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思言
我叫全科,男,十六岁,在铁新二中读高一。我的父亲叫全大勇,是一名大货司机,母亲叫陈秀美,在华荣美发做理发师。入学填档案的时候,我在父母婚姻状况那一栏写上了两个赫然大字:离异。同桌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看清楚我写的内容后,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抱歉。我说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他们只是离婚,又不是蹲局子去了,只要我还活着,他俩就永远是我爸我妈。
爸妈离婚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离之前我爸还问过我的想法,我说我没想法,我就一个条件,离婚后咱仨还能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饭就行。他们俩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带着两个小红本进民政局,再拿着两个小绿本走出来。
“晚上吃啥?”
“吃啥?咱俩都离婚了,不是两口子了,还想着吃呢。”
我爸笑着挠了挠头,“吃一顿,明天我就出门送货了。”
“那红烧鲫鱼,早上刚买的。”
“得嘞!”
那天我们仨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一路说说笑笑走回了家。
打我记事儿起我爸就在外边跑大货,快的时候一周就能回来,慢的时候两三个月也看不着他一次。往北去过哈尔滨,往南到过无锡,最远甚至去过新疆。但他不说是出去跑大货,他每次都说自己是出门旅游探险去了,然后一次次从包里掏出塑封红肠、盐水鸭等各种好吃的,或是什么我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我爸跑大货的时候,家里没人管我,我妈只好带着我去上班,一边给人剪头发,一边盯着我不让我乱跑。我在美发店待得百无聊赖,就拿木梳剪刀发卡皮筋组装了一把手枪,皮筋拉到最大处松手,小卡子嗖一下就发射出去了。
瞄准沙发,嗖!发射!
瞄准椅子,嗖!发射!
瞄准镜子,啪!挨揍!
镜子碎了,陈秀美女士一周白干,回家抄起鸡毛掸子把我按床上就开揍。
“你这熊孩子,让你老老实实待会儿怎么就这么难?啊?不闯祸就要死是不是?”
我边逃窜边哀嚎。
“我不要死!也不要去美发店!我要跟着我爸出门探险!”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爸真的是个大探险家,也以为我家的红色大货车会像变形金刚那样,在危险关头变成机甲战士,保护我爸。但货车不会变形,我爸也不会探险。尽管如此他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是很高大,可能是因为他每次运货回来给我带的各种小玩意儿都深得我心。
小学三年级写作文,以《我的爸爸》为题目。我如实写出内心所想,我写虽然我的爸爸只是个普通的货车司机,但在我心里他是个探险王,日行万里路,有勇又有谋。老师夸我写的不错,比喻生动,让我再写一篇《我的妈妈》拿出去和别的班比拼。我坐在华荣美发店里的收银台前,看着我妈一头棕色的羊毛卷绞尽脑汁,我写她心灵手巧技术惊人,写她是头发的拯救者、人民的造型师。
我爸我妈看了我写的文章后,乐得喜上眉梢,一咬牙给我买了我念叨大半年的遥控小汽车。那是一辆红色的丰田牌小轿车,开机的时候前后四个车灯有两秒闪烁,要多炫酷有多炫酷。我给它起名叫小科,经常开着它在店里光滑的地板上玩漂移,顾客的小孩看见了也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小科喜欢撞各种各样的鞋,撞过锃亮的皮鞋,撞过漂亮的高跟鞋,也撞过花里胡哨的球鞋,但当它撞上一双“年岁已高”的黑色运动鞋时,危险就离它不远了,因为那是秀美女士的鞋。
“去去去,上外边儿玩去!在店里也不嫌碍事儿,再玩就给你扔出去!”
外边儿就外边儿,地面粗糙,正好让我苦练漂移技术。但隔壁店铺的喇叭声太大了,吵得我心烦。一气之下我开始大声嚷嚷作文里写的句子。
“华荣美发,华荣美发!头发的拯救者,人民的造型师!”
