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5年9月初,我和一些小学同学结伴而行。一头是一只漆着红色油漆的旧木箱,装着一些书籍及简单学习生活必用品,一头是床棉被、装满腌菜的竹菜筒和几斤米,用一条我平时常用的竹扁担挑着,从姚家村出发,翻山越岭,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带着一颗好奇向往的心,懵懵懂懂地来到了五府山中学,开始了为期四年的中学生涯。
从姚家水口沿曲折蜿蜒的青石山路而下,经凉亭过石门,穿金钟山窄短小街,爬壕岭,过卜家,沿着一道长长的青石小道来到波光粼粼的甘溪河边。时当上午九点多钟,秋日炎阳悬挂在碧水洗净过般蔚蓝空旷高远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很是炎热。我们纷纷放下行李,脱鞋,大呼小叫着涉入清凉诱人的溪水之中。
哇呀!这水实在清干(漂亮),阿(我)都想困(睡)下可(去)嬉(玩)个足意!
哇唷!这河真宽,有阿大家归里(我们家乡)小溪十几下大,好多鱼也,走来走可(去),撇脱(形容快)得很!
恩大家(你们)还倚(站)着做这个(干什么)?还不快点下来嬉(玩)下?
唷!水都汶(淹)到猫咪头(膝盖)上面,裤都透透湿(很湿)了。
一伙人叽叽喳喳说笑着,欢快嬉水。
一湾清澈见底的溪水,从东顾自低吟浅唱着蜿蜒而来,缓缓向西而去,有时还调皮地轻撞几下河中、岸边的裸露的巨石,露出洁白的细牙,发出哗啦啦的嬉笑。水不是很深,最深处也不足两米,但很是宽阔,绿茵茵,碧碧蓝的溪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迷人的波光,河床尽是大小不一的圆石,赤脚踩在其上感觉有些滑溜溜的,稍感有点挌脚,各种大小不一的鱼儿在碧水中欢快地往来游动穿梭,有的还撞到我们的腿上,痒西西的,惹得我们心儿麻痒痒地骚动,恨不得立即脱了衣裤扑入水中,尽情扑腾个够,再想方设法抓上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儿。但想到马上还要办理入学手续,只好悻然作罢,双手慢慢捧把清凉的溪水急急洗把脸后,便开始呼朋引伴地叫着,大家表嬉(不要玩)了,等下来不大(来不及)报名。西仔,快点走!一伙人嘻嘻哈哈笑闹着,都依依不舍地穿鞋挑担,沿着青石铺就的一阶阶跳石,飞快上岸朝街而去。
甘溪街是条约八百来米长老街,街面均用圆圆的青石铺就,许是年代较为久远,经过行人长年累月不住踩踏,街面的青石俱是圆润清滑,在阳光下闪动着亮亮幽光,有些旺眼睛(耀眼),人走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使人恍然回到久远的过去。街约两米多宽,两边是土木结构的住屋和一些大小店铺,木板货架整齐摆放着一些品种繁多的货物及日常用品什么的。街中有几家小吃店,店前的蒸笼冒着迷人朦胧的蒸汽,飘出阵阵勾人胃口的香气,好似在不住地朝你招着手儿,引诱着说,来呀,来呀,香喷喷,好吃得很呢!使你直冒口水不由得朝着那而去。穿白衣戴向帽的厨师在长长的案板上,把长面团摔得呯呯直响,嘴里还不时地拖着长音悠然叫卖,香喷喷的包子、白花花的馒头花卷、金黄酥脆的油条,还有好吃的清汤、水饺、面条啰……,快来唷,好吃便宜又实惠!
平时街上来往的人并不是很多,时有几个小孩提着个油瓶打个酱油醋,买点盐、味精什么的,不时有三三二二的人儿慢悠悠地走来,轻声细语地问着价格,讲着价钱。店主们笑眯眯极为耐心静气地望着不断翻看比较着的客人们,很是和气殷勤地递这送那,不厌其烦地介绍各种货物及价格,客气满足地送走各位顾客,嘴里还不住地说,你好走,希望下次再来光顾!
二
穿过西街,沿着一条窄窄的幽深小巷,我们从侧门来到了五府山中学。
学校坐落在甘溪街的西北方,靠西已是小街尽头,过条水渠是座不高的小山,山的南边是五府山职工医院,再前边是翻腾着金色稻浪的田野和散落其间白墙黑瓦的农家,长满柳树的河岸,满是卯石的河滩,以及连绵不断,层层叠叠的黛色远山。
学校正门是一条两米来宽的水渠,水渠边是一条傍山开修而成,沙石铺就的简易公路,向东依次是粮站、邮电所、税务所、车站、国营商店,较为显眼的是一座二层的,土砖结构白墙黑瓦的国营招待所。再靠后的山边是五府山水电站和甘溪分场办公楼。这是我们活动最多的地方,商店有一买书专柜,我和老泉、旺和常驻足柜前观望,指望能见到一本本可读的书籍,但大多很是失望,那时可读的新书实在少得可怜。记得曾在那买过一本叫《西沙之歌》的小说,那语言有些像散文诗,很是煽情。老曹、明建和小王强家就住在水渠边山脚下,我时常会到他们家坐坐,偶尔还能得到些吃食。到得最多的是老曹家,馋的自是他家中的那些藏书,那里总是有种奇怪的吸力似的,我和老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而去。
中学的门前溪水总在晨光里碎成万点银鳞,那条蜿蜒西去的沙石公路,像条褪色的布带子勒进两山之间。每至雨季,黄泥浆从长长的陡坡两侧倾泻而下,把路面浇成浑浊的河床。我常看见骑自行车的汉子在斜长的陡坡上挣扎,车铃铛的惨叫混着链条打滑的咔嗒声,最终化作人仰马翻的闷响。血水混着泥水在沟渠里蜿蜒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总会默契地背过身——山里的岁月教会我们,有些疼痛不宜凝视。
公路上方是两座百来米高的小山,校对面的小山是我们学生开垦出来的环状形山地,春天我们各班接班级翻挖播种,夏季挑粪浇水除草,秋收时挖红薯、土豆等。
学校最前身为创办于1929年8月的甘溪初级小学,这是本地自清末民初以来第一次有了推行的新式教育。从此,本地的私塾教学的历史逐渐结束。1959年9月增设初中部,开始招收本地小学毕业生入学,这是五府山有居民以来的第一所施行普通中等教育的学校。1968年6月,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中学,管理学校,五府山中学改名为“五七中学”,中学行政领导改为革命委员会。1970年9月,学校增办高中部,首届招收高中新生36人入学。1974年五七中学改名为上饶县五府山中学,废止革委会,由上饶县教育局任命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等职务。一批大学毕业知识水平较高的上山干部和知青,从全场各地各单位相继调入学校,充实教学队伍,学校进入良好的发展阶段。
为推动学校发展,总场把甘溪鬼崽窝山场200多亩划归五府山中学管理,用作学校师生开展勤工俭学的劳动基地。
初一到高一的三年间,我们很多时光便在那基地度过,种红薯、土豆、南瓜、冬瓜、黄豆、麦豆、西红柿、黄瓜等蔬菜,挖地、种植、除草,为这些作物施肥浇粪等。我很喜欢这种劳动,因为我除语文较好外,其他课极差,在这种劳动中我找到了自身的价值所在。这一系列农活,从小我爷爷奶奶和姑姑,就手把手教会了我,我个儿虽不高,瘦小,但做起这些农活来我显是得心应手,样样精通,从容不迫。那些上山的干部子弟同学,这时只好向我虚心讨教,我自是倾其所有,手把手耐心指教,毫无丝毫反意。我还指望抄他们作业呢!
