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重重叠叠的深山,于我,是一座永远取之不尽的宝库。童年时,我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野猴子,整日在这大山里钻来钻去。攀爬陡峭的山崖,探索幽深的洞穴,追逐在林间穿梭的小兽。山涧的清泉是我们的乐园,我们捉鱼摸虾,打水仗,垒石坝,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无尽乐趣。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叶子,都印满了我们小小的足迹和无拘无束烂漫清脆的笑声。
山里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些。直到四月中旬,风才真正软和起来,慢悠悠地拂过田野山岗。那些憋了一冬的生命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山桃花、杏花、梨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一丛丛、一簇簇地争相绽放开来,将山坡田野染成一片片绚烂的云霞。蜂儿、蝶儿,在花间嗡嗡嘤嘤奔来赶去不知疲倦地忙碌。这时候,有一种被我们叫做“布谷”的鸟,叫得格外起劲。它的声音清亮亮的,从这座山荡到那座山:“布谷——布谷——”仿佛在殷勤地催促着农人。我们这群孩子就仰着头,学着它的调子喊:“布谷布谷,割麦插禾!”喊声落在湿润的空气里,自己也成了春天的一部分。
紧跟着布谷鸟来的,便是一年一度的最为热闹快活的桃花汛了。山溪边的桃树正开得绚烂,粉红粉白的花朵映着青绿的山谷。几场春雨过后,溪水涨起来了,漂浮的花瓣顺着水流往下游荡,给溪面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这时候,水中也格外热闹起来——许多逆流而上准备产卵的鱼和泥鳅,随着水势涌到了浅滩。等到水一退,那些来不及随主流回去的,就在浅滩、路边的水洼和水田里不断地扑腾、打滚。那声音是那么清脆美妙而动听,惹得大伙心儿痒痒的。
全村的大人小孩便会在这时顶着蒙蒙细雨,提着竹篓、木桶、畚箕,涌向溪边田头。大家挽起裤腿,赤脚踩进还带着寒意的水里,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泛起涟漪的地方。有人一弯腰就能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溅得满脸水花也顾不上擦;有经验的老手专找泥鳅藏身的草窠和石缝,一舀一个准。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水,湿漉漉的,可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互相比较着谁的收获多。那热闹欢腾的景象,比过年也不差什么。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经历,发生在七岁那年的五月初。那天阳光很好,我正在院子里玩泥巴,忽然看见父亲扛着行李从远方的深山里回来了。他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显得格外精神。我听见他和爷爷在屋里说话,声音里透着一股轻松和喜悦:“终于解放啦,恢复之前的分场副场长职务,过几天就去上班。”这对我们家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晚饭时,奶奶做的菜比往常丰盛,奶奶和父亲还倒上了高粱烧,笑眯眯地边喝边聊。(爷爷天生不会饮酒,只能像我们小孩一样喝凉开水助兴了。)我们围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说山里的故事。那一夜,家里的笑声特别亮堂。
当夜色渐深,村里又有人提着灯笼和火把,三三两两地往水田方向去了。我扒在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见我那无比羡慕的样子,父亲便笑眯眯地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明晚我带你去照泥鳅。”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我不知求过爷爷奶奶多少次,他们总说我年纪小,夜里水田危险,不许我去。那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一趟趟跑到门口看日头,恨不得伸手把太阳拽下山去。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既盼着夜晚快来,又隐隐有些害怕——我从没在晚上去过那么远的山垄田。但这害怕,远远压不住那股想要参与其中的兴奋和渴望。
终于,天黑了。父亲左手提着一个特制的火笼——铁丝罩里燃着松明,火光透过网格,在黑暗中洒下一圈温暖跳动的光晕;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铁钳,腰间挎着鱼篓。我提着一篮子劈好的短松明,兴高采烈地紧跟在他身后,朝有泥鳅的山垄水田兴冲冲地走去。
路上,父亲低声嘱咐:“到了田里,不能出声。泥鳅机灵,听见动静就钻泥了。”他让我仔细看他的动作:“铁钳要往泥鳅头部前方下,它要是往前一蹿,正好钳住身子。这里头要有点提前量,掌握了就百发百中。”
到了田边,父亲脱下草鞋,轻轻踩进水里。火光映照下,清澈的水面下,一条条泥鳅静静地伏在泥面上,有的微微摆着须,仿佛睡着了。父亲屏住呼吸,慢慢伸出铁钳,在接近泥鳅头前半寸的地方猛地一合——“啪”,一条肥泥鳅就被稳稳钳住了,直接送进腰间的鱼篓。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从不落空。
有些田埂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父亲便让我站在田埂旁的小路上等着,他自己提着火笼,小心地往田中间去。夜风穿过山垄,凉飕飕的。周围的竹林沙沙作响,四下漆黑,只有父亲手中那一团火在黑暗中倔强地亮着。偶尔,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两声怪叫,让夜色显得更加深邃神秘。
我独自站在黑暗里,心里一阵阵发毛。忍不住,隔一会儿就怯怯地轻声唤:“爸!”
