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山野的四季,是被花儿们闹醒的。有名无名的,一丛丛、一簇簇,撒在田边、河岸、屋角,把常年罩在雾里的山村,点染得有了活气。记忆中,花儿一茬接一茬地开,而我独独惦记梅花。一见那寒枝上的点点红萼,心里便又暖又涩——它总让我想起姑姑,姚梅英。
姑姑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她个子不高,瘦瘦的,却像山竹般韧。圆脸上那双眼睛,乌黑透亮,看人时总是含着笑意,定定的,让你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听你说话。从我记事起,那满含着溺爱的目光便静静地罩着我,暖着我,护着我,领着我,像盏不灭的灯,一直护我走出大山,成家立业,是我生命里最恒定的灯塔!
屈指算来,姑姑离世已三十多年。这世间冷暖、百般滋味、做人艰难,我都一一尝过,却总觉得她那慈爱的目光从未远离。那份无求回报的深爱,穿越生死,依旧源源地温暖我、滋养我。想到这,我便觉得再没任何理由不好好生活、努力做事、诚恳待人。否则,怎么对得起仍在天上望着我的姑姑?
一
姑姑生在1949年,一个冷得入骨的早春。家里实在太穷,祖母生下她后,看着是个女娃,心一横,竟将她放进木脚盆,想用胞衣闷死算了。可这小生命仿佛通了灵性,使出全身的力气,哭得撕心裂肺。那倔强的哭声挤出破门缝,在冷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骇人。隔壁的茶花奶听见,急忙披衣赶来,一把抱起浑身冰凉、哭得发紫的婴儿,用温水小心擦洗,一边回头劝我祖母:“作孽啊!这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不疼,我疼!”两个苦命的女人,围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小生命,眼泪淌了满脸。姑姑的命,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可寒气到底侵了骨,她从此落下了病根,一辈子都怕冷。
那时节,整个山村浸在湿冷的浓雾里,风打着旋儿在四处游荡。唯有屋后山石边,几根硬倔的梅枝上,爆出了星星点点的红,细细的清香,竟压过了寒气。爷爷说,这孩子命硬,性子也韧,像这梅花,就叫梅英吧。于是,这深山坳里,便有了一个叫姚梅英的女子。
二
作为家里的老幺,她自小受宠。可在我童年的天地里,这份宠爱,几乎全倾注到了我身上。
她总像一阵风,抱着我,拉着我,在村前村后疯转。好吃的,不住地往我嘴里塞,芝麻糖、炒米糕、煮鸡蛋……直到我拍着肚皮喊:“姑姑,饱啦!要炸啦!”她才咯咯笑着罢手,用手背抹掉我嘴角的碎渣子。好玩的,见了就往我手里递。她带我上山放牛,我在草坡上打滚,她就坐在旁边,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用宽宽的棕叶三下两下就能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她教我认哪种蘑菇圆头黄伞的是“绿豆菇”,能吃,哪种颜色艳丽的是“鬼打伞”,碰不得;哪种野莓最甜,哪种酸得眯眼。
在我心里,姑姑是无所不能的。夜里,她抱着我,哼唱古老的童谣。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像山涧水。我最爱那首《月光光》,歌谣是这样唱的:
“月光光、月亮亮,
料理哥哥上学堂。
学堂满,搁笔管。
笔管弓,变相公。
相公矮,变螃蟹。
螃蟹八只脚,变喜鹊。
喜鹊满天飞,变野鸡。
野鸡满山走,变黄狗。
黄狗跳过墙,碰到老和尚。
老和尚会念经,碰到观世音。
观世音会铲草,碰到嫂嫂。
嫂嫂会扫地,碰到土地。
土地公会打鼓,碰到老虎。
老虎去烧锅,烧了后脑窝。
呀唷!呀唷!”
