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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文老师,一生任教乡村。他性情豁达,目光清爽慈祥,脸上总带着满足的微笑。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大,却浑厚有力,一字一句,穿透人心。为人谦和,写一手赵体好字,爱喝小酒,喜下象棋,擅长拉二胡、吹笛子,肚里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在我们那一带威望很高,老一辈人都尊称他“周老先生”。而我叫他周老师——他是我小学一到三年级的语文老师。
在五府山,周老师是个传奇。他老家本不在李家,是50年代初自己要求下放到这山旮旯里的。
据说,他出生在远方一个繁华小镇,家境富裕,有田产和榨油坊。他是家中独子,从小聪慧过人,念私塾时背书极快,又练得好字,通音律,镇里不少店铺招牌都请他写。父母指望他做官或经商,光耀门楣。
他九岁进县立小学,后考入江西省立第四师范。在校期间接触进步思想,看透旧社会的腐败。毕业后游历两年,见民间文盲遍地,教育稀缺。有一次,他见到佃农的孩子趴在私塾窗台偷听,被人轰走。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从此,他立志教育救国。
父亲曾断他经济,逼他回家。他典当钢笔、西装,替人写信、做搬运,坚持游历,体察民生。后来,他决定去县立小学教书。父亲抬着空轿到校门口威逼,他抓起戒尺往案头一搁,朗声道:“此处有稚子渴盼之目,无纨绔归家之路!”父亲只好叹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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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周老师,英俊挺拔,师范毕业,多才多艺,尤其有一副字正腔圆的男中音,在小县城里颇受注目。说媒的人踏破门槛,他却一心扑在事业上。直到遇见一位杨姓姑娘,两人悄然相恋,不久成婚。
婚礼办得别致:他头戴西式平顶帽,穿改良中山装,挂一块怀表;花轿旁留声机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新娘礼服由教会嬷嬷改制。这场“中西合璧”的婚礼,轰动全镇,成为多年谈资。
婚后他在县城安家,潜心教学。他的赵体字日益精进,点画顾盼,结构方阔,渐渐有人上门求字,店铺也挂起他的题匾。
48年冬,大局已定。周老师匆匆携家回到老家,对父母哭诉在外欠下巨债,性命堪忧。父亲忍痛变卖田产与油坊,交他“还债”。后来才知道,他把钱分作三份,捐给了县立小学、柳溪镇小学和救济流亡学生,均留有凭证。
同年他辞去县立小学教职,回乡镇小学。49年母逝,50年父故。51年春,二女儿出生。五月,他响应号召,变卖心爱的怀表、字画,又说动妻子捐出首饰,全部支援抗美援朝。
3
同年,他得知几十里外的李家乡要办小学,却找不到老师,便主动请缨前往。
六月,他卖掉镇上住房,带着大儿子,肩挑手提教学用品,跟着村人进山。
从柳溪到李家,需走二十多里陡峭的山路。途中经过壕岭,那里曾有一场激战,红军歼敌二百余人。周老师后来常给我们讲这场战斗,模仿枪声、冲锋号,让我们如临其境。
下壕岭,过钟山村,进入一条峡谷。小溪穿谷而出,水声潺潺。春有山花百鸟,秋有荻花摇曳,冬有冰凌垂崖。走到水口,一道陡峭的青石台阶向上延伸,顶端是两尊巨石形成的山门。门上建有石亭,粉墙题着“白云深处”四字,字迹俊秀。亭边有深潭,潭旁巨石如棋台,我们叫它“仙人下棋”。小溪水飞落入潭中轰轰作响,清亮的水花四溅。深潭中曾有过十来斤重的野鱼,且多甲鱼、鲫鱼、白条鱼、石斑、石爬子、鲶鱼等鱼。周老师一见此深潭便眼放光芒,这是个非常适应悠闲时垂钓的好去处。这山峡谷中的山水,树木花草,动物飞鸟,恰好均合他之所意。上天为他特意安排了如此惬意迷人的好地方,他可谓是一见如故,钟情于此。其后的几十年间,这里成了他垂钓静思的好去处。
再往上,便见一“吱呀,吱呀”日夜随着水流不歇转动着巨大水轮的水碓房,这便到了李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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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小学设在村中老祠堂内,这座祠堂建于二百多年前,它如一座沉默的巨兽,盘踞在来龙山的怀抱里。它高大恢宏,青砖灰瓦的屋宇连绵起伏,占地足有一千平方米。岁月风霜未曾磨灭其昔日荣光,梁枋斗拱间,繁复的雕龙画凤依旧栩栩如生,朱漆虽已斑驳,蟠龙祥云的线条却依然遒劲飞扬,无声诉说着宗族曾经的显赫与威严。祠堂一侧,供奉先祖英灵的迴龙殿静静伫立,飞檐翘角,更添几分肃穆与神秘。
