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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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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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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的对手

我的故乡藏在深山里,是个野趣横生的地方。要说山里什么野物给人印象最深,那还得是野猪。夏秋两季,这些家伙最是活跃,好像也怕冷似的,天暖和了才肯拖家带口地出来。你常能看见,公猪领着母猪,后头跟着一串花皮溜滑的小崽子,在山林子里慢悠悠地走。队伍时大时小,三五头的时候有,二三十头凑成一伙的时候也不少。它们呼哧呼哧地,穿林过坳,那动静,窸窸窣窣又轰轰隆隆,真像支小小的军队在开拔。

野猪是杂食的,嘴巴馋得很。山里能吃的东西,它们几乎都不放过。春天拱竹笋,夏天偷瓜果,秋天祸害庄稼,冬天饿急了,连地下的草根、树皮都啃。它们的鼻子特别灵,老远就能闻到红薯、苞粟的香味。那长嘴巴子硬得像铁犁,一拱就是一大片,再结实的地也能给翻个底朝天。

野猪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些叫人哭笑不得的“战果”。不管是苞粟田还是红薯地,只要被它们光顾过,那就甭想囫囵了。苞粟秆子成片成片地被哄倒,玉米棒子啃得只剩芯子;红薯地就更别提了,像被几十把犁头胡乱翻过一遍,泥土外翻,薯藤零落,寻不到一块好地。那景象,总让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莫名想起老人们嘴里,日本鬼子扫荡村子后的模样。

我家后山有片地,叫杨梅山。山窝里有两条平坦的田垄,水田旱田交错着。水田种稻子,旱田就种些红薯苞粟。小时候,一放学或是逢上礼拜天,我常去那儿砍柴放牛。收获后的水田闲了下来,蓄着些浅水和烂泥,就成了野猪的乐园。常见三五头半大的野猪在泥坑里打滚,黑乎乎的皮毛糊上一层厚厚的泥浆,只露出一对小眼睛,快活得直哼哼。它们用身子使劲蹭着泥洼,泥水四溅,那是在洗澡,也是在给厚厚的皮甲上“浆”呢。山里人都知道,野猪这身泥甲有三样好处:防蚊虫叮咬,防荆棘划伤,夏天还能凉快些。

大人们总是板着脸告诫我们这些半大小子:野猪一般不惹人,但你千万别去撩拨它,尤其是受了伤的野猪,那凶性上来,可了不得。它们记仇,会追着你死撵。公野猪力气大得吓人,皮糙肉厚,老松树皮似的。那长嘴巴子猛力一拱,碗口粗的毛竹都能裂开,几下去,手腕子粗的树也能撂倒。所以啊,山里人除非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去招惹这些山里的“横主”。

虽说论起凶猛,野猪比不上豹子老虎那些大牲口,可咱们这山里,那些独行侠似的猛兽极少见。野猪呢,偏偏爱成群结队。这样一来,在这片山林里,它们倒成了说一不二的“霸王”了。它们的喧闹、它们的破坏,都给这片沉默的山野,添上了一种蛮霸的生气,也让我们这些靠山吃山的人,心里总绷着一根敬畏的弦。

在我们这小村子里,野猪差不多是全村人的公敌。它们好像总饿,又特别钟爱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那点庄稼。苞粟快熟的时候,那香味能把几里外的野猪都招来。为了保住口粮,猎人们就得在苞粟地四周下套子、挖陷阱。等苞粟收了,野猪没了念想,就会跑到更远的山岗上去瞎转悠。这时候,套子就得跟着挪地方。红薯地、冬笋春笋破土的竹林边,也都得守着,一年到头,跟这些黑家伙斗智斗勇。

