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小县城还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李娟已经醒了。楼下的老槐树的树顶新枝都快和窗户同高了。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掖了掖王强露在外面的胳膊 —— 他睡觉总爱踢被子,尤其是天快亮时,胳膊腿伸得像摊开的大字。
王强眉头微微蹙着,许是又梦到了崎岖的山路。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下巴上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透着几分疲惫,却也更显男人味。李娟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从额头到下巴,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厨房里,灶台上还放着昨晚温着的粥。铝制的粥锅边缘结着层薄薄的米皮,李娟掀开锅盖,一股淡淡的米香飘了出来,她盛了一碗,又从橱柜里拿出王强爱吃的咸菜 —— 是她妈去年腌的,用玻璃瓶装着,瓶口还缠着圈麻绳。她把咸菜细心地切成小块,码在碟子里,又从坛子里捞了个泡蒜,这才回到卧室,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王强。
七点多,王强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李娟正对着他笑,眼神里满是宠溺。“醒啦?快去洗漱,粥都快凉了。” 李娟说着,伸手想帮他把被子掀开。
王强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再陪我躺会儿。”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充满了依赖。李娟拗不过他,只好乖乖地躺下,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心里踏实又温暖。李娟就爱闻他身上的味道 —— 柴油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比任何花香都让她安心。
“今天跑哪?” 李娟轻声问,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
“去邻县,拉一批水果,下午就能回来。” 王强搂紧了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那边的冬枣甜得很。”
“不用带啥,你早点回来就行。” 李娟在他胸口蹭了蹭,像只温顺的小猫。她想起上次他说带冬枣,结果回来时枣子被颠得全烂了,他蹲在门口心疼得直叹气,说 “早知道用棉衣裹着”,最后还是她笑着把烂枣煮了枣泥,蒸了两笼枣糕。
吃过早饭,王强开着他的蓝色货车准备出发。李娟跟着王强来到停车场送他,帮他理了理衣领,“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她的指尖触到他脖子上的红绳,绳上系着枚铜钱,是他们结婚时她妈给的,说能辟邪。
“知道啦,你也早点去花店,别耽误了生意。” 王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跳上货车。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右腿先跨上去,左腿跟着用力,鞋跟在脚踏板上蹭出 “吱呀” 一声 —— 那踏板松了,他总说 “等有空修”,却总被别的活耽搁。
货车发动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王强从车窗探出头,朝李娟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纹。
“嗯,早点回来!” 李娟也挥着手,直到货车消失在路口,她才转身往花店走去。人行道的地板砖凹凸不平,是前几天下雨泡的,她走得慢,怕摔着 —— 其实心里还有个小秘密,抽屉里那张孕检单,她想等一个机会,给他个惊喜。
李娟的花店开在县城的主街上,不大的店面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门口摆着几盆鲜艳的月季,是她从城郊花圃淘来的,花瓣边缘有些焦,却开得热闹。推门进去,风铃 “叮铃” 响了一声,各种鲜花的香气扑面而来:玫瑰的甜、百合的清、康乃馨的暖,混在一起让人心情愉悦。她先把昨天剩下的花整理了一下,剪掉枯萎的花瓣和枝叶,再换上新的清水。换水时,她看到窗台上那盆绿萝,叶子又黄了两片 —— 是王强上次浇水太多,说 “多喝点长得快”,结果差点把花淹死。
一上午来的客人不多,李娟趁着空闲,拿出针线盒,给王强缝补那件磨破袖口的工装。针线盒是她的嫁妆,红漆木的,上面画着鸳鸯戏水,边角已经磨得发亮。她穿针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手上,暖洋洋的,细小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着,心里想着王强穿上这件补好的衣服时的样子 —— 他肯定会说 “我媳妇手真巧”,然后得意地在朋友面前炫耀。
中午,李娟简单吃了点面包,是王强昨天从另一个镇上带的,豆沙馅的,有点甜。她就着一杯温水咽下去,然后开始准备下午要用的花材。她从仓库里搬来几箱玫瑰,箱子很重,她费了好大劲才挪到工作台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玫瑰的刺扎了她的手指一下,渗出点血珠,她往嘴里吮了吮,继续修剪、去刺、泡水,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这些玫瑰是昨天刚到的,颜色鲜艳,花瓣饱满,有红的、粉的、黄的,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她特意挑了支最大的红玫瑰,放在旁边的小瓶里 —— 等王强回来,给他别在衬衫口袋上,看他会不会脸红。
下午三点多,王强的货车就出现在了花店门口。李娟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出去。货车的轮胎上沾着泥,车斗里空空的,看来货已经送完了。
“回来啦?”