学校正中间是一栋两层的砖瓦结构办公楼,办公楼中间对着是一条很宽的大道,一直通到宽大的校门。左右两边前面一些是排整齐的一层土瓦房,每个房间的大窗都是可开关的玻璃窗,光线很好!共有八间大教室,宽大敞亮,那时我们初一有三个班级,初二和高中共有多少班级我不大清楚,全校总共有学生应有三百多人吧。教室前面左边是沙石铺就的大操场,立着铁制的单杠和双杠及跳远用的沙坑,右边为水泥浇就的乒乓球场和篮球场。我那时因个小抢不到球,不太玩篮球,只是站在旁边观望,有时为某人进一好球而高声呐喊助威。我喜打乒乓球,用自己削制的木拍,一有空就往那两张球桌奔。球友是旺和、老封、费海伟、祝明建、明喜等人,抢不到球桌时就在旁边细细观看,有时实在想打,就到教室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打球过瘾。费海伟有副红色带海绵的好球拍,他很细心地教我如何发旋球,如何削球等。跟他一起打球,我学到了很多,球艺进步很快。
球场右边是食堂和学生宿舍,因宿舍不足,初中学生全住在食堂大饭厅一半用砖墙隔制出来的大宿舍,宿舍放几十张上下两层的木制学生床,共住近一百人,其中男生。人太多,平时声音很大,嘈杂混乱。有时一些懒同学把水随手泼在地上,把垃圾随手乱丢,夏季常常散发出阵阵难闻的霉臭味。记得有次班主任曹老师来检查寝室时,被熏得难以忍受,掩鼻而逃。她便把此事慎重向学校反映,随后学校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卫生大整治,才得以真正好转。
每晚十点电铃响起熄灯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值周的张仁宽老师最是认真负责且严厉,晚上打着电筒查寝,为一些踢被子的同学细心地盖好被子。早上起床铃响过后便到各寝室查看,特别是冬季清早常有人被从暖被窝中拖起,还需写出深刻的检讨书。知道是张老师值周,大家都很自觉,晚上吵闹打架很少,睡懒觉的情况基本为零。
因同学来自各方,又不同班,排队打饭时常有争吵打架事件发生。饭菜因拥挤常常倒在人头上身上,有时还发生稀饭、汤类倾倒烫伤事件,饭厅几个窗口下面饭后常常是一片狼藉,菜饭和汤水满地都是,真是有些惨不忍睹。后来学校只好每天饭间抽调一些高大男生组成专门纠察队,由值周老师带队盯着,情况才有好转。
老泉、西仔、明喜都大我一岁,他们个子高,力气大,从小就玩在一起。特别是西仔,跟他部队转业的父亲练过些拳脚,个子高大,双臂粗壮有力,属于天地不怕的人物,我常跟随他们身后。有一次排队打饭拥挤拉扯,有两个不熟悉的同学见我个小,挥手想打我,他几个挺身而出反把那两个同学揍了一顿。学校一时便传,姚家佬练过,有一套功夫,手快、腿狠,还是少惹为好。我们几个顿觉很是扬眉吐气。为此我们几个还被老师好一顿批评,被逼着写出深刻检查,并向被揍同学赔礼认错来着。
学校沿门口水渠筑有两米来高的围墙,围墙边种有高高的柳树、樟树和雪松。夏秋时节常有知了在树上长鸣,我和旺和、西仔几人常在放学后,悄悄爬上树去抓来烤吃,又香又脆的,好吃极了。公共厕所在左边操场边,教室左边后面是一排一层的教师宿舍,再后面就是甘溪老街,我们有时会到街上走走,买些牙具等生活用品什么的。
三
我们那时校长姓江,个子瘦且矮小,长一脸麻子,声音有些尖细,我几次见他笑眯眯地和几位老师站在操场说着什么,有时还比比画画做着手势。据说他批评人时极为严厉,阴沉着脸,会骂人,有些凶,我们便都有些怕他,远远地看到他就绕道而行,怕碰到他会挨批评或发生些不好的事儿。有时他会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激情高昂地为全校师生发表讲话,我躲在远远的人后,也没认真听过,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我七九年高中毕业后再未见过江校长,后据说在20世纪80年代被调到其他单位去了。
学校办公楼一楼有个卖饭菜票的办公室。我一般星期天下午走十五里山路在四点多到校,背八九斤大米到此办公室换饭票,偶尔我姑姑会塞五角钱给我,我便很难得地买二毛钱菜票。中学四年,我大多从家里带奶奶为我炒好的一些腌制菜,用特意制成的大竹筒或玻璃瓶装着,偶尔开开荤买个五分钱的炒菜或二分钱的汤解解馋。至于买一毛钱以上的肉类菜更是难得。
我记得卖饭菜票的老师竟与我一样同姓姚,精瘦精瘦,约有五十多岁,戴副老花眼镜。他那带着慈祥笑意的眼神透过镜片,总是那样笑眯眯地盯着我看,使我顿觉有种和蔼可亲的味儿,心中便生起丝丝暖意。他常笑着把饭菜票一张一张,慢慢细致地数着递交给我。像我爷爷那样轻言细语地对我说,拿好,放好,这可是一礼拜的吃食,掉了可是要饿肚子的啊!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一个劲地点头道谢!好好好,谢谢姚老师!后来我知道,他是我班班长杜鹃同学的父亲!有一次人少的时候,他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认识你父亲和叔叔,你很小的时候跟叔叔一起在我家吃过饭,那时你叔叔在中学贫宣队。不记得了吧?哈哈!他说着,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一时释然,无怪乎他一直对我是那样具有耐心,总是像我爷爷般慈祥地笑望着我,使我倍感心安、亲切!
四
初中的班主任姓曹,是刚高中毕业不久的漂亮女生。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曹老师身高一米六多,红润的脸蛋,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散发着迷人的光亮,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声音清澈如山间溪水叮咚动听,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长辫,随着其走动在身后轻轻摇曳,很是显眼,清干(漂亮)。她上语文课的样子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她对我很是亲切,像个大姐姐似的关心我。常常把我和老曹、老泉几个人的作文作为范文在课间朗读,评点,这使我对自己树立起了信心,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总有所长,读书便更为有劲专心了起来。
印象较为深刻的是她挑担粪箕,肩扛锄头带我们一起劳动。来回的路上,有时会和我们聊些学习生活的琐事,询问我们所遇的一些困难和问题,一起为我们出主意,想办法。
75年冬在横山头下的乌石湫河滩开荒造田,她用一块红头巾包住满头黑发,顶着寒风和我们一起挖沙挑土,身边总带着些简易的医疗用品,纱布、红药水、酒精、胶布之类,一有同学不小心弄破了手和脚,她就赶紧奔跑而至,俯身小心进行紧急处理,细致为其包扎,还不住地问,痛不?忍住。明日在校休息一下!
在劳动休息的空间,还会起头领大家唱几曲高昂的歌儿,为大家鼓劲,加油!我记得她带我们唱的多次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她微昂着头,站在河岸的沙土堆上,顶着呼呼而来的寒风,红色头巾的尾梢迎风飘舞,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好似在殷勤为其伴奏助威,激昂动听的歌声在旷野中响起。她挥动着纤细的手臂,微笑着示意我们加入合唱,顿时声音渐大,先是有些杂乱,随着她舞动的手势,歌声渐渐合拍、整齐而嘹亮起来: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雄鹰展翅飞 哪怕风雨骤
革命重担挑肩上
党的教导记心头
党的教导记心头
党的教导记心头
小小竹排江中游
滔滔江水向东流
红星闪闪亮 照我去战斗
革命代代如潮涌
前赴后继跟党走
前赴后继跟党走
砸碎万恶的旧世界
万里江山披锦绣 披锦绣
砸碎万恶的旧世界
万里江山披锦绣
万里江山 披锦绣
至今想来,这歌声仍在耳畔回响萦绕,曹老师站在高高土堆上,迎着寒风挥动着有力的手臂,引吭高歌的模样是那样美好靓丽,使我永生难忘!