野猪还格外喜欢水,爱干净。热天自不必说,就是数九寒天,它们也忍不住要找个水洼子泡一泡。它们也怕长虱子,痒得难受了,就去找烂泥潭,滚上一身厚厚的泥巴,这泥巴干了能带下不少寄生虫。洗完泥巴澡,它们还会蹭到松树边上,歪着身子用力揩痒,把松树油都蹭到皮毛上。日子久了,松油、泥土、毛发混在一起,结成硬邦邦的一层壳,像穿了件铠甲,蚊虫还真就奈何不了它们。有经验的猎人,看看松树上蹭留下的泥印子、毛发的颜色,就能估摸出打这儿过的野猪个头多大,是老是小,连大概的斤两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提起我们这最有名的猎人,就得说我堂伯宪虎,还有他的老伙计秋生爷。

宪虎伯是个真正的山里汉子,个头高大,站着像半截铁塔。一脸的络腮胡子,又硬又密,根根见肉,衬得他那张脸格外威严。眼睛不大,却亮得很,像总能穿透林子里的暗处。他那双臂膀,结实的肌肉虬结着,那是常年翻山越岭、拉弓抡刀练出来的。听老人说,他八岁上就跟了个武师学艺,练就一身好把式,尤其一手飞刀,二三十步内,说打尾巴尖儿不打腿,灵得很。他总戴一顶旧得发亮的狐皮帽子,一身粗布衣裳扎得利落,常年背着一杆半自动步枪,在山里巡行,那身影简直成了山林的一部分。他年轻时参加过游击队,就在这片大山里跟敌人周旋,练出了百步穿杨的枪法。后来左手落了残疾,四个指头没了,他又不识字,便自愿当了巡山员,守着这片他熟悉的土地。

秋生爷是他的老搭档,也是行伍出身,五八年转业回来,在武装部坐不惯办公室,索性申请回老家,守着姚家寨山顶那座瞭望台。他随身总带着一杆小马枪,后腰的刀夹里插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腰带上还别着一柄长长的尖刀。手里呢,不离那根长长的旱烟杆,烟锅头是黄铜的,被他摩挲得金光闪闪。因为他这“一长一短”两支枪,我们都戏称他“双枪爷”。

这两人脾气相投,又都是山林里泡大的,便常常结伴巡山、打猎。我小时候是他们最忠实的“跟屁虫”,跟着他们,认得了许多兽踪鸟迹,学会了听风辨向,也听了无数惊险又精彩的山林故事。他们教我认脚印:野猪的脚印圆而深,前脚小后脚大;麂子的脚印像分开的竹叶,细细巧巧的;獐子的脚印要深些,跑起来前后脚几乎落在一条线上。他们还教我听叫声:麂子叫起来“叽——叽——”的,像小孩哭;獐子叫声短促,像狗吠;野猪一般不叫,真要叫起来,那声音粗粝得很,能从山谷这头传到那头。

那时候是六七十年代,山林还丰饶,野味不算稀罕。獐子、麂子、野兔、山羊,隔三岔五就能尝到。宪虎伯和秋生爷打了猎物,从不吃独食,总要分给左邻右舍。最让我忘不了的,是奶奶炒的獐子肉。宪虎伯有时会拎回一条新鲜的獐子后腿,肉色是鲜嫩的粉红,还微微透着热气。奶奶把它切成细丝,用自家种的大蒜和红辣椒,旺火猛炒。那香味“轰”一下就炸满了灶屋,钻进鼻子,勾得人馋虫直冒。炒出来的肉丝,滑嫩鲜香,带着山野特有的醇厚气息,那滋味,一辈子都忘不掉。

在那个年代,捕猎对于村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项生存技能,更是一种维系社区和谐与团结的重要活动。特别是当他们成功猎获一头几百斤重的大野猪时,那不仅仅是猎人们的荣耀,更是整个村庄的喜庆时刻。新屋、垄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块珍贵的野猪肉。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无疑是一次难得的盛宴。

野猪肉虽然美味,但其腥膻味较重,需要精心处理才能变成令人垂涎的佳肴。村民们会用大料、老姜、干辣椒等香料,将肉块腌制入味。然后,在那传统的柴火灶上,用慢火炖煮小半天。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火候的掌握必须恰到好处,以确保肉质炖得酥烂,油脂和肉汁完美融合。炖煮的过程中,那浓郁的香气会逐渐弥漫开来,飘散在整个村庄,甚至能飘出二里地去。