“嗯,顺利。” 王强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一个小布袋,布袋是李娟用旧衣服改的,上面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给你带的,邻县的草莓,可甜了。”
李娟接过布袋,打开一看,红彤彤的草莓个头很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拿起一个,擦了擦就塞进嘴里,“哇,真甜!” 她笑着说,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王强伸手用拇指帮她擦掉,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然后她又拿起一个递到王强嘴边,“你也吃一个。”
王强咬了一口,草莓的甜汁溅在他下巴上,李娟刚想帮他擦,他却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比草莓还甜。” 他低声说,耳根又红了。
“不正经。” 李娟嗔怪地推了他一下,心里却甜得像灌满了蜜。
“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后拿出一束花,“给你的。”
那是一束野雏菊,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心,看起来普普通通,却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花茎上还沾着点泥土,显然是刚摘的。李娟接过花,眼睛里满是惊喜,“真好看,谢谢你啊。” 她踮起脚尖,在王强脸上亲了一下。
“喜欢就好,我在路边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 王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给你买玫瑰,可那花店的玫瑰太贵了,这野花儿,看着精神。”
李娟把野雏菊插进一个小巧的花瓶里,摆在收银台上。花瓶是她在旧货市场淘的,粗陶的,上面有个小豁口,王强总说 “换个新的”,可她觉得这样才好看。她看着这束花,又看了看正在旁边帮忙整理花材的王强 —— 他笨手笨脚地拿着剪刀,差点剪到自己的手,引得她一阵笑。那一刻,她觉得幸福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却温馨。王强依旧跑着运输,李娟守着她的花店,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王强归来的时刻,期待着他从背后拿出那束虽然普通却充满爱意的野花。
转眼夏天就快要结束了,天气却越来越热。太阳像个大火球,把柏油路晒得软绵绵的,空气里都是热气。王强跑运输更辛苦了,每次回来都满头大汗,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能拧出水来。李娟总是提前给他准备好凉白开和干净的衣服,凉白开里泡着菊花和枸杞,是她听隔壁张大妈说的,能败火。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聊着天。电视里在放一部老电影,演的是一对夫妻在乡下过日子的故事。李娟靠在王强的肩膀上,听着他讲路上的趣事:说今天遇到个卖西瓜的,五毛钱一斤,他买了个最大的,结果切开是白瓤的,“那卖瓜的还说‘保甜’,我看他是保骗”;说看到路边有个小孩在追蝴蝶,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哭着找妈妈,“跟你小时候一样,摔了就哭,还得我哄”。李娟时不时插句话,这样的时光让她觉得无比惬意。
秋天悄然而至,县城里的梧桐叶开始泛黄,一片片飘落下来,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风里带着桂花香,甜得让人发晕。王强出发去新疆的前一天,特意去市场买了些桂花,用个小竹篮装着,篮沿还系着红绳。“给你,做桂花糕吃。” 他把竹篮递给李娟,手上沾着点黄色的花粉,“卖花的说这是金桂,最香。”
那天晚上,厨房里飘着浓浓的桂花香。李娟系着围裙,在案板上揉着面团,面团里掺了桂花和白糖,甜香扑鼻。王强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一会儿递水,一会儿帮忙搅拌,结果不小心把糖罐碰倒了,白糖撒了一地。“哎呀,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引得李娟哈哈大笑。虽然弄得满身面粉,但两人都笑得很开心,灶台上的火苗欢快地跳着,映得两人的脸红红的。
“明天路上小心点,新疆那边无人区多,别开太快。” 李娟一边把做好的桂花糕放进蒸笼,一边叮嘱道,“晚上别熬夜开车,困了就找个服务区歇会儿,我你装些桂花糕,饿了就吃点。” 她往他的背包里塞了满满一袋,还放了瓶她腌的萝卜干,“配着吃,解腻。”