她两年后调离学校。我在八一年考上大学时,在总场碰到过她。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国庆啊,你很不错,很争气唷!在五府山中学毕业,那样差的底子,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老师我很是佩服!祝贺你!
我记得,那天她很是亲昵地轻拍着我的肩,鼓励我说,好好学习,我相信你能走得更远!
90年代初,我调地委机关,后知道她在地区林科所工作,便到林科所看她,她那时已任所长,与同是五府山调出的虞书记搭班子。她高兴地握住我的手,笑嘻嘻地调侃打趣我道,哟嗬,姚科长亲自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工作呀!欢迎,欢迎!搞得我一时面红耳赤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我们天南海北地谈了很多很久。她和虞书记留我在所里吃晚饭,喝了些酒,很是高兴。后来,我常会与她通个电话,问个好!多次到林科所看望她和虞书记。我调高校任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与她见面,听旺和说她后在市林业局退休。
前些时我打完牌在路上闲逛时偶遇到她,见她瘦成一长条,但那双乌黑的眼睛还是闪着亮光非常有神。她见我怔怔凝望着她的眼神便微笑着告诉我,去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动了手术,好在恢复得不错,又能四处走动溜达了,感觉还不错,可能还能再活些日子。我真挚地祝曹老师健康长寿,快乐平安!
初一的数学老师叫魏建宁。他个子瘦小,偏瘦,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毫无忌惮地顾自飘扬着。他讲课时总是背对着黑板斜侧着身子,一双乌黑的眼珠闪着亮光在两个眼眶间不住地转动着,给我们这些学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在说,别走神,别乱动,别做小动作,别扭来扭去的,你们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好好地认真听讲吧!他讲课时左脸颊朝上稍稍鼓起,使我总觉得他口中似乎含了个糖果或其他什么东西,声音急速而洪亮在整个教室里回来荡去的,边讲边配有各种有力的手势,讲到激动时常常是口沫四溅。我和吴旺和个子小坐第二位,都不得不偏过头去或适时低下头,以避那飞溅而来的口沫找到我俩。
魏老师教学很是认真,对不好好听课,作业不按时交的同学常常劈头盖脸,严肃批评,一点情面都不留。我数学差,课堂每遇提问都战战兢兢,害怕他找到我回答不上,那就惨了。我曾多次因数学成绩不好和回答不上提问被罚站,搞得我面红耳赤的,好不自在。现在想来都还有些尴尬!
他在教学之余,常常虚心向各位老师请教,很是认真地补习功课,他似乎是在78年考上大学。他大学毕业后在原上饶卫校任教过一段时间,后考上研究生并留在广州一所大学任教。
前些时,我在网上看到过他拍摄的一组五府山风光照,其中五府岗的几张风光照非常漂亮、极有气势,他还在海拔1890多米的山岗搭了个供人休息用的简易棚子。其中有张他在五府岗顶的照片很是显眼有趣,他站在无边柔软翠绿的高山草甸之上,身后是嶙峋的怪石和高山矮松,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万壑,天空如山泉水清洗过一般蔚蓝空旷而空远,照片中的他手里握根长木拐,那拐显然是在攀登五府岗时临时找的,削得很是粗糙,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大背包,戴顶帆布灰帽,头发有些花白,稍仰着头,一双不大但非常有神的眼闪着有些调皮的光芒,仿佛在告诉大家,我很健康,快乐,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呢!他满脸洋溢出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嬉笑!
五
我依稀记得有段时间坐着第一位的是娇小美丽的王蔚同学,调皮胆大的同座吴同学为引起她的注意,有时会用手假装不经意似的轻扯一下她飘下的乌黑柔软的长发,或用课本轻压住那落在我们课桌上的发梢。得到的肯定是王同学愤怒地回头一瞥,或是低低的一句怒骂!要死啊!
我用很是无辜的目光望着发怒的美少女,轻轻地用嘴朝吴同学那边努努。意思是:这可不是我干的啊,是那个浑小子,你找他!
整个中学期间,我因营养不良而发育较晚,一直显得瘦而小。又因刚从那偏僻的小山村,来到我当时已觉很大且繁华的甘溪小镇,总有些自卑和胆怯。特别是面对这些有些与众不同的上山干部、教师子弟。他们阳光灿烂,父母一直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从小过着衣食无忧,快乐单纯的生活,且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显得很是自信开朗。面对老师同学毫不怯场,言笑晏晏,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表达准确。那像我这个来自偏僻山旮旯的山娃子,衣冠不整,破衣烂衫,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刺猬,一脸自卑木讷相,再配上满口山味十足的姚家普通话,一副面红耳赤,目光躲闪,支支吾吾,低首扭捏的憨相,常惹得大家哄笑不已,使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整个中学期间我难得和女同学说话。这可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确实不敢!有些自卑,有些害羞。更别说像某人那样做出同等大胆行为,本人连想都不敢想一下,更别说付绪以行动了。苍天做证,为此我对吴同学真是佩服之至!私下为其竖了不知多少的大拇指啊!
我们的英语老师姓王,瘦高个,脸颧骨稍稍有些突出,眼口鼻紧凑显得有些稍小,两道黑眉双双上突,两耳便略显得有些大,似乎常喜欢戴顶黑帽,那样式我是从未见过,总觉有点儿酷样。他是上山干部,因学校找不到英语老师他便来任教。他讲课声音细而尖,常用食指对着张着的嘴巴,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教我们英语字母的发音和读法,那姿势和动作使我们总觉得有些夸张和怪异,常常会惹出阵阵不由自主的笑声。但他并不愤怒、生气或发火,只是对着我们这些有些顽劣的孩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苦笑,摇摇头。稍等片刻,待我们止住了笑,便又重整旗鼓,毫不气馁地顾自开始认认真真,有板有眼地讲课,孜孜不倦,不厌其烦地继续进行崇高的教书育人大业,这使我对其不由心生佩服之情。后来,我知道他是王美女的父亲,是个资历丰富,很有学识的南下干部,曾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志愿军前线文工团成员,我更是不由得对其肃然起敬。但我对那英语始终也听不进去,至今二十六个英语字母总记不太清,更别说英语成绩了!我毕业后一直未见到过王老师,他应是在80年代回市里工作。
六