炖好的野猪肉色泽金黄,肉质软烂,入口即化,香料的味道与肉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回味无穷。每当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欢乐和祥和之中。孩子们在村口嬉戏打闹,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味。老人们会讲述着关于野猪的古老传说,年轻人则憧憬着下一次的狩猎。

这样的时刻,整个村子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家家户户的门前都飘着肉香,空气中弥漫着欢乐和满足的气息。孩子们的笑声,大人们的谈笑声,还有那柴火灶上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共同编织成一幅温馨和谐的乡村生活画卷。这样的场景,对于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来说,或许只能在梦中寻觅。

记得有一年,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天空中飘落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这个冬天,对于秋生爷和宪虎伯来说,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季节。两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共同盯上了一头独来独往的大公野猪,这头野猪在附近的山林中已经成了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秋生爷和宪虎伯通过仔细观察雪地上的脚印,发现这头野猪的足迹有碗口大,每一步都深深地印在雪地上,透露出它的体重非同小可。他们还注意到,树干上不时挂着一些褐色的鬃毛,那是野猪在树上蹭痒时留下的痕迹。这些细节让他们断定,这头大公野猪的个头绝对不小,估计体重已超过了三百斤。

不仅如此,这头野猪还非常狡猾,似乎对人类的活动有着天生的警觉。它总是避开那些常走的兽径,选择那些人迹罕至的偏僻小道,仿佛在和秋生爷他们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为了捕捉到这头狡猾的野猪,秋生爷和宪虎伯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仔细研究它的活动规律和习性。

他们决定在野猪可能经过的几处偏僻岔口布下陷阱。这些陷阱是他们精心设计的“绝户套”,是一种传统的捕猎工具,既巧妙又致命。那是一种利用毛竹弹力的机关:把几根粗壮的老毛竹压弯,固定住,连着精心编织的活套,掩盖在浮雪和枯叶下。野猪一旦踩进去,触动机关,毛竹猛地弹起,巨大的力量会把它的腿高高吊起,任它有千斤力气,也挣脱不得。他们利用了野猪的行走习惯和地形特点,将陷阱巧妙地隐藏在雪地之下,只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痕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反复检查了每一个细节,确保陷阱的触发机制灵敏而可靠。

秋生爷和宪虎伯在布下陷阱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们知道,这头野猪非常机警,稍有不慎就可能功亏一篑。因此,他们每天都会悄悄地巡视一遍布下的陷阱,确保一切正常。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同时也夹杂着一丝紧张和不安,因为这头野猪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次狩猎,更是一场智慧与勇气的较量。

那天雪后初晴,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宪虎伯和秋生爷全副武装,脚上缠着防滑的毛棕,踏着麻草鞋,背枪挎刀,显得精神抖擞。他们对我说:“小子,今天带你去开开眼,那大家伙多半要上套。”我兴奋又紧张地跟着他们往北山竹坑走去。

雪后的山野,静极了,也干净极了。满世界白茫茫一片,天地一色。鸟兽好像都躲了起来,除了偶尔咔嚓一声,那是积雪压断细竹的声响,便只剩下我们踩在深雪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清脆又孤独。两位老猎人走在前面,不时停下,用锐利的目光扫视雪面,寻找那几乎被新雪覆盖的细微痕迹——半片蹄印、一根断枝,或是几点散落的泥屑。他们低声交流着,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着走着,宪虎伯忽然停下来,指着雪地上一串脚印说:“瞧见没?这是新痕,不会超过两个时辰。”那脚印有碗口大,陷得深,步幅拉得开,一看就是大家伙。秋生爷蹲下身,用手量了量步距,又看了看脚印边缘的雪碴子,点点头:“是它,没错。这畜生机警,专挑背阴的坡走。”

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着野猪的习性。秋生爷说:“野猪这东西,粗看笨头笨脑,但你可千万别以为它只有一股蛮劲。在山里活得久了的老野猪,那心眼里道道多着呢,跟老猎人斗智斗勇,是常有事。”