每唱到最后时,她总爱用手不断地摸着我的头,好像我真成了那被烧了后脑窝倒霉的老虎。对那歌谣中的一切我实在是向往之极。我觉得这歌实在好玩奇妙极了,但想破脑壳也弄不清,为什么那歌里的人和物相处得那么融洽,还能不断地变来变去!那老虎竟然还会像人一样去烧锅做饭!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问,但万能的姑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眨眨眼,想了半晌,只笑着说:“老古人传下来的,就这么唱呗。就像咱山里的树,为啥这么长?它就这么长呗。”那会儿我有点小得意,原来姑姑也有不懂的事。
姑姑的书其实读得好,先生常夸她灵光。可惜家贫,高小毕业就辍学了。但她写得一手清秀的好字,那是爷爷把着手,在旧账本背面一笔一画教的。她打心眼里敬重有文化的人,见了下乡的干部、知青,一点不怯生,凑上去就喊“同志”“老师”,帮人搬凳子、倒水,然后眼巴巴地问这问那,借书来看。她的热情是纯粹的,像一团火,烤得人不好意思拒绝。她胆大,嘴甜,手脚又勤快,见人老远就脆生生地喊“叔”“婶”“哥”“姐”,声音里都带着笑。村里人都喜欢她,亲切地叫她“英子”。
村口溪水轰鸣处,立着两块形似鲤鱼的巨石,叫“双鲤石”。姑姑常把我抱到石头上坐着,给我讲鲤鱼精修炼千年,想趁着雷雨跃出山门化成龙,却在最后一声鸡鸣前功亏一篑、化作石头的故事。讲完,她总会望着重重山峦之外,轻声叹一句:“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啊。”山风吹起她的鬓发,她的眼神有些飘远。现在想来,那声叹息和那眼神里,藏着她对山外那个广大世界,最初、最朦胧的向往。
她骨子里有股不让须眉的劲儿。那时村里有民兵连,她曾是里头扛过枪、打过靶的女民兵,英姿飒爽。我家后屋的秋生伯是退伍军人,有支护林用的小马枪。姑姑得了准许,常去摆弄。我看过她闭眼拆装枪械,手指翻飞,零件咔嗒作响,利落极了,有种别样的魅力。打靶比赛,她回回名列前茅,奖状拿了不少。她有本《海岛女民兵》,用最心疼的彩纸仔细包着书皮,常拿出来看,手指点着字,嘴唇微动,还在空白处用铅笔写写画画。我想,她是真的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海霞,向往着那种飒爽的生活。
春天,是姑姑最鲜活的季节。深山的茶园热闹起来。雾气还没散尽,采茶女们的头巾就在绿浪里浮动了。青年后生们尾随而来,隔着茶垅,亮开嗓子唱情歌。姑姑是那里的常客,她系着蓝布围裙,手指在茶尖上飞舞,快得像鸡啄米,茶篓一会儿就满了。她像只灵巧的雀儿,在茶行间穿梭,跟相熟的姐妹打招呼,笑声脆生生的。有时那边小伙子唱得格外热烈大胆,姐妹们起哄推她,她也会脸红红地直起身,手拢在嘴边,亮开嗓子应和几句。山歌在山谷里回荡,那漫山青翠里的欢声笑语,和着她眼中明亮的光,大约是她苦涩青春里,最快活、最自由的时光了。
三
姑姑如花般的年华和关于未来的憧憬,最终断送在一个同样寒冷的早春。
那天家里来了陌生的客人,气氛有些异样。她狐疑地趴在门后听,听着听着,手指不知不觉抠紧了老旧的门框,骨节发白,嘴唇被咬得没了血色,大颗的眼泪,无声地、凶猛地滚下来,砸在泥地上。那年她二十岁,因家贫,二哥娶不上媳妇,祖母和长辈们几夜商议,无奈决定让她与同样困难的周家“换亲”。姑姑起初死活不依。把自己交给一个面都没见过、不知高矮胖瘦性情的男人?她哭过,闹过,绝食过。可看着二哥终日愁苦沉默、像个影子似的模样,听着祖母唉声叹气,甚至要给她下跪的哀求,她的心,在无数个不眠夜里,被亲情和责任一点点磨软、压弯。挣扎许久,她终究还是妥协了。只提出一个最后的条件:得先让信得过的人去了解情况,两人必须正正经经见上一面。
我那被下放到邻村劳动的父亲,成了最可靠的“考察人”。他去周家细细打听了几回,回来对家里说:对方叫周培根,排行老二,初中文化,人高高大大,面相憨厚,话不多,但眼神实在,身子骨结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父亲安排了见面。没想到,两个年轻人见了,一个爽利明亮,一个踏实木讷,竟都觉着对方顺眼、合意。或许,这就是穷苦人家婚姻里,最朴素也最踏实的一种“缘”吧。1969年腊月,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姑姑穿着一身半新的红袄,嫁到了十里外的周家。
从此,一条随山溪蜿蜒、崎岖险峻的青石山道,成了她生命里刻得最深的一道年轮。春天,两旁崖壁上山花烂漫,猴群跳跃;秋天,野果沉甸甸地挂满枝头,竹林在风里唱着歌;到了隆冬,崖壁上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冰凌,长长短短,像倒悬的刀剑,寒气逼人。姑姑就在这条十里山道上,走了无数个来回。姚家是生她的根,周家是她落下的叶,她两头都死死地牵着,哪头也放不下,哪头都倾注着她全部的心血和温度。
四
姑姑和姑丈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为了把日子过起来,她咬牙学了裁缝。师傅就是她认的干娘喇叭奶。出师后,她回到周家,靠着婆家分的一间三十平米老屋,腾出半间,开了个小小的裁缝铺。哒哒的缝纫机声,成了那个穷家里最勤快、最富希望的声音。