76年9月,袁老师任语文教师兼班主任。他原是上饶报社的编辑,58年的上山老干部,后到校任教。他个高且瘦,头发稀少还依稀有些白发,声音虽不太大,但低沉有力,常常板着脸,鲜有笑容,显得很是严肃古板的样子。他教学非常认真专注,富有感情,很少拿书和课本,总是胸有成竹地时时背诵出大段诗文,声音随着课文内容的变化而变化,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不时还挥动着手做着各种手势。我很喜欢听他这种充满感情的讲课,常常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用语言、手势和表情,极力营造出的世界中,不可自拔。他很认真严肃地盯着我们,我认真仔细地做着笔记,生怕会漏过一个小小细节。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讲解《井冈翠竹》这篇袁鹰所作的经典散文,许是他和作者同姓,袁老师极为喜爱这篇文章。他在朗诵和讲解时感情非常投入,不时辅助做着极为生动形象的手势,那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随着课文而时高时低,有时压抑有时高昂,起伏不定,讲到动情时,头也随着不住地摆动,两眼冒着灼灼的神光。
“井冈山的毛竹,同井冈山的人民一样,坚贞不屈。血雨腥风,毛竹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不向残暴低头,不向敌人弯腰;竹叶烧了,还有竹枝,竹枝断了,还有竹鞭;竹鞭砍了,还有深埋地上的竹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向大地显露着无限生机的,依然是那一望无际的翠竹。……井冈山的翠竹啊,你是革命的竹子!你永远那么青翠,永远那么挺拔,风吹雨打,从不改色;刀砍火烧,永不低头——你是英雄的井冈山的象征。”
随着他那充满感情的精彩讲解,我仿佛置身于那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无边无际的井冈翠竹海洋之中,耳畔响起隆隆的枪炮声,无数红军战士手持竹制武器,竹枪、竹钉、梭标杀向敌人,一会儿又似乎看到无数被烧毁的竹林,有无数尖笋在春雷之中冒着寒风顶破坚硬的石土,刺向天空。
见我喜欢文学和古诗文,作文也写得有模有样,上课听课极为认真,他便对我有了好感。课后,他便找我细细交谈,得知我的家庭状况后,对我更为关心。有时还把他认为好的书推荐给我看。他非常耐心细致地教我如何阅读,怎么做读书笔记,写读后感,写故事概况等。
他说,读书一定要认真读进去,要带着感情去读,边读边思考,并依据读本大胆展开无边无际的相应类似联想,一定要边读边做好读书笔记,要随时把自己认为好的句子,特别是自身的感受也要随时记下来。这些方法大都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之后我按他教的去做,效果明显,这使我终身受益匪浅。
袁老师教过我两年,随后他回到《赣东北报》报社工作。我八三年在师专上学时曾到过报社拜见老师,他很关心我的作文,问我还坚持写文章不?在得到我肯定回答后,便要我下次带几篇习作给他,我自是欣然以答。后我又多次得到袁老师耐心细致指教,并有几篇短文经他推荐在《赣东北报》副刊得以发表。
吴梅桂老师那时不到三十岁,梳个短发,个子不到一米六高,清清爽爽,显得很是精干。我记不得她是哪年任过我的数学老师,时间应不是很长。不知怎么?她一直对我很好。总是亲昵地叫我,国庆呀,晚上来我家吃饭。
我记得初中两年,学校对学习抓得不是很紧,基本上没读多少书。那时开学时一般课本都还没有到,要等到开学后一个来月才有课本,老师是根据以前的记忆进行教学。那时的课本都是临时由各个省自行编印,质量参差不齐。我觉得江西的课本更是无法与其它地方相比,考试也不太严格,课后布置的作业也不多。我从四岁父母离异后,一直跟爷爷奶奶和姑姑长大。父亲长期在外工作,后又重新组织家庭,一年只是在几个重要节日会回老家一下,像做客似的,根本就没时间管我。姑姑在我五岁时出嫁到八里远的周家,我爷爷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能让我和妹妹俩不饿着冻着就很不错了,哪可能会过问读书好坏之事。姑姑倒是会时常问起,但因不生活在一起作用也不是太大。我那时除了语文成绩不错,其他课程一直都很差,上课还老是打瞌睡,常被老师罚站。我觉得有愧于吴老师对我的好,便有些忸怩作态之样。
吴老师见我脸红,自然知道我的心事,便善意地轻笑道,别不好意思,等会就来,我和常老师等你。常本龙老师是我们化学老师,戴厚厚的近视眼镜,是下放的上海知青,吴老师的丈夫。后来,我知道他俩夫妻认识我叔叔和姑姑,了解我的家庭情况,出于对我的同情,中学四年一直格外关心着我,常常嘘寒问暖,有时叫我到她家中吃饭,帮我解决一些困难和问题。我的数学和化学成绩一直很差,但他俩都从未因此批评或责怪过我。他俩总是微笑和蔼地对我说,别急,慢慢来,等你钻进去后,总会理解的。记得有一年寒冬,我没有赶上学校晚餐饭点。不知怎么就让吴梅桂老师得知,她把我拉到家中为我做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肉丝面。见我狼吞虎咽般一气吃完大碗面条,还意犹未尽不由自主地用舌头舔了舔碗边的汤水,看到深冬还穿着单裤,头发乱糟糟,破衣烂衫的我,他夫妻俩眼眶有些湿润,露出了真挚的怜爱之情。那天吴老师还特意找一套半新的男棉毛衣裤,硬要我到房间穿上,她笑着对我说,是你常老师穿过的,他穿不下小了些。我看过了,你穿刚刚好。我知道她夫妻俩对我的好意与关爱,便没有推辞,忍着泪默默地穿上,朝她俩深深地鞠了个躬,带着她俩给予我的饱暖疾步含泪而去。我深知,他们一直为我担忧,生怕我陷入人生苦难的深渊。他们对我的帮助和真爱是真正发自内心深处,无私而又真挚。这真爱始终温暖着我,我一直铭记于心!
七
徐立忠老师个子较为矮小,头发有些灰白,高一时教过我们历史。他很是沉稳,话不多,只是认认真真地讲课,上完课后就顾自走人,不太和我们深入交流。他也是58年上山的老干部,据说曾发表过很多文章,但他却从未提到有关写作之事,这其中也许有些故事,但一直无人说起。
何老师曾教过我的政治,他是本县上泸人,老家离五府山很近。他显得有些憨厚,常常穿双旧解放鞋,裤子有时一只卷至膝盖,一只又未卷起,很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微笑着一板一眼地讲课,正整地沙沙板书,也不管下面学生愿不愿听,顾自讲完便是。他从不批评人,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去,很是洒脱。
方老师是学校教务主任,我们的生物老师,方坤同学的父亲。他上课时总提着个木制的无盖小箱,里面放着各种与课程有关的各种物件,动植物标本什么的。他上课认真且要求极严,目光警惕地在教室四处巡视,一点细微的小动作都别想逃过他的火眼金睛。他常从那无盖小箱中拿出个标本要同学们辨认,这难不倒我们小时整日在野地爬滚的山娃子,我大都能叫出其名,讲出其特性。他还会在课堂做些有趣的动物实验,很是吸引人。我很喜欢上他的生物课,可惜的是生物课程不多。
林老师高高瘦瘦,头和脸都显得有些小,他教过我们数学,上课内容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打一手好扬琴,学校的各种演出都少不了他的节目。他演奏的时候相当投入,微眯着双眼,双手持着用楠竹制成的琴槌,上下左右翻飞不断,在琴上交替击弦产生柔美抒情的音响曲音。 他演奏时双手交替持竹击弦,能运用传统方法包括左竹法和右竹法,通过调整持竹位置改变音色和力度,所奏音乐真是神情兼备、细腻感人。我记得他多次演奏过《闪闪的红星》插曲《映山红》,通过优美的旋律,深情的曲调,表达出对红军的热爱,对英雄的崇敬。