祠堂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夯实的黄土地操场坦荡铺展,是村童们追逐嬉闹、释放天性的广阔天地。操场边缘,一方清冽的水塘如镜镶嵌,时有顽童掷石,漾开圈圈涟漪,惊散了水中的游鱼。
绕至祠堂之后,景象又是一变。一片蓊郁的树林构成了天然的屏障。高大的枫树挺拔入云,秋日便是一把把烧向天空的火炬;遒劲的苦槠树枝叶繁茂,结下可食的坚果。林下,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柔软草坪,宛如一张巨大的绿毯,铺陈在古树之间。
等待在此的李乡长热情地迎了上来,紧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不住地嚷,早就盼望着你了,周老师!你的大名,我们早已耳闻,真想不到你能来此任教,李家这些鬼崽子真是有福啊!
随后,周老师带着到这雕梁画栋的森严殿宇之内,介绍说明乡里的设想:左边有五间大房一间小房,三间朝阳的大房刚好做三间教室,旁边一小间暂作老师办公之用。靠右有六间空房和一间厨房,由周老师自行选用,房间都已用石灰水粉刷一新。三个教室都挂起了新黑板,摆上了新制的粗糙课桌板凳。周老师巡视一圈,很是满意!一个劲地赞,李乡长太有心了!考虑得太周到了!
乡长随后又说,这个学校就交给你负责了。乡里已找到一姓李的男青年来此共同任教。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你可以随时提出。乡里已在几个月就发出通知,各生产队已摸排上报了适龄儿童情况,等会儿给你一份,你可根据实际情况,看看如何开班?李乡长显然对教学很是熟悉。一问,果然曾做过三年教师!
当天午后,周老师又细致地四处巡视了一番,这就是他今后生活教学的地方,望着肃穆空旷的宗祠,摆好课桌板凳,周老师顿感心情愉悦。他彷佛听到一阵阵朗朗动听的读书声,以及老师的讲解和学生奔跑的脚步声,孩童们欢快的笑声和发自内心的歌唱声,这一切一时充盈其间。他似乎看到,庄严的龙纹凤饰之下,是孩子们好奇仰望的清澈眼神。
古旧的砖石地面,承载着奔向未来的轻盈脚步。迴龙殿的幽深、操场的喧腾、水塘的宁静、枫槠林的荫翳与柔软草地的闲适,共同环抱着这座特殊的山村小学——它既是历史沉重的载体,更是山乡未来生机勃勃的摇篮。周老师一时愣愣呆立着,想象着,憧憬着,脸上充盈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午后的烈日阳光从天井奔泻而下,把他团团包围,他竟浑然不觉,顾自痴笑发愣!
八月中旬,周老师携妻带子搬进祠堂新家,开始了他新的教学生涯及崭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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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周老师和李老师前段时间的细致上门家访,整个李家各户情况他们都全部了然于心,第一年招生84人,分为两个班级。年轻的李老师是本村人,他认真好学,踏实肯干,这段时间跟着周老师一起家访,一有空就缠着周老师学习备课、试讲,周老师自是倾其所能,尽心指教。
九月二日上午九点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李家小学成立挂牌仪式暨开学典礼。鞭炮声、掌声、欢笑声久久不散,标志着李家村的孩子们从此有了固定的学习场所。
从此,这片土地有了琅琅的读书声,有了教师的谆谆教诲,有了一本本不断翻动的书,一本本不断书写的作业本和老师细细批改的红色笔迹!这个原先寂静的祠堂开始变得热闹,呈现出新的勃勃生机。白天,儿童们悦耳的读书声声声回荡,课间质朴而活跃的山里娃在宽广的操场追逐、奔跑、欢笑、嬉戏,随着上课铃声响起,儿童们如归巢的鸟儿般拥进教室,端坐聆听老师的教导。有时他也教孩子们简单的乐理知识,唱一些好懂的歌儿,稚嫩的歌声在整个祠堂里萦绕荡漾,引得村民们驻足侧耳聆听,久久不愿离去。
李家的子孙再也不会做“睁眼瞎”了!老人们高兴地流出了泪,他们深知不认字,没文化的苦!