我们兄妹的寒暑假,大多是在姑姑这个新家里度过的。她待我们,比亲生还亲。从小到大,我和妹妹一年四季的衣服、书包,都是她一针一线缝的。蓝布学生装,灯芯绒裤子,碎花小褂,她总做得合体又结实。有点稀罕吃食,几颗糖,一块糕,必定锁在柜子里,留给我们。我读中学住校,正长身体,她怕食堂没油水,常不声不响走十里山路,送来一罐炒咸菜,里面总会埋着几片珍贵的腊肉。山里天气说变就变,一旦转冷,她必会急匆匆赶来,把新赶出来的厚棉裤、棉背心塞给我,非要盯着我当场换上,摸摸厚度,才放心回去。她的爱,就是这样具体,带着体温和油烟味,填满我成长中每一个缝隙。
为了改善伙食,让日子多点滋味,她心思灵动得很。夏天,她带我们去门前的金钟山河滩,在浅水处用簸箕捞小鱼小虾;挽起裤腿下到田沟里,教我们如何顺着洞眼抠泥鳅、黄鳝。雨后,她领我们上山,钻进松林,教我们辨认那些藏在松针下、顶着褐色小伞的松菇,哪些是艳红却无毒的红菇。偶尔,也会跟姑丈一起,带我们到更远的深山里去。在沁凉的晨雾中,教我们看竹子的走向,盘竹根,寻找藏在土里的冬笋;告诉我们什么形状的菇可能有毒,千万碰不得。我们在寂静的竹林里因发现一个大笋而大呼小叫,惊起一山飞鸟,姑姑和姑丈就站在不远处,笑着看我们,额头上是亮晶晶的汗。
夫妻俩没日没夜地干,省下每一分钱,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孩子一个接一个来,老屋越发转身都难。姑姑是个有胆识也有算计的人,她早就看中了老屋右边枫树林旁一块斜坡空地。没有请匠人,两口子自己动手,一锄一镐地平地基,自己打土砖,上山伐合适的木料。农闲、夜晚,所有时间都扑了上去。苦熬了整整两年,硬是靠四只手,盖起了一栋占地一百二十平的两层砖木楼房。白墙青瓦,亮堂堂的。我们再去,就住在干净的二楼,窗子推开,满眼都是青翠的枫叶。姑姑在哪儿,哪儿就是最踏实、最温暖的家。
五
我家的樟木箱中一直珍藏着一张红色的洋火炮子。每次一看到它我就不由得想起读三年级时发生的一件往事。
那时在我们同学中流行玩一种叫作洋火枪的玩具。枪很简单,用一块结实的木头削制成木枪,用皮筋带动类似撞针的木块,剪下一个洋火炮子夹在中间,扳机一动即撞击发出啪的一声,很刺激。这在当时是乡间孩子高科技玩具,大伙都争着抢着玩。但关键是要有子弹,子弹就是洋火炮子,都靠走村串户的货郎提供。那时,我也疯了似的想着多玩一下这玩意儿。但我没钱买呀!看着我的同学们玩得那样痴迷、愜意、痛快!我自是心动不已!
每次咚咚的货郎鼓一响起,我就会如吃了蒙汗药似的飞奔而去,紧跟着货郎后面走,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货郎担子细细地瞧。一看到那一叠叠红色的洋火炮子,小心脏就不由得呯砰的猛跳。这是我做梦都想得到诱人可爱的洋火炮子啊!有了它,我就可以过足举枪猛射的枪瘾。小小的我实在是无法抵挡这致命的诱惑,在一次又一次犹豫之后,我还是乘货郎转身之机,颤抖着手迅速地偷拿了货郎担上的一张洋火炮子,并飞快地塞进书包,装着若无其事地悄悄离开。心在胸腔里擂鼓,浑身冷汗。
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这事,还是让来给我送鞋样的姑姑发现了。她习惯性地帮我整理书包,准备把鞋样放进去时,手碰到了那张硬挺的、与书本触感迥异的红纸。她愣了一下,抽出来,展开。脸上惯有的笑意,瞬间冻结,然后像潮水般褪去,沉静下来,是山雨欲来的那种沉静。她把我拉进堆放杂物的里屋,关上门,光线顿时昏暗。她举起那张红纸,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锤子:“庆崽,告诉姑姑,哪来的?”
我是第一次见到姑姑对我这样严肃,那黑着的脸一丝笑意都没了,紧盯着我的目光迸射出串串火星,很是骇人。顿时全身不由得冒出阵阵热汗,目光不敢与其对视,不由得低下头、弓起背、弯下了腰,连身体都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我自知犯了大错,哪还敢有丝毫隐瞒,便哆哆嗦嗦地一股脑儿向姑姑如实坦白交待,以期取得她的原谅,给我个从宽处理。
当时她对我的行为真是有些愤怒至极,我看到她全身都有些颤抖。她尽力地控制住自己,我见到泪水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我知道自己的行为真真伤到了她那颗极爱着我,但又非常敏感的心。这时我真真感到了害怕!
姑姑,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我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姑姑的身前,悔恨的泪水顿时奔涌而出。
姑姑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任由泪水尽情奔流,顿时浸湿了我仰望着她的眼和脸。
午后的阳光悄悄地从窗口穿进来静静地包拥住我们,姑姑的目光开始由冰冷慢慢变得温暖,紧绷着的脸渐渐松弛柔和了起来。
唉!许久许久,她终于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把我轻轻地拉了起来,一起坐在旁边的竹床上。
庆崽啊!不是姑姑要为难你啊!我是怕你会因此而走上邪路啊!奶奶和爷爷老了,没法管你。你爸又长年在外,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我自己又有一个家,不能常在你身边!人是要有人管着、教着,才会朝着好的道上走。我担心、害怕你会一不小心会走上邪路!可怜的孩子啊!