“知道了,你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太累了。” 王强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花店忙不过来就雇个人,别自己硬扛着,对了,你知道吗,新疆那里荒凉的戈壁上有时也会长出一些生命力特别顽强的野花,要是运气好被我看到了,就给你摘回来。”
李娟的鼻子突然一酸,转过身抱住他:“好,我等你给我摘回来。” 她想说肚子里的孩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等这次他回来再说。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王强就出发了。李娟和往常一样来送他,手里还拿着一块刚出锅的桂花糕,冒着热气。“路上吃。” 她把桂花糕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心里一紧。
“嗯。” 王强咬了一大口,桂花的甜香在嘴里散开,“真好吃,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他跳上货车,发动引擎,“我走啦,你回去吧。”
“嗯,早点回来!” 李娟挥着手,直到货车消失在晨雾中,那 “突突突” 的引擎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她手里还留着桂花糕的余温,那香甜的味道似乎能让她暂时忘记离别的不舍。
王强走后的日子,李娟每天都在花店和家之间忙碌着。她会时不时地看手机,期待着王强的消息。前几天,王强还会给她发个短信,有时是 “刚过甘肃,这边风大”,有时是 “吃了碗牛肉面,没有你做的好吃”,每次看到这些,她都能笑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短信存起来。
可到了第七天,手机里就再也没有王强的消息了。
窗台上的野菊花渐渐枯萎了,花瓣卷成了褐色,像只干瘪的蝴蝶。李娟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安慰自己,有些山路难走,可能是信号不好,王强肯定会没事的。她每天都会把那个月牙形的白瓷瓶擦得锃亮,摆在窗台上,等着新的野花插进去。
可到了第十天,电话还是打不通,听筒里只有冰冷的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她开始坐立不安,晚上也睡不着觉,总是盯着手机屏幕,希望能突然亮起。
第十一天,李娟去花店开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她强打精神接待客人,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王强。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把客人要的花拿错了 —— 有人要康乃馨,她递过去玫瑰;有人要百合,她包了束满天星。客人看出她心不在焉,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摇摇头说没事。
第十二天,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把花店的玻璃窗打湿了,外面的世界变得模模糊糊。李娟没有去花店,一整天都坐在家里,抱着王强的枕头,闻着上面残留的熟悉味道 —— 柴油混着阳光的味道。枕头套是她绣的,上面有两只小熊拉着手,王强总说 “太幼稚”,却每天都枕着睡。
第十三天夜里,李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太累了,眼睛涩得像进了沙子。梦里她看到王强回来了,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一束漂亮的花,笑着对她说:“我回来了。” 她高兴地跑过去,想抱住他,可王强却突然消失了,只剩下那束花掉在地上,花瓣一片片散开。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心跳得飞快,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像有人在轻轻敲门,打开手机屏幕一看,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真的传来了,“咚咚咚”,很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到门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紧张:“谁啊?”