宪虎伯接话道:“就说这被套子套住吧。有时候,那套住的若是头经验丰富的老公猪,它最初的狂躁挣扎过去后,若是听到远处传来人声脚步声,它立马就安静了。它会立刻趴伏下来,闭上那双凶光四射的小眼睛,甚至连粗重的喘息都竭力压住,浑身瘫软,一动也不动,就跟真的已经断了气、耗尽了生命一样。”

“它呀,这是在‘装死’。”秋生爷磕磕烟锅,接着说道,“就盼着你猎人心急,或者大意,看它不动了,便想凑近了去查看、去捆绑。等你走到它獠牙够得着的距离,这‘死’了的家伙,会在一瞬间爆发出全部残存的力量,猛地暴起,用那对弯刀似的獠牙狠狠向你捅来!那一下,又准又狠,足以要人性命。”

“所以我们山里老话讲:‘逢伤莫近,遇倒莫轻’。”宪虎伯看着我,眼神认真,“受伤的、倒下的野兽,最是危险。听说有老猎人在这种老野猪‘尸身’下,发现过被它临死反扑咬死的野兔、麂子,甚至不小心的狐狸。这装死的本事,就是它最后,也是最险恶的智慧。”

我听得入神,背上却莫名有些发凉。秋生爷拍拍我的肩:“别怕,记住规矩就成。咱们山里人,祖祖辈辈跟这些山野里的邻居打交道,太知道它们的脾性了。野猪毁庄稼,那是为了活命;它凶猛狡猾,那也是它的生存之道。跟它们的斗争,从来就不只是力气的比拼,更是心眼的较量。”

“所以,”宪虎伯总结道,“当套子套住了野猪,尤其是那种块头大、鬃毛都泛白的老家伙,我们绝不会贸然靠近。总是要先远远地,捡起石块土疙瘩,用力砸过去。要是它‘死’得透透的,自然没反应;可要是装的,石块砸在身上吃痛,它那‘装死’的把戏就演不下去了,立刻会发出愤怒到极点的咆哮,挣扎得比先前更凶狂,那眼神里的恨意,能让人心底发寒。”

“我们也见过真正被套住太久,耗尽了生命力的野猪。”秋生爷的声音低了些,“那时候,它们眼里的火光确实熄灭了,变得浑浊、黯淡,身体也僵硬了,透着一种无奈的凄凉。但更多的时候,战斗会进行到最后一点。”

说着话,我们来到了布套的山坳。突然,走在前面的秋生爷猛地举起手,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前面一片狼藉的雪地上,一幕惊心动魄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头黑褐色的庞然大物,像一头小水牛犊,正被几根弹起的毛竹高高吊在半空!正是那头大公野猪。它的一只前腿被坚韧的皮绳套死死勒住,整副身躯悬着,离地足有大半人高。那绳子不知是什么材料编的,深深陷进它粗壮的腿肉里。野猪显然已经挣扎了许久,周围的雪地被它的蹄子刨得乱七八糟,露出黑色的泥土,碗口粗的小树也被撞断了好几根。

它听到人声,猛地扭过头来。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如此清晰地看到一头暴怒的成年公野猪的脸。它的头巨大,吻部很长,两根弯刀似的獠牙从嘴角呲出来,白森森的,沾着泥雪。眼睛圆瞪,布满血丝,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一种被羞辱的狂躁。它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像两股小喷泉,从鼻孔里汹涌而出。浑身的鬃毛因为挣扎和愤怒而竖立着,显得更加庞大骇人。

看见我们,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不像猪叫,倒像受伤的猛兽在嘶吼,在山谷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它开始疯狂地扭动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向下蹬踹,试图够到地面。每一次发力,那勒紧的套索就把它往上提一下,吊着它的毛竹也跟着剧烈地弯弹、摇晃。它就这样在空中徒劳地晃荡、旋转,像钟摆,又像被无形之手玩弄的傀儡。它另一只前腿和两条后腿胡乱地蹬踢,可什么都够不着。挣扎的间隙,它会停下来,死死盯着我们,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黏稠的涎水混着血丝从獠牙边淌下来。