说着、说着,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接着,姑姑为我讲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故事,让我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她牵着我的手,连夜找到借住在村头祠堂的货郎。她让我鞠躬认错,她自己也在旁边,低声下气地赔不是。最后,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数出钱,郑重地买下了那张洋火炮子送给了我,并细心细语地对我说,庆崽,你是我们家的长孙,必须实实在在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做人做事要有底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万事怕开头!不管好事坏事,一开了头,就会自然而然地接着做,怎么也刹不住车。特别是不好的事更是如此,千万不能抱侥幸念头,人走多了夜路总是会遇到鬼的。
我知道你从小失去母爱,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呀!以后你有什么想法,遇到困难或是什么问题时,可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啊!我是你的亲人,要相信姑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问题,姑姑都能为你想出好的解决办法。千万不要把一些问题和事憋在肚里,一定要想办法找你相信的人说出来。憋多了是会出事的,懂不?
我用力地点头!连连称是!
那日姑姑和我讲了很久很久,我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当时我虽然不能全部理解,但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那张洋火炮子我一直细心珍藏着,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那件难忘的往事,那天的一切便会放电影样一一浮现在我面前,姑姑所说的话便会在我耳边清晰响起。在以后的学习、生活和工作中,我一直都按照她说的认认真真去做。我能够平平安安走到今天,自由快乐地享受到幸福的退休生活,姑姑的谆谆教诲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现在细细地想来,我越来越觉得姑姑实在是说得太好了。我真正不敢想象,当初如果没有姑姑的及时当头棒喝,我的人生会变成个怎样?
那张洋火炮子,我用另一张干净的纸包好,一直珍藏至今。它和煤油灯下姑姑含泪的教诲,是我人生最初,也是最重的一把戒尺,时刻丈量着我的言行。
六
我高中毕业,回到了山里,在一个更偏远的村小当民办教师。学校是一座废弃的旧祠堂,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殿,教着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山里娃。夜里,山风在祠堂的破洞和屋檐间呼啸,像呜咽;冬雨敲打着残瓦,嘀嘀嗒嗒,没个停歇。前路仿佛被这重重山峦和无尽的雾气锁死,心里一片冰凉和迷茫。难道一辈子,就要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到姑姑一再对我说的,世上唯有读书高。特别是生长在这样偏僻的山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走出深山,唯一的出路便是读书,参加高考!
可我又深知自己没有太多的读书天赋,只是记忆力尚可。中学时一上英语、物理、化学课,我就立马感到昏昏然,头脑发胀沉重,怎么也听不进去,一个劲地直想瞌睡。那时我暗恨自己,曾用手拼命拧自己大腿肉,揪扯自己头发什么的,但都无济于事。我一点也听不进去,老师的讲课声就像阵阵催眠曲,使我不由自主,义无反顾地进入梦乡。我知道自己真正是无可救药了。有时我会非常悲观地想,我真的要完蛋了,自己可能真的天生不是读书的命,只能在这偏僻的山村待一辈子了!
我把自己的心思和想法尽情地向姑姑倾诉。但我姑姑却不以为然。她说,庆崽啊!你不努力试试,咋知不行。读书,其实并不需要太过聪明,需要的是不断地努力和长时间地坚持。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何况你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能记住那么多的古文古诗和故事,说明你记忆力挺好,脑子并不笨。只是你一直对英语、物理、化学什么的没有产生兴趣,集中不了精力,才听不进去。不然你上语文课咋听得那样有滋有味,还能写出让老师喜欢的作文!
她的话,像一把钝却有力的凿子,一点点凿开我心上的冰壳。我心底那点不甘的星火,慢慢复燃。我决心最后一搏,舍弃理科,改学文科,到山外条件好的学校去补习。这需要钱,更需要关系和勇气。我忐忑地跟她商量。姑姑听了,眼睛一亮,没有丝毫犹豫:“去!必须去闯!庆崽,你能这么想,姑姑就放心了。家里这边,你莫操心,我去跟你爸商量,我去想办法!”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天大的难事,她都能一肩扛下。
1980年秋天,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大山,进入县城的补习班。那一年,我拼尽了全力。1981年夏天,我收到了上饶师专的录取通知书。消息传回山里,姑姑笑得眼泪直流,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在村里逢人便说,声音又亮又脆:“我侄儿考上了!大学生!咱们姚家祖坟冒青烟了!”那晚,她在自家摆了一桌简单的酒菜,把奶奶、父亲都请来。她喝了很多自家酿的谷烧,脸红红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一遍遍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替她,跃过了那道她曾向往却未能触及的龙门。
七
姑姑性格像奶奶,极其好客、豪气、有主见且坚韧不拔,定了的事必干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说话坚决有力,掷地有声,独立而聪慧。像男子一样举着酒杯或碗儿豪迈地大口喝酒,挥着手儿大着嗓子与人叫拳。或拿根长长的烟竿叭哒,叭哒地抽旱烟,有时也用两根细细的手指夾着卷烟微眯着眼,津津有味地吸着,与人谈天说地直到深夜,好像一点都不知疲倦似的,第二天照样精神饱满地早起烧饭洗衣。