我记得在我读初二时学校发生了一个惊震全五府山的大事件。77年6月高二毕业班不知为何原因有人到学校举报,说毕业班有5人秘密成立反动队伙。后经查清,是5个同学在读了《铁道游击队》一书后,5人私下谈论想象小说中样成立个五府山飞虎队,由谁谁为队长,副队长,政委,神枪手一说。针对此事学校处理意见分歧很大,大部分认为这只是学生的小鬼把戏,又没真的有行动,也未形成组织和纲领之类,批评教育即可。有少数人认为这非常危险,这些人到社会后会成为小势力危及社会,要严惩,要开除出校并报公安处理。关心学生的老教师、班主任及任课老师极力为这几位学生开脱、求情,强烈要求保护学生。校领导便找到总场有关领导汇报说明,最后经研究决定,从保护年轻学生利益出发,责令5人做出口头深刻检查不记入档案,并发毕业证书,一场巨大风波才就此平息。
高一开学,很多农村同学辍学。有些同学到条件优惠不收学杂费并提供食宿,不要学生一分钱的五府山共大就读。我的挚友吴旺和、清崽等也在这年到共大学习。来自高州、塘里、茶坪等地的一些新同学成了我们同学。
杨默林老师是我高中的数学老师。他高大壮实,粗眉大眼,声音浑厚且富有磁性,与当时样板戏中高、大、上的主角很有一拼。他写有一笔好字,学校的大幅标语、墙报什么都由他一人包办。总场和附近的一些单位也常请他写些标志性大幅标语。他讲课的声音圆润而富有磁性,极具感染力,可惜他讲的是数学,再怎么动听,对我也无济于事,我总还是听得昏然若睡,不知所云。他个高,投球准狠,篮球打得极好,三步跨蓝步伐坚定有力,无人能顶。他爱人叫杨林,也是我校老师,专攻音乐舞蹈。学校的文艺演出一直由他们夫妻牵头组织,且办得有声有色,在总场极具特色。我记得学校高二年级曾排演过以《一块银元》为蓝本的话剧,曾在全垦殖场进行巡回演出,引起轰动效应。我记得剧尾有一个抬着被逼喝下水银而死的幼童,为一大地主而殉葬的一幕,极为震撼。
杨老师后任中学校长。
77年12月恢复高考,各地开始重视教学。78年7月上饶县组织了一场高一学生参加的全县统一考试,从中选取一批成绩较好的学生进入上饶县中学习。我和老泉、老曹、老封等都因偏科未考上,继续在五府山中学就读。学校当年有二十多人考入县中就读,我班江晓春、李自玉、大小王强、刘锋等人都考入县中,高二时三个班便合并成两个班级。
徐生寿老师是我高二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中等个,常年穿件黑色中山装,脸色阴沉抑郁,我从未见到过他那布满风霜的脸上出现过笑容,即便是勉强挤出的也是瘆人的苦笑。他家中贫困结婚较晚,妻子没有工作又不善理家务,养有两男两女,全靠他一人工资支撑全家,故家中生活极为困难。他住在河对面卜家一栋低矮的旧木屋里,据到过他家中的人说,他家可谓是一贫如洗,家中事务全要他一手打理,但他从未有过怨言,只是默默承受。他课讲得极好,且很负责任,批改作业一丝不苟,板书端正而有条理,设计很有层次,使人看后一目了然。他的语文教学曾被作为全上饶县的一个样板,进行推广。因此,他被任命为学校副校长!他的两个儿子成绩极好,先后考取全国重点大学,一时传为整个五府山的佳话。那时只有一谈到某某学习成绩之类话题,就会说,能跟人家徐校长儿子比不?谈论者顿时无言沉默。
四十六载光阴流转,母校已旧貌换新颜,师长们或退休或离去。但那段交织着青春苦涩与温暖、承载着师长深情厚谊的中学岁月,已然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永远鲜活,永驻心间。师长们的关爱如同明灯,照亮了我这个山娃子的成长之路,给予温暖、信心和方向。
师长们在艰苦年代展现出的敬业、坚韧、无私关爱和对学生的深切保护,以及他们自身对知识的追求,都成为激励我不断前行的精神力量。
八
我中学那会儿,是七五年到七九年,四年制,初高中各两年。头三年差不多是半工半读,读书这事儿,好像没多少人真跟我们过于较真,但劳动,那可是实打实的,一点不能含糊。我们学校是垦殖场新办的,学习压力小,作业不多,大家成天乐呵呵的,眼神都清亮,戴眼镜的属于“稀有动物”。晚自习全凭自觉,晚饭后,我们最爱干的事,就是三五成群,像一群散养的羊,漫无目的地在校外晃荡,东拉西扯,直到天黑透才回宿舍。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开荒、种菜、浇粪、锄草、插秧、割稻、打谷,这些活儿我门儿清。我四岁时父母离异后,和妹妹俩随奶奶爷爷以及姑姑一起长大。父亲在外工作,一年难得有三两次回老家来,这学习的事也就从小没人管,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天天有人紧盯着督促检查。不用说你也知道,那成绩会是个啥样了,实在不好意思提起。在课堂上,除了语文还能靠着作文偶尔露个脸,被老师夸几句,其他功课就彻底抓瞎了。经常得赔着笑脸,找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借鉴”作业。心里那点小算盘是:劳动课上我多帮帮他们,等抄作业的时候,他们也不好意思不帮着点儿我,这叫“劳动互助”吧。所以,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劳动课和语文课,只有在这两块“自留地”上,我才能找回一个少年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和自信。
学校对面有座小山,被我们学生硬是开垦出了环环相绕的带状梯田。春天,各班按顺序翻地播种;夏天,挑着粪桶晃晃悠悠地浇水施肥;秋天,就收获红薯、土豆什么的。后来,总场更是大手笔,把甘溪鬼崽窝的二百多亩山场划给了学校当劳动基地。从初一到高一,我们有大把时光是在那儿度过的,种过红薯、南瓜、冬瓜、黄豆、西红柿……五花八门。
这些农活,我从小跟爷爷奶奶和姑姑学得透熟。别看我个子不高,人也瘦小,但一拿起锄头就特别踏实。那些从城里来的干部职工子弟同学,这时候可就傻眼了,只好放下身段,虚心地向我这个“土专家”请教。嘿,这时候我可神气了!倾囊相授,手把手地教,耐心十足——还得指望下次抄他们作业呢,态度必须好!
初中的班主任曹老师,是个刚高中毕业不久的漂亮姑娘。记忆里,她个子高挑,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总是带着笑。声音清脆得像山泉水,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好看极了。她带着我们干过不少活,印象最深的是七五年冬天在横山头下的河滩开荒,还有七六年夏天去金钟山村“双抢”,秋天到十里远的吴村捡油茶籽。
那个冬天特别冷,曹老师用一块红头巾包着头发,跟我们一起挖沙挑土。她的手都冻红了,可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她有个百宝囊,是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纱布、红药水、胶布。哪个毛手毛脚的同学一不小心划破了皮,她立马就跑过去,蹲下身,一边小心处理,一边轻声问:“疼不?忍一下,明天在校休息吧。”她的手指很轻,包扎的时候还会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休息时,她站在沙堆上起头唱歌,最爱唱《红星照我去战斗》。红头巾的角在寒风里飘着,她手臂挥舞,歌声嘹亮。我们跟着唱,开始像一群蝌蚪乱游,后来在她的指挥下,渐渐成了调。她教我们分声部,男生唱低音,女生唱高音,唱到“革命重担挑肩上”时,她还特意做了个挑担子的动作,我们都笑了。那画面,我至今忘不了。
有一次,同学斌仔挑沙子过跳石,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冰冷的小溪里,棉袄湿透。曹老师赶紧跑过去把他拉起来,带他到附近老乡家,给他熬姜汤、找衣服。她把自己的外套给斌仔披上,又蹲在灶前添柴火,火光映着她的脸,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我们几个在一旁看着,心里居然有点羡慕:“啧,早知道摔一下能享受这待遇,我也摔了!”