散学的铃声响了,山娃子们背着、提着各式各样的书包、书篮纷纷离校。有的撒开脚丫,飞奔而去;有的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边聊边走;有的亮着嗓子,呼朋引伴,“狗崽快点,等你一起可归(上饶方言,回家)!”“招弟,我们搭伴走!”“再嬉喝糗!”(上饶方言,再玩一会)老师兀立在祠堂门口,笑嘻嘻地目送着他的学生们渐渐离去,火红的夕阳映照着整个山村,也包裹住这个小学的一切,他不由得微眯起眼!
周老师,到菜地讨(上饶方言,摘)些菜!要快些,等着烧。妻子在叫他,她一直叫他周老师。好也!娜妮(上饶方言,女儿),跟我去讨菜!他笑嘻嘻地答道,挑着粪桶带上锄头,牵着女儿提上菜篮,朝他开垦出的那片菜地而去!
周老师到菜地去啊!您真好佬,种菜真有一套啊,那菜长得实在清干(上饶方言,漂亮),什么时候好好向您讨教一番!
黄昏我们到学校学认字哈!
你的笛子吹得实在崭得很(上饶方言,好得很),黄昏再好好听听!
一路不断有人和他打着招呼,说着话,问着好!
他到这里一年多了,这个山村三百多户人家每户他都去过几次,家访、送对联、喝喜酒、吃杀猪饭什么的。村民们对他这个老师极为尊重,什么好事、喜事、大事都想到他,争着抢着要他到场。乡长也说了,山里人实诚,深知周老师的好!人家诚心请您去做个证,喝个酒什么的,是打心里敬重您。您不去,人家会觉得您看不起人,摆架子,会觉得很丢面子!您平时不是也常尽心尽力帮大家吗?去,大胆去!这样好,和群众打成一片,亲密无间。嘿嘿!
于是,他坦然了许多!他和村民们一起喝酒、猜拳、天南海北聊天、讲古,兴致来了便唱上一曲赣剧,吹几曲笛子,拉一通二胡。春节期间还参与组织舞龙灯,唱串堂。村里人遇到一些解不开的问题,难事,也爱和他说道说道,请他想想办法,拿个主意。有时还真管用。
他可真是忙得不亦乐乎了!
扫盲,办夜校、冬学、各种识字班。这是去年冬季乡里交办的。为增加扫盲的吸引力,使各类村人们听得进,学得好,记得牢,他可是着实费了不少脑筋。他依据“农闲多学,农忙少学,大忙放学,忙后复学”的原则,动员村民做到:学习方法大家找,怎么方便怎么好。安排农活挤时间,能学多少学多少。根据上面要求,他结合村民实际,因地制宜,采用灵活多样的形式,开展扫盲活动,地头学习小组、妇女学习小组、识字班、夜校等等,什么好使!就用什么。他还根据大家需要,根据不同的学习对象,安排不同的学习内容,如,见物识字,从百姓身边最为实际的事物学起。先学相关农用器具字,参学人姓名,有关地名,蔬菜等,边干边学,边学边用,充分激发村民的学习兴趣,提高学习效率,深得大家赞赏!大家说,周老师不光是李家村儿童们的老师,也是整个李家村的老师!有了周老师的到来,李家以后就再没有“睁眼瞎”了!