姑姑虽然只读了六年初小,但她喜欢学习,爱动脑子想问题,遇到她没见过或不懂的新鲜事儿都要刨根问底,直到弄清它们的来龙去脉,搞他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她极喜欢与各种各样三教九流的人聊天,探讨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事物,她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着热情和兴趣。我真弄不明白,那样一个精瘦的女子,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求知欲和充沛的精力,旺盛的生命力。有时我看着她两根瘦长的指头夹着根香烟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样子都仿佛觉得她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儒雅学者,哪像一个只有初小文化的小学教师、分场职工、烧饭师傅、电站女工。
她这人还非常爱较真。什么事爱分个对错,区分出个好坏,为人正直善良。虽然自己过得不很宽裕,但见不得别人受苦挨饿,有副乐善好施的菩萨心肠。所以村里人遇到个什么难事急事或想不清的事儿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她这儿跑,指望能从她这儿讨到个好的说法,或得到个点拨,悟出个理儿什么的,从中找出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姑姑总是非常热情地招呼来人,随手倒杯茶水,是男子的话就会顺手递根劣质纸烟,如带了烟杆的就把装有烟丝的烟盒递上。别急,别急!喝个水、抽个烟,慢慢来。说着自己也拿出旱烟杆装上烟丝,叭哒、叭哒地顾自抽了起来,细眯着眼对视着诉说者,静静地听。她一般都不中间打断别人的倾诉,遇到搞不太清的也只是在心中记着,待别人说完后再发问。她认为中途打断别人是对人不尊的。
说完啦?还有不?她轻轻地放下烟杆,滋滋地喝上口水悄声问道。得到对方点头或肯定后,便开始一一发问,帮助对方一起从头到尾细致地分析,并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找到问题的症结,再不断地推演寻得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如遇上借钱或什么救急的事儿,便毫不犹豫地倾心尽力相帮,绝不敷衍推脱。所以村里有读了点古书的便私下送她个“及时雨梅英”的绰号。她听后也只是一笑了之,顾自心安理得地做自己想做愿做的事儿!
渐渐地,她的家成了村人的聚会场所,人们有事没事都不知不觉地喜欢往她这儿走,往她这儿聚。她边飞快地做着家务,边和来人这儿那儿地唠叨,不时还就某件事儿说出些自个的看法或见解什么的,显出很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范儿。
这实在使一旁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股敬佩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真是太喜爱这个女子,从内心深处涌发对她的深情和挚爱!上天真是太过垂青于我了,让这样一个充满大爱而又智慧之人成为我最亲之人,我真正是三生有幸!我极爱听她滔滔不绝的话语,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八
我时常静心回想她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样事,越想越觉得实在是真好、太好!
我曾把她说过的一些话进行认真细致地整理,以便时常学习回味。我尊称为:姑姑语录。这些话,没一句高深,却句句落在实地上。
姑姑说:世上事,做之前要细细思量,不可由着性子乱来。一旦觉得该做、能做、值得做,就要静下心,一心一意去做。不懂就问,问人、问书;遇到困难就咬牙坚持,多动脑子解决。决不能三心二意,像猴子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心定在那儿,力气才不白费。用心了,再苦的活,做着做着也就不觉得苦了。只要肯用心、能坚持、不怕吃苦,事情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姑姑说:做人不要怕吃亏,但千万别存占人便宜的心。爱占便宜的人,时间长了没人喜欢。要在力所能及时多帮人,多行善。比如家门口来了讨饭的,顺手盛碗饭、拨点菜,再倒碗茶,让他吃饱。临走时随意给点零钱,微笑目送他离开。这些小事做了,自己心里安生,也会生出一种快乐——其实你已经得到了很多,只是当时没想到。但好事也别做太过,留些容易的善事给别人做,这样大家都欢喜。记住,做这些事尽量别张扬,默默做了就好。
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大多数人都乐意和你相处,觉得和你在一起高兴、舒心,那你自己肯定也快乐。
姑姑说:人活一世,要晓得念好,懂得感恩。这世上除了至亲,没人非得对你好不可。时时记住别人对你的好,心里头就是暖的,日子就有奔头。总记着别人的不是,心里头就是阴的,看啥都不顺眼。念着别人的好,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对别人好,这人心啊,都是肉长的,你来我往,情分就热了,便会觉得这人世间温暖、美好、可爱起来。
姑姑认有两个干娘。一个是在那个寒冷的春夜里,把她从死神的魔爪中抢夺出来的茶花奶。这是她从小就认下的。她说,没有干娘就没有她,是好心的干娘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必须像亲娘一般地敬她爱她。她总往她干娘那儿跑,带点这带点那的吃食往她干娘嘴里送。并很是勤快地顺手帮着舀些水,摘个菜什么的。惹得她干娘总是一脸笑意地紧盯着她看似乎总看不够似的,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我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得了个这么好的干女儿!
她的第二个干娘是在67年认的。
那年造反派为了打倒我父亲,特意找到那时在分场装饭的一个名叫喇叭的女人,利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想要她大胆主动站出来揭发我父亲。那个叫喇叭的女人死也不答应。她说,当年我男人意外去世,我在外无法生活,只好带着个女儿回到老家靠做点豆腐等糊口度日。是姚场长见我娘俩实在可怜,才让我到分场装饭。他是个好人,从没有得过我任何好处,还经常帮助我。我怎么能昧着良心,为自己得点好处去编造事儿揭发他呢?我实在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宁愿被批斗开除回家!