老板听了乐得龇牙咧嘴,从店里拿出一个旧喇叭给我用。
我说喇叭可以拆吗,老板说随便拆,我说拆坏了不保修,老板说没事儿无所谓。于是我一手抱喇叭,一手抱遥控汽车,气势冲冲走回店里,拆分他们的零件,再重新拼装。
然后我的小科就会说话了,它变成了一辆兼具喇叭功能的遥控汽车,在美发店门口边转悠边播放我的录音。
“华荣美发,华荣美发!头发的拯救者,人民的造型师!”
路人好奇纷纷驻足,老板借此机会更是大力搞宣传,当场提出办卡促销新活动。
后来老板拍了拍我的头,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奖励我。
“好样的全科,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工程师。”
我蹲下来,也装模作样拍了拍我的小科。
“好样的小科,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能说话的小汽车。”
那是我的天赋初次崭露头角。
初中偏科,数理化不用多费脑筋就能想明白,班里的电脑设备出了问题也能鼓捣鼓捣就修好,逐渐成为了理科上的巨人,但却是文科上的侏儒,因为我不爱背英语单词,还喜欢在语文课上睡觉。
语文老师曾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的鼻子骂。
“全科全科,亏你还叫全科,我看你脑子里只有理科。把名改成全语文,看看这语文成绩能不能上来。”
铁新二中的每个教室都有监控摄像头,前边一个后边一个,且像素极高,从前边可以看谁上课打瞌睡,从后边可以看谁传纸条打小抄。班主任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机屏幕随便一放大,班里每个同学的行动轨迹就都一览无余。为了躲避摄像头,我们纷纷练就了睁眼睡觉、斜眼瞟同桌答案、用橡皮传小抄等各种绝技,直到班主任赵慧君抓住了我写给女同学的小纸条。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拍桌子,决定反抗,史称全科起义。
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落灰的小科,一边给它擦灰一边念叨,说好兄弟,关键时刻还得你上。
我在小科身上绑了一个气球,在桌堂里暗箱遥控小科开到监控下方,让气球正好把摄像头挡死,然后站在桌子上爬高,眼疾手快地关闭摄像头,把它卸下来,再把同学事先画好的纸片摄像头放进去,足够以假乱真。这样的流程再重复一次,从此我们班的两个监控就成了摆设。
慧君发现监控坏了,喊我去修修看,我站在椅子上假模假样研究半天。
“太复杂了老师,臣妾无能为力。”
慧君叹了口气,那先这样吧,也不知道学校维修师傅什么时候才能来。
我在她背后和同学对了个眼神,无声地张牙舞爪比比划划。学校报修一向慢的要死,我们班同学的好日子,来喽!
我们就这样得过且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有天和朋友上完厕所出来,得意忘了形。
“全科,这招太牛了,真有手段。”
“这有什么,我还打算把摄像头偷偷藏在咱们班门牌里,这样就能监控老师了嘿嘿,赵慧君一来,我就大声咳嗽打掩护。”
“哈哈哈哈哈,简直是反客为主。我支持!我立马拥护你为新校长!”
“要拥护谁当新校长啊?”
慧君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我的脸从眉飞色舞变成了僵如老狗。
摄像头的事情暴露了,我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挨慧君教训。
“全科啊全科,你要上天了是吧?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啊就敢这么干?都拆监控了,下一步要拆什么?把学校也拆了呗?”
慧君横眉立目剑拔弩张,在教室里边来回走边指着我骂。
“还想监控老师?你怎么不给你爸你妈装个摄像头也监控监控呢?”