“哎!”他在远处的田里应着,声音透过夜色传来,“怕什么,我在这儿呢。”
我稍微安心些,又问:“还有多久啊?”
“再钳几条就回。”
那一晚,我们父子间的对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们聊田里的庄稼,聊山里的野物,聊他在山中工作的见闻。他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和。那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夜晚,尽管有些辛苦,夜风微凉,但有父亲在身边,一切都变得踏实而温暖。
回家的路上,父亲又教了我好些窍门:“看水泡能知道泥鳅大小,选地方要找水草多的……”他还告诉我,水田里的水蛇一般没毒,不用怕,但也不要去惹。草丛和山上的蛇可千万不能碰,尤其是竹叶青、五步倒,毒得很。他顺手在路边指认了几样草药:七叶一枝花、鱼腥草、接骨草……告诉我它们的用法。还说,如果在野外不小心受伤出血,不要慌,先用布条或草藤扎住伤口上方的部位,再就近找艾叶草、三七、地榆或仙鹤草,在青石上捣碎了敷在伤口,能止血解毒。“山里人,这些都得晓得一点。”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沉沉的,像山一样可靠。
我们一边说一边走,山路仿佛变短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家。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是被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唤醒的。先是“笃笃笃”的切菜声,清脆而有节奏;接着是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欢快声音;最后,一股复杂而诱人的香气便穿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了进鼻中——那是姜蒜在热油里爆开的焦香,混合着煮泥鳅的鲜味,还有酱料独有的醇厚气息。
我揉着眼睛走进厨房,只见灶台上热气蒸腾。父亲系着奶奶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俯身在一口大铁锅前忙碌。锅里乳白色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有些金黄的泥鳅在汤中沉浮,旁边另一口锅里,擀好的面条像银丝般在沸水中舒展。厨房的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映着灶火的暖光,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氛围。
“醒啦?”父亲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少见的柔和笑意,“去喊爷爷奶奶和妹妹起来,面快好了。”
等我帮着摆好碗筷,一家人都已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桌子正中,父亲端上来一个沉甸甸的搪瓷大脸盆——那还是当年合作社分发的,盆沿有几处磕掉了瓷,露出黑色的底,此刻却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泥鳅面。乳白色的汤几乎要溢出来,金黄的泥鳅和雪白的面条交织其间,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切得细碎的腌萝卜丁,色彩鲜亮得让人眼睛都移不开。
热气像云朵般从脸盆里升腾起来,带着浓郁的鲜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堂屋。晨光从东边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在那袅袅的热气上,照在一张张期待的脸上。
“来,趁热吃。”父亲拿起大汤勺,先给爷爷盛了满满一大碗。爷爷接过,眯着眼凑近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嗯——香!”然后小心地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汤,花白的胡子尖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油星。
奶奶的碗里,父亲特意多舀了几条肥嫩的泥鳅。“你多吃点,”他把碗递过去,“昨晚收拾到半夜,辛苦了。”奶奶接过碗,没说什么,只是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妹妹年纪小,急得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小手扒着桌沿,眼巴巴地看着脸盆。“别急别急,给你挑没刺的。”父亲用筷子仔细地夹起一条泥鳅,在碗里轻轻一抖,完整的肉便脱落下来,再夹上一小撮面条,放进妹妹面前的小碗里。妹妹立刻抓起小勺子,吃得“呼噜呼噜”响,鼻尖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最后轮到我和父亲两个人。他给我的碗里盛得冒了尖,又用勺子从盆底捞起一勺浓郁的汤,浇在上面。“多吃,长个子。”他说。然后才给自己盛了一碗,在我身边坐下。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吸溜声、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满足的叹息声。阳光在热气中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爷爷吃得慢条斯理,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奶奶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给妹妹擦擦嘴;父亲吃得很香,但动作依然利落,偶尔抬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神里有种平日里少见的柔和光彩。
我捧着那碗面,温暖透过粗瓷传到掌心。面条吸饱了汤汁,滑溜筋道;泥鳅肉细腻鲜美,入口即化;而最妙的是那口汤——乳白浓郁,既有泥鳅的鲜,又有猪骨熬煮的醇,还带着一丝姜的暖意和豆酱的咸香。喝下一口,暖意便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然后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整个人都仿佛被这温暖浸润了。
“昨晚的收获不错,”爷爷放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泥鳅肥,汤熬得也到位。”
“主要是新鲜,”父亲接话,“刚从水里到锅里,味道最正。”
奶奶笑着说:“你爸年轻时就手巧,做什么吃得都像样。”
妹妹举起空了一半的小碗,奶声奶气地说:“还要!”