你看看,人家喇叭多仗义!宁愿被造反派批斗开除工作,都坚决不揭发我哥。我们要对得这样的好人,尽力去帮她!我想来想去,决定认她做干娘!这样就有理由去帮助她,村上人也就不敢乱欺负她了!姑姑对爷爷讲完喇叭的事后坚决地说。
爷爷用完好的右手托着因伤残耷拉着,有些萎缩变形的左手,急急地在厅堂不断走来走去。好!你明天就正式拜喇叭为干娘,我看谁还敢再看不起她,欺负她!爷爷阴沉着脸,两眼迸出怒光,愤愤地吼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人发这么大的火。第二天姑姑大张旗鼓地拜喇叭为干娘。后来姑姑了解到她干娘曾学过裁缝还开过裁缝店,那时整个姚家还没人会用缝纫机做衣服,更别说有裁缝店了。便跟爷爷、喇叭奶等商量在姚家开个裁缝店,并把店址选在离家不远,人口比较集中,人流量大的湾里。店是在1978年春节后开张的,喇叭奶是师傅,我姑姑和我的表姐菊花成了喇叭奶的徒弟,那裁缝店也自然成了我第二个家。
九
姑姑说:人能来这世上一遭不容易。能成为亲人,更是缘分,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多走动,多说贴心话,记住别人的好,忘了无意的小错。亲人就要亲,你来我往,你好我好,大家才好。如果连亲人都不来往、不相爱,还怎么去爱别人、爱这世间?如果对亲人都不愿付出,还肯为谁付出?要想办法让亲人们心齐,这样别人才不敢欺负,做事才顺,家才会兴旺。你见过整天吵闹的家,能过好日子的吗?
姑姑说:人只能活一次。不管多难、多苦,都要咬牙活下去。但活着总得尽量做点什么,得有点意义。要是光为活着而活着,吃了睡,睡了吃,最后两腿一蹬,什么也没留下,那就白来一趟了,和猪狗牛羊有什么分别?猪狗牛羊死了还能给人吃呢。
像我这样的平常人,做不了大事,但可以尽力给你们创造点条件,让你们将来过得好些,让你们记得家里有个始终惦记你们的人,有个念想。你们在外闯荡也就心安了许多,知道身后还有个我,在巴巴地思着想着你们,你们累了、伤心、高兴了、快乐了,随时都可以回到这个家来歇会,把快乐、幸福、酸甜苦辣什么的,一股脑儿地全朝我这儿倒!
正因为此,姑姑在哪,哪儿就成了我们的家,是我们心之所向最好的归属!我的心,我的目光,我的脚步,常常不由自主地朝着她的方向而去!有时我想,我最终还是必定要奔她而去的,时间不会太久!最多再过几十年,我就会再次回到日思夜想的姑姑身边,在另一个世界和她相聚,并永远永远地与她幸福生活在一起!
十
姑姑说,要尽量多读书,学知识,并能把知识运用到生活和工作中去。光学不用,那东西就是死的,跟个书箱、书柜、书库没什么区别,最多就是个吊书袋、书呆子,没什么用!
人世间能谋得个工作实在不易。要认认真真,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工作使你能在这人世间立足,能得到生活下去的根本。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工作,爱它、敬它!想方设法做出与他人不一样的东西出来,那你就会开始进步了!做事做工作一定要用心。用心了就会喜欢,心中喜欢的事做起来就会感到快乐,就不会觉得累和辛苦,就越做越想做,不知不觉间就会越做越好!
姑姑常常以自身言行来教育引导我们,可以说是说做合一,率先垂范,效果明显。她短暂的一生务过农、当过民兵、学过裁缝开个裁缝店、做过一年级教师、在场里做过装饭的大师傅、当过分场妇女干事,最后在三十四岁时通过招考成了一位光荣的电业女工。无论做什么工作,她都认认真真,虚心好学,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全心全意,锲而不舍。真正做到干一行,爱一行,从她身上我切实体会到了爱岗敬业的精髓所在。
她三十四岁时水口电站装机发电需要招用几个正式职工,她听说后毫不犹豫报名参加。因考生一致要求考前场里举办了为期一个月的考前培训。从未接触过水电的她上课天天抢到第一张座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讲,不懂就问,不分白天黑夜地学,在考试中竞不可思议地考出了前三的好成绩。真是惊跌了一地的眼镜,使人佩服不已!
姑姑工作以后总是随身背着个黄书包,包里长年装着几个小本子,一遇不懂和没有弄清楚的便及时记在本子上,并一一请教身边的人,做好详细记录!她常说,我读书少,学到知识不多,年纪又比人大,我不加倍努力,又怎么能做到比别人好呢?
无论做什么工作,每年她都被评为先进!她的各种奖状证书塞满抽屉,但她却不贴也不挂,只是高高兴兴地收着藏着。许是怕我们这些后辈们见了觉得羞愧,更怕有人会油然而生那些个什么羡慕嫉妒恨之类吧?