我没心没肺脸皮厚,根本不怕挨训,但慧君这句话让我灵光乍现。
我爸我妈离婚之后,我爸就搬出去住了。他租的房子简陋、空旷,他说没关系,也住不上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但我坚持,只要他回来住,哪怕就一天,我也会坚持屁颠屁颠跑去陪他住。他会给我讲讲一路上的见闻,我也跟他说说学校里的趣事儿。有时候我告诉他我犯了什么错,被老师批评了。我爸大手一挥,说没事儿。
“男子汉大丈夫,挨点小骂别在乎。”
我不止一次地强烈要求过老全同志,要求他带我跑一次大货,我也想看看高速公路上的风景,看风吹麦浪,看牛羊成群。但他没一次答应我。
监控老全好像也不是真的不行,他不愿意带上我,那我就用电子眼睛追随他。
回到家之后我郑重其事地跟我妈说,我要搞研究,想申请一笔研发资金,她同意了。虽然平时打归打骂归骂,但我提出正经想法的时候,陈秀美女士绝不含糊对待,可能是因为她当年在美发店亲眼见证了我的动手能力,也可能她真的相信她儿子是个小天才。
“研究什么都随你,注意安全,别违法乱纪。”
我上网搜索人工智能的工作原理,到电子批发市场买元件和小摄像头,回来研究语音识别,在小科的原有基础上拼了拆、拆了又拼,再三天两头地往信息老师办公室跑。
就这样折腾了两三个月,我的小科成功变成了一个智能监控机器人。前车灯和后车灯都是监控摄像头,既能监控前方路况,又能查看老全的驾驶状态。携带人工智能对话功能,只要听到“小科小科”就会回答“我在”,可以完成基本的简单对话。底部还带一个小转盘,我在手机对应的系统上轻轻一操控,小科就可以转换方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记录画面。
我把小科捧到信息老师面前,向他展示小科的各种功能。信息老师大为震惊,要我立刻报名去参加省城的机器人大赛,我拒绝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还没检验它呢,别急。”
等到老全再次开着大货车轰隆轰隆归来,我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他的大货车。我把小科放在车前头的那块小平台上,插好线,盯着手机屏幕就开始试验。
“小科小科。”
“我在。”
“今天天气怎么样?”
“今天天气晴朗,但夜晚可能会有小雨。”
简单对话没毛病。
“老全老全。”我对着手机喊。
“老全老全。”小科对着我喊。
传声系统没毛病。
向右转,没毛病。
向左转,没毛病。
手机屏幕里同时出现两个方向的画面,没毛病。
屏幕里突然出现老全的脸,也没毛病,但是吓我一跳。
“鼓鼓秋秋干什么呢?又给你那遥控小汽车翻出来玩啦?”
我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老全摇了摇,表示事情没这么简单。
“买小车那年我才几岁,我现在都是高中生了,小车也不只是简单的遥控小车了。”我故作神秘地跟老全说,“这是一件礼物,等你再开车就知道了。”
老全伸出他厚实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
“臭小子,一晃眼居然都是高中生了。”
老全再次启程的时候,我在家里端着手机,聚精会神一动不动。我看着他起火换挡转方向盘,看他到加油站加油,看他过收费站上高速公路。
路是灰色的,天也灰蒙蒙的。一路上没有麦浪也没有牛羊,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蓝色指示牌,和不断超越老全的小轿车。
“老全老全,别害怕,我是小汽车。”
“哦哟吓我一跳,真的假的,声音从这小车传出来的?”
“真的,我把它改造成智能机器人了,不信你看,我还能转圈呢。”
我边说着边操控小车转了一圈。“厉害吧。”
“厉害厉害,这辈子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儿。”
“还有更厉害的呢。我能看见你,还能看见你车前边的路。现在有一辆白色小轿车正在超越你,给油老全!别让它超了!”