九
开春早上,雾气带着霜寒,校门口就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那是锄头和粪箕在吵架。对面山坡上的环状红薯地,是我们年级的“军功章”,各班地界用石灰线划得清清楚楚。曹老师的长辫子随着挥锄的动作,画着黑亮的弧线。她教我们:“黄泥脾气倔,得掺草木灰哄哄;砂土存不住水,得拌猪粪肥喂饱。”二十来岁的女老师,讲起农事头头是道,可指甲缝里,总藏着没洗净的蓝墨水痕迹,暴露了她“知识分子”的本色。
我记得班上的劳动好手还真是不少,男男女女都有,都是出身农家的。但时间太久了,快五十来年了,名字有的记不清了,在此也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我记得有个高个子,头比较大,很是壮实,说话有些瓮声瓮气,家住在甘溪河对面卜家的同学。他力气特别大,常挑担大粪箕,还带着锄头什么的劳动工具。他表现得有些憨厚实在,劳动也非常积极卖力,是一把好手。我与他就无法相比了。我之所以把他记得这么牢,是因为我觉得他的名字实在特别而好玩有趣。
我是十月一日出生,懂事后总对自己的名字不太满意。觉得父亲对我起名这事儿根本没当回事,更别说用心或动脑子了。起得过于随意,没有任何特色。十一出生,就叫国庆,想也不想,多容易,简单,同名人过多。但我也无话可说,生命都是人家给的,何况个名,只是个记号而已,说啥就是啥。又不是买肉,好坏多少要紧得很不能有丝毫的马虎!那时人取名都这样随意,不像后来的我们会为小孩的名字想来思去,推敲再三。所以我第一次听到他叫卜生球这个名字时,便觉得也有一个和我名字一样普通且更好玩的同学了。心中还曾暗想,不生球,那要生个啥呢?生个蛋呀什么的好不?不由得想哈哈笑出声来。总在心里头嘀咕,咋有这样取名的,太好玩了。那时总想与人说说,但又没机会说。好在我没说,当时要是说了,那可真出大洋相了。
工作后,有次偶尔与一精通易学,古文学造诣较深的所谓大师聊到卜生球这个名字时,他禁不住大赞此名好,说取此名的人不凡。他滔滔不绝地从字义、音律和寓意三个方面分析出此名的含义和优点。说:卜这个字在名字中常寓意着预知未来、智慧与知识,以及勇于探索未知的勇气;生,作为名字,它寓意着生命、活力、成就和自主独立,是一个充满积极能量的字;球,用于人名,通常寓意着阳光灿烂、活力四射,象征健康快乐、聪明伶俐。卜生球三个字读起来有起伏感,较为流畅响亮和谐。这个名字可以理解为:在智慧与探索精神的指引下,生命如球体般圆满、充满活力,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并取得成就。其整体寓意积极向上,寄托了美好的期望。
他这一说,我顿时傻了,原来这名还有这么深的寓意。想想当初我的想法,真是好笑!好在没有与同学说起,不然会被大家笑死!七九年高中毕业后,卜同学没有考上大学,我也再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后来都干啥了!三十年和四十年同学聚会他都未参加,不知他现在过得可好?还有四年就是高中毕业五十周年了,希望能在聚会时见到他。到那时,我一定要把我当年的想法好好和他说说!但愿他如他的名字中的寓意一样健康成长,始终充满活力,积极向上,心想事成,快乐幸福!
说偏了,我就此打住。
十
“双抢”时节最是热闹。一个班四十多号人浩浩荡荡开进生产队,帮助老乡们收割、打谷、挑谷、晒谷,大家你追我赶,挥汗如雨,那场面很是令人激动,热闹而欢快。稻田里金黄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头。我们左手握稻,右手挥镰,“唰唰”的声音此起彼伏。割下来的稻子要抱到打谷机旁,地上都是稻茬,得小心着走。
有时会有某女同学白嫩红润的小腿,被不怀好意的蚂蟥瞄上了,吓得她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不知如何是好。蚂蟥这东西,粘在腿上软乎乎的,越扯它吸得越紧。这时也是我们乡下孩子露手的时候,抓一小把细沙对着那正忙着吸血的蚂蟥,轻轻搓,就轻松搞定,一下便赢得美女同学好感,好不快活。踩打谷机可是一门技术活,手脚一定要协调,不紧不慢,用力均匀,不然是会出事故的。我们村里就有人在打谷时手被滚动的机器打伤,鲜血直流,好是吓人。所以我踩打谷机时特别小心。打谷机“嗡嗡”地响,稻粒“噼里啪啦”地打在挡板上,再顺着斜面流进箩筐里。
午饭是在村里吃的,大木甑蒸腾的热气里,腊肉笋干的油香,能勾得人喉咙里伸出手来,还有那泥鳅煮蛋皮看着都使人馋和要流口水了。老乡们很热情,给我们盛得满满的,还一个劲地说:“多吃点,正在长身体呢。”我们围坐在树荫下,捧着碗吃得特别香。记得有个同学小名叫“粪桶”,在村里文艺演出时,他娘在台下看得激动,情不自禁地指着他就喊:“快看!我家粪桶唱得极好哦!”全场爆笑,这成了我们后来多年的笑料。回程路上,我们故意拖长音调,学他娘唤猪吃食的声音,“嘞嘞嘞——”惊得田里的鹭鸶扑棱棱乱飞。
我们也常顶着烈日帮老乡扯秧插禾,上山砍柴,捡油茶籽。这些劳动没定量,无压力,更像是一种快乐的集体出游。那么多同龄人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几个要好的凑在一块,天南海北地胡侃,或者为了一本小说里的人物命运争得面红耳赤。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现在想起来,嘴角都会上扬。可惜那时候年纪小,懵懵懂懂,基本上不敢跟女生说话,不然,这劳动的诗意里,要是再掺上点朦胧的好感,那就更是神仙日子了。
十一
记得有一年秋天我们班同学一起到十几里远的吴村的一座高山去捡茶子,那时等农民初摘了油茶籽后,就可以去捡农民初摘没有摘尽的茶子,我们也叫搞小秋收,学校把我们捡来的茶子用来榨油。那次劳动早上学校为每个同学准备中午的干粮和水,一个班都有几个老师带着,浩浩荡荡,排着队打着旗,一路还唱着歌儿,真是快活得很,有点像现在搞的秋游活动。
到吴村的路是沙石铺就的乡间公路,一直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溪逆流蜿蜒而上。溪水清亮亮的,能看见底下圆滚滚的鹅卵石。过溪口后两边青山翠竹依依,连绵起伏。那时候我们进山捡茶籽,最盼着的就是路上能碰着野果子。山里的秋天是个宝库,走着走着就能撞见惊喜。钻进油茶树林,我们的眼睛就不光盯着地上的茶籽了,总往茶树枝杈间瞄。秋日的茶树上开着白色的茶花,我们扯根空心的植物,伸到花蕊中间去吸蜂儿在那留下的蜜,甜丝丝的。运气好时,能发现厚厚的、肉乎乎的山茶片,白的像玉,微红的像晕开的胭脂。它们没什么味儿,就是一股子清甜,水滋滋的,嚼起来喀哧喀哧响,特别解渴。有时候还能找到一种叫“茶泡”的,圆鼓鼓的,更好吃。
野山楂树通常长在路边或者山坡上,红彤彤、黄灿灿的小果子缀满枝头,像挂了一树的小灯笼,格外显眼。看见它们,我们便呼啦一下全涌过去。野山楂树浑身是刺,可我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山楂果不大,放进嘴里一咬,那股子酸劲立刻蹿满整个口腔,酸得人龇牙咧嘴,眉头紧皱,可酸劲儿过后,喉咙里又泛起一丝淡淡的回甘,让人忍不住又伸手去摘下一颗。
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快看!山泡!”大伙儿又呼啦啦全围过去了。那一片矮树丛上,红艳艳的山泡像一个个小灯笼,熟透的都快滴出水来。我们也顾不上刺了,伸手就去摘。山泡软软的,一碰就破,放进嘴里一抿,酸甜的汁水立刻在舌尖化开,染得嘴唇都红了。最讨人喜欢的是地稔。它们趴在地上,紫黑紫黑的,像一粒粒小纽扣。我们蹲下身,专挑那些发亮的摘,一抓就是一把。地稔甜得很,就是吃完满嘴乌紫,互相看着都笑话对方像吃了墨水。乌饭子藏在墨绿的叶子底下,要拨开才能看见。那紫黑色的浆果上还挂着露水,一颗颗像小珍珠。摘一把捂进嘴里,甜中带着点涩。还有野山枣,黄里透红,咬开果肉黏黏的,酸得人直眯眼。我们撩起衣襟当兜袋,里面渐渐堆满了各色野果:红的山泡、紫的地稔和乌饭子、黄的山楂和山枣,还有肥嘟嘟的山茶片。大家跑到平整的石头上分着吃,边吃边比,看谁找到的果子最甜。山风凉丝丝地吹着,我们嘴里酸甜交错,笑声在山谷里荡来荡去。吃得差不多了,互相看看都笑了——这个嘴边一圈紫,那个手指染得乌黑,还有个腮帮子沾着山泡的红汁,衣襟上也满是果汁的斑斑点点。老师在不远处笑着摇头:这群馋猫哟,茶籽没捡多少,肚子倒填饱了!可不,那漫山遍野寻来的甜丝丝、酸溜溜的滋味,连同那个无忧无虑的秋天,一起深深地印在了心里,到现在还记得真真儿的。油茶树林很密,我们每人拎着个小竹篮,在树林里钻来钻去。茶子掉在草丛里,要拨开草仔细找。有的茶子已经裂开了,露出黑亮的茶籽。我们一边捡一边聊天,有时还会比赛看谁捡得多。林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们的笑声和脚步声。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斑斑点点的图案。
这样的户外劳动增进同学之间的感情,有的同学就是在劳动中成了好朋友。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旁边的同学立刻围过来,有的递水壶,有的掏手帕,七手八脚地帮我清洗包扎。虽然手疼,但心里暖烘烘的。真使人终生难忘,回味无穷。
劳动结束回校的时候,我们排着队,扛着劳动工具,背着装满茶籽的袋子,虽然累,但特别有成就感。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路上飘着我们唱的歌声。曹老师走在队伍旁边,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脸上带着笑。她的辫梢上还粘着几片茶树叶。
总之,在那片土地上,在那些汗水与欢笑交织的劳动里,我这个学习上的“落后分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尊严。那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攥在手心里的快乐。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就像昨天一样清晰。曹老师的红头巾、同学摔进溪里的狼狈相、打谷机的嗡嗡声、腊肉笋干的香味、茶花的甜味,还有那酸酸甜甜的各种野果,以及我们争相抢摘和吃野果的情景……所有这些,都成了我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
如今我也年过六十,头发都花白了,可每次回到老家,路过那片我们曾经开垦过的山坡,还会停下来看看。那里的梯田早就荒了,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可在我眼里,它们还是从前的样子——环环相绕,层层叠叠,种满了我们的青春和希望!
