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傍晚,我总爱在大坳水库的尾梢随意走走。太阳刚落下去,西边的云霞还烧着一片融融的金红。山里的晚风,便从很高、很蓝的天上,慢慢地降下来了。
它先掠过远处撑着天的山顶,再穿过那些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树林与竹海,很显摆地在幽深的山坳里转上几个圈,然后才顺着山谷,掠过潺潺的溪水与寂静的田野,像个调皮又有些痞气的野孩子,一路吹着口哨,朝我飞奔而来。这小子不安分得很,一路做着各种恶作剧:先是用力摇晃树林,叶子被晃得“哗啦啦”直响;又伸手去撩拨山野里盛开的花,吓得它们窸窸窣窣地颤抖;路过竹林时,专挑叶子最密的地方,猛秀它的演奏技艺,“沙沙沙”、“窸窸窣窣”,弹得欢快极了;一会儿又转身钻进稻田,把那些站得笔直的稻穗挠得前仰后合,笑得弯下了腰;快到我身边时,它还不忘钻进碧蓝的水库里打个滚,浑身带着湿润的水汽,凉飕飕的。
等它玩够了,这才想起正事,“嗖”地扑到人身上。它专挑最热的地方下手:脖子后头、胳肢窝、汗津津的背脊。就像有只看不见的小手,拿着凉丝丝的绸布,把你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连毛孔都透着清爽。它为你送来水汽的润泽,捎来竹叶的清香,偶尔还混杂着一丝野花的甜味,把山里的好意,毫无保留地塞给你。这哪是风啊,分明是个贴心又顽皮的小伙伴,专挑这闷热的黄昏,给你送快活来了。
这水库的水,来自故乡的深山。甘溪、金钟山、畈心,好几处的溪流都往这儿汇。自从成了城里人的水源地,山里人就格外爱惜起来。封山育林,不乱砍伐,严禁开矿,溪岸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么一来,山是越发地绿了,水也越发地清。晚霞的余晖照在水面上,碎金子似地晃眼;四周山的倒影映在水里,墨绿墨绿的,影子拉得老长。
今天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水库的水呈现出一种沉静的深蓝,被风一吹,便皱起无数细碎的波纹,幽幽地反射着天光。四面的山成了安稳的墨绿色剪影,亲亲热热地环抱着这一大片水。西天还残留着一叠黄黄红红的云,那是太阳离去的脚印。头顶上的天空,却像被溪水彻底冲洗过一般,是那种透亮而深邃的蓝,上面已经开始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
你若静下心来细看,那光便活泛起来了——是无数的星子,细细碎碎、密密匝匝地缀满了空旷的穹庐,汇成一条条朦胧胧胧的光河。它们还在动呢,一闪一闪,像是在顽皮地眨着眼睛。有几颗特别亮的,不停地朝我闪烁,那光芒仿佛有种诱人的魔力,似乎在轻轻呼唤:“来吧,飘上来,到这无垠的夜空里自在飞一会儿,和我们一同游戏。”
我不由得轻轻闭上双眼。周遭其实并不寂静,蛙鸣、蝉嘶,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虫儿的低吟,混成一片丰饶的夏夜交响。时不时,有夜鸟“扑棱”一声从近处的水面掠过,或是鱼儿“哗啦”一下跃出水面又落下,弄出些清凌凌的脆响。奇怪的是,沉浸在这些天然的声响里,我的心反倒格外地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冥想中,身子便觉着轻飘飘的,仿佛真的挣脱了躯壳,随着那阵清凉的晚风,滑过无波的水面,一直升腾到那深蓝无际的夜空之中,与那千万颗闪烁的星辰追逐、嬉戏起来。这感觉实在太好,教人心醉神迷。恍惚间,我好像又一脚踏回了那段早已逝去、却无比鲜活的童年时光;那时候的夏夜,便是这般自由而美妙的滋味。
这次回五府山老家,已经待了一个多月。无论转到哪处,每天傍晚,我总要沿着小路、溪边、田埂走上一走。心好像真的被这连绵的青山、蜿蜒的绿水一点一点地涤洗过,滤去了许多浮尘,变得干净、纯粹了不少。
最难忘的是那天傍晚,我在禹溪的兰洋坞,遇见了一群暌违多年的老朋友——那精灵般的萤火虫。
兰洋坞地处深山源头,偏得很。是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一条狭长谷地,长约二里,宽不过几百米。可这地方真好,两边山上树木葱茏,翠竹依依,寥寥几户人家像鸟巢一样,星星点点地安在碧绿的山脚。谷里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因是水源地,从来不上化肥农药,稻子长得格外精神,溪水也清澈得不像话。