“哎呦,还真能看见,我儿子可真有能耐。”老全在车上乐得直呲牙。
“跟谁说话呢这么开心?”秀美女士端着一盘水果进了房间。
“跟我爸!我自己研发的小机器人成功了!你来看,从手机里不仅能看见我爸,还能跟他说话。”
我爸彻底了解了小科的功能之后,简直对小科爱不释手,在路上开车有事儿没事儿总想和小科说两句。
还有几公里就进市区了,右边地里的玉米长得多高多好,今天跟车友在服务站吃了什么好吃的饭菜,他开始对着小科喋喋不休,甚至把小科从车上拿出来跟车友炫耀。
“这是我儿子研究的小机器人,你说这玩意儿多邪乎。”
后来慧君也听说了我研发的小科,还真被我用来监控我爸了。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拿起手机看看老全今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儿。有时候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有时候大雨倾盆视线模糊,白天前进有明晃晃的太阳,晚上赶路有皎洁的月光。
我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成天幻想老全的公路生活了,小科好像真的带上了我的眼睛,一起陪老全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夜路的灯光昏昏沉沉,小科会时不时提醒老全保持清醒。
直到有一天,映入眼帘的监控画面是一片混乱。画面颠倒,声音卡顿,隐隐约约能看出车窗玻璃有裂痕,我意识到老全出事儿了。我用手机呼喊,对面无人应答。
把时间线往回调调,半个小时前左方大货不打转向灯突然变道,导致我爸的货车侧翻。轰的一声巨响,好像货物也洒落了一地。
我连忙打电话报警,把视频截图发给警察,方便他们锁定路段,然后迅速派救护车。十几分钟之后警察跟我回电话,说人没有生命危险,腿部可能有骨折,已经在往医院送了。
老全醒过来的时候,骨折手术已经做完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和我妈把他接回了家。
肇事方赔了医疗费就想了结,我把肇事全过程的视频发到了他们邮箱,让他们乖乖赔偿各项损失,一样都不能少,不然就走程序打官司,看看谁能赢。
赔偿款到账的那天我拿着汇款单在老全面前抖了好几遍。
“好好修养,这么多赔款,咱就当放个小长假了。”
小科的“遗体”也回到了我手里,我试着重新组装,组装失败。我只好拿着设计图去求助信息老师,求他跟我一起做个小科2.0,这把我肯定去参加机器人大赛。
机器人事小,但我利用机器人及时营救老全、还成功要回赔偿款的事儿在整个学校都传开了,就连慧君也对我刮目相看。
“调皮归调皮,有一技之长总归是好的。”
小科2.0在比赛里拿了一等奖,还成功申请了专利。不少公司上门想买专利,我说一年,我们的专利先只卖一年。
因为这一年我高考,我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不再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英语单词背了又背,语文课也强撑困意认真听讲,慧君不再因为我头疼,她欣慰地说我长大了。
其实我是害怕了。我害怕老全真的出事儿了怎么办,害怕秀美女士万一生了场大病家里没钱看怎么办。我一边把卖专利挣的钱往家送让他们别着急工作好好休息,一边在学校没日没夜的刻苦读书。
他们的儿子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有一点小天赋,现在想把这点天赋抓住了,别辜负。
高考结束,老全的腿脚也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大学报到的时候我妈问我想怎么去,我说我想坐我爸的大货去,既能送货又能装行李,还不用花钱买票,真是一举多得。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上了货车,我和我妈轮流上岗帮老全盯着车况路况。从家到学校有八百多公里,我们不紧不慢,走走停停。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秀美女士已经靠着颈枕睡着了,我一时兴起,让老全再喊一遍“小科小科”。
“喊啥嘛,你那小机器人今天又不在。”
“哎呀,让你喊你就喊。”
“喊喊喊,小科小科!”
“在!”
声音洪亮,神采飞扬。
老全愣了一下。
“我说!我在!”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轻轻柔柔的,或许照亮了我妈的梦乡。
我叫全科,男,二十岁,在首都航空大学电子工程专业读大二。我的父亲全大勇,母亲陈秀美,均已退休,他们不再跑大货,也不再做美发,他们在我二十岁这一年复婚,从此只用讨论每天做饭吃什么,早市儿上的豆角又比前一天贵了多少钱。
而我的小科机器人也在改进后申请了新专利,交给科技公司批量生产,也与许多货车运输公司达成了合作。它一次次更新换代,具备了语音导航、自动报警等新功能。科技公司想找人做广告,我说我这就有一句,准备了很多年。
就叫“带上家人的眼睛”。
这个世界上好像有很多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为什么我这么擅长理科,再比如为什么我爸我妈当年会离婚。
时间回到我成功研发小科的那个下午。
“小科小科。”
“我在。”
“你说我爸我妈爱我吗?”
“当然爱。”
“那你说他们彼此相爱吗?”
“当然爱。”
“那为什么还会离婚呢?”
“离婚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曾经没有相爱。也许......”
“也许什么?”小科有点卡机。
“也许未来他们会再次相爱。”
金思言
北京语言大学202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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