十二
如果说快乐的劳动是我们中学时代的日常基调,那么,每学期一次的全校大会餐,就无疑是这平淡日常中最华彩、最让人翘首以盼的“庆典”!现在回头琢磨,那份高兴劲儿,真比过年穿新衣、放鞭炮还要强烈、纯粹一百倍!
那会儿,物资是真不宽裕。我们这些住校的农村娃,一周的回血全靠从家里捎来的那两样“镇校之宝”——腌菜和豆腐乳。家伙事儿也简单,要么是个洗干净的罐头玻璃瓶,要么就是大毛竹筒,掏空了当罐子用。
这个用来装菜的大竹筒,是选用深山里那些年岁已久的毛竹制作而成。首先,人们会找到那些粗壮的老毛竹,它们的竹篼部分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坚硬无比。在竹筒的一端切割出一个开口,这个开口不用太大,以便于人们能够方便地将食材放入其中。使用锋利的铁铲刀,小心翼翼地将竹筒内部的竹肉一点一点地挖空。这个过程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耐心,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破坏整个竹筒的结构。经过仔细地挖掘,竹筒内部变得空旷,而外部的竹皮则被保留下来,形成了一种自然的装饰。接下来,用砂纸和各种打磨工具,将竹筒的内外表面打磨得光滑发亮。这个步骤不仅是为了美观,更重要的是为了确保竹筒的卫生,因为光滑的表面不容易藏污纳垢,也更易于清洗。在打磨完成后,竹筒会被放入清澈的山泉水中进行彻底的浸泡和清洗,以去除任何可能残留的竹屑和异味。清洗干净后,竹筒会被放置在阳光下晾晒两天。阳光中的紫外线具有天然的消毒作用,能够进一步确保竹筒的清洁和干燥。经过这样的处理,一个大菜筒就制作完成了。这种菜筒不仅外观古朴典雅,而且散发着一种山间特有的清香,仿佛能够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
使用这种竹筒来装菜,还有一个非常实用的优点:由于竹子本身具有一定的抗菌和防腐特性,装在其中的菜肴不易变质,能够保持新鲜和美味。无论是用来盛放凉拌菜、腌制食品还是其他需要长时间保存的食材,这种大竹筒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而且,它还能够为食物增添一种独特的竹香,使得每一道菜都别有一番风味。
礼拜天下午从家出发前,奶奶总会把炒好的腌菜或者做好的豆腐乳紧紧地塞满罐子,压实了又压实,这便是我接下来五天,甚至六天的全部“菜篮子”。吃到后半段,那光景就有点堪忧了。腌菜失去了刚出锅时那点可怜的青绿,变得蔫黄,偶尔还能瞅见几丝不明的白色菌丝;豆腐乳更是豪放,时常会长出洋洋洒洒的“白毛”,像给它盖了层薄毯。我们见了也习以为常,拿筷子小心地把毛挑掉,面不改色地继续下饭。食堂大锅里那水煮般的炒青菜,漂着的那几星油花,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难捞,跟我们肠胃的缘分浅得很。所以,您说,这学期才有一回的、油水足足的加餐,怎能不成了我们枯寂肠胃里最虔诚、最炽热的期盼?那感觉,就像在沙漠里跋涉了许久的人,终于盼到了绿洲的泉眼!
会餐的日子,总是安排在下午放学后。夏天大概是五点半光景,冬天则提早到五点。天光还没完全收敛,学校就已经提前进入了“节日状态”。大操场边上那个灯光球场,会把所有的灯都点亮,这还不算,管总务的老师还会在四周临时拉上十来盏一百瓦的大灯泡,把整个操场照得亮如白昼。偶尔还会挂上几串红红绿绿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虽然简单,但那气氛,“噌”一下就上来了,对于我们来说,这排场堪比镇上的戏台开锣。
加餐那天,整个学校的教学秩序从上午开始就变得有些“形同虚设”。大家的鼻子仿佛都自带雷达探测功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努力捕捉着从食堂方向随风飘来的、那一丝一缕若有若无的肉香。那香味不直接,一阵一阵的,像是个调皮的小钩子,在你鼻尖晃一下又缩回去,挠得你心里痒痒的,坐在教室里简直是魂不守舍,课本上的字都变成了跳动的小肉丁。我们互相挤眉弄眼地打趣:“闻见没?这是食堂大师傅给咱们上的‘头道开胃菜’!”虽是玩笑,但那份期待,却在心窝里实实在在地发酵、膨胀。
晌午一过,真正的序幕才算拉开。食堂的工友师傅们,还有几位被拉来帮忙的年轻老师,开始在操场中央摆开阵势。几张长长的课桌拼凑成临时的操作台,几口巨大的、亮锃锃的铝盆被合力抬上来,当盆盖掀开的那一刹那——“嚯!”我们虽然还在教室里,但仿佛能听到那操场中央传来的、无形的香气爆炸声!油光锃亮、块头扎实、颤巍巍的红烧肉;煎得金黄喷香、尾巴还倔强地翘着的整条煎鱼;堆得像小山一样、黄绿相间的葱花炒鸡蛋;还有那吸饱了肉汁精华、变得油汪汪、亮晶晶、几乎半透明的冬瓜烧肉……那香气不再是之前的“游击部队”,而是排山倒海的“主力军团”,霸道地弥漫了整个校园,宣告着盛宴的降临。我们在教室里,光靠着想象力和这浓郁的香气,感觉空口就能扒拉下去三碗白米饭!