周老师、祠堂、小学成了李家人运用频率最多、最高的日常用语。上夜校的人越来越多,内容也悄然变化。不光是认字识字了,周老师开始根据年纪轻一些村民的需要,讲些常用语法,开始教大家遣词造句等,渐渐地有的人能写个通知、申请和书信了,大伙儿那个乐呀就不用提了。一个个忙不迭地念叨,这都是托周老师的福啊!有时他也教唱些大伙喜欢的歌儿,还有一些年轻后生跟他学书法,吹笛,拉二胡!他真正成了李家的大忙人,也是最受欢迎的人了!
年复一年,新生来,老生去。他的粉笔在黑板上沙沙作响,赵体板书俊秀挺拔。清晨他带孩子们朗读,铜铃摇响,孩童欢笑着涌进教室。他最爱看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是山村的未来。
夜深人静,他在油灯下备课,哪怕教过几十遍的课,仍重新设计。作业一本本细改,批语写得认真。
有次他为儿子婚事进城,顺路回县立小学看看。旧同事见到他,大惊:“你还在教书?没被批斗?”他才知道,当年两位地主出身的同事,一被遣送,一已自尽。
他匆匆回家,不久拿出积蓄,以儿子名义在山边建了新房,办了简朴的婚礼。此后,他更少外出,安心留在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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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家小学的周老师,日子过得平实而饱满。白天上课,他声音依然洪亮,板书依旧俊秀。下课铃一响,孩子们像山雀般飞向操场,他则喜欢踱到祠堂后的苦槠林下,看看那些经年的古树,踩踩厚软的草毯。他在这里开辟的菜园,规模比先前更大了,边角还种了桃、李、柿等果树,甚至移栽了些野生的兰草、菊花,远远望去,不像菜地,倒像个错落有致的小园圃。果子将熟时,他真在园边立了块木牌,用他那手好字写上:“桃李花果,大家打伙。请拣熟的摘,莫伤枝条。多谢!” 路过村民见了,无不莞尔,心里暖烘烘的。
五八年,大批干部教师上山垦荒,李家乡改为李家分场。李家小学也扩成了四个年级的初级小学,有了五位老师。周老师却在这时找到场领导,以自己年岁渐长为由,恳请辞去校长职务,推荐年轻的李老师担任。领导不允,说学校是他一手办起来的,离不开他。周老师便退一步,请求让李老师当副校长,对外开会、联络等跑动的事,让年轻人多担当。领导这回答应了。自此,周老师似乎卸下了一副重担,更专注于课堂之内、山水之间。外面世界的风声雨声,仿佛被重重山岭隔得远了,他乐得在祠堂、菜园、溪潭边,经营自己那份“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寻常光景。
然而,山外世界的波澜,终究还是漾进了这偏隅之地。六一年,离李家十几里外的枫树坪自然村,向分场提出请求:村里有二十多个适龄孩子,翻山越岭到李家上学太难,能否设个教学点?分场同意,却为派谁去犯了难。那地方更深、更僻,条件更艰苦。消息传到周老师耳中,他沉吟了几天,主动找上门去。
“让我去吧。”他对场领导说,“我年纪大些,耐得住静。那里孩子不能没书读。”
领导犹豫:“您是老校长,李家这边也离不开您啊。”
周老师笑了:“李家学校如今根基稳了,有李校长他们,我放心。枫树坪是张白纸,正要人去开头。我教了半辈子书,复式班也熟。”他态度温和,眼神却笃定。领导知他脾性,一旦认定的事,劝不回,最终点了头。约定李家小学的校长他仍挂着,但人去枫树坪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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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年秋,周老师收拾了简单的铺盖、教材、一副笔墨,还有那杆长长的烟枪和一支笛子,跟着枫树坪来接他的村民,再次走进了大山深处。
教学点设在村边一座废旧的荒庙里。庙不大,泥塑早已无踪,只剩空荡荡的正殿和几间偏房。周老师清扫出正殿,摆上从李家带去的粗糙课桌。三个年级,二十四个学生,挤在这一间教室里。最大的孩子十五岁,最小的才六岁。他一个人,要教三个年级的语文、算术,还有所有的副课。