大家都笑起来。父亲接过她的碗,又添了一些,特意多舀了些汤。“慢慢吃,多着呢。”他说着,目光扫过桌上的大脸盆——盆里的面下去了一小半,但依然热气腾腾,足够全家人吃得饱足。
那一刻,晨光、热气、香气、碗筷声、家人的面容和话语,交织成一幅无比生动而温暖的画面。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不仅仅是一顿丰盛的早餐,那是一个完整的、圆满的家庭时刻——每个人都在一起,分享着同样的食物,沉浸在同样的满足里。那口大脸盆里盛的,是昨夜父子劳作的全部收获,是一个清晨的精心烹制,更是一家人围坐共食的、热气腾腾的团圆。
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吃过许多面。有的精致如艺术品,有的鲜美得令人惊叹。但再没有哪一碗面,能像那个清晨搪瓷脸盆里的泥鳅面一样,承载着如此完整的温情——有深夜田垄里的星光与夜风,有黎明厨房里的忙碌与香气,有晨光中一家人围坐的圆满与安宁。那一盆面的热气,似乎永远没有散去,它在我记忆的深处,持续地、袅袅地蒸腾着,温暖着此后所有或寒冷或孤独的岁月。
可惜,这样的温情时光并未持续太久。后来父亲再婚了,我跟着奶奶和姑姑生活,与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变得简短而生硬,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后来与继母又有了五个孩子,加上一位喜欢搬弄是非的外婆,家里的气氛常常是紧张的、压抑的。
记得在甘溪中学读书时,他在横山头总场工作,我也很少去找他。有一次开学,奶奶说学费要十元钱,叫我去找父亲拿。我犹豫了很久才找到他,嗫嚅了半天才开口:“嫲叫我来拿学杂费。”他掏出钱递给我,我接过便飞一样地逃回了学校。那十元钱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我们之间沉默的距离。
参加工作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少,沟通更是寥寥。总觉得隔着些什么,不像别人父子那样亲密自然。他的话常常硬邦邦的,我的回应也简短。后来他因家庭纷争和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离了婚,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整日借酒消愁,后来又迷上了六合彩。我们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家里的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
我渐渐明白,尽管我无法选择出生的家庭,却可以决定自己未来的路。我更加埋头于工作和学习,希望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些什么。然而,老家传来的消息却令人心焦——父亲在没有与家人充分沟通的情况下重组了家庭,生活并未因此好转,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窘困。他开始沉迷赌博,妄想一夜翻身,最终在一次失败后输光了所有。他开始酗酒,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凌晨,他醉酒后不慎跌入溪河。这次意外彻底击垮了他本就衰败的身体。在忧郁和病痛中,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外地。没有号啕大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突然空了一大块,凉飕飕地灌着风。我们父子之间曾有过的隔阂、沉默乃至怨怼,在那一刻,忽然都变得轻飘飘的,只剩下那个夜晚田埂边他应答的声音,和那碗泥鳅面蒸腾的热气,真实得灼人。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春风吹过山野,布谷鸟的叫声再次响起,我总会想起那片深山,想起那个温暖的夜晚。父亲教我的那些草药知识,有些我还记得;他说的那些关于山野的道理,也慢慢在岁月中品出滋味。只是那个提着火笼、握着铁钳的高大身影,已经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但那碗泥鳅面的味道,却从未褪去。它成了一种隐秘的慰藉,一种无声的联结。在我疲惫时,失意时,孤独时,我便会闭上眼睛,静静回想——那乳白色的汤,滑嫩的面,鲜美的泥鳅,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混合着柴火与猪油的特殊香气。仿佛只要这味道还在记忆里滚烫,那个夜晚的星光就还在闪烁,那个应声回话的父亲就未曾走远。
深山依旧,年年春天,桃花汛如期而至,布谷鸟依旧啼鸣。只是当初那个跟在父亲身后、提着一篮松明的孩子,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他带着大山赋予的韧性,带着那个夜晚储藏的温暖,继续在人世间行走。而那碗面的味道,将始终在他的生命里,袅袅飘香,成为他回望故土时,最深沉、最温柔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