我们不敢靠近。宪虎伯低声说:“看见没,这劲头,装死?它现在只想把咱们都撕碎。”秋生爷点点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大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抡圆了膀子,用力掷过去。

“砰!”石头结结实实砸在野猪厚重的肩胛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野猪的挣扎瞬间达到顶峰。它狂吼着,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暴怒,身体猛烈一挣,竟然带动着那几根碗口粗的毛竹都跟着大幅度弯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但它终究没能挣脱,反而让套索勒得更深,鲜血从绳套边缘渗出来,染红了它腿上的黑毛,一滴滴落在下面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坑,很快又被新渗出的血连成一片。

看着它渐渐力竭,挣扎的幅度变小,只是胸腔还在剧烈起伏,呼哧声如同破风箱。宪虎伯和秋生爷对视一眼,知道时候到了。两人慢慢取下背上的枪,拉栓上膛,动作沉稳而熟练,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打胸口白毛那儿,心口薄。”宪虎伯对秋生爷说,同时自己也举起了枪。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明白。”秋生爷简短应道,眯起一只眼睛。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炸开,清脆地撕裂了雪山的寂静。子弹钻进野猪前胸那撮容易被忽略的浅色毛发区域。野猪的身体猛地一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那声音不大,却尖利得刺耳,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鲜血立刻从弹孔里飙射出来,在雪白的背景下,划出两支刺目的红箭。

但这并没有立刻要了它的命。剧痛激发了它生命最后,也是最狂暴的力量。它不再吼叫,而是发出一连串尖利到几乎不似猪声的嘶鸣,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甩打!绑着套索的毛竹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剧烈地颤抖、弯折,仿佛在哀鸣。更多的血从伤口和嘴里喷涌出来,泼洒在周围的雪地、竹竿、树干上,热气腾腾,迅速在冷空气中凝成血霜。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雪地的清冷,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

它挣扎了足有一两分钟,那时间漫长得让人窒息。终于,它的动作迟缓下来,只剩下四肢无意识地抽搐,圆瞪的眼睛里的凶光渐渐涣散,但依然朝着我们的方向,仿佛最后的不甘地凝视。只有喉咙里还有“嗬……嗬……”的、拉风箱似的出气声,每一声都带着血沫。

宪虎伯把枪递给秋生爷,解下背上那柄长尖刀。那刀身狭长,闪着寒光,刀柄缠着浸透汗渍的牛皮。他把它牢牢绑在一根准备好的长竹竿顶端,用麻绳扎了一道又一道,打了个死结。他双手握紧竹竿,试了试分量,然后步伐沉稳地走上前,在离野猪一丈多远的地方站定,深吸一口气,将刀尖对准野猪咽喉下方那块微微起伏的部位,猛地一送,一拧,再用力向下一扎!

“扑哧”一声闷响,长刀尽没而入,直至刀柄卡住。野猪最后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浑身肌肉绷紧又松弛,发出半声如同叹息般的闷哼,终于,那硕大的头颅无力地耷拉下去,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一动不动了。

世界重归寂静。只有风吹过染血的竹梢,发出轻微的呜咽,像是在替谁叹息。

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上前。宪虎伯伸手探了探野猪的鼻息,又摸了摸脖颈,确认它已经死了。他沉默着,用那把长刀割断了套索。野猪沉重的躯体“轰”的一声砸落在雪地上,震起一片雪沫,在斜照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随着它彻底倒下,山林里忽然静得让人心头发空。刚才的枪声、吼声、挣扎声,全部消失了。宪虎伯和秋生爷站在那里,刚才的利落劲头似乎也随着野猪的呼吸一起散掉了。他们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那团渐渐失去温度的黑色身躯,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一种胜利后的疲乏,还有一种更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我说不清,只觉得心头也跟着沉甸甸的。