“是我。” 门外传来王强熟悉的声音,却比往常低沉了一些,像被雨水泡过。
李娟几乎是扑到门边拉开了门锁,昏黄的楼道灯下,王强就站在那里,穿着那件她缝补过的藏青色外套,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淋过雨。看到他的那一刻,李娟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想扑过去抱住他,却被他怀里的花束吸引住了目光。
那束花太美了,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是用月光织成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银蓝,浓郁的香气像潮水般涌过来,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清冽。李娟开了三年花店,见过荷兰的郁金香、日本的樱花、云南的山茶,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花,美得让人不敢呼吸。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从晨露里摘来的。
“这花……”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花瓣,指尖传来绸缎般的凉意,和她平时触摸鲜花的温润完全不同。
“路上看见的。” 王强的眼神有些闪躲,喉结滚动了两下,“说不清在哪,就觉得你肯定喜欢。” 他的嘴唇有些发白,说话时气息很轻,像是怕吹坏了什么。
李娟把脸埋进花丛中,那浓郁的香气钻进鼻腔,让她想起了王强出发前的承诺 ——“给你带生长在戈壁上的花”。原来戈壁上真的有这么美的花。她抬起头,刚想说话,王强却往后退了半步。
“我临时接了趟活,去甘肃。”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可能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李娟觉得有些奇怪,王强向来不喜欢接这种急单,尤其是在她反复叮嘱过远途路段不安全之后。而且他刚从新疆回来,怎么会又要去甘肃?但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忽然想起藏在抽屉里的孕检单,心跳骤然加速,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王强,我们要有宝宝了。”
男人猛地僵在原地,怀里的花束微微颤抖。楼道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李娟看见他眼眶一点点变红,像被雨水打湿的晚霞。“你哭什么呀?” 她伸手去擦他的眼角,却被他握住手腕按在小腹上。他的手很凉,像揣在冰窖里刚拿出来。
王强慢慢蹲下身,耳朵贴在她还平坦的小腹上,嘴角渐渐漾开笑意,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他在叫爸爸呢。” 他抬头时眼里闪着光,伸手想抚摸妻子的脸颊,却在半空停住,猛地站起身。
“我该走了。”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李娟侧身让出门口,对王强说道:“这么晚了,不差这两个小时吧?进来我给你煮碗面吃了再走。” 她想让他暖暖身子,他的手太凉了,肯定是在外面冻坏了。王强有些意动,他抬脚准备走进屋,皮鞋跟在楼道的水泥地上磕出 “笃” 的一声,可就在这时,李娟才看见男人身后还站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身形挺拔得像根冰柱,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王强,时间不多了。” 黑衣人见王强想进屋,开口提醒道,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像冰锥一样扎人。
王强像是被烫到般缩回脚,退后两步。李娟觉得奇怪,便问王强这个人是谁,王强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这是和他一起上路的押运员。随后又上前紧紧抱住李娟。她忽然发现丈夫的身体异常冰冷,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外套上还沾着细碎的冰晶,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刺骨。“宝宝叫念念吧,思念的念。” 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冷得像冬风,“你辛苦了,一定要照顾好他。”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散。
李娟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王强已经松开手,跟着黑衣人走进楼道的阴影里。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只剩自己手中的这捧花,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花束,香气依旧浓烈得惊人,甚至有些呛人。
回到屋里,李娟把枯萎的野菊花倒进垃圾桶,野菊花的干花瓣落在地上,像一层碎金。她仔细地将这束奇花插进水晶瓶里,重新换的营养液沿着瓶壁滚落,花瓣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层碎钻。她摩挲着瓶身,做完这一切,李娟也没有了睡意,关了灯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想着刚才王强那段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他反常的行为 —— 他为什么那么冷?为什么那个黑衣人眼神那么吓人?为什么他不进屋喝碗热汤?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王强刚才的话语和眼神在脑海里反复闪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她想起王强每次跑长途回来,都会给她讲路上的见闻。他说在山里看到过成群的猴子,抢他车上的苹果,“一个个精得很,知道哪个红”;在草原上见过奔跑的骏马,鬃毛在风里飘,“比电视里的还威风”;在沙漠里见过美丽的海市蜃楼,像个城堡,“差点以为到了仙境”。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想象着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景象,说 “等以后不忙了,你带我去看看”,王强就笑着答应 “好,等攒够钱,咱们开着车,一路玩过去”。