十一
这些道理,她不仅说,更用一辈子在做。而让我彻底开窍,真正影响我人生轨迹的,是1991年那个春天的夜晚。
那时我已工作几年,成了家,即将为人父。一个周末,我和妻子带着朋友送的几瓶好酒、几条好烟,去看望姑姑和姑丈。晚饭后,收拾了碗筷,四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就着一碟炒南瓜籽、一碟笋干,继续喝茶聊天。橘黄的灯光下,气氛温馨。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我的工作上。我给她点上一支烟,自己也陪着,慢慢说起单位里的事,人际关系,也说起自己的状态——埋头写材料,钻研业务,但很少主动去领导办公室坐坐,甚至连领导家住哪儿都不清楚。
姑姑静静地听着,手指间夹着烟,烟雾袅袅上升。听到这里,她忽然把烟在旧罐头盒做的烟灰缸里轻轻摁熄,坐直了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向我,打断了我的话。“庆崽,你这样……恐怕不行。”她的语气很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姑姑一旦用这种语气说话,必定是看出了关键问题。果然,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把脉先生”,开始细细问诊,然后逐一分析,话语清晰有力,直指核心。
姑姑说,工作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是难度不一,有的轻松一些有的累一些,工资高一些或低一点。但你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本职工作,要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像我是个电站守闸工人就必须在上班期间一心一意,尽心尽责守好闸。如果我上班开小差或做其他事就可能出事故,不但讨不到好还会把自己的饭碗打破。
对你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喜欢写作,有特长是个好事。但这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是你的业余爱好。千万不可上班期间想些写作之事,更不能自认为会写点文章什么的,就自命不凡、高人一等,看不起不写文章之人,这样必然会害了自己。你想想,我会做裁缝,便看不起不会做裁缝的人,岂不让人笑死!写文章也一样,不过是多了个谋生的手艺而已。喜欢的人会觉得你很能干、有文采,不懂得的人会觉得就是多写了几个字而已,有啥了不起?还费那么多时间,花那么多笔墨纸张,很不划算!
你喜欢写文章,这是你的长处,笔头子硬,是好事。她先肯定我,话锋随即一转,可你得想明白,在现在的单位,写文章是不是你的本职?是你的主要饭碗,还是锦上添花的手艺?要是它不是你的本职,你就不能把它当主粮,耽误了正事。就像我会裁缝,但我不能整天只惦记着缝衣服,不干电站的活,那不就本末倒置了?
我微微汗颜,点头。
她接着说,在单位,跟人相处,跟过日子一个理。你不能光让人家看你干活,还得让人家了解你这个人——是不是实在,是不是可靠,心里有没有集体。领导他也是人,他要提拔一个人,重用一个人,总得用自己了解的吧?用自己信得过的吧?你换到他的位置去想,是不是这个理?你总不露面,不吭声,他怎么能了解你,信任你?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我心中某个一直懵懂的锁扣。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许多想法,是多么的书生气和片面。
还有,姑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缓缓道,与人交往,要用心。不是说要你去巴结谁,而是要用真心去了解。领导、同事,他们家里啥情况?喜好是啥?脾气怎样?了解了,说话办事才能说到人心坎上,才能恰到好处。你要是硬让一个吃斋念佛的人去吃肉喝酒,那不是自找没趣吗?只要不违背做人的根本,不犯原则,顺着别人的性情喜好来相处,把事情办妥帖,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人情,也是世理。
灯光下,姑姑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又格外有力量。“最后一点,”她语重心长地说,庆崽,你也工作好些年了,马上也要当爹了,肩上的担子重了。为人处世,不能再像学生时代那样,只顾着自己心里那点喜好,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那样,容易碰壁,吃亏的是自己。这些话,按理该你父亲多跟你唠唠,可你们父子……唉。
她轻轻叹了口气,姑姑想了很久,再不跟你唠透,怕你在岔路口走偏了,耽误了前程。你要是真铁了心想靠写文章吃饭,那就不如想办法,调到那种专门耍笔杆子的地方去,心无旁骛地写。要是还想在现在的单位干下去,那就得把主要心思、主要力气,用在本职工作上,把锦上添花的文章先放一放。到底选哪条路,你得自己拿定主意,但主意定了,就别再三心二意。
那一夜,姑姑推心置腹,娓娓道来,没有一句大道理,全是朴实透彻的生活智慧。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许多曾经纠结、模糊,甚至从未想过的问题,突然变得清晰明朗。我回去后,反复咀嚼她的话,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工作方法和处事态度。后来我能走上领导岗位,能在复杂的环境中站稳脚跟、有所作为,那个春夜的长谈,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拐点和基石。我常常后怕地想,若不是姑姑那晚及时而深刻的点拨,我的人生,恐怕会是另一番光景。
十二
姑姑走得太过突然,像盛夏里一场毫无征兆的冰雹,把我们所有人的世界都砸得支离破碎。
那是1992年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她去一位同事家,想看看她家新晒的笋干。上楼时还好好的,下楼走到一半,忽然说头晕,同事急忙扶住她,刚走到楼下,她就软软地昏了过去,再也没醒来。送到垦殖场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脑出血。她才四十五岁。
接到在中学教书的妹妹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办公室。“哥……姑姑……姑姑没了……”电话那头,妹妹泣不成声,话都说不连贯。我握着话筒,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空洞地撞击。“谁?谁没了?是不是……是不是大姑?”我语无伦次,怀着一丝卑微的侥幸,盼着是听错了,盼着是年迈多病的大姑。“是小姑!是我们的姑姑!”妹妹崩溃地哭喊,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丝幻想。
天,真的塌了。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姑姑?这对我无疑是个晴天霹雳!我的姑姑才四十多岁啊!她还那么年轻,头发乌黑,笑声朗朗,有使不完的劲,有操不完的心。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都还没做!她的孩子都还太小,我们太需要她和她的爱!我们的生命与生活中怎么少得了她啊!没有了姑姑的生命和生活还算什么生命和生活啊!这之前,我只是一味地接受她对我那无边无际的深爱,都还来不及给她一点点回报!