太阳刚下山,天尚未完全黑透。溪边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裹挟着青草、泥土和稻叶被晒过的气味,湿漉漉的,沁人心脾。还有晚归的蜻蜓,高高低低地飞着,忙碌地捕捉最后的小虫。就在这朦胧胧胧、蓝灰色的暮色里,忽然,一点幽蓝的光,怯生生地、试探性地亮了一下,随即又赶紧藏进茂密的草丛或低垂的稻穗里去了。仿佛一个害羞的信号。紧接着,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溪岸的草窠里、湿漉漉的田埂边、甚至湿润的泥土缝隙中,悠悠地、不慌不忙地飘升起来。它们不像路灯那样钉在一个地方发光,它们是活的,光也是活的——明一下,暗一下,沉下去,又浮起来,划着毫无规律的、优美的弧线。那光是冷冷的、荧荧的蓝绿色,并不试图照亮周围的什么,只是在沉甸甸的夜色里,勾勒出一道道温柔而神秘的轨迹,像是在书写一些只有夏夜才能读懂的、转瞬即逝的密码。
我怔怔地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片缓缓流动的、低空的星群,心里蓦然涌起一阵剧烈的、温柔的酸楚。这般景象,我究竟有多少年不曾真切地见过了?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童年所有关于萤火虫的趣事,便带着夏夜的温度和气息,一股脑地奔涌上来。
我们乡下孩子,管萤火虫叫“亮火虫”或“火萤虫”。夏夜捕捉它们,是最大的乐事之一。通常是拿一把破旧的蒲扇,看准那个飞得低低的、一闪一闪的光点,算好时机,手腕轻轻一抖,扇面巧妙地向下一扑——它多半就晕头转向地掉落在草叶上了。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它捏起来,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它会慌慌张张地在手纹间爬动,屁股末端那盏小灯,便随着它的节奏,在手心明明灭灭,那微光映着掌肉,是一种奇幻的、带着生命感的莹绿。爬动时,六只细足挠得手心酥酥麻麻的,那是一种微凉的、令人难忘的痒。有时,我们会找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捉上十几只放进去,瓶口蒙一层薄纱,用线扎紧。这便成了一盏不用电、自带呼吸节奏的小灯笼。夜里躺在竹席上,把它放在枕头边,在绝对的黑暗里,看那一点一点幽微的光,静静地亮起,又静静地熄灭,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奇妙、最珍贵的宝贝,里面装着整个夏夜的梦。
我们那时还有个预测天气的土法子,如今回想,真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温柔的小精灵。捉来几只萤火虫,放在光滑的青石板或水泥地上,用赤脚的脚底板轻轻压住,然后缓缓向前拖动一小段距离。抬起脚来,石板上便会留下一道荧荧的、闪着磷光的痕迹。我们几个小脑袋便挤在一起,根据这痕迹的亮暗来猜测:若是印子清晰明亮,明天保准是个大晴天;若是暗淡模糊,明天恐怕就要下雨了。这法子究竟灵验与否,早已记不真切,但石板地上那道幽幽的、神秘的荧光,以及伙伴们挤在一起时汗津津的额头和专注的眼神,却深深印在了记忆里。
古时候的人,似乎比我们更懂得欣赏这种幽寂之美。《诗经》里那句“熠耀宵行”,说的便是它们夜里闪光飞行的灵动模样。还有个“腐草为萤”的传说,虽然不科学,却给这种小虫蒙上了一层浪漫而神秘的色彩。小时候常听老人讲故事,说萤火虫是古时候一个极其用功的穷书生变的,他夜里点不起油灯,便抓了许多萤火虫,装在纱囊里照明读书,后来他的精魂便化作了这种提着灯笼的小虫。故事的真伪自然无从考证,但那种在清贫困苦中依然执着求知的劲头,倒确实与这一点倔强微光的精神颇为相契。我曾出于好奇,真按传说的方法,捉了几十只萤火虫装进透光的薄纱袋里,悬在书页上方,试图借光读书。但试了许多次,眼前总是朦胧一片,字迹模糊难辨,只好作罢。可见,美丽的传说与现实的功用,有时确是两回事。
只可惜,这样的景致,如今是越发稀罕难觅了。听懂得的人说,萤火虫是环境极敏感的指示生物,活得十分娇贵。它们需要非常洁净的活水源头、湿润清新的空气、丰茂荫蔽的草木,半点也受不得农药、化肥和各类化学制剂的污染。如今的世界,到处是通明的不夜灯火,那所谓“光污染”,扰乱了它们依靠闪光频率求偶传讯的本能;整齐划一的田畴和过度清洁的都市绿地,也少了它们幼虫赖以生存的蜗牛、蚯蚓等小生物。我们这代人童年记忆里那片低垂的、流动的萤火星河,对于如今在电子屏幕光芒下长大的孩子们来说,恐怕早已退化成一个书本上苍白的、缺乏温度的词汇,一种遥远传说中的景观了。
我在溪边的田埂上站了很久,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蛙鸣也渐渐稀疏下去,腿脚有些发麻,才带着满身的露水气息,慢慢踱回住处。
这四十几天在老家,每日与青山相对,与绿水相伴,听草木呼吸,看云霞变幻,真觉得自己也慢慢变回了自然的一部分。在这里,思绪可以信马由缰,也可以空空如也,我只是一个回了家的、自在闲散的人。
这种感觉,实实在在,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