想到这些,李娟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明白王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奇怪,为什么那个黑衣人会出现在他身后。她越想越害怕,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透过窗户照着空荡荡的客厅。
天刚蒙蒙亮,花店的卷帘门还没拉开,手机就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是王强设置的,是段很老的唢呐曲,平时听着热闹,此刻却刺耳得让人心里发慌。屏幕上跳动的 “陌生号码” 让李娟指尖发颤,接起电话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请问是王强的家属吗?” 电话那头的男声带着公式化的冷静,像在念一份早就写好的稿子,“我们是新疆交警大队,您的丈夫在 G7 京新高速无人区发生事故,车辆翻车,王强当场死亡,还是几天后有车路过才发现报警,距离今天确认身份告知您已经是男人死亡的第八天了,希望您能来新疆认领您丈夫的遗体……”
“当场死亡”“第八天”…… 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李娟的心上,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手机从掌心滑落,“啪” 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了一道裂纹,像条丑陋的蜈蚣。她捡起手机跌跌撞撞跑回家,客厅里的水晶瓶在晨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束花依旧开得绚烂,花瓣上的露珠仿佛从未干涸。看到客厅花瓶里那捧花还是好端端地插在花瓶里,花香还是那么浓烈,闻到花香的她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伸手抚过花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他昨晚还回来过,还给我带了花……” 这花还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不在了?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遍遍地在屋里寻找着王强存在的痕迹。她看到沙发上还放着王强的外套,领口还有她缝的那个小补丁;桌子上还有没喝完的水,玻璃杯壁上还留着唇印。她认为这些能证明王强昨晚确实回来过,警察一定是搞错了,肯定是同名同姓的人。
李娟坐在地上,抱着王强的外套,想闻着上面的柴油味,但衣服上却只有洗衣液的味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不知过了多久,李娟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保险公司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女声温和而礼貌,像裹着棉花的针,“李女士您好,我们是 XX 保险公司,关于王强先生的保险理赔……” 她对王强的离世表达惋惜,但话里话外都是 “车险”“意外险”“赔偿金”,那些冰冷的数字像在给王强的生命标价。李娟这才接受男人离世的真相,原来昨晚的王强,根本不是真的…… 她捂住嘴,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像头受伤的小兽在哀嚎。
她看着水晶瓶里的花,忽然想起王强每次带野花回来时,眼里都藏着同样的温柔。那些野花虽然普通,却承载着王强对她满满的爱意。而这束奇花,或许是王强用尽最后的力气,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是他舍不得她,回来看看她。这时她猛地想起那天晚上跟在王强身后看不清面容的黑衣男人,或许,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押运员,王强也根本没有接到去甘肃的单,只不过是王强为了不让自己伤心,对她撒下的第一次谎言。
接下来的几天,李娟像个木偶一样被人安排着。王强的哥哥从乡下赶来,帮她收拾了行李,买了去新疆的机票。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飞机起飞时,她看着窗外越来越小城市,眼泪又流了下来,王强还没带她去看过草原和沙漠呢。
到了新疆,迎接她的是刺眼的阳光和干燥的风,空气里没有花香,只有尘土的味道。警察把她带到了殡仪馆,太平间的寒气像无数根细针,扎得李娟骨头缝都在疼。她裹紧了身上的厚外套 —— 是王强的,她特意带来的,可那股冷意还是顺着裤脚往上爬,钻进领口,贴着皮肤往骨髓里钻,比新疆的寒风还冷。
警察掀开白布的瞬间,李娟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咯” 的,在寂静的太平间里格外清晰。
躺在不锈钢台上的人穿着她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那是她去年生日时给王强买的,他总说这颜色衬得他脸色好,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走亲戚时才拿出来。可现在,衬衫的左胸位置洇着大片暗沉的污渍,边缘已经发黑发硬,像极了她在花店见过的、被暴雨淋烂的墨菊。
她往前走了两步,膝盖突然一软,要不是旁边的女警及时扶住,她差点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感觉到了妈妈的颤抖,轻轻踢了一下,这细微的动静却让李娟的眼泪瞬间决堤。她还有他们的孩子,她不能倒下。
“王强……”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细得像根线,刚出口就被冻成了冰碴。
男人的脸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兀地支棱着,嘴唇干裂起皮,泛着青灰色。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 眉骨上方那颗小小的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下巴上那道浅疤,是第一次给她修自行车链条时被齿轮蹭的;还有左耳后面那个小小的窝,她总爱用指尖去戳,说 “这里能藏颗糖”。这些她用指尖抚摸过无数次的印记,此刻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冷得像冰,再也没有了温度。
李娟伸出手,指尖悬在他脸颊上方两寸的地方,却怎么也不敢落下去。她记得最后一次碰他的脸,是他出发去新疆的那个清晨,她替他把歪了的衣领理好,指尖划过他胡茬扎人的下巴,他还笑着往她手心蹭了蹭,说 “等我回来给你带戈壁上的花”。那时候他的皮肤是暖的,带着阳光的温度,胡茬扎得她手心发痒。
可现在,这双手怎么敢碰他?她怕自己手太凉,冻着他;又怕自己手太烫,惊醒了他。他是不是只是睡着了?就像平时在家里,睡得沉了些?