开学第一天,他站在斑驳的佛龛前,下面二十四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有好奇,有羞怯,也有对知识的纯然渴望。周老师清了清嗓子,那浑厚温和的声音在空寂的古庙里响起:“孩子们,从今天起,这里是你们的学堂。我叫周立文,是你们的老师。”
复式教学,最考较功夫。他安排得有条不紊:给一年级讲生字时,让二年级默写,三年级做习题;然后轮换。动静结合,忙而不乱。他的课堂从不沉闷,讲到兴头上,会穿插个小故事,或顺口吟诵几句相关的古诗。音乐课,三个年级一同唱,他吹笛伴奏,稚嫩的歌声飞出古庙,在山谷里飘荡。体育课,就在庙前的空地上,玩“老鹰捉小鸡”,他也跟着跑,笑得像个孩子。
他住在庙里一间勉强可遮风挡雨的偏房。吃饭,搭在百米外生产队长家里。每周六下午,他走山路回李家,周一一早,又赶在八点半前回到庙里上课。山路崎岖,他却走得稳当。天热,他穿自家打的麻草鞋,轻便凉快;天凉,就穿解放鞋。五十多岁的人,步履轻健,一路走着,有时兴起,会对着幽深的山谷长啸一声,惊起林鸟扑棱棱飞一片,他便哈哈笑起来。
村里人很快喜欢上了这位先生。晚上,他常点着油灯,挨家走访。山里人家住得散,有时聊得晚,就在那家歇下。村民们知道他学问好,人又随和,也爱往庙里跑。特别是年轻人,聚在他那间小屋,听他讲古,看他写字,缠着他吹笛子、拉二胡。小小的偏房,常常挤满了人,灯火昏黄,谈笑声、乐器声却格外温暖,驱散了深山的寒寂。等人散了,夜已深沉,他还要在灯下批改三个年级的作业,准备第二天的课。这时,只有庙檐下的风铃声、梁间老鼠的窸窣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溪流声陪伴着他。
“四清”运动时,风声渐紧。有人偶然提起他当年那场“奢侈”的婚礼,想说道说道。知情者便说:人家周老师早就自愿钻进那最苦的山窝窝里教书了,多少年了,还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作甚?话头也就撂下了。
六六年,经人说合,周老师的女儿嫁到了枫树坪村,成了山里媳妇。六七年,外面闹得厉害,有风声说有人想找周老师“说道说道”。李家村民得知,赶紧托人翻山送信到枫树坪,叮嘱他近期千万别回李家。枫树坪的村民知道了,更是把周老师护得紧,对外只说:周老师是我们村的先生,我们敬着。谁要来找麻烦,先问问我们答应不答应。那些人也终究没进这深山来。
山中的岁月,便在日升月落、书声笑语中静静流淌。庙前的野花开了又谢,山溪的水涨了又落,孩子们个子蹿高了,字认多了,算术会算了。周老师呢,头发依旧乌黑,目光依旧清亮,脸上那满足的笑意,似乎从未褪色。只是细心的人或许能发现,他偶尔独坐溪边抽烟时,望着远山的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能懂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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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年,周老师满六十周岁。恰好枫树坪有个学生中学毕业,愿意回村教书。这年秋天,周老师结束了七年的枫树坪生涯,回到了李家小学。彼时的李家小学,已发展成五个年级的完全小学,有八位老师,近三百学生,规模远非昔日可比。
他一回来,老一辈人见了他,拱手称呼已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周老先生”。他笑呵呵地应着,依旧那样和善。这一年,他坚决辞去了校长职务,只做一名普通的教员。也就在这年冬天,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因病去世了。