怎么可以这样啊,老天爷?她还没享到我们一天的福,她还有那么多关于未来的念叨和计划……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像两只粗暴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拧断了我的呼吸。我对着话筒,发出了一声自己都陌生的、野兽般的哀号,泪水决堤而出。天啊!这太不公了!我大叫,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整个办公室响起了我的凄惨的哭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怎么跌跌撞撞走回家的。世界失去了颜色,街道、行人、车辆,都成了模糊流动的、无声的背景。脑海里全是姑姑的样子:笑着往我嘴里塞糖的,严肃地给我讲道理的,灯下缝衣的,田间劳作的……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不会的,姑姑不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我们而去。她太爱我们了,在这世间她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她怎么也舍不下我们独自到另一个世界!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能没有姑姑啊!没有了姑姑,我以后心中苦与乐向谁倾诉?没有了姑姑,那个地方还是我的家吗?没有了姑姑,过年过节时就没有了翘首门前日思夜想盼望我们回去的人了。没有了姑姑我又成了没家的孩子了,我又无家可归了!这个念头反复切割着我,痛彻心扉。
姑姑啊!怎么会这样?我们这些个孩子不能没有您啊!我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接受不了啊!
泪水不断奔涌而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是不是错了。我不断地自言自语着。有关于姑姑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路人们惊异地看向我。
回到家中,妻子惊异地望着满脸泪水,失魂落魄的我,一时不知所措。
姑姑去世了!我们的姑姑没有了!我抓住妻子的手声音嘶哑地说着,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禁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姑姑死了!我们的姑姑真的死了?怎么会呢?妻子愣住了,她一时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泪无声滑落,那个像母亲一样待她、给她做新衣、教她持家的姑姑,怎么也难以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真的!我们的姑姑就这样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地抛下我们,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死前来不及留下任何想说的话。她根本就没想到上天会这样急切地召她而去,她是那样的不甘,她有这么多深爱着的人都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她怎么也闭不上眼,她多么想再看看生她养她的母亲,和她一起长大的姐哥们,她深爱着的丈夫儿女家人和两个苦命的侄儿侄女。
赶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她躺在那里,那么瘦小,那么安静,仿佛只是累了,睡着了。可我们都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用她亮亮的眼睛看我们,用她清脆的声音喊我们的名字了。最让人心碎的是,她的眼睛,久久没有完全合上。直到她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女,哭天抢地地扑倒在她面前,拼命磕头,她才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牵挂和不甘,眼睑缓缓地、沉重地合拢。我们用颤抖的手,含着滚烫的泪,最后一次,轻轻地、轻轻地抚过她已冰凉却依然慈祥的脸颊。那触感,刻骨铭心。
我亲爱的姑姑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不甘地离开了这个充满温暖和爱意的人世。我们无法接受,那个如寒梅般坚韧、如阳光般温暖的姑姑,那个我们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深的眷恋,就这样离去了。她的爱,早已融入我们的骨血。
有时我想,上天之所以这样急急地召她而在,可能在另一个世界也有像我们这样缺少爱和温暖的可怜人,只好急急把她召去继续做拯救之事了吧?于是,我有了些释然,心中也就稍稍好过了些。无论何处,毕竟像她这样的善人好人确实是太少太少了,很多地方都需要她的温暖,我不能就这样独霸了她!
姑姑离开我们已有整整三十余载,在没有她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兄弟姐妹们时常聚在一起,回忆谈论着有关姑姑的一切。她的爱如目光般永恒凝视,她的教诲如灯塔般指引航程。她的故事与话语,是平凡生命绽放出的非凡光芒,时刻提醒我们努力遵照她的教诲,照着她的样子,团结一致、正直为人、用心做事、感恩惜福、坚韧前行。并以此教育激励自己的后辈!
在这冷雨敲窗的春夜,我深深地思念着您——我亲爱的姑姑!故乡的山石旁,那迎寒怒放的红梅,仿佛就是您精神的化身。您用一生的坚韧、智慧与大爱,温暖了亲人,照亮了后辈的路。您教会我的那些朴素而深刻的道理,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财富。
姑姑,您的“梅”香,穿越岁月,永驻我心。愿您在另一个世界,能自由翱翔,尽展才华,再无遗憾。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