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窗,一缕风便不请自来,带着竹叶上的清露气味,悄然钻入衣袖。我微微一颤,那凉意并非凛冽,倒像是远行客卸下满身风尘后的一声轻叹——不惊不扰,却直抵人心深处。院角那棵老桂树,枝叶间已藏着米粒似的浅黄花苞,含蓄得如待嫁女儿的心事,只待秋深,便要满城尽染甜香。
这才惊觉:入秋了。
江南的秋总是来得悄无声息。不像北国,一阵雁鸣,几片红叶,便宣告了季节的交接。这里的秋是潜入的,像宣纸上慢慢晕开的淡墨,起初不觉,待抬眼时,整幅画卷已换了色调。梧桐叶还绿着,但绿得深沉了,仿佛沉淀了整个夏天的光与热;荷塘里虽还有几支残荷立着,却已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了。李商隐若在,怕又要生出“秋阴不散霜飞晚”的寂寥罢。
忽然想起少年时读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那时总觉得秋天就该是悲的,是愁的。直到某年秋夜,独坐庭院,忽见月色如水银泻地,将石阶、篱笆、晾衣竿都镀上一层清辉。墙角的蟋蟀鸣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整个夜的静谧。那一刻才恍然:秋何尝只有一种情绪?它也可以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幽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辽阔,更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豪迈。
古人写秋,真是写尽了人间百味。王维在辋川别业吟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那是隐士的秋,洗净铅华,只剩山月松风。杜甫在夔州高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游子的秋,家国万里,天地苍茫。而李清照的“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则是女子的秋,点点滴滴,都化作了梧桐细雨。同一个季节,落入不同的眼眸,便酿出不同的酒——或清冽,或醇厚,或苦涩回甘。
黄昏时分,信步至城西古桥。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的轮廓,将天边的云染成渐变的锦缎:近处是金,稍远是橘,最远处已化作淡淡的藕荷色。桥下的河水比夏日沉静了许多,流得从容不迫,仿佛知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必匆忙。对岸的稻田正由绿转黄,风吹过时,漾起层层细浪,那是大地写给天空的信,用最古老的语言诉说着成熟与丰收。
忽然飘来几丝雨,极细,极轻,落在脸上像蝶翼的轻触。这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江南的秋雨从不倾盆而下,总是这般缠绵悱恻,如女子指尖在古琴上滑出的余韵,袅袅不绝。路人却不急,依旧缓缓走着——江南人早已习惯与雨共生,仿佛这雨也是秋天的一部分,是天地间最自然的呼吸。
夜来,索性沏一壶龙井,独坐灯下。茶烟袅袅升起,在光晕里画出若有若无的轨迹。窗外的虫鸣愈发清晰,一声,又一声,将夜色衬得更深、更静。忽然想起吴文英的词:“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不由莞尔。此刻我心中并无离愁,反倒被一种充盈的宁静包裹着。这秋夜像一汪深潭,投石不惊,却能映照出最真实的自己——那些白日里被琐事遮蔽的思绪,此刻都浮出水面,清晰可辨。
原来秋天最妙的,是这份“清”。空气清了,月色清了,连人心也跟着清明起来。夏日那些躁动、粘稠、挥汗如雨的记忆,都被秋风一一梳理、抚平。就像书房里那方久未擦拭的砚台,在秋光映照下,墨迹干涸处竟显出冰裂纹般的美感——那是时间留下的足迹,从容,笃定,自有深意。
更深露重时,我掩卷熄灯。黑暗中,虫鸣如水漫过枕席。忽然明白了陶渊明为何说“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并非真的与世隔绝,而是在某个秋日,忽然听懂了天地万物深情的低语,便觉得人间烟火、世事纷扰,都成了可以温柔相对的风景。
入秋了。这是岁月的又一次转身,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有些惆怅,有些明澈,更多的是深深的、静静的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