妻子走后,周老师沉默了一段时日。但他似乎很快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只是生活方式悄然有些变化。他更常独处,也更爱往山水间去。夏秋假日,常见他戴顶旧草帽,坐在“仙人下棋”那块大青石上垂钓。雨天,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那长长的烟杆成了他最忠实的伴侣,“吧嗒吧嗒”的抽吸声,混在雨打潭面的沙沙声里,有种别样的宁静。他能一动不动坐上大半天,像一尊守潭的石像。
他也爱在峡谷里放声长啸。双手拢在嘴边,“呵——嗬——嗬——” 的声音高亢悠长,撞在两边刀削般的石壁上,折返回来,变成层层叠叠的回响,在山谷林间回荡。那时我常跟着他的小儿子(我们都叫他“落脚崽”)一起玩,也学他的样子,扯开嗓子“啊啊”乱叫,引得山林里的猴子、野鹿、各种鸟儿也跟着啼鸣应和,顿时热闹得像开了音乐会。周老师便会畅快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仿佛能涤尽所有阴霾。
有时兴起,他会从随身布包里取出笛子或二胡。笛声清越,像山风穿过竹林;二胡声婉转时如溪水低语,激昂时似松涛澎湃。他的音乐里,大多是他骨子里的开朗与对这片山水的深情,极少悲音。唯有一次例外——那是我考上大学后,去向他辞行。那晚陪他喝了点酒,说起师母,他沉默良久,然后取过二胡,调了调弦,拉起了《二泉映月》。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他奏出如此哀婉深沉的曲调。琴声呜咽,如泣如诉,仿佛把他一生的漂泊、坚守、挚爱与痛失,都揉进了那两根弦里。月色朦胧,祠堂空旷,只有这琴音在梁柱间萦绕。我听得鼻子发酸,陡然明白,这位总是笑呵呵的老人,心底藏着怎样厚重的情感。曲终,他久久未动,然后轻轻放下二胡,叹了口气,又对我笑了笑:“见笑了。阿炳这曲子,拉的是他的命,听的,是人各自的心事。”
黄昏时分,他常背着鱼篓,披着一身金光从水口走回村。苦槠树下,他的一双小儿女总会雀跃着迎上去,女儿挽住他的胳膊,儿子抢过沉甸甸的鱼篓,叽叽喳喳说着话,一起走向祠堂那个渐渐亮起灯光的家。那画面,温暖了我整个童年。
祠堂后那棵巨大的苦槠树,是我们童年的乐园。秋深果熟,风雨过后,落满一地带刺的壳斗。我们天不亮就去捡,攒多了,家家户户便能做苦槠豆腐。周老师做的苦槠豆腐是一绝,浸泡、磨浆、过滤、点卤,每道工序都细致。做成后或凉拌,或烧肉,那股清冽微苦、回味甘香的独特滋味,是任何山珍都比不了的。我们捡苦槠时,他也常来,笑眯眯看我们争抢,有时就坐在那柔软的草地上,教我们背些短诗。“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红豆生南国”……这些诗句,最早就是伴着苦槠的清香,印入我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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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枫树坪回来后的周老师,气质愈发冲淡平和,真有了几分“老先生”的从容气度。日常总爱穿着妻子生前纳的千层底布鞋,在村里慢悠悠踱步,长长的烟杆不时“吧嗒”一声,遇到人便含笑点头,轻声聊上几句家常。谁家有事要商量,都乐意请他到场,他不一定给出多高明的主意,但那温和笃定的态度本身,就让人心安。
不知从何时起,他迷上了钻研厨艺,尤其擅长烹制各种山野河鲜。他家厨房外砌了个小水池,常年养着他钓来的、村民送的活鱼、泥鳅、黄鳝。他烧鱼,方法多,味道鲜。清水煮潭鱼,只放姜片和盐,汤汁奶白,鲜得人差点把舌头都吞了;豆豉辣椒烧鳝段,浓油赤酱,香辣入味,是下饭的绝品。
最有名的,还是他烹的狗肉。山里人冬日爱吃狗肉驱寒,学生们知道他这手艺,每年入冬,总会想法子送几条肥壮的黄毛土狗来。周老师处理狗肉极有章法:稻草烧煻皮毛至焦黄,涧水中刮洗干净,大块焯水。一部分生炒或红烧,另一部分配上香料,有时还加只土鸡,装入大酒坛,用荷叶黄泥封口,埋入燃着谷糠的火堆中,慢煨六七个时辰。开坛时,异香扑鼻,狗肉酥烂,鸡汤融味。再将肉撕成丝,用茶油、姜蒜、红椒、米酒等猛火爆炒,最后倒入原汤烧滚。一大锅红彤彤、香喷喷、热辣辣的狗肉,便成了寒冬里最诱人的盛宴。