照例,校长要站在前面讲几句话。他笑容温暖,目光扫过我们每一张写满急切的小脸,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会儿说什么大道理,都抵不过那碗红烧肉的吸引力。所以他总是言简意赅,说几句鼓励学习、展望未来的话,然后便提高嗓音,用他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宣布:“好了,话不多说,现在,开饭!”这声“开饭”比任何指令都有效,操场上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真心实意的欢呼和掌声。
终于,那期盼已久的、象征着“解放”的哨声响了!各班班长像是捧着圣旨的钦差,连跑带跳地去总务处领取饭菜票。而我们,则如同听到发令枪响的运动员,呼朋引伴,呐喊着冲出教室,像一股股欢快的小溪流,汇入那片早已是人声鼎沸的操场海洋。搬桌子的,扛凳子的,叮叮当当,哐哐啷啷,三百多号人瞬间就把大操场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喧嚣震天的巨型露天食堂。那场面,那动静,连学校开运动会时都比不上。
我们是八个人一桌,急吼吼地把各自的碗筷在桌上摆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那几条通向食堂打饭窗口的队伍。当生活委员和十几个被选出来的“壮劳力”同学,端着那沉甸甸、香喷喷、冒着滚滚热气的大菜盆,步履维艰地走过来时,全桌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过去,那灼热的视线,几乎能把铝盆熔穿两个洞。
“来了来了!肉来了!”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桌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达到了最高潮。五个荤菜,四个素菜,外加一大盆内容扎实、飘着香菇片和肉片、勾了芡的豆腐汤,实实在在地摆满了桌面。那红烧肉,肥肉部分晶莹剔透如琥珀,瘦肉纹理分明,裹着浓稠酱亮的汁水;那煎鱼,外皮焦脆泛着油光,看着仿佛就能听到“咔吱”的脆响;炒鸡蛋嫩黄诱人,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冬瓜烧肉里的冬瓜,吸足了油水和肉味,变得软糯透明,在当时的我们看来,简直比肉本身还要诱人!跟我们桌角那个黑乎乎、散发着陈年腌菜味的罐子一比,眼前这桌菜,简直就是天堂与人间的区别!我们这些平日里肠胃清汤寡水的孩子,眼睛都瞪直了,冒着绿光。我们班的“大胃王”根崽和“馋嘴猫”粪桶(当然,这是外号),更是兴奋得搓手顿脚,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牢牢钉在那些菜盘子上,那架势,仿佛恨不得用眼神把所有的好菜都先扫描、锁定一遍。
这时,我们的“秘密武器”登场了——是几个人偷偷凑零花钱买的几瓶桔子汽水。绿色的玻璃瓶往桌上一杵,颇有气势。瓶盖是用铁皮压的那种,根崽自告奋勇,用牙“砰”的一声咬开,金色的汽水立刻冒着欢快的气泡,“滋啦”一声涌了出来。大家赶紧把各自的碗凑过去,看着那带着气泡的液体哗哗倒入碗中,泡沫欢腾跳跃,发出细密的“滋滋”声,光是这声音,就让人口水加速分泌。
“来,为了红烧肉,干杯!”八个土瓷碗笨拙地撞在一起,汽水洒出来一些在桌上,也没人觉得心疼。仰头灌下一大口,那冰凉的、带着独特甜辣口感的液体直冲头顶,再赶紧塞一大块红烧肉到嘴里,让油脂的丰腴、酱油的咸香和汽水的刺激在口中混合、爆炸,那种极致而原始的满足感,瞬间把所有功课的烦恼、生活的清苦都冲到了九霄云外!
接下来,便是埋头苦干的时刻。大家都吃得额头冒汗,嘴角流油,也顾不上擦。有人懂得“细水长流”,会把最肥美、最大块的红烧肉小心翼翼地埋在米饭底下,准备留着晚自习结束后,偷偷溜到宿舍后面再独自回味一番;有人吃鱼太心急,被鱼刺卡住,咳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赶紧灌下大半碗汽水才顺下去,惹得全桌人善意地哄笑。放眼整个操场,几百号人,几乎每张桌子都是类似的场景:狼吞虎咽,欢声笑语,间或夹杂着被呛到或打嗝的声音,汇成了一曲独特的“会餐交响乐”。
最有趣的保留节目,往往出现在会餐临近尾声的时候。我的同学根崽和粪桶,是这方面的“常客”。他们俩总是无法抵挡这难得油水的诱惑,每次会餐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食量竞赛”。聚餐开始后,他们便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根崽首先目标明确,一筷子精准地夹起那块颤巍巍、油亮亮的红烧肉,几乎没怎么嚼就囫囵吞下,脸上立刻洋溢起极度满足的笑容,仿佛人生已达巅峰。粪桶也不甘示弱,他放弃筷子,直接拿起勺子,舀起满满一勺汇聚了肉片、香菇和豆腐的浓汤,也顾不上烫,一边“呼呼”地吹气,一边急切地送入口中,烫得直嗦溜也舍不得吐出来。
大家也纷纷加入了这场“盛宴”,你帮我夹一筷子鸡蛋,我帮你舀一勺冬瓜,互相分享着,评论着哪个菜最好吃,整个操场都沉浸在这种简单而热烈的快乐里。
然而,好景不长。通常是在战斗进行到后半程,大家速度都慢下来的时候,根崽和粪桶就开始显出“疲态”了。他们的进食速度明显下降,脸上满足的笑容渐渐被一种隐忍的痛苦取代。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像揣了两个小西瓜。他们试图稍微直起腰,或者挪动一下凳子,却发现行动已经变得异常艰难,只能半靠在凳子上,一手摸着滚圆的肚子,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其他同学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同情,纷纷上前。有的扶着他们的胳膊,像搀扶老爷爷一样在桌椅间慢慢溜达,希望能帮助消化;有的则在旁边出主意:“快,喝点热汤顺顺!”“别走了,坐着轻轻揉揉肚子!”场面既滑稽又透着同窗之间的真挚温情。在大家的照顾下,根崽和粪桶通常要熬上好一阵子,才能慢慢缓过劲来。他们看着周围忙前忙后的同学,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当然,也夹杂着一丝为自己“贪吃”而感到的不好意思。这事儿,自然成了之后好几天,乃至几十年后同学聚会时,必定会被提起的经典笑谈。我们这些从山里来的孩子,肚子里平时缺的就是油水啊!那时候,想吃一碗食堂里二分钱一勺的酸辣豆腐汤,都得掂量掂量口袋里的零钱呢!
老师们在那天也显得格外宽容和慈祥。他们并没有责怪孩子们的失态和贪吃,反而微笑着看着这热闹的一切。偶尔会有老师背着手,在各桌之间悠闲地溜达,笑眯眯地问:“孩子们,够不够吃?菜够不够?不够的话,再去食堂添,管饱!”这话语,比任何菜肴都让人感到温暖。
这顿饭能吃上很久很久,直到天完全黑透,月光和灯光交织在操场上,所有的菜盆饭桶都见了底,大家才摸着圆滚滚、硬邦邦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慢悠悠地开始收拾“战场”。操场上杯盘狼藉,却弥漫着一种饱足而幸福的疲惫,以及残存的饭菜香气和友情的暖意。几十年后,当我们在酒酣耳热之际,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当年那份尴尬和痛苦带来的笑意,更多的是对那段纯真无邪、同甘共“苦”岁月的深深怀念。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一顿油水十足的饭菜,对于我们这些山里娃来说,是何等珍贵的精神与物质双重盛宴!而那份由食物和友情共同酿造出的、简单至极的快乐,至今在我们心中,依然熠熠生辉,珍贵如初。
这学期一次的大会餐,早已超越了一顿饭的物理意义。它是一场肠胃的集体狂欢,更是一次情感的盛大洗礼。它用最直接、最温暖、最质朴的方式,把几百个正在成长的、饥饿的少年的心,紧紧地、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后来,我走南闯北,也吃过无数比那更精致、更昂贵、排场更大的宴席,但记忆的味蕾告诉我,再也没有哪一顿饭的滋味,能比得上当年那个操场上,那混合着红烧肉浓香、煎鱼焦香,以及桔子汽水甜涩味的、简单而炽热的快乐了。那味道,刻在了青春里,再也无法复制。