宪虎伯蹲下身,不是查看猎物,而是伸出手,用他那缺了四根指头的左手,轻轻拂开野猪眼皮上沾着的雪沫和血痂,让它合上眼。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用一种我们平时很少听到的、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老伙计,你是条硬汉子。这山头,你算一号。”

这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更像是说给这头野猪,说给这片山林听的。

秋生爷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从腰间解下装酒的葫芦——那是个磨得发亮的军用水壶改的,拔开塞子,没有自己喝,而是将里面剩下的一点酒,缓缓地、郑重地洒在了野猪头边的雪地上。清洌的酒香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这是一种古老而朴素的祭奠,山里人打了大牲口,都会这么做,意思是:你的命我取走了,这口酒,敬你的魂。

宪虎伯站起身,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神恢复了平时的锐利,但多了些别的东西,那东西很深,像这山里的老潭。“小子,看明白了?”他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咱们靠山吃山,打猎是为了活路,不是为了糟践。碰上有种的对手,更得敬着点儿。它跟你拼到底,没耍孬,你就得认这份狠。山里的规矩,不只是怎么下套、怎么开枪,更是要晓得,你拿走一条命,就该有份掂量、有份敬重。”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但“敬重”这两个字,和着眼前的情景,深深烙在了我心里。很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那种敬重,不是矫情,而是常年与山林打交道的人,对另一种强悍生命最直接的承认,也是对自然法则最朴素的领悟。

这之后,他们俩才开始动手处理猎物。秋生爷拿出短刀,在野猪后腿血管处开口子放净余血。宪虎伯则忙着砍来几根粗壮笔直的木棍和坚韧的青藤。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低声交流一句“这边抬”“绳子紧一紧”。他们的动作娴熟麻利,却又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那不像是在分割一块肉,更像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庄重对待的事情。刀刃划过皮毛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一切收拾停当,太阳已经西斜。金红色的余晖从山脊那边漫过来,洒在茫茫雪原上,给雪地、给染血的竹林、给静静躺着的黑色巨兽,还有两位须发斑白的老猎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悲壮的色彩。那光不刺眼,柔柔的,却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把木棍穿过绑好的野猪蹄子,试了试重量,调整了一下绳结的位置。宪虎伯在前,秋生爷在后,两人在杠子前站定,同时弯下腰,将肩膀抵进杠子下。

“一、二、起!”

两人同时发力,喉间发出低沉的闷哼,“嘿”的一声,将那三百来斤的沉重猎物抬离了地面。他们的腰板在那一刻挺得笔直,像两张拉满的弓。脚步深深陷入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坚实。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并排的脚印,中间,拖着一条属于猎物的、宽宽的痕迹,蜿蜒着,通向山下那片已经开始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

我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山坡上枯树的影子、与远处群山的影子,渐渐融合在一起。他们抬着战利品,走在归家的路上,那身影,在漫天霞光与无垠白雪之间,在血色残阳与苍茫山野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苍老,又那么雄健。宪虎伯狐皮帽的毛边在逆光中泛着金晕,秋生爷肩后那杆小马枪的枪管,也闪着一星半点冷冽的光。他们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像是从这片大山古老脉搏里直接走出来的两个音符,厚重,深沉,而充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那天晚上,村里许多人家都飘出了久违的、炖野猪肉的浓烈香气。那香气霸道,混着花椒、大料、干辣椒的味道,弥漫在寒冷的冬夜里,带来一种扎实的、饱足的暖意。而在我往后的很多年里,总会想起那个雪后初晴的傍晚,想起雪地上那摊刺目又很快被新雪覆盖的暗红,想起野猪最后那混合着痛苦与不屈的眼神,更忘不了的,永远是夕阳下,那两个抬起沉重猎物、默默走向人间烟火的山一样的身影。

他们,和它们,都是这山野的一部分。搏斗,依存,较量,敬重……最终,也都将归于这片沉默而慷慨的土地。这大概就是山,用它最直白、最粗粝的方式,教给我的,最初,也最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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