏昏黄的台灯。灯光下,他两鬓的白发愈发显眼,握笔的手指关节粗大,像老树的瘤节。忽然他抬头问我:"知道为什么古人说'夕阳无限好'吗?"我摇头。他便笑了,眼角皱纹挤作一堆:"因为快没了,才觉得好啊。"
毕业那天,晚霞格外浓烈。张老师站在讲台上,罕见地穿了件新衬衫。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最后他只说:"散了吧。"我们往外走时,听见他在后头咳嗽,一声接一声,在霞光里显得特别响。
去年回乡,听说张老师退了休。我特地绕到学校,正赶上晚霞满天。操场边新栽了香樟树,老柳树却不见了。教学楼粉刷一新,窗户框儿都换成了铝合金的。只有那片晚霞依旧,红得惊心动魄。
忽见一个佝偻身影从教学楼里挪出来,灰白头发,走路一瘸一拐。我险些没认出是张老师。他拎着个布兜,慢慢踱到操场中央,仰头看天。霞光泼在他脸上,照见满脸老年斑。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即将枯萎的老树,固执地伸向天空。
我终究没上前打招呼。有些风景,远远看着就好。就像那片晚霞,近了反倒看不清全貌。回家的路上,霞光渐渐淡去,天边只余一抹暗红,像将要熄灭的炭火。
人们总说朝阳代表希望,可我觉得晚霞更教人珍惜。它明知黑夜将至,却偏要烧得这般灿烂。张老师批改作业的红墨水,训话时飞溅的唾沫星子,还有他最后站在操场中央的剪影,都化在那片晚霞里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我点了支烟。烟头明灭,竟像是把晚霞揣进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