“家属,确认一下吧。” 旁边的法医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仿佛见惯了这样的生离死别。
李娟的视线落在他交叠在腹部的手上。那双手曾为她搬过沉重的花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曾为她拧过瓶盖,总是把瓶口擦得干干净净;曾为她系过鞋带,蹲在地上,让她踩着他的膝盖;甚至在她生病时笨拙地给她熬粥,粥里的米粒都没煮烂,却放了满满一勺糖。可现在,这双手蜷缩着,指关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暗红的泥土,像极了他每次从田里给她挖野花时的样子 —— 那时候他的手上也有泥,却会笑着说 “这是土地的味道”。
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那触感像摸到了一块冰,硬邦邦、冷森森的,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弹性,和她记忆中那双温暖有力的手判若两人。
“不是他……” 李娟猛地缩回手,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我丈夫昨晚还回家了,他给我带了花,很香的花……”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糊住了视线,眼前的尸体开始和昨晚那个抱着花束的身影重叠。那个王强身上有柴油味,有阳光晒过的味道,他会笑,会抱她,会在她耳边说 “宝宝叫念念”。可眼前这个…… 这个冷冰冰的、不会动的,怎么会是她的王强?
女警递来一张纸巾,声音放软了些:“我们在他口袋里找到了这个。” 那是个被血浸透又冻干的小本子,封皮是李娟亲手缝的碎花布,上面绣着朵小雏菊,是她最爱的花。
李娟颤抖着接过小本子,布面已经硬邦邦的,像块板砖。她费了好大劲才翻开第一页,是王强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小学生写的:“娟娟喜欢野雏菊,下次路过南山记得摘。” 第二页:“今天她给我炖了排骨汤,真好喝,就是肉炖老了,她还不好意思承认。” 第三页:“花店的月季开了,比她笑起来还好看。” …… 最后一页,墨迹被水泡得晕开,只能看清几个字:“我回不来了,让她别难过…… 好好带大孩子……”
后面的字被血糊住了,看不清,却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李娟的心里。
李娟抱着那个小本子,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想起那些被她插在花瓶里的野花,想起他每次藏在身后的期待眼神,想起他总说 “我不懂什么名贵花,就觉得这个配你”。原来那些平平无奇的野花,早就把他的牵挂,开成了她生命里最盛大的春天。
“是他……” 她终于哭出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我的王强啊……” 是那个会给她摘野花、会笨拙地哄她笑、会把所有温柔都给她的王强啊。
太平间的制冷机还在嗡嗡作响,像只永远不知疲倦的虫子,把悲伤冻成了冰。李娟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一遍遍地叫着那个名字:“王强…… 王强……” 直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眼泪,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又很快被寒气洇干,什么也没留下,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处理完王强的后事,李娟带着他的骨灰回了县城。花店的卷帘门紧闭着,上面落了层薄灰。
李娟像是丢了魂一样,她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手轻轻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亲戚朋友来看她,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不说话。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偶尔会感觉到胎动,那时候她才会有片刻的清醒,闻着花香,用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说 “念念,是爸爸在跟你说话呢”。这是她和王强的孩子,是王强生命的延续,是他用命换来的念想。她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她要好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告诉他,他的爸爸是一个多么爱他、爱妈妈的人 —— 他的爸爸会摘野花,会讲笑话,会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他们。
李娟开始慢慢振作起来,她重新打理起花店,把王强带回来的那些野花的照片都洗了出来,贴在墙上,旁边写着 “王强送的第一束野雏菊”“山里的牵牛花”“池塘边的荷花”…… 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王强,眼泪还是会忍不住掉下来,但她知道,她必须坚强。
三个月后,李娟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手习惯性地轻轻放在隆起的腹部,花瓶里的那束花一直保持着那晚王强交给她时的样子,看着水晶瓶里那束似乎永远不会凋零的花。阳光透过花瓣,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香气依旧浓烈,像是王强从未离开。
“念念,爸爸给妈妈带了永不凋谢的花呢。” 她低头对着肚子轻声说,泪水落在手背上,温热得像那个清晨他额角的汗珠。窗外的槐树枝头,麻雀又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说,春天就要来春天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