届时,祠堂边他那间小屋便热闹起来。相熟的村民、老师,端着自己的碗筷和酒壶聚过来,也不讲甚礼节,围着大锅或坐或站。周老师举碗邀大家共饮一口,然后长筷纷飞,辣得“嘶嘶”吸气,却连呼“过瘾!”“痛快!”最后,每人舀一勺浓汤浇在米饭上,吃得额头冒汗,浑身暖透,窗外寒风大雪,似乎都成了这温暖的陪衬。
除了狗肉,他的拿手菜还有许多:爆炒麂子肉要猛火快出,保持鲜嫩;野猪肉需先耐心煸出油脂,再红烧,才能酥烂不腻;熏肉炖石鸡,咸香与清鲜交融;山泉水煮刚钓的溪鱼,撒一把紫苏,便是至味。我印象极深的,是有年春天,枫树坪的几个学生带来许多山货。那顿饭有爆炒麂肉、熏肉石鸡、红菇炖肉、荞头煎泥鳅,最绝的是一大碗用辣椒、蒜苗、姜片和山薄荷炒的熏制竹鼠肉干,咸香韧辣,滋味奇绝,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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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一直遗憾我没能跟周老师练出一手好字。我那时顽劣,对着一笔一画的临帖实在坐不住,每每寻机溜走,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如今字仍写得潦草,见不得人。倒是为了一口周老师烹的美食,被他“诱着”背了不少诗文,看了许多杂书,竟因此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后来考上文科大学,根源或许就在这儿。
我也曾羡慕他的音乐天赋,真心想学。奈何毫无禀赋,吹笛不成调,拉弦如锯木,开口唱歌更是荒腔走板。几番尝试,终于死心,成了终身憾事。他的“落脚崽”却全然继承了这份天赋与心性。那孩子性格内秀,平日沉默寡言,唯独谈起诗文书法,眼睛会发亮。他的赵体字已有几分神韵,学校的墙报多出自他手。后来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八二年底顶职做了教师。听说他极爱教书,备课异常认真,教案总先打草稿,修改再三才誊抄。平日寡言的他,一站上讲台便神采飞扬,讲解生动,滔滔不绝,深得学生喜爱,颇有周老师当年的风范。
八一年,我考上大学。临行前,周老师把我叫去,送我一只长木盒。打开,是一幅他亲笔手书的行书长卷——《归去来兮辞》。笔墨酣畅,飘逸中见筋骨,通篇流溢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闲适与洒脱。我郑重收起,此后再三展读,常看常新。
周老师一直住在祠堂那间老屋里,直到一九九八年春节。正月初四,他安详离世,无疾而终。遵照他生前嘱咐,灵柩停在祠堂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身旁堆满历届学生写来的书信,手边摆放着他钟爱的二胡与竹笛,播放着他爱听的赣剧曲牌。一连五日,村民、学生、故旧,从四面八方赶来,焚香叩拜,络绎不绝。
李家村村民合力,为他立了一块青石墓碑,碑文质朴而深情:
吾辈睁眼人 皆承先生烛
每逢清明,总有人带着鲜花,来到他的墓前,静立片刻。墓旁青松渐长,一如他不灭的师魂。
我一次次展读那幅《归去来兮辞》,回想老师起伏而丰沛的一生。看他如何毅然舍弃繁华,走进深山;如何将毕生心血,化作照亮懵懂童蒙的烛火;如何在纷扰岁月里,守住内心的宁静与旷达;又如何用最质朴的温暖,融入一方水土,赢得一方人心。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他的来去,似乎都那般自然,却又蕴含着巨大的生命抉择的力量。“乐琴书以消忧”,那古庙孤灯下的二胡声与书声,何尝不是他对抗寂寥、滋养心灵的良方?
静夜怀想,我仿佛又回到祠堂后的苦槠林,耳边是落叶的轻响,混杂着孩童清亮的诵读:归去来兮……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祠堂的飞檐,依旧沉默地挑着星辰。而那穿越了几十年风雨的、清越的铜铃声,似乎仍在千山万壑间,悠悠回